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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園長夫人

動物園長夫人:一個波蘭女性的戰(zhàn)爭回憶 作者:[美]黛安娜·阿克曼


動物園長夫人

第一章

1935年夏

黎明時分,波蘭華沙市近郊,萬道晨曦縈繞在開滿鮮花的椴樹林間,悄悄爬上了一幢小洋樓的白墻。(17)這是20世紀30年代的一幢水泥與玻璃混合建筑,它的主人正是動物園長夫婦,兩人此刻正安臥榻上。床是白樺木做的。這種淡色樹木是人類的老朋友,原住民的獨木舟、醫(yī)用的壓舌板、古雅的溫莎椅都常以它為材料。床的左側(cè)是兩扇高窗,窗臺寬敞,可供安坐,窗臺下面是取暖器。溫暖的東方式地毯下面是鑲木地板,一條條細長木板以對角線走向拼接在一起,仿佛鳥類鋪展的羽毛。臥室的一角貼墻放著一把扶手椅,也是樺木制品。

微風輕拂薄薄的窗紗,時而撩開一道縫隙,顆顆光粒趁機鉆了進來,室內(nèi)的家具陳設于是隱隱約約有了輪廓,它們慢慢地把安托尼娜從縹緲的夢境拽回人間。很快,長臂猿們將吹響一聲聲晨號,緊隨而來的將是一部氣勢磅礴的“混合大雜唱”,百獸爭鳴,此起彼伏,無論是新生的嬰兒還是像貓頭鷹一樣熬夜熬紅了眼的學生,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喧囂聲中繼續(xù)酣睡下去。園長夫人當然也睡不下去了,日常的家務已經(jīng)在等她了,她有一雙巧手,烹飪、畫畫、針線都不在話下;動物園里的有些問題也由她專門負責,其中有些難題堪稱詭異(例如安撫狂躁不安的鬣狗幼崽),考驗著她的專業(yè)積累,更激發(fā)出她與生俱來的天賦。

丈夫雅安·雅賓斯基通常比她起得更早一些。穿上長褲、長袖襯衫,給毛茸茸的手腕戴上手表后,他就輕手輕腳地下樓去了。(18)他長著一雙黑眼睛,鼻子堅挺,身材高瘦,雙肩肌肉發(fā)達,不遜于一般的體力勞動者。從體型上說來,他有點像他的岳父安東尼·厄爾德曼(Antoni Erdman),老爺子是圣彼得堡的一名鐵道工程師,因為職業(yè)關系,他幾乎走遍了俄羅斯全境。與雅安一樣,安東尼·厄爾德曼不但肌肉發(fā)達,意志力也很強大,這助他贏得了安托尼娜繼母的芳心——要知道,這位繼母并非泛泛之輩,她是俄羅斯知識分子中的精英,死于1917年的俄國革命。從職業(yè)上講,雅安與他岳父也有相似之處,兩人都可以歸為工程師一類,只是他處理的是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以及人性與動物性之間的關系。

雅安早早脫發(fā),雖說頭頂尚存一叢深褐色的頭發(fā),但夏可防曬、冬可御寒的帽子已是他的必備行頭之一。在現(xiàn)存的戶外照片中,他通常頭戴軟呢帽,這使他平添了一份冷峻堅毅之氣;室內(nèi)照上的他,則是坐在書桌后或電臺錄音間中的形象——頜部緊繃,看起來是個容易動怒的男人。即使刮凈了胡子,一到傍晚時分,臉上也會冒出薄薄一層短髭,口鼻之間的髭影尤其濃密。他的上唇豐滿,輪廓清晰,嘴型呈“丘比特之弓”狀,這是女人們用唇線筆精心描畫后才能實現(xiàn)的效果,在他卻是天然——這成了他身上唯一的陰柔特征。

安托尼娜失去雙親后,姑母把她送往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Tashkent)的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同時接受普通中學教育,15歲那年畢業(yè)。同年,她們一起移居華沙,安托尼娜又繼續(xù)學習外語、繪畫。她教過一段時間的書,在通過檔案師資格考試后,她開始了在華沙農(nóng)學院的“故紙堆生涯”。在這里,她遇見了雅安——大她11歲的動物學家,曾在藝術學院學習繪畫,與她一樣喜愛動物和動物藝術。(19)1929年,因創(chuàng)始園長在任兩年后離世,華沙動物園園長一職出缺,雅安和安托尼娜欣然前往,志在打造他們心目中的動物王國,終生與動物為伴。1931年,兩人結(jié)婚,住到了河對岸的布拉格區(qū)(Praga),這是個民風悍勇的工業(yè)區(qū),自有一套“街頭黑話”,在整個華沙市屬于貧民區(qū),但距離市中心只有15分鐘的電車車程。

華沙以前的動物園均為私有,是個人社會地位的象征。任何人都可以收藏一小群珍禽異獸:最大的鱷魚,最老的烏龜,最重的犀牛,最罕見的老鷹……但這愛好不僅費錢,而且得有一股癡勁兒。17世紀時,國王揚三世·索別斯基(King Jan III Sobieski)就曾在皇宮中豢養(yǎng)了不少珍稀動物。貴族王公們也紛紛在自己的莊園里開設動物園,以此斗富。

許多年來,波蘭科學家們一直夢想著在首都建一座大型動物園,使其足以與歐洲任何一座動物園相媲美,尤其是德國的動物園,格外壯觀宏偉,聲名遠播。波蘭的孩子們也一直吵嚷著要一座動物園,因為歐洲有著悠久的動物童話傳統(tǒng),那些會說人話的動物——有些真實動人,有些虛幻如夢——讓孩子們心馳神往,讓成年人重溫兒時舊夢。安托尼娜很高興自己的動物園成了他們的夢想實現(xiàn)之地,飛禽走獸從書頁間跳了出來,各種各樣的生靈讓傳說中的奇異東方乘著飛毯從天而降,來到眼前。要不是有這座動物園,很少有波蘭人能親眼看見野生企鵝以肥碩的肚皮為橇板,一路從山坡滑向水中,加拿大落基山脈的北美豪豬將身子團成一團,活像一顆巨大的松果。這種體驗讓他們在大自然中刻下了屬于自己的“感受印記”,原本模糊抽象、混沌一團的大自然,變成了具體而生動的世界,令人領略到自然界千奇百怪的習性和無限多樣的名字。這些美麗而兇猛的野生“怪獸”住進籠中,與波蘭人友好相處。

每一天,黎明甫至,歐椋鳥會率先高歌一首“歌曲串燒”,唱的都是從別的鳥兒那里偷師學來的歌;遠處的鷦鷯們發(fā)出幾串琶音,以為應和;杜鵑也不甘寂寞,叫聲單調(diào)而執(zhí)著,仿佛一只卡在了某個鐘點上反復報時的鐘。(20)就在眾鳥鳴囀得意之際,長臂猿突然吹響了洪亮的集結(jié)號,于是一時之間,狼嚎獅吼,狗吠鴉喳,鬣狗低吟,孔雀嘰嘰,狐貍狺狺,河馬嘶噪,犀牛噴鼻。長臂猿們心念一轉(zhuǎn),又切換到了二重唱模式,雄猿在高亢的吼聲中加入了柔和的啼喚,雌猿則迸發(fā)出一串串長音,連綿不斷。華沙動物園里很有幾對固定的夫妻,其中的長臂猿夫婦既能分別獨唱,也喜歡婦唱夫隨,還會用真假嗓音反復變換聲調(diào),不但曲目豐富,而且每一首都工致完整,不僅有序曲,還有間奏、尾聲。

安托尼娜與雅安的生物鐘早已和節(jié)序協(xié)調(diào)一致。與常人不同,他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一邊是動物天地,一邊是人類社會,作息必須同時遵從兩條不同的時間線。兩線沖突時,雅安就可能遲遲無法回家,安托尼娜則常常半夜起身,為某只動物接生——有些動物必須如此小心伺候,例如長頸鹿總是站著生產(chǎn),小寶貝會頭朝下落地,當媽媽的卻袖手旁觀。這類事情讓動物園的每一天都充滿了新鮮感,忙而不亂,因為種種讓人啼笑皆非的局面,盡在安托尼娜的預料之中。雖說她常有疲于應付的感覺,但這種辛勞也給生活帶來了源源不斷的驚喜。

安托尼娜臥室的后面有一道玻璃門,通往一個寬闊的露臺,由此可以直接進入二樓的三個臥室和一個狹長的儲藏間——他們稱之為閣樓。站在露臺上,她就能和許多高大的常青樹一樣高,可以細細打量頂部的枝葉。河上的微風穿過一樓客廳六扇高窗外的丁香樹,將陣陣暗香送入室內(nèi)。在溫暖的春天里,樹上掛滿的紫色花球像一個個搖曳的香爐,濃香撲鼻,好像無聲的起床號,讓人睡意頓消,偶爾會飄進一縷琥珀的甜香,發(fā)出催眠的氣息,讓嗅覺稍事休息。(21)露臺上的安托尼娜,恰如棲息在銀杏與水杉樹上的鳥兒,和它們享受著同一高度的空氣,在忘我的瞬間,成了林冠族的一員。黎明時分,晶瑩的露水猶如千道水晶棱鏡,把水杉樹裝飾得璀璨炫目。目光越過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頂,就可以看見山雞館,再往下看,大約45米開外,就是動物園正門,大門正對拉圖紹瓦街(Ratuszowa Street),穿過這條街,你就能進入普拉斯基公園(Praski Park)。華沙人喜歡來這里游玩,特別是在暖和的日子里,園內(nèi)椴樹的奶黃色花穗間有無數(shù)蜜蜂在跳著倫巴,散發(fā)出蜜一樣的香氣,令人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波蘭文化傳統(tǒng)中,椴樹是夏季靈魂的棲所——椴樹在波蘭語中叫l(wèi)ipa,同源詞Lipiec意為“七月”。多神教時代,椴樹被賦予了愛神的神性;基督教傳入波蘭后,椴樹成為圣母瑪利亞的護佑樹,旅人們常常在路邊椴樹下的神龕前,對著她默默祈求好運。椴樹所在之處,周圍總是生機勃勃;在華沙,不但在公園內(nèi)栽種椴樹,墓地與露天市場的周邊,也總有這種樹環(huán)繞;城市的大街上,多有枝葉繁茂的椴樹夾道。有椴樹,就必有蜜蜂,這種小生靈被尊為上帝的仆人,它們?yōu)椴ㄌm人的餐桌提供蜂蜜酒和蜂蜜,為教堂的禮拜儀式帶來蜂蠟蠟燭。因為與教會的這種關系,蜜蜂的地位十分崇高,尤以15世紀初為甚,當時馬佐夫舍地區(qū)(Mazowsze)的村民竟然通過了一條法律,把偷盜蜂蜜與搗毀蜂巢定為死罪。

到了安托尼娜的時代,波蘭人不會再為蜜蜂而殺人,但對蜜蜂依然虔敬。雅安在動物園的深處設了不少蜂箱,它們聚在一起,好似原始部落的一間間小木屋。在家庭主婦們手中,蜂蜜是常用的調(diào)味品,冰咖啡、克魯普尼克酒、皮爾尼克、皮爾尼茲基等甜品[1]中都少不了蜂蜜。著涼了,波蘭人喝椴樹花茶暖身;受驚了,飲用椴樹花茶可以舒心寧神。在這個季節(jié)里,每當安托尼娜穿過公園前往教堂、市場或者電車站時,沿途會有多條椴樹夾道的“走廊”,花香沁人肺腑,枝葉間嗡嗡聲不斷,滿是“甜言蜜語”——在本地俚語中,椴樹一詞也指“甜言蜜語”“善意的謊言”。(22)

河對岸,老城區(qū)的天際線浮現(xiàn)在清晨的薄霧中,就像隱形墨水寫就的一行行文句——起先是屋頂開始顯形,弧形的陶瓦交疊相接,密匝匝如鴿子的羽毛;然后是一排排海綠色、粉紅色、黃色、紅色、銅紅色或者米黃色的房子,沿著鵝卵石鋪就的街道排列,一直通往集市廣場。20世紀30年代,布拉格區(qū)也有一個露天集市,毗鄰牙齒街(Zabkowska Street)上那座城堡模樣的伏特加酒廠。相比而言,老城區(qū)的露天集市更加熱鬧,數(shù)十名商販在黃色或黃褐色的遮陽篷下銷售農(nóng)產(chǎn)品、食品和手工藝品,櫥窗里陳列著波羅的海出產(chǎn)的琥珀,花幾個格羅申[2]就可以讓一只訓練有素的鸚鵡為你算命:它會從一把小壺中叼出一個小紙卷,上面寫著你的命運。

過了老城區(qū),就是面積廣大的猶太區(qū)。里面街道密布,縱橫交錯,猶如迷宮,女人戴假發(fā),男人蓄卷卷的鬢角。在這里可以看到宗教舞蹈,聽到多種方言,嗅到不同的香味。店面大多很小,印染絲綢是猶太人的最愛;建筑多為平頂,附有鐵鑄陽臺,漆成黑色或者苔蘚的那種亮綠色,層層疊疊,很像歌劇院的包廂,只是這些“包廂”里坐著的不是人,而是番茄罐或者鮮花籃。猶太區(qū)有一種獨特的波蘭餃子,有拳頭大小,餡是五香燉肉加洋蔥,做法復雜:先煮,再烤,然后入鍋油煎,最后澆上糖漿,讓它像百吉餅一樣變硬。

華沙猶太區(qū)是東歐猶太文化的心臟,這里有猶太戲劇、猶太電影、猶太報刊、猶太體育、猶太藝術家、猶太出版社、猶太政治運動、猶太文學俱樂部。(23)幾個世紀以來,猶太人在英國、法國、德國、西班牙遭受迫害,紛紛來波蘭避難。12世紀的波蘭硬幣上甚至有希伯來語銘文。有傳言說,猶太人之所以對波蘭情有獨鐘,是因為“波蘭”這個國名的發(fā)音很像希伯來文中的po lin(請在這里棲息)。但是,到20世紀,無孔不入的反猶文化已經(jīng)在華沙彌漫開來。130萬華沙人中,猶太族占三分之一,主要居住在猶太區(qū),也有一部分分散在全城各處。盡管如此,他們基本上保留著猶太民族獨有的文化、習慣、裝束和語言,其中有些人完全不會說波蘭話。

夏日清晨,安托尼娜常會在露臺上倚墻而立,手臂撐著寬大平坦的窗臺,杏黃色的瓷磚冰涼冰涼的,上面沾附的露水潤濕了她紅色睡袍的袖子。入耳的吼、吠、嚎、狺并非都來自外面,有些是從小洋樓的地下室發(fā)出的,有些則來自門廊、露臺、閣樓。除了雅賓斯基一家,許多寵物也是小洋樓的“居民”,此外還有不少“臨時居民”,其中包括生了病的動物,以及出生不久就成了孤兒的幼崽。安托尼娜負責小洋樓所有居民的飲食與教育,她的這些動物寶寶們肚子一餓就會吵嚷個沒完。

這些動物甚至可以進入小洋樓的客廳。狹長的客廳有六扇高大的玻璃窗,乍一看很容易將窗外的景色誤認作一幅風景畫,小洋樓內(nèi)外的天地也因此得以貫通。玻璃窗對面是一個有很多隔層的巨大木質(zhì)書櫥,陳列著書刊、鳥巢、禽蛋、羽毛、獸角、小動物的顱骨,還有不少工藝品。一架鋼琴立在頗有東方風情的地毯上,旁邊散放著幾把扶手椅,椅子上堆著紅色靠墊??蛷d最遠處是壁爐,這是房間里最暖和的角落,壁爐四周鋪設了深褐色的瓷磚,爐架上赫然是一具野牛頭蓋骨。扶手椅是靠窗放的,到下午上面就灑滿了陽光。

曾有記者進入小洋樓的客廳采訪雅安,期間受到一系列不速之客的干擾,先是兩只“傷貓”,一只爪子上纏著繃帶,一只尾巴上有包扎,緊隨其后的是一只戴著圓錐形金屬項圈的鸚鵡,再后來是一只折了翅膀、步履蹣跚的大烏鴉。(24)小洋樓里禽來獸往,記者對此大感意外,雅安的解釋很簡單:“人與動物保持距離不利于研究。只有和動物一起生活,你才能了解它們的行為和心理?!痹谘虐豺T車巡視動物園時,后面總有亞當——一頭體型龐大的麋鹿——搖晃著身子緊緊跟隨。每天的這個時候,亞當是他形影不離的伙伴。

如此零距離地與乳猴、雛鷹、幼獅、狼崽們朝夕與共,是生活的煉金術:它們的體味與廚房的香味相交融,它們的抓撓與人類身體的動靜相往還,它們的鳴叫與人類的喧鬧和歡笑此起彼伏,構(gòu)成了一個人獸同巢、平等相處的大同世界。每個新成員入住之初,都遵循它原有的作息規(guī)律,過不了多久,它的生活節(jié)律就與整個家庭趨于一致。不過,呼吸的頻率是不會改的。夜深人靜時分,睡夢中的眾生發(fā)出各自獨特的呼嚕與抽鼻聲,仿佛一首大合唱,其構(gòu)成非常復雜,極難摹寫成譜。

安托尼娜的體內(nèi)跳動著一顆動物的心,對它們?nèi)绾我愿髯缘母泄偬綔y世界著迷不已。她和丈夫很早就領悟到,靠近野貓之類的掠食動物時,必須放慢動作節(jié)奏,因為它們瞳距小,深度視覺非常精準,如果在一兩步跳躍距離內(nèi)有物體快速移動,極易激發(fā)它們體內(nèi)的攻擊本能。而像馬、鹿之類的溫馴動物則擁有全景視覺,這有利于它們及早發(fā)覺悄悄挨近、心懷不軌的獵手,但它們的缺點是膽小,草木皆兵。拴在小洋樓地下室里的那只跛腳烏雕,則基本上可被視作一架長著翅膀的雙筒望遠鏡。漆黑的夜里,鬣狗幼崽也能看見走進來的安托尼娜。其他動物也許沒有夜視能力,但能覺察到她的靠近,嗅出她獨特的氣味,聽見她睡袍發(fā)出的最細微的窸窣。(25)她輕巧的腳步在地板上引起的最輕微的振動,它們也能感受得到;甚至她移動時帶起的塵埃,也會引起它們身體上的反應。安托尼娜嫉妒它們這種古老而精妙入微的感官。如果人類能擁有這些對動物而言很平常的稟賦,就會被當作巫師了。

安托尼娜喜歡不時“靈魂出竅”,透過動物們的眼睛窺視世界,也常從它們的角度出發(fā)描摹世界,憑直覺感知它們的想法和認知,領悟它們的所見、所感、所慮、所憶。每當她進入它們的知覺世界,她的感受力就會發(fā)生“動物化”的蛻變,這種蛻變在她的文字中留下了痕跡。例如,她會從她一手帶大的猞猁幼崽的視角出發(fā),抬頭打量那些大著嗓門晃來晃去的人類:

大大小小的腿晃來晃去,有的腳上趿拉著柔軟的拖鞋,聲音很輕,有的穿著厚實的靴子,步履沉重,布鞋的氣味比較溫和,穿皮鞋的會有一股嗆鼻的鞋油味。布拖鞋步子輕巧,不會莽撞亂踢,跟在這些鞋子周圍沒有危險……只聽得有聲音呼喚“基琪、基琪”,不一會兒,有個腦袋冒了出來,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金發(fā)。接著,一雙躲在巨大鏡片后面的眼睛湊了過來……沒多久就搞明白了,軟和的布拖鞋、頂著蓬亂金發(fā)的腦袋和尖細的嗓音,都屬于同一個家伙。

她常這樣褪去自我,將自己的感官與動物的感官調(diào)整到同一頻率,帶著親昵與好奇撫養(yǎng)它們。這種“同頻性”讓動物們舒坦、淡定。面對情緒失控的動物,她仿佛有魔法一般,能讓它們漸漸平靜。這種神奇的能力令飼養(yǎng)員和她的丈夫嘖嘖稱奇,盡管雅安認為這可以用科學解釋,但他還是認為她的這種天賦奇怪而神秘。(26)雅安雖是虔誠的科學家,卻承認妻子在面對動物時能發(fā)射“形而上的心理波”,有近乎薩滿巫師般的通靈能力:“她感覺敏銳,幾乎能讀懂動物的心理語言……她變身為動物……她有一種精密的、非常特殊的天賦,一種罕見的觀察和理解動物的能力,一種第六感……她自小就如此。”

每天早晨,她會走進廚房,先給自己倒上一杯紅茶,再給小洋樓里的一眾“幼兒”消毒奶瓶和奶嘴。作為動物園的幼畜保姆,她很幸運地收養(yǎng)了兩只猞猁幼崽——它們來自比亞沃維耶扎,全歐洲僅存的原始森林。波蘭人將這類生態(tài)小系統(tǒng)稱為“荒野”,讓人聯(lián)想到未被人類染指的古老林地。

廣袤的比亞沃維耶扎原始森林橫跨白俄羅斯與波蘭現(xiàn)在的邊境,將兩國在生態(tài)與神話系統(tǒng)中融為一體。歷史上,這里是兩國國王共享的著名獵場和度假地,沙皇曾在林間建起一座精致的小行宮。到了安托尼娜的時代,這里成了科學家、政客、盜獵者的寶地。全歐洲最大的陸生動物歐洲野牛(也稱“森林野?!保┰趨擦掷餇幐偞蚨?,由于其數(shù)量銳減,點燃了波蘭自然保護運動的火種。安托尼娜作為生于俄國、后來回到波蘭的雙語者,在這片連接不同政體的“地峽”中有一種歸屬感。她享受在樹蔭下散步的感覺。這里的樹已有五六百年的高齡,它們包裹著她,與她親密無間。整座森林一望無際,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一個精致而豐滿的生命。它古老的處女林已被宣布為不可侵犯的圣地,若有航空器飛越,必須保持數(shù)千米的高度,以免驚擾這里的動物,污染樹上的枝葉。樹冠像一個個張開的降落傘,密密匝匝地緊靠在一起,抬頭看去,偶爾會瞥見一架飛機經(jīng)過,很小,很高,很遠,仿佛一只沉默的飛鳥。

雖然是禁獵區(qū),但盜獵時有發(fā)生,讓不少幼小的動物成了孤兒,其中最珍稀的品種會被運送到動物園來,裝載它們的板條箱上會寫有“活的動物”的字樣。(27)對于這些遭逢家變的幼小生命而言,動物園扮演了逃生船的角色。每年的四月到六月是動物繁育期,安托尼娜期待著各種奇特的小生命的降生,它們各自有著特殊的飲食和習性。狼崽通常由母親和家族其他成員照顧,直到兩歲才能獨立。幼獾愛干凈,喜群居,以昆蟲和草本植物為食,長途散步有利于它的生長發(fā)育。有條紋的野豬寶寶偏愛餐桌上的殘羹剩飯,絕不浪費。一頭紅色的小鹿享受了半年的人工喂養(yǎng),直到仲冬才離開奶瓶,經(jīng)常叉著它的弓形腿,在小洋樓的木地板上趔趄打滑。

她最寵愛的是托菲和圖法,兩只三周大的猞猁,瓶飼六個月后才學會自己進食,一年左右后才真正自立。但即使在自立后,它們還是喜歡被皮帶牽著在布拉格最繁忙的街上悠然自得地散步,引得行人紛紛駐足。因為歐洲的野生猞猁存有量極少,雅安親自前往比亞沃維耶扎森林尋找猞猁幼崽,安托尼娜提出要把它們養(yǎng)在小洋樓里。一個夏天的傍晚,當雅安乘坐的出租車抵達動物園大門口時,門衛(wèi)跑步上前,幫著把一只小木箱抬下來。兩人合力把箱子搬進小洋樓,安托尼娜等待已久,早已備好消過毒的玻璃奶瓶、橡皮奶嘴和溫熱的配方奶。揭開木箱蓋子時,里面的兩個長滿斑紋的毛茸茸的小皮球正抬頭怒視著人類,嘴里嘶嘶有聲,看到有手伸過來,它們就牙爪齊上,又抓又咬。(28)

“人手上有太多動來動去的手指頭,把它們嚇壞了,”安托尼娜輕聲解釋道,“而且我們的聲音也太大,燈光又太亮?!?/p>

猞猁瑟瑟發(fā)抖,“已經(jīng)嚇掉了半條命?!彼谌沼浿袑懙?。她輕輕捏住其中一只小猞猁的后頸——松軟而溫熱,然后把它拎了起來,小家伙沒做任何掙扎,很安靜,身子軟綿綿的,于是她又拎起了另一只。

“它們喜歡這樣。它們的皮膚記得被母親叼在嘴里走來走去的感覺?!?/p>

她把它們放在餐廳的地板上,兩個小家伙在這個光滑的陌生世界里蹦蹦跳跳地探索了幾分鐘,就藏到了一只衣柜的下面,大概是把衣柜當成了擋風遮雨的石檐,它們一步步往里爬,朝著它們所能找到的最黑暗的縫隙前進。

1932年,按照波蘭天主教的傳統(tǒng),安托尼娜給自己的新生兒取了圣徒的名字“瑞薩德”,簡稱“瑞?!保≧y?),而瑞希在波蘭語中就是“猞猁”的意思。盡管她的兒子并非動物園里“四腳、毛茸茸或有翅膀的大軍”中的一員,但在這個興旺的大家庭里,他是又一只淘氣活潑的“小獸”:他像猴子一樣牙牙學語,一沾上人身就黏住不放;像小熊一樣,四肢著地笨拙地爬行;像狼一樣,冬天白一點,夏天黑一點。她在一本童書中曾經(jīng)描寫過家中的三只“小獸”——兒子、獅子和黑猩猩——同時學步的故事。在她眼中,所有的哺乳動物寶寶——從犀牛到負鼠——都滑稽可愛,她是他們的女王,是其中一個的母親,又是其他動物的監(jiān)護人。這個形象于華沙而言并不陌生,因為這座城市的傳統(tǒng)象征就是半人半獸——一條舞劍的美人魚。如她自己所說,動物園很快就成了她“位于維斯瓦河(Vistula River)右岸的綠色動物王國”,一個被簇擁在都市景觀與公園美景之間的喧鬧伊甸園。


[1] 克魯普尼克酒(krupnik),一種加蜂蜜的熱伏特加。皮爾尼克(piernik),一種蜂蜜口味的甜蛋糕。皮爾尼茲基(pierniczki),蜂蜜味曲奇。

[2] 格羅申,部分歐洲國家使用過的貨幣,流行于德意志地區(qū),后曾作為一種貨幣單位。在波蘭,1波蘭茲羅提為100格羅申?!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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