詞日:
作宦豈容貪,見利須當省,但想婪財飽己囊,萬姓嗟窮窘。
盒石緣抱恨向誰言,含淚徒思拯。唯望清廉按院來,方得蠲民忿。
右調(diào)《卜算子》
話說那沈媒婆家官賣的婦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林愛珠小姐。你道愛珠小姐嫁了利公子,遂公公揚州上任,好不興頭,因何到官賣?原來,利公本性貪婪,在杭州數(shù)年,地皮刮盡。幸遇上臺同病相憐,拼得銀錢結(jié)交,不但不壞,反升了知府,一發(fā)肆無忌憚。當初同知是冷靜衙門,雖貪有限。且兒子年紀還小,助紂為虐的,不過一個刁氏。今到揚州知府,已不比同知了。誰知貪財?shù)娜耍钟鲋回數(shù)倪\。剮剛到任,未及數(shù)月,鈔關(guān)上主事丁憂了。上臺因利公是卓異的官,必然多才,就著他署了關(guān)差的印。你想貪財?shù)娜?,走到銀子窠里去,如何肯不貪?登時將天平放大了,桿子做小了,貨物到關(guān),報多了還說報少漏稅。輕則索詐加添,重則連貨籍沒??蜕虩o用的,忍氣吞聲去了。不服的,與他理論,便拿到衙門,嚴刑拷打,無處申冤,客商受害,是不必說。更有本衙門的事,日日著人外邊各縣細訪,倘遇著富翁有事在縣,不論事情大小,原告被告,并不管縣中已審未審,審得是審得不是,就一扇牌下去,劈空提了上來,將就過一過堂,就著人打合要多少銀子,如數(shù)送進。即使無理的事,他便扭曲作直,一面情詞,審到他大勝,哪管窮人死活!倘富翁吝惜,不肯出手,即使有理到極處,也不管他,不弄到他家破身亡不住。更有各縣錢糧,必要按月完清報數(shù),倘不足數(shù),就要將花戶解府親比,并每縣府中,設(shè)柜一張,凡解府錢糧,都要完在府柜,火耗極重,串錢要雙倍,一一繳進。更有刻毒處,糧戶完不足數(shù)的,或本人遠出,即要將親族代懈,有妻子的,便將妻子解來,不論紳衿、士庶、男女,解到就送監(jiān),完足釋放。不然,三日一比,女人都要責杖。百姓無不切齒痛恨。這還是他一人的惡跡。更有刁氏與兒子、媳婦,人人想做私房,著人外邊四處招搖,確事到府,不論貧窮富貴,一千五百也要,一兩五錢也要,或送夫人,或送公子,或送大娘,得了銀子,或明對利公說,要他如何審,或瞞了利公,私弄手腳。大約有錢必贏,無錢必輸。外邊人便有“一印四官”之名。奈上司也是好財?shù)?,見他有得送,眼睛就像瞎的,耳朵就像聾的。就有人告發(fā),一概不準。利公一發(fā)放心作惡,公子更加肆無忌憚。不獨貪財,更兼貪色。對父親說,監(jiān)中男女混雜不便,須另設(shè)一女監(jiān)在衙門內(nèi)。訪得各縣有奸情事,或牽連婦女在內(nèi)的,就發(fā)牌下去,拘了上來。男的送在男監(jiān),女的送在女監(jiān)。公子便假稱察啦,私人女監(jiān),調(diào)戲婦人。那婦人若果是奸情沒廉恥的,知是太守公子,便順從調(diào)戲,百依百順。雖真正奸情,必在父親面前說:訪得那婦人千貞萬烈,奸情是冤枉的。倘果是冤枉的正經(jīng)婦人,公子去調(diào)戲她,必然不從,定觸其怒,他便對父親說:訪得這起奸情是真的,聞得那婦人,最刁最惡,必須嚴刑拷打方得真情。利公本是溺愛不明的,更兼刁氏從旁攛掇,只說兒子訪聞必確。可憐真的審假,倒還猶可。那假的,必要審真,百般凌辱拶打,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必要陷入奸情,怎肯服氣?以至自盡送命者,不一而足。公子又盤坐在鈔關(guān),遇過往空船,向來不過一看,將就放去,他必要一應(yīng)箱籠打開細查,稍有當上稅的,便說漏稅,任意嚇詐。若有女人在船,更覺啰嗦,不管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定要她上岸,到船中細看。倘女人不肯上來,他便親自下船,以看艙為名,直闖進內(nèi)艙,將船中女子看個足意方住。稍有違阻,便道朝廷設(shè)關(guān)查察,你想是帶了私貨,不容我查,倒大似皇上嗎?將此大帽子話壓他,雖是官宦家,誰敢拗他?幸而不上半年,新主事到任,關(guān)上方得安靜。誰知他財運亨通,關(guān)印才交去,適遇鹽道升了去,他就謀署了鹽道的印。那些鹽商個個遭瘟,沒有一個不替他詐到,弄得鹽價昂貴,百姓又受其大害。未及半年,新鹽道到了,交去印信。不上兩個月,忽江蘇糧道缺了,他又到督撫處,鉆刺署了糧道的印。那番管了下江一省,更覺聽其施為。又適遇收漕時候,便逼令各縣漕米,每石要漕規(guī)二升。早早先解上去了,便無話說。不然就有許多苛求責備。又向各縣以查察為名,倘有糧戶呈告收書的,便將縣官收書,任意索詐,滿其所欲,便翻轉(zhuǎn)面來,說糧戶阻鬧倉場。重則親提拷訊,輕則發(fā)縣枷責。那縣官與收書,猶如加了一道敕,漕米不滿的也滿了,斛子不放的也放了。總之,百姓受害,有冤莫訴,有苦無申。
且說那時早已驚動了一個勢利翁林員外,一向要到揚州看看女兒,望望親翁女婿。只因家中事多,又無兒子,脫不得身,所以中止了。后來,聞得親翁署了本省糧道的印,欣喜無比,逢人賣弄,處處驚張,竟想借勢欺壓鄉(xiāng)民,炫耀鄰里,與院君商議要備一副盛禮,先到揚州拜賀。院君又是勢利頭兒,攛掇丈夫速速該去。員外就費數(shù)十余金,備了一副極盛的禮,連夜叫船趕到揚州。將一名帖同禮物,一齊投進。
利公見是親翁,正要接見,只見媳婦急急趕來止住,道:“公公不可接見,他是一個白衣人,如今又做了公公治下的子民,他只該安分在家還藏拙,如何到此?被衙役們知道,是公公的親家、媳婦的父親,可不被他辱沒煞了。若接見相待,叫媳婦有何額面?不如將禮物收了,送他四兩盤費,打發(fā)他回去便了。”利公聽說,心中暗喜:
媳婦之言,正合我意。原來利公因他是個白衣,原不肯與他結(jié)親,只為兒子專要她,刁氏又再三攛掇,勉強成的,原不要與他往來的。今欲接見,不過因媳婦面上不好意思。今見媳婦一說,喜出望外,便依了她,封四兩程儀,著人出來回說:“大老爺署了糧道的印,蘇州亦屬該管地方,遲疑之際,不便相見。送程儀一封,請收了。”
員外見說,大驚失色,心中想道:“我費了數(shù)十金,備了禮來收了,怎么面也不得一見?送我四兩程儀,打發(fā)我起身,輕薄至此。”欲要發(fā)作,奈他是本地上司官,只得忍氣吞聲,對衙役道:“煩你多多拜上大老爺,程儀斷不敢領(lǐng)。可代我稟一聲,替我拿一只船,貼上一條封皮回去,也體面些。倘大老爺不允,可私自傳語我家小姐就是。”衙役見是小姐父親,小姐又甚是有權(quán),不敢怠慢。便依了員外的,說話到轉(zhuǎn)上傳進。管轉(zhuǎn)上的,就將此言先稟知小姐,然后去稟老爺。誰知小姐聽了,心中大怒,道:“爹爹好不知風色,偏要在衙役面前說是我的父親,來羞辱我。他要公公拿一只船,與他一條封皮貼上,不是好意,不過要借我的名頭,去嚇人講情,斷斷不可理他。他向來原歡喜交結(jié)官府的,如今回去,借我家的勢,必然在外招搖生事。所以要封皮船只,不可不預(yù)先弄斷他。”一面就對轉(zhuǎn)上說:“他哪里是我父親,不過自幼寄名與他的。且是大老爺?shù)淖用?,送四兩程儀予他,也算抬舉他的了。他不受便罷,船與封皮是沒有的,叫他快快去吧。休得要討怠慢,也不必稟知大老爺,程儀留在此,也不必與大老爺說知。”轉(zhuǎn)上照愛珠之言傳出門皂,轉(zhuǎn)對員外說了,員外道:
“該與我家小姐說便好。”門皂道:“若與大老爺說,倒未必如此待你。這些話,都是小姐吩咐的,不曾許稟大老爺。況且小姐說,又不是你養(yǎng)的,不過自幼寄名的,有甚相干,不如好好的回去吧。”員外聽了,幾乎氣得發(fā)昏,想:“這門皂與他辯也無用。”
忍了氣走出,心中大怒道:“世問有這樣女兒,前日金狀元寄書回來接家眷,無瑕還再三請我同去共享榮華,誰想嫡親女兒,反要逐父不認,幸而我還薄有家產(chǎn),不要靠她。”心中悶悶,只得有興而來,敗興而去。哪知愛珠小姐,又去勸哄公公說:“我父親向來歡喜結(jié)交官府,講情說事。今公公做了本省糧道,他必然拿我們的勢,去衙門講情,可不壞了公公的名頭,媳婦面上也不好看。須發(fā)一扇牌到蘇州府,仰吳縣將他前后門封鎖斷了,只留旁邊小門出入,再問地方討了看管。鄰里出了甘結(jié),并給示禁,止閑人往來,方能絕得這條門路。”利公深以為是,就依她即刻施行。可憐林員外,見親翁做了本省糧道,正要借他的勢恐嚇鄉(xiāng)民,結(jié)交府縣,一團高興,備了盛禮到揚州慶賀,指望十分厚待,誰知反討了一場怠慢回來。與院君一說,連院君也幾乎氣死,還叫瞞了,思量掩人耳目。哪知又發(fā)下一扇牌、一張告示,將他前后門封鎖,反要地方看管,鄰里甘結(jié),禁止閑人往來。不但不能恐嚇人,別人倒要來查察他。不但不能結(jié)交府縣官,連向來結(jié)交的衙官、學師等,都不敢往來。員外夫妻氣得相對大哭,說:“這小賤人,我們當寶貝一般愛她,巴望她好。她沒福做狀元夫人,嫁了利家。見利家興頭,我們還歡喜。哪知如此一個報答!昔日相面的說她‘作事定然刻薄’,我還不信,不想果然刻薄至此。還說她許多下賤,只怕也要準哩。”只得在家悶頭,不敢出頭。
你道愛珠小姐,父母如此愛她,她待父親如此刻薄,天理已經(jīng)難容。哪知她只幸好了公婆,騙好了丈夫,惡薄還不止于此。她公公又只知奉好了上臺,橫行更是無窮。官運又偏生甚好,難道果無天理嗎?殊不知不過惡貫來盈,時辰未到耳。
不數(shù)月,新糧道到任,交去印信,仍行府事,揚州百姓,災(zāi)運未滿。又過數(shù)月,朝廷新點了江南巡按,姓曾名師望,又新選一個揚州府理刑,姓車名靜齋,都是金玉同年,鐵面冰心,一清如水,彼此敬服的,今又同任一處。靜齋歡喜不必言,師望更加歡喜。你道為何?原來曾巡按是杭州人,家中甚窮,田產(chǎn)婢仆全無,只夫妻二人,幸喜中了舉人,要盤費進京會試,只得將住房賣了,帶了妻子一齊進京。船過鈔關(guān),正利公子盤查之時,見師望妻子不肯上岸,便到他船中,將他妻子看了又看。師望見他看得惡狀,便道:“空空的一只小船,一望就知,有內(nèi)眷在艙,如何闖進艙去,眼光忒忒,甚么模樣?”公子道:“放屁!朝廷設(shè)立的關(guān),理應(yīng)查看的。就是官宦家的內(nèi)眷,也要出來了,憑我看,稀罕你這窮措大蠢婦人,就送我,利爺也不要。難道描了她樣子嗎?”師望還要與他對口,船家急急勸住,將船搖過。師望道:“這狗頭,如此可惡。我正要罵他一場,你如何阻住了。”船家道:“相公不知,這是揚州府太爺?shù)墓樱珷斒鹆岁P(guān)差的印,他在關(guān)上盤查,人人喚他活太歲。遇見了他,平平靜靜過了,還要燒利市,如何還去與他角口。”師望道:“據(jù)你說,不過一個太守,就署了關(guān)差,也只平常。他兒子如何這般肆橫?難道沒有皇法的嗎?”船家道:“今日世界,有甚皇法!這個太爺,先做過幾年杭州府同知,人也不知害了多少,杭州地皮都刮盡了,不曾見壞,反升了揚州太爺。到任數(shù)月,揚州百姓,又沒一個不怨聲載道。偏偏這樣一個好關(guān)差,又與他署了印。過往客商,哪一個不罵?上司只要有銀子孝敬他,哪個來替百姓伸冤理枉?所以我勸相公忍耐,急急搖了來,倘然爭論起來,他人多勢大,哪里敵得他過?吃了虧何處去伸冤?”師望道:“原來就是這狗官!他在我杭州作惡多年,人人受害。如今又到此地害人。我若有出頭之日,斷要為民除害,決不與他開交。”誰知利圖惡貫將滿。師望到京,果然聯(lián)捷中了,偏偏點了江南巡按,又卻好一個相好同年,選了揚州府理刑,所以心中大喜。自己還要辭朝領(lǐng)敕,耽擱數(shù)天。車理刑早已領(lǐng)過了憑,限期緊急,拜別在京同年并各大老,然后辭別按院先出京。曾按院就托他:“一到任,先要將揚州府利圖一門惡賴,細細訪實開明了,我一到就要訪拿的。不要走漏消息便好。”理刑領(lǐng)命,先去到任。
正是:有勢奠使盡,常愁狹路逢。
未知車理刑與曾巡按出京,利知府如何結(jié)局,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