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奧馬爾

徒步絲綢之路Ⅲ:大草原上的風 作者:[法]貝爾納·奧利維耶


二 奧馬爾

中午,我在一家滿是鮮花的小茶館停了下來,點了一杯茶。老板娘來到我的桌前坐下,用法語告訴我:“我的名字叫莎丁莎?!边@是她小時候住在安集延時在那里上學記住的全部法語。然后她給我端了十來個我沒有點的菜,在鼓勵我嘗嘗的時候還特別強調,不過是用俄語:“這是免費的?!?/p>

晚上,在米爾扎喬村,我發(fā)現(xiàn)快樂是很好的燃料;自撒馬爾罕以來,我第一次順利地走完五十公里。這次我選中的小茶館由四位女人打理,母親和她的三個女兒。她們笑著、唱著、聊著,用我一句也聽不懂的烏茲別克語和我聊天。最年輕的瑪?shù)倌冉o我看了她的女兒瑪爾哈德,一個被姨媽們和外婆寵到天上的嬰兒?,?shù)倌戎钢⒆?,把食指放在她的眉毛上,我表示不理解,她這次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說“爸爸,沒有”。她是個未婚媽媽!在這里,這是比年輕女子拒絕透露罪犯的姓名更加嚴重的罪行。

她們在露臺上為我鋪了一張床。在被睡意攫取之前,我看到了這個爸爸。他躡手躡腳地到來,輕輕地敲門,然后在天亮前離開?,?shù)倌纫娢倚蚜?,對我會意地眨了眨眼。這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國度,阿舒爾可以公開有兩個老婆,但在隔壁的村子里,一個男人和他孩子的母親睡覺卻得偷偷摸摸地進行!在離開前,我準備給接待我的女主人們拍照留念,五六個喝茶的男人和少年走了過來,站在了鏡頭前。我趕走了這些雄性動物,我向你們保證這些女人當時非常高興。作為女人,被如此尊敬,而且還是個外國人……

我接近錫爾河,這是中亞最大的河流之一。像我去年越過的阿姆河,它最后注入咸海。在這兩條河流之間構筑了一塊寬闊而富饒的土地,羅馬人稱之為特蘭索西亞納,阿拉伯人稱之為穆瓦蘭。在離橫跨河流的大橋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遇到了警察設置的路障。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被查。但我有被提醒,烏茲別克的警察見錢眼開,而全體導游一致警告我說,費爾干納山谷的警察是真正的流氓。他們甚至會脫掉游客的衣服來搶走他的美元。所以,當我被示意列入帆布棚前等待檢查的司機隊伍時,我已有所戒備。去年,我不得不在那些想把我弄進警局以避開眾人視線的警察面前保護自己。顯而易見,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搶我的東西。令我驚訝的是,到目前為止,今年我遇到的警察幾乎都無動于衷。這下可好,我又得被修理了……

倒霉的司機們都知道他們要付錢,所以每個人都一手拿著汽車文件,一手拿著給警察的鈔票。

警察的首領,一個面無表情的矮胖子,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帆布可以為他遮擋陽光,卻不妨礙他清點他面前堆在桌子上的鈔票。他把這些天上掉下的捐款交給一個下屬,由他把錢存放在后面的一個小房子里。首領一定是覺得被他搶劫的人站在那里盯著他看是一種冒犯。所以,他的前面掛了一塊布,降至他眼睛的高度。這樣,司機要跟他講話,只能蹲下來從下往上仰視他,甚至得跪著。我無法接受任何濫用權力的行為,更別提這種了。我被激怒了。

輪到我的時候,我的決心已定,我決不會向這頭豬屈膝。這種微妙的羞辱被敲詐者的行為令我緊張、急躁、反感。我繞過帆布,靠近這肥佬,把護照扔到那里。他看了看我,拿起那份他沒有翻閱的文件,還給我,并示意一個手下讓我走。此時,我已經確認,警察已經被命令不能碰外國人,這個胖警察知道,我一個人的錢比所有在他面前鞠躬的人還多,如果他連一張鈔票都不試圖向我勒索,那是因為他有嚴格的指示,烏茲別克斯坦警察對游客金錢的追捕結束了嗎?國家官員終于意識到這樣做是在殺死下金蛋的雞嗎?

錫爾河已經完全不是我去年穿越時的模樣。彼時洶涌的大海此時成了一洼池塘。一點點清水懶洋洋地游走于種著楊樹的高堤之間。翠鳥巡邏著尋找小魚苗。這無疑是因為上游在引水灌溉。法魯克和我提起的干旱也可能是造成這種低水位的原因。

在河對岸,我有一刻擔心又得被查。十幾個穿制服的警察正坐在樹下。小茶館供應一種當?shù)氐恼~,在這個時間點,我無法抗拒。坐在我桌子隔壁的一對好奇的夫婦向我打聽我的旅行。我們聊著天,然后那個男人站起來,走向警察,和他們的負責人(另一個矮胖子)交談起來——仿佛這個職務能讓小軍官們迅速增肥,或者說人們是通過體重來提拔干部。他們倆一起回來,很快其他警察也跟了過來。負責人問了我千百個問題,我固執(zhí)地拒絕了他們紛紛請我重新吃魚的建議,吃完了我自己的飯。他們的錢很可能也是掠奪來的。但無論我多冷淡,都無法阻擋他們的熱情,其中有兩個人拿出相機,非要我和他們合影留念。在負責人的要求下,我說了我的年齡,他打了個嗝。出于謹慎,他要我出示護照核對。他以為念出了我的姓,卻看錯了行:“貝爾納,安德烈,米歇爾……”在這個過程中,他向我要親筆簽名,為了不把他弄糊涂,我簽了“貝爾納,安德烈,米歇爾”。當我想付錢的時候,老板告訴我已經有人幫我結了賬。左岸是強盜警察,右岸是慷慨警察:這個國家絕對不缺乏對比。

一連串的善意還沒有結束,因為兩天后,在阿爾馬利克的小村子里,被當?shù)厝颂嵝押?,三個警察在傍晚時分來到我的旅館……向我道晚安。說到這個話題……

并非只有他們會表現(xiàn)出善意。有位和我簡單交流了幾句的男人給了我一個大西瓜,他的村子原來叫“社會主義”,后來改名為“帕克斯塔克爾”。我問他為什么不選擇“資本主義”,這把他逗笑了。他向我解釋說,現(xiàn)在人們對政治都敬而遠之。年輕的娜菲莎,下巴上有一個深深的梨窩,她給我拿來兩只水壺,溫水洗衣服,冷水用來沖洗。這里缺水。就因為我是外國人,才允許我浪費水。謝謝你,可愛的娜菲莎。

灌溉過的棉田,新割的麥子,這里的麥茬被留得很高。在這平坦得沒有絲毫起伏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我即將要攀登的斑駁的山峰。我停下腳步打量一戶正在勞作的人家。一個小男孩高高地坐在拉犁的馬上。父親用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他以拉出筆直的犁溝。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將種子扔進裂開的口子里。在他們身后,一個女人用耙子仔細地將種子覆蓋。一棵樹下,一個正在準備開飯的女人和她的女兒請我喝茶,為我的“成就”而欣喜若狂。我無法用言語告訴他們,與她們的工作相比,我的步行是多么容易,這份工作將他們釘在這灼燒著他們赤裸皮膚的地獄般的烈日下。

漸漸地,最初日子里的疑問與遺憾被拋在了走過的路上。慢慢地,我進入旅行狀態(tài),一步一步,走向帕米爾的高山。

保存在我記憶畫廊中的美麗邂逅在繼續(xù)豐富著。瞧這個十五歲的烏魯別克,從早到晚在小茶館打工。他夢想著上學、旅行,但他是五個孩子中的老大,必須要讓弟妹們吃飽上學。所以他帶著青春的笑靨上菜倒茶,一周七天周旋于餐桌之間。有時,他的老板給他一天假。就像做夢。

還有這個庫斯尼丁·倫庫洛夫,他在路上一看到我就不肯放過,把尤利西斯從我手里搶過來,帶我們去他的餐館。他最近看到的外國人是一九九九年騎自行車的丹麥人。但故事已陳舊,他很高興有另一個故事可講,我的故事。同時,他給我講他自己的故事。

他曾隨黨的代表團去過法國,在波爾多待了三四天?;貒鴷r,他在轉機前有三個小時的時間。他從巴黎機場出來,像個瘋子一樣一刻不停地走著。他想看看法國的首都?!鞍屠韬苊?,但我沒有看到埃菲爾塔?!彼f話時,仰望著天空。我不敢告訴他,他看到的可能只是郊區(qū)的安東尼或克里姆林—比克特鎮(zhèn)……在阿富汗戰(zhàn)爭期間,他被一枚毒刺導彈擊中,當時他在一輛俄軍的坦克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昏迷了二十一天后幸存下來,但從此一身傷病。僅靠國家給他的微薄的撫恤金難以維持生計,于是開了這家餐館,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他既沒有得到榮耀,也無遺憾,他別無選擇,睡眠很差。何況他要支付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學費,還有他自己每天三包的煙錢。我不能在卡姆奇克山口附近露營,因為他說,這些通道已經埋了地雷,以誘捕塔利班在阿富汗訓練的“圣戰(zhàn)者”。在講述著他的不幸的同時,他為我準備了蕎麥湯、胡蘿卜、茄子泥,上面還加了兩個煎雞蛋。

美麗的迪拉拉是名叫“偉大的絲綢之路”的餐廳的服務員,我在那里停下歇腳。她的微笑和恩惠并不是完全無私的——說不準出現(xiàn)一個英勇的騎士(誠然他已經六十三歲了,但人無完人),會綁架她帶她去西方天堂,什么都不能忽視。她有一個很強的競爭對手,就是同樣在這里工作的法蒂瑪。她給我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她的地址,以此來試探她的運氣。如果我去看她,她發(fā)誓給我洗襯衫。于是我選擇了去住旅館……

德爾芭·阿布杜拉耶娃是安格倫鎮(zhèn)的副市長,這個擁有十七萬人口的小城,在五十年前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煤礦,從“苦難草原”中脫穎而出。我被帶到她身邊,因為她是鎮(zhèn)政府唯一會說外語的人,她在二十多年前開始從政,之前是一名英語教師。我正在找一臺電腦查看我的電子郵件。她答應為我解決問題,卻馬上叫來當?shù)匦蟮膬蓚€記者,對我進行了一次無休止的采訪。德爾芭告訴我,十年前,像其他被宣傳洗了腦的人一樣,她認為所有西方人都是自私和愚蠢的怪物。她向我坦言:“我們以為我們是唯一的好人?!笨伤龅降膸讉€歐洲人與人們描繪的典型肖像毫無相像之處,這讓她驚嘆不已。

烏茲別克斯坦的民主是特殊的。市長已經被免職了。

“被誰?”

“哈基姆?!?/p>

哈基姆既是行政長官,又是軍事長官,一個強勢的省長,他統(tǒng)治著安格倫賴以生存的省份,不分享任何權力。

“你們要選一個新市長?”

“是的?!?/p>

“有沒有候選人?”

“還沒有,哈基姆會給我們介紹一個?!?/p>

“只有一個?”

“是的?!?/p>

“如果他沒有得到多數(shù)票怎么辦?”

“這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但如果有的話,哈基姆會給我們介紹另一個?!?/p>

“……”

我迷失在安格倫的集市中。農婦們坐在石桌邊,四周圍著精心洗過的蔬菜,笑得露出滿嘴金牙。在穿著束腰裙的俄羅斯婦女與穿著寬松雜色連衣裙的烏茲別克人、塔吉克人、哈薩克人之間,一位駝背的長老穿著灰色長禮服外套,腰間系著一條花哨的圍巾。

德爾芭到旅館來接我。我在那里租了最昂貴的套房,一晚上一個半歐元。這個價格,我擁有一大堆裝滿了水的塑料瓶來彌補壞掉的抽水馬桶。淋浴房只有一個水龍頭,人們都懶得裝個假熱水龍頭。副市長告訴我,她在一個公共服務機構給我找了一臺可以上網的電腦。我們尋找著蔭涼走向那里。這個地方位于一座教堂前,烏茲別克兒童擠在那里,急于享受這里提供的東西:廉價的糖果和錄影帶……目的很明顯,就是要讓他們改宗基督教。我知道這個機構是由韓裔美國人資助的。所以說政治之道,就像上帝之道,說到底是難以識透的……

當我離開安格倫時,我知道自己將離開從撒馬爾罕開始就一直在行走的廣闊平原,并面臨此行的第一個真正的困難,最高海拔為兩千三百米的卡姆奇克山口。烏茲別克斯坦的形狀近似于一副夾鼻眼鏡:兩大片領土在北部由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烏茲別克政府意識到,這條與塔吉克斯坦接壤的連接其兩部分領土的道路是一個陷阱。于是,他們不惜重金,決定在北邊的哈薩克邊境和南邊的塔吉克邊境之間的山溝里,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巨大的工程機械撕裂了巖石。

中午前后,毫無征兆地,尤利西斯的拉桿徹底斷掉了。我試著用棍子修理,無濟于事??紤]到時間問題,我先到了三百米以外的一家小飯館,在那里我給自己點了一頓午飯:我想先吃點東西,在逆境中保持士氣。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但在隔壁桌吃午飯的卡馬爾卻心中有數(shù)。我還沒有吃完,他已經把尤利西斯裝到他卡車的車斗里。他把我們拉出十公里遠的地方,在那里,一個焊工放棄了一臺生病的推土機,花了幾分鐘時間,給我的小車焊接了一根可以抬起大金字塔的鋼棒。一切都進行得非常疾速,絕對是一輛機械急救車!在我們的鐵匠忙碌的同時,我注意到一個被認為堅不可摧的輪胎正在開裂。昨天晚上我重新計算了一下,如果按照原來的計劃行走,我將在簽證到期兩天后到達吉爾吉斯斯坦邊境。該死的簽證——我將不得不跳過一些歇腳點,而且至少需要一天的時間來給尤利西斯嫁接真正的輪子。進行如此危險的冒險實在是太反常了……這也正是我對自己說的,惆悵地想念著我在諾曼底的玫瑰園……為什么我要去面對這些憑著一紙文書決定我有權在三十天內參觀他們的仙境的官僚,一天也不能多,就像逼著我像庫斯尼丁那樣,在三個小時內戴著手表去參觀巴黎。

我對尤里西斯的手術成功相當滿意,和卡馬爾一起一頭扎進了養(yǎng)育了安格倫的湖水中。扎入水中,表達有些夸張……水很淺……這倒也方便了我的救命恩人,因為他不會游泳,只會在大水坑里濺水。面對追趕行走節(jié)奏和解決尤利西斯問題的雙重挑戰(zhàn),我越來越焦慮。當務之急,我必須給它換上裝有充氣輪胎的大輪子,這樣才能更好地抵抗高溫和震動。

在通往山口的坡底,一家客棧的老板拒絕為我提供晚餐?!爸粸椴筷牱??!彼麛蒯斀罔F地說。到處都是軍隊,緊張而又專橫,每隔兩公里就有士兵,帶著犀利而又懷疑的眼神,向我索要證件,圍著尤利西斯繞圈子,盡管心里癢癢的,他們仍不敢搜我的行李。他們擔心“恐怖分子”的滲透——的確,這個地方很理想,走完這條南有塔吉克斯坦、北有哈薩克斯坦的羊腸小道用不上一天工夫??蜅@习宀辉缸鑫业纳?,這里一切他說了算,我于是空著肚子開始爬坡。幸好我重新加了水,因為盡管時間已晚,但我仍然汗流浹背。

夜幕降臨,我決定在希洛拉的小屋附近搭帳篷。

希洛拉今年四十歲,以前絕對是個很漂亮的女人?,F(xiàn)在的她已經筋疲力竭,未老先衰。她在小屋里向過往的卡車和汽車司機出售果汁和香煙。但這個地方太陡了,很少有人停下來。希洛拉二十三歲的兒子在旁邊幫忙——但他能干什么呢,天哪!——還有一個正在做飯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她趴在椅子上,說話的語氣單調而平淡。吃飯的時候,孩子們像魔鬼一樣出現(xiàn),有的像嬰兒耶穌一樣赤裸著身體,但都臟得一塌糊涂……

“都是你的嗎?”

“我有二十個?!?/p>

“二十個孩子!”

“我肚子里還有兩個,我受夠了……”

她帶著諷刺的微笑告訴我,卡里莫夫……國家總統(tǒng)曾為她授勛,因為她擁有烏茲別克斯坦最大的家庭。因了肚子里的雙胞胎,她將進一步鞏固她的“紀錄”……

“賈卡,賈卡?。幔瑹幔。?/p>

希洛拉的孩子們的父親擦著額頭,一大早回來了。他帶著大兒子,開著奇跡般居然還能動但不時尖聲抗議的破車,閃電般地穿越了一個晚上。車上滿滿的都是舊油罐和焦油罐。不和妻子造人的時候,這個男人就修整廢舊五金,他的對話一成不變:“賈卡,賈卡?!倍麘言械钠拮樱粺釂??這種念頭根本不會掠過他的大腦。這一站讓我無比郁悶。面對她所承受的不幸,意識到自己對此的無能為力,讓我難以自拔地泄氣。與這些幼蟲的存在相比,一只短暫的蒼蠅的生活在我看來似乎更值得向往……

我繼續(xù)攀登卡姆奇克山口,只在警察檢查時才停下來。我慢慢地、小步小步地爬著,用雙臂拉著尤利西斯,車輪斜壓著太陽剛剛升起但已在熔化的柏油路面。我吸食的鹽丸似乎沒有任何效果,因污垢而僵硬的衣服在汗水中變軟了,但里面的鹽在蠶食著我身體上因摩擦而破損的部位:髖部、大腿和臀部之間。經過每一分鐘都是永恒的五小時攀登,我終于到了頂峰。在山口的天然頂峰下約五十米處,人們挖了一條通道,兩個士兵向我索要證件,不過沒有讓我填太多的表格。我不能被放行,他們要先請示領導。我耐心地坐在石頭上等著,看著被無休無止炙烤著的平原。我的視線陷入被雪峰緊緊包圍著的光禿禿的深邃山谷中,那邊是哈薩克人或塔吉克人的領土。我開始失去耐心,我想盡快下山,但士兵們非常嚴肅。最后他們帶來一個鑲著三顆金牙的副官,再次翻閱我的證件,湊得那么近,緊盯著我看,我都能說出他從今天早上開始喝的伏特加的牌子。最后,他給兩個士兵下了命令,于是我跟著他們出發(fā)了,他們帶著我,雙手緊緊地握著突擊步槍。在隧道中間,我被交給了另外兩個前來接應的大兵。在出口處,他們把我的護照拿給了另一個負責人,他翻看了很久,想必都能背下來了。最后,他們把通行證還給了我,我拔腿匆匆離開了。那里還有其他的士兵,大多數(shù)人的武器是一把刀。一座堡壘占據(jù)了道路,兩個人在瞭望塔上看著它。我想我已經完成了檢查。不幸的是,往前走了才二十米,一名警察攔住了我。

“護照?!?/p>

“但我剛剛……”

“護照!”

爭論是沒有用處的。這些人都緊張。大家都耐心點吧。我說的沒錯,一切都很順利。

尤利西斯在后面推我,我也像腳下生輪般走得飛快。我知道我會付出慘重的代價,因為下坡最費腿勁,但我不在乎,我想盡可能地走得越遠越好。就這樣,我走完陡峭的下坡,終于在開始昏暗的光線中見到了巨大而平坦的費爾干納山谷。對于絲綢之路上的旅行者來說,它曾是必經之路,是在進入帕米爾冰山和塔克拉瑪干燃燒的沙漠之前的一角天堂。對于大量不越過中國邊境的商人來說,這里意味著他們的商旅的終點——或者說是中轉。接下來,在公元二世紀托勒密的地理記載中所描述的石塔附近,他們可以出售或交換貨物,然后帶著豐裕的收獲回去他們的快樂老家。費爾干納的殷實是眾所周知的,它的馬匹質量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乃至還給它帶來了一些麻煩。

我在野外露營。次日中午,我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來吃午飯。大樹前有家客棧,在只要有些蔭涼的地方都擺上了桌子。在一張卡片的背面,我畫了一張草圖,打算向霍坎德的自行車商解釋我想對輪子所做的改變。吃完飯后,我遲遲不愿動身。昨天的下山,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讓我的兩條腿劇烈疼痛。巨大的疲勞,又被能將一切烤熟的烈日加劇,漸漸地將我拖向無法抗拒的睡意。這時,我的鄰桌,一個高大瘦長的魔鬼,頭發(fā)凌亂像頂著一把干草,向我質問道:

“這畫的是什么?”

中亞男人有一種不拘小節(jié)、完全不受約束的好奇心。我更想打瞌睡而不是談論我的機械煩惱。但這個人有讓我喜歡的直率的眼神。我做了解釋。這個魔鬼男人繼續(xù)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去仔細觀察尤利西斯,然后他跨上自行車,對我說:

“我住在離這里兩公里的奇納巴德。我叫奧馬爾,你來我家吧,我們一起吃西瓜?!?/p>

又是同樣的理由。我真的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吃西瓜,日程的限制壓迫著我,還有簽證的到期,像在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中向我眨眼。我睡了半個小時后,把自己扔回燃燒的路上,已經忘記了那個糾纏的人。但當我經過奇納巴德時,他就正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拿著瓜,一手拿著大刀。

“我一直在等你來吧,我家離這里才五十米。”

“可是我趕時間,而且……”

“用不了多久?!?/p>

他的聲音很平靜,讓人安心、溫暖。還能拒絕嗎?我跟在他身后,答應吃完他的一塊西瓜就離開。經過一扇寬大的門,我們最后進了一間棚子里,里面堆放的雜物幾乎和我自己的閣樓一樣凌亂,這讓我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好感。墻上掛著一輛舊的兒童自行車。他指給我看:

“你的小拉車的車輪?!?/p>

各種大小的工具都躺在灰塵中;一臺電線裸露出銅絲的小車床和一個落漆斑駁、油膩膩的電焊臺就是全部裝備。奧馬爾揮刀切瓜,他遞給我一塊西瓜,向我示意角落里一個開了膛的卡車座椅。

“你坐一會兒,我來解決這個問題。用不了多久的。”

說到底,這里和霍坎德有什么區(qū)別呢?我拿出我的草圖,但奧馬爾似乎并不重視它。他好像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他去后園,在廢品堆里聲音很大地翻弄著,回來時帶著幾根生銹的鐵棍。一個小男孩跑來和我握手,是拉齊茲,他的兒子,一個十四歲的小男人,神情堅定、開朗、禮貌。他穿著一件大概從年初開始就沒洗過的T恤,拖著一雙用繩子馬虎修補的拖鞋。他的父親簡單交代了一下情況。他就去解開自行車,他的自行車,開始拆卸輪子,檢查輪轂,緊固輻條,和父親一樣利索。他的父親在幾分鐘內就把老式的尤利西斯輪子切開了,使我有些害怕,他明白我向他解釋的內容嗎?他的兒子似乎讀懂了我的眼神。

“爸爸以前是霍坎德一所大學的技術教授?!?/p>

前教授切割、焊接、彎曲鐵棒,幾乎不需要進行任何測量,他是那種在頭腦中構筑圖表然后自信地埋頭動手的天才工匠。電弧猛烈地照亮了工具間的黑暗角落。近兩小時的時間內,父子倆不停地忙乎。然后突然地,不同的部件在幾分鐘內被合并在一起,這就是我的尤利西斯,有著兩個直徑約六十厘米的輪子。我的手推車配上這樣的高腳后,有了一種單座兩輪馬車的優(yōu)雅與明顯的脆弱。當我似乎懷疑它的堅固性時,奧馬爾以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人的輕松,在我的同伴身上蹦跳起舞。

“和它在一起,你可以毫無畏懼地爬山。”

我們歡天喜地地慶祝,又吃掉了一個西瓜,喝下了兩壺茶水。拉齊茲點了火。

“我請你吃晚飯?,F(xiàn)在走太晚了,你就在這里過夜吧?!?/p>

他給我指了指葡萄樹下的棚床。

半小時后,他做了一盤奶油棕色醬汁的羊肉,我毫不客氣地吞下了。作為甜點,拉齊茲爬上椅子摘了三大串葡萄,天鵝絨般美麗的藍色漿果就掛在我們頭頂。奧馬爾善于隨意地營造工作或放松的氛圍?!半姾腹ぁ彼璧膶W⒘^后,他很放松,對客人很細心。他告訴我,他最珍貴的愿望之一是到巴黎參觀盧浮宮,對此他問了我一千個問題。就我而言,我很放心,尤利西斯處于正常工作狀態(tài),我可以考慮挑戰(zhàn)山谷,特別是吉爾吉斯山脈。

忽然,花園大門開了,進來了一個警察。我很緊張,一天十次的檢查已經足夠了。他們不會一路追我到這里來吧!奧馬爾安慰我,我不用怕這個人。他每天晚上都會來,想在象棋上打敗我的房東。他們擺好了棋盤,趁這當兒,拉齊茲在二十步左右的時候先把我淘汰了。他的父親贏了,幾乎總是這樣。兒子和警察下了一盤友誼賽,拉齊茲輸了。警察笑得下巴金光閃閃。有的時候我都懷疑中亞寶寶的第一顆牙是不是金子做的。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