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秘密生活 作者:陳昌平 著


國家機(jī)密

在王喜貴王師傅眼里,小兒子王愛嬌就是一個廢品。

王師傅祖籍山東,世代務(wù)農(nóng)。至少可以追溯到爺爺?shù)臓敔?,王氏家族便人丁興旺,而且全部是兄妹六個——五個男的一個女的,老幺是個女的——小棉襖。至少從那時候開始,王家的男人和媳婦就像一臺性能優(yōu)異的機(jī)器,五男一女的生育傳統(tǒng)和性別格局便一直延續(xù)下來。即便是在兵荒馬亂顛沛流離的年代,王家的祖先依然頑強(qiáng)而又幸運(yùn)地保持著這一匪夷所思的傳統(tǒng)。到了王師傅這一代,自然還是兄妹六個,五男一女,老幺依然是個女的——小棉襖。王師傅排行老大,是兄弟里第一個成家立業(yè)的。他沒有理由和借口破壞這一傳統(tǒng)嘛,再說了,他這一家人又趕上了突飛猛進(jìn)蒸蒸日上的新社會,所以王師傅結(jié)婚時就鉚足了勁兒,把機(jī)器調(diào)理得齒輪飛轉(zhuǎn)馬達(dá)轟鳴——他要給兄弟們做個榜樣。

王師傅的準(zhǔn)備工作做得細(xì)致有序。王家對門的鄰居是渤海師范??茖W(xué)校中文系的商老師一家。說是一家,讓人笑話,其實就是商老師夫婦兩個人,結(jié)婚四年了,也沒個后代。王師傅奇怪商老師為什么沒有后代。媳婦桂珍揣測商老師兩口子是不是有一個人沒有生育能力。商老師自己就是獨子,人長得精瘦白凈,白襯衣掖在腰帶里,戴著一副白色的眼鏡,于是王師傅覺得桂珍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咫尺之間,天上地下,這邊人丁興旺熱熱鬧鬧,那邊形單影孤冷冷落落,這不禁讓王師傅暗自感嘆和驕傲。當(dāng)然了,商老師是識文斷字的大學(xué)老師,王師傅對他還是非常尊敬和客氣的。王師傅跟人打招呼從來都是“吃了嗎”,唯獨跟商老師見面,說的是“你好”。這足以窺見商老師在王師傅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就在老大出生后不久,正是上秋時節(jié),王師傅幫著商老師盤了一鋪平平整整的冬暖夏涼的大火炕。他既沒抽商老師家的一根煙,也沒喝商老師家的一口水,只是請求商老師瞅個空兒為老大和老大以后的五個弟妹們起名。王師傅清楚地記得,當(dāng)他說出老大的后面還有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時,商老師的表情就像連續(xù)挨了五顆子彈一樣。

商老師在王師傅盤的火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交給王師傅一張紙條,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寫著“江山如此多嬌”,六個字。

開始,王師傅還不知道這是毛主席詩詞呢,但是瞅著瞅著,這六個字就在王師傅心里鮮花盛開啦——你看嘛,前面五個字就像男孩子一樣,有山有水的,最后面一個字兒嬌滴滴的,帶著“女”字偏旁……王師傅非常滿意,他把商老師的紙條折疊好,小心地夾在眼下還只有三個人的戶口簿里。于是一切均在按部就班地運(yùn)行,兩年一個,老大愛江、老二愛山、老三愛如、老四愛此、老五愛多排著整齊的隊伍,邁著雄壯的步伐,唱著嘹亮的歌曲進(jìn)入了新社會。編筐編簍,貴在收口。臨到最后一個,如果如期而至的是一個“小棉襖”,那么王喜貴王師傅也就圓滿完成任務(wù)啦。

王愛嬌,這是一個從發(fā)音到含義都非常美好的名字。

但是,偏偏桂珍不爭氣,第六個竟然又是一個“帶把兒的”——還是一個男孩。這讓王師傅大失所望,并且徹底打翻了王家?guī)状嗽催h(yuǎn)流長的傳統(tǒng)。

而且,讓王喜貴王師傅大失所望的還不止這個呢。

自打小六子出生,王師傅就開始不斷地奇怪,這孩子長得像誰呢?從老大開始,一個一個數(shù)過去,小六子的五個哥哥,全部挑著父母的優(yōu)點生長。王師傅鼻直口闊,于是哥們兒五個一水兒是高挺挺的鼻子方正正的嘴巴;桂珍濃眉大眼,于是哥們兒五個全都是水靈靈的雙眼皮兒濃黑黑的臥蠶眉;王師傅健壯敦實,于是哥們兒五個的身板就像虎崽子牛犢子板凳子馬扎子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桂珍白白凈凈,于是哥們兒五個的皮膚就像在白面缸里滾過的一樣潔白而又細(xì)膩。

但是,眼前的這個名字叫做王愛嬌的小東西,卻繼承了王師傅和桂珍所有的缺欠和短處,并且有所發(fā)揚(yáng)光大。

這么說吧,小六子的長相就像在嘲弄王師傅兩口子一樣:他長著王師傅一樣的單眼皮,長著跟桂珍一樣的扁鼻梁,有著王師傅一樣的粗黑皮膚,有著桂珍一樣的窄肩細(xì)腿……如果小六子僅僅具有以上不足倒也罷了——虎毒不食子嘛,關(guān)鍵是小六子又擅自創(chuàng)造和發(fā)揮了王師傅和桂珍都不具有的缺欠和短處。

小六子不僅是單眼皮,而且眼皮兒厚厚的——天生一個腫眼泡兒。這一單一腫,就好像連續(xù)幾天幾夜加班加點沒睡好覺一樣。不僅如此,小六子天生還有點兒地包天兒,下唇像陽臺一樣探出來,像是有許多的話語憋屈在嘴里說不出來……這些都是王師傅和桂珍乃至他們各自家族都未曾有過的。

王喜貴王師傅的夢想破滅了,而此時他的弟弟們卻陸陸續(xù)續(xù)地完成了任務(wù)——全部五男一女啊。這更讓王師傅感到憋屈和窩囊了,就像工友們都下班了可他還在埋頭苦干,就像在操場上比賽,別人都沖線了只有他還撅著腚跑圈兒……王師傅知道自己的夢想是怎么破滅的,而且還知道這個讓他夢想破滅的小東西還霸占著王愛嬌這樣一個美麗的名字。王師傅當(dāng)然知道愛嬌這個名字不適合小六子,但是反過來一想,小六子也不適合愛嬌這個名字啊。

本來王師傅憋著勁兒準(zhǔn)備再要一個姑娘,但是越來越沉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卻讓他離這個夢想越來越遠(yuǎn)了。男孩子的最大缺點就是胃口大,本來飯桌上的油水就少,定量供應(yīng)的糧食根本填不飽兒子們越抻越大的胃口。老大老二能吃能喝情有可原——長身體嘛,但是小六子能吃能喝就讓王師傅莫名其妙了。小六子能吃,自打出生就能吃。別的孩子能吃,吃糧食跟吃化肥一樣,個頭往上直躥;小六子能吃,吃了也白吃,“化肥”到他的肚子里就失蹤了。小六子比同齡人又瘦又小,什么東西到了他的肚子里就跟鉆進(jìn)下水道一樣去向不明。

當(dāng)然了,還有個更深一層的原因。既然自己生了小六子這么一個“次品”,足以證明自己家的機(jī)器已經(jīng)出故障了,而在故障排除之前貿(mào)然行事,誰敢保證下一個會是滿意的“產(chǎn)品”呢?

其實王師傅還活動過一個心眼兒。他唯一的妹妹——小六子的姑姑,一連生了五個丫頭,就是缺一個兒子。王師傅有過把小六子過繼給妹妹的想法,只是顧慮到小六子的自身情況——形象上有點兒拿不出手嘛,加上桂珍極力反對,此事才不了了之。

就在王師傅琢磨著過繼小六子的時候,小六子正穿著哥哥們穿剩的破舊肥大的衣褲,趿拉著永遠(yuǎn)不太合腳的鞋子,跟在街坊鄰居的小伙伴后面,在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上盡情玩耍呢。當(dāng)然,這時候的王師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正是這個讓他在車間里埋頭苦干、在操場上撅著腚跑圈兒的小六子,即將給他帶來怎樣的驕傲和榮耀,而這些驕傲和榮耀,偏偏就跟小六子那王師傅怎么看怎么別扭的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密切相關(guān)呢。

王師傅家門口有一條小街,泥土路面,春天刮風(fēng)時黃土撲面,夏天下雨時污水橫流,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叫它老街。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把小街叫做老街。其實它既沒有悠久的歷史,也缺少美麗的傳說,細(xì)細(xì)彎彎的,還是一條死胡同。街道的兩旁盡是一些低矮破舊的紅磚平房,雖然墻上和檐下總也少不了語錄和口號,但是不論來了什么運(yùn)動,老街總也擺脫不了柴米油鹽和婆婆媽媽的味道。在柏油路縱橫交錯的城市里,老街就像一個拽著城市衣角的鄉(xiāng)下孩子,羞羞答答地躲在大馬路的后面。

就在這條老街上,小六子在歡天喜地和稀里糊涂之間長大了。

別看王師傅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但是小六子的五個哥哥卻都有著自己不平凡的愛好。老大愛集郵,老二愛航模,老三吹笛子,老四踢足球,老五愛美術(shù)……哪像小六子,哥哥們玩過的,小六子要玩;哥哥們沒玩的,小六子會玩;哥哥們不稀得玩的,小六子更要玩。早晨還是干凈整潔的衣服,晚上回來就破破爛爛臟了吧唧了,而且經(jīng)常是這里蹭破點兒皮兒那里掛上點兒花兒。王師傅家屋子小,孩子又多,每一個孩子都是在老街上茁壯成長的。滾鐵環(huán)、抽陀螺、打彈弓、跳房子、木頭人兒、騎馬打仗、警察抓特務(wù)……現(xiàn)在,每一天只要一跳出家門,屬于小六子和小六子們的幸福時光馬上就地開始啦。

玩累了,孩子們就在土路上席地而坐,海闊天空地吹起牛來了。吹牛既是體能上的休戰(zhàn)和喘息,也是幸福時光在腦袋瓜兒里的延續(xù)。

——我夢見我當(dāng)上了偵察兵,戴著禮帽,戴著墨鏡,嘴里叼著老刀牌香煙,腰里別了兩把盒子炮。

——我夢見我當(dāng)了大廚師,餃子吃得都不稀得吃了,拿餃子喂豬。

——我夢見自己變成孫悟空了,整天在天上飛,拿著金箍棒,想砸什么就砸什么。

“我昨晚上,也做夢啦。”別人都說的差不多了,小六子才搶上話,大聲說,“我夢見,毛主席啦,毛主席還捏了我臉蛋兒呢。”說著,小六子還捏著自己的臉腮抖了兩下,以示強(qiáng)調(diào)。

偵察兵、大廚師、孫悟空……哪一個比得上偉大領(lǐng)袖啊。但是,怎么能讓小六子做這個夢呢?在這群小伙伴中,小六子年齡最小,還沒有上學(xué),而且長得又矮又小,幾乎在所有的游戲中,他總是充當(dāng)壞蛋和特務(wù)的角色,最好的角色也就是普通士兵和勞苦大眾。再說了,從長相和穿戴來看,小六子也比其他伙伴都更接近于壞蛋和特務(wù)呀。所以,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相信和不接受小六子會做這么一個大夢,紛紛表示不滿和反對,經(jīng)常扮演偵察兵和老鷹的于大斌反對得最為激烈。

大斌比小六子大三歲,不僅上學(xué)了,而且還是班長。

有的人在學(xué)校是干部,但是在街道就什么也不是了;有的人在街道稱王稱霸,但是在學(xué)校就什么也不是了??墒怯诖蟊笸瑢W(xué)卻兩手硬——他在學(xué)校是班長,在老街是頭頭兒。他胸前的鐵哨兒,不論在學(xué)校還是在街頭一樣好使。大斌生得濃眉大眼,長得敦敦實實,走路挺胸昂頭,說話斬釘截鐵,年紀(jì)不大,卻已初具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模樣,加之他的爸爸是公社革命委員會的主任,所以他當(dāng)之無愧地成為小伙伴們的頭頭了,因此大斌最不滿意小六子無組織無紀(jì)律的自由主義作風(fēng)了。于是大斌像機(jī)關(guān)槍一樣“突突突”地進(jìn)行了反擊。

——毛主席摸你的臉干什么呢?

——你的臉上有鼻涕,眼里有眼屎,把毛主席的手弄臟了怎么辦呢?

——你的頭上還有虱子,虱子拿你的頭當(dāng)炕頭,你傳染了毛主席怎么辦呢?

小六子不喜歡大斌的話,同時也不太滿意自己的長相。對小六子來說,長相是一個廣闊而又朦朧的概念,所以細(xì)節(jié)部分的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什么的,他這個時候還感覺不到有什么遺憾和不足。他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個頭和身材。他的個頭是同齡人里面最矮的,他的身材是同齡人里面最瘦的。這一矮一瘦,就把小六子從好人和英雄的隊伍里開除出來了。

但是,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后面的腦袋瓜兒就是不聽話,小六子幾乎沒有一天不做夢的。每天夜晚,小小的腦袋里不是千軍萬馬縱橫馳騁就是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好在并不是所有的夢都能回憶起來,回憶起來的夢只是極少數(shù)。但是,就是這極少數(shù)的夢,如果大白天遇上了什么相關(guān)的事兒,就跟地下黨接頭一樣,一下子就會串聯(lián)起來而且攜起手來,不管不顧地在腦子里開始造反了。

這一天,玩著玩著,小六子褪下褲子,掏出小雞雞,正準(zhǔn)備在墻根兒撒尿。大斌突然喊了一聲等等,然后問小伙伴們有沒有。小伙伴們都知道他的意思,齊聲高喊有。于是所有人都貼近大墻,褪下褲子并挽起小雞雞,一溜站好,射箭一樣繃上。

那時候,只要有一個人要撒尿,其他人馬上傳染一樣地都要撒尿,于是大斌就把撒尿提拔成一項賽事——第一看誰滋得高,第二看誰時間長。

大斌嘴含鐵哨,“嘟”的一聲令下,每個人都腆起肚子,使勁兒往墻上吱吱吱地射尿。墻上頓時涌現(xiàn)出一波一波的濕線,腳下生成一條條生動活潑的蛇流……這是幾乎每天都有的一項比賽,只是小六子的戰(zhàn)績一向不太好,因為小伙伴們的個頭比他高、小雞雞比他大,所以即使小六子每一次比賽都使出改天換地的勁兒,也從來就是一個拉巴丟兒。但是今天,小六子滋著滋著,突然覺得心里有一種東西一下子活了,接著便癢癢地騷動起來——他想起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晨做的一個夢了。

小六子抖了抖小雞雞,覷著眼睛,看著墻上屬于自己的那條萎靡不振的曲線,大聲說:“我夢見有一架飛機(jī),掉下來了。”

小伙伴們都在收緊屁股做最后的沖刺——人家還沒尿完呢,沒人理睬小六子的話。小六子收回小雞雞,又一次沮喪地看了看自己的尿高,大聲地說:“我真的夢見一架飛機(jī),掉下來了……不,是打下來的。”

大斌扭過頭,警告道:“你再做這樣的夢,我們就不帶你玩啦。”

“可是……我真的夢見啦?!?/p>

“我們解放軍的飛機(jī)怎么能掉下來呢?”大斌嚴(yán)正警告道。他的面前是接近他身高的尿線,如同一座濕漉漉的小山。他又一次勝利了。

“是敵機(jī),敵人的飛機(jī)!”小六子糾正說。

“我們的祖國人口眾多,山清水秀,敵人的飛機(jī)也不能想掉就掉下來啊!”大斌是班長,班長不是一般的學(xué)生,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可是……就是掉了?!毙×舆€小,說話還有點兒磕磕絆絆的。

“好吧,要是敵人的飛機(jī)不掉下來,我們就把你永遠(yuǎn)開除出革命隊伍,今后再不帶你玩了!”大斌威脅說。

“可是……”小六子有點兒遲疑,嘟嘟囔囔地說,“要是……掉下來了呢?”

“要是敵人的飛機(jī)掉下來,我就把我的‘大中華’給你!”大斌雙手掐腰,挺起胸脯,斬釘截鐵地說,“可是,要是敵人的飛機(jī)沒掉下來,你就得把你的‘牡丹’和‘恒大’,統(tǒng)統(tǒng)都交出來——給我!”

遠(yuǎn)遠(yuǎn)近近,誰不知道于大斌手里有一本厚厚的《資本論》啊,那里面有著這條街——豈止是這條街,簡直是周邊地區(qū)最多、最全,同時也是最高級的煙盒。別人有的,大斌當(dāng)然有;別人沒有的,大斌更是有。這其中,大斌就有那么一張嶄新嶄新的“大中華”煙盒,光亮如鏡,沒有一絲一毫的褶兒。這是大斌的“王牌部隊”,平時連摸都不讓人摸,看上一眼,已經(jīng)是巨大的面子啦。

大斌這么一說,小六子有點兒激動,又拿不定主意。他手里的“牡丹”和“恒大”,也都是干凈整潔的新煙盒。當(dāng)然了,它們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大中華”的一個角兒……小六子在腦海里又“電影”了一遍昨晚的夢。

大斌拉長聲音,一臉英雄豪情:“怎么樣,服了吧!”

電影里,敵機(jī)墜落的畫面非常清晰,還拖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濃煙……小六子咽了咽口水,說:“好吧,就‘大中華’吧?!?/p>

幾乎就在小六子和大斌打賭的同時,大斌的爸爸——向陽公社革命委員會(去年還叫向陽街道居民委員會呢)主任于志儉剛剛給半導(dǎo)體喇叭換上充滿力量的新電池,正滿大街地通知轄區(qū)內(nèi)的群眾游行呢——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擊落美帝國主義的U-2偵察機(jī)。

人民廣場又一次沸騰啦。

人們像開閘的水一樣奔騰著涌向街頭。當(dāng)然紅旗招展了,當(dāng)然鑼鼓喧天了,大人們扛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高舉橫幅,歌聲與口號此起彼伏……全城的人民以公社或廠礦為單位集中,沿著各自的游行路線向人民廣場集中。

人民廣場是渤海市的政治中心,位于渤海市的中心地帶,是全省乃至東北地區(qū)最大的廣場。廣場的西邊,是綠樹掩映的南湖大院——南湖大院便是省委大院。渤海人民群眾的所有游行,最后都要到人民廣場集會,講話,表態(tài),莊嚴(yán)聲明,發(fā)致敬電,然后形成聲勢浩大的群眾游行。

小六子喜歡游行,不論什么規(guī)模什么級別的游行,都能喚起他極大的熱情。一聽見鑼鼓、口號和歌聲什么的,小六子都要興奮得眼睛發(fā)亮渾身顫抖。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與群情振奮的喧鬧里,小六子跟小伙伴們像一群興奮的小魚,在大人們滿是汗?jié)n氣味的腿胯之間往來穿梭,或者跟著喊口號唱歌,或者利用擁擠的人群玩捉迷藏的游戲。

對小六子他們來說,游行就是一場大規(guī)模的游戲,而且游戲的時間還沒有限制——有時甚至通宵達(dá)旦,地點也從又細(xì)又窄的老街搬到了遼闊寬廣的柏油大馬路,人員更是由兒童團(tuán)、游擊隊什么的變成了大部隊和正規(guī)軍。

當(dāng)然了,今天的游行對小六子來說還有著特殊的意義。

整個晚上,小六子一直跟蹤著大斌。直到半夜十二點了,游行的隊伍累得快散架了,人們開始陸續(xù)離去了,小六子依然尾巴一樣跟著大斌,而且一直咬到大斌家的門口。大斌悶著頭,也不說話,腳下卻越來越緊,跳進(jìn)家門,就要插上插銷。

小六子眼疾手快,一下子拽住把手,就是不讓大斌關(guān)門。兩個人也不搭話,只是“呼哧呼哧”地在把手上反復(fù)爭奪。門縫忽大忽小,但是身短力虧的小六子很快落了下風(fēng)。這時,小六子瞅準(zhǔn)了一個機(jī)會,一下子把胳膊插進(jìn)了門縫……正在這時,于主任回來了,見到兩個人你拉我拽的,大聲喝道:“你們調(diào)什么皮?”

“‘大中華’!”小六子氣喘吁吁地喊了一句。

“他沒說是偵察機(jī)啊……再說我們也沒有拉鉤上吊?!贝蟊舐曇舾叩剞q解著。拉鉤上吊是小伙伴之間履行承諾的最高儀式。

“去去,趕緊回家去?!庇谥魅慰嬷龋ぷ右灿悬c兒沙啞,不耐煩地轟著小六子,然后推搡一把大斌,反手“咣”地一下帶上門。

大斌掀開門簾,在門里扮了一個勝利的鬼臉。

小六子決心復(fù)仇。

從這時候開始,每一天早晨一睜眼,小六子都要在床上磨蹭一會兒。小六子不是懶,他是在回憶,回憶睜眼之前有沒有做過什么夢。這時候,小六子已經(jīng)有點兒經(jīng)驗了——起床后,如果腦袋昏沉沉的,那么昨晚或者今早一定是有夢來了。這時候,即使小腹鼓脹眼里布滿眼屎,小六子也不急于上廁所和洗臉,而是瞇縫著腫眼泡兒,腦殼一晃一晃的,一次次地打撈著昏昏沉沉的腦袋里面的夢。如果沒有成功,白天,小六子也會格外小心,說話慢慢吞吞,走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像一個頂碗的雜技演員,生怕有什么劇烈運(yùn)動,把包圍在腦袋里的夢給弄沒了。

小六子的努力當(dāng)然沒有白費(fèi),堅持就是勝利。過了很長時間,他終于迎來了他期待已久的特別清楚的夢。小六子馬上找到大斌,他跟大斌一字一句地說:“你說,石頭怎么能飛呢?你信不信石頭能飛呢?”

“當(dāng)然不信啦!”大斌的回答非??隙ǎ€加上了一句,“你胡扯?!?/p>

“但是,我就夢見了天上有一塊石頭,在飛呢,而且石頭還能唱歌?!毙×右笄械乜粗蟊螅曇粼絹碓礁?,并且開出了他的條件,“我如果輸了,就把我的‘牡丹’‘恒大’給你,再加上一張‘大前門’,都給你。你如果輸了,就把你的‘大中華’給我?!?/p>

“石頭能飛?還能唱歌?”有了擊落美機(jī)的教訓(xùn),大斌已經(jīng)很謹(jǐn)慎了。

“當(dāng)然啦?!毙×友鲋槪炜?。藍(lán)藍(lán)的天空飄著白云,白云的后面真的有一塊又能飛又能唱歌的石頭嗎?

“胡謅八扯吧!”藍(lán)藍(lán)的天空也給了大斌信心,再說又加上了一張“大前門”,再說周圍的小伙伴們都在盯著自己呢。

“咱們這是打賭,你可不許后悔啊!”大斌嚴(yán)肅地說。

“這么說定了啊,咱們倆拉鉤上吊?!毙×由斐鲂∧粗?,大斌也遲疑地伸出他的小拇指。

在小伙伴們的起哄和喝彩聲里,小六子和大斌兩個人的小拇指緊緊地鉤纏在一起,并且一邊搖晃著一邊喊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也就在兩個人拉鉤上吊的當(dāng)天,大斌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又游行了,而且還是比上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游行,甚至是這一年里最大規(guī)模的游行。

當(dāng)日——1970年4月25日,新華社在偉大首都北京發(fā)布了《新聞公告》:

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提出:“我們也要搞人造衛(wèi)星?!痹谌珖嗣裼觽ゴ蟮钠呤甏倪M(jìn)軍聲中,我們懷著喜悅的心情宣布:毛主席的這一偉大號召實現(xiàn)了!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四日,我國成功地發(fā)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

衛(wèi)星運(yùn)行軌道,距地球最近點四百三十九公里,最遠(yuǎn)點兩千三百八十四公里,軌道平面和地球赤道平面的夾角六十八點五度,繞地球一周一百一十四分鐘。衛(wèi)星重一百七十三公斤,用20.009兆赫的頻率,播送《東方紅》樂曲。

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是中國人民在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領(lǐng)導(dǎo)下,高舉“九大”團(tuán)結(jié)、勝利的旗幟,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方針,貫徹執(zhí)行“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總路線,以實際行動“抓革命,促生產(chǎn),促工作,促戰(zhàn)備”所取得的結(jié)果。

……

整個城市像開鍋的水一樣,人民在里面沸騰了。這一回不僅僅紅旗招展鑼鼓喧天,而且是鞭炮齊鳴載歌載舞了,更讓人激動的是,彩車出動啦。彩車是游行隊伍里最精彩最隆重的部分,它常常是一些巨大的模型:輪船、飛機(jī)、麥穗、內(nèi)燃機(jī)、精密機(jī)床等等,像是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大玩具。誰都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游行都會出動彩車的,但是出動彩車的游行一定是最重要和最關(guān)鍵的。千條江河匯大海,萬朵葵花向陽開啊——全市的人民和彩車都聚集到了人民廣場,再從人民廣場出發(fā),沿著渤海的主要大街,重新浩浩蕩蕩,重新奮勇前進(jìn)。

每一回看見彩車,小六子都要忍不住地歡呼雀躍,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甚至牙齒都要上下“噠噠噠”地打著哆嗦。他跟著彩車跑啊跳啊的,從后面跑到前面,再從前面跑到后面,然后有選擇有重點地盯著他喜歡的輪船和飛機(jī)……盯著盯著,小六子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他突然止住腳步,他想起了比彩車更重要的事情——于大斌!

這時,上級發(fā)布通知,說我們的衛(wèi)星可能在今夜二十點二十九分自西北向東南方向飛經(jīng)渤海上空。于是,彩車、鑼鼓和游行的隊伍都停止了,剛才還是熱烈歡慶載歌載舞的城市一下子陷入了停頓和沉靜——那是一座城市巨大的靜穆啊,而且是喜滋滋樂顛顛美乎乎慢悠悠的靜穆,廣大人民群眾齊刷刷地?fù)P起頭——面向西北,像廣闊天地上成熟挺拔的高粱,瞪大著眼睛,在祖國星光燦爛的夜空里搜尋著稍縱即逝的目標(biāo)……但是,小六子既無心觀賞這些“大玩具”,也無意搜尋大人們頭上的目標(biāo)了。他就像秋夜莊稼地里的一只窸窸窣窣的小老鼠,在寂靜的人群里躥來躥去,東尋西找地搜索著大斌的蹤影。

老街里空蕩蕩的,游行的群眾還沒回來。小六子搜索了小伙伴們平日玩耍和游戲的所有地方,甚至連街角的防空洞和更遠(yuǎn)的大斌姥姥家都找過了,卻始終沒有偵察到大斌的影子。小六子決定潛伏起來,于是一貓腰躲進(jìn)路燈后面的陰影里,在暗處盯著大斌家的門口。很快,小六子發(fā)現(xiàn)了大斌家屋頂上有一個蠕動的黑影——這小子一定躲在煙囪后面了。

小六子個子矮,上不去屋頂,于是便靜靜地埋伏在陰影里。

不知什么時候了,陰影外面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找孩子和罵孩子的聲音,老街在濃重的夜色里開始安靜起來了。于主任站在門口喊叫大斌。小六子注意到大斌探頭探腦地偵察了幾下,然后像螃蟹一樣,幾下子就從房頂上扭動下來了……就在這時,小六子從燈下的暗影里“嗖”地躥了出來,雙手叉著腰,橫在大斌和他爸爸中間。

看見父親和小六子,大斌突然“哇”地一下子哭了。

于主任看見小六子橫在門口,皺起了眉頭,說:“又是你,為什么總欺負(fù)我家大斌???”

小六子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平日總是偵察兵和老鷹的大斌怎么會突然大哭。他隱約感覺到大斌一哭,“大中華”也就夠嗆了。這樣想來,小六子也不由得“哇哇”地開哭了,聲音比大斌更大,眼淚比大斌更多。

“怪不得今天這么老實,是你闖禍了?!”于主任轉(zhuǎn)向兒子——自己的兒子比眼前這個孩子又高又膀啊。

于是兩個孩子——一個哇哇大哭,一個眼淚橫飛,在鼻涕眼淚之間,嘟嘟囔囔地向爸爸或于主任陳述各自的理由。大斌強(qiáng)調(diào)了小六子說的是敵機(jī)而實際上是U-2偵察機(jī),大斌又強(qiáng)調(diào)了小六子說的是石頭而實際上是人造地球衛(wèi)星,再說小六子說了石頭能唱歌但是他沒說唱的是《東方紅》啊……

小六子的申述還沒有開始呢,于主任便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然后定定地看著小六子,嗓子啞啞地問:“你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小六子有點兒害怕了,怯怯地說不出話來。

“沒關(guān)系,叔叔問你話呢。”于主任清了清嗓子,和藹地拍拍小六子。小六子聞到于主任嘴里有一股清涼的牙膏味。

“我……夢見的?!毙×诱f。

于主任中等身材,腰板挺直,頭發(fā)略微稀疏,梳著一絲不茍的分頭,像一本永遠(yuǎn)學(xué)而不厭的書。居民們印象里的于主任,臉上總是笑呵呵的,目光里充滿了熱情與活力,手里永遠(yuǎn)拿著工作的家什——或是講話的喇叭,或是滅蠅的拍子,或是開會的本子……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樂此不疲的忙碌與辛勞。公社主任是政府的基層干部,可是對王師傅一家來說,卻是登門的最大的領(lǐng)導(dǎo),所以于主任的來訪,頓時讓王師傅一家忙亂起來。

家里沒有茶葉,只能倒一杯開水??墒桥瘔乩餂]有開水,桂珍忙著去燒水。王師傅從鎖著的抽屜里取出了大半包的“混葉”,雙手敬給于主任,自己則卷了一根“大炮”。王師傅一邊卷煙,一邊綜合著孩子們最近的日常表現(xiàn),重點是小六子有無什么過失。

于主任隨隨便便地坐在炕沿兒上,剛吸了一口,便猛烈地咳嗽起來——“混葉”放的時間太長了。

王師傅馬上張羅著去買煙。于主任連忙阻止,并從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紅爛漫”,自己叼上一根,又遞給王師傅一根。王師傅兩手外推,可于主任依然直直地擎著,不收手,直到王師傅雙手接過煙。

“鄰鄰居居的,早想來拜訪拜訪。”于主任一邊說,一邊四下打量著。

這是渤海市最常見的老式中國房——俗稱“一擔(dān)挑”,左右兩間住屋,中間是兩家合用的廚房。王師傅和商老師各居左右,廚房里擠滿了兩家準(zhǔn)備過冬的白菜、蘿卜和過日子的各種氣味。

一進(jìn)王師傅家,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擁擠與雜亂,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一間屋子,住著一家八口??看皯舻囊贿?,是一面大炕,而在屋子的另一面上空,則打了一個既能睡覺又可儲物的吊鋪。吊鋪的下面,是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了,擺放著一個常見的矮柜。矮柜的上面擺放著一個三五牌座鐘和一個半新的收音機(jī)。收音機(jī)上罩著一塊紅色的平絨,平絨的上面擺放著一座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貼著兩張宣傳畫,一張是毛主席去安源,一張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wèi)兵。

“最近工作太忙了,要不早來了?!庇谥魅握f,又跟了一句,“確實太忙啦?!?/p>

深入開展“一打三反”運(yùn)動,進(jìn)一步清查“五一六”分子,學(xué)習(xí)《人民日報》的《破除舊風(fēng)俗,樹立新風(fēng)尚》,在全公社開展“憶苦思甜”活動……新運(yùn)動來得猛,新精神來得快。每天上班,于主任都不知道上面又會來什么新的精神,而不領(lǐng)會新的精神,也就無法在四海翻騰的運(yùn)動中把握自己的命運(yùn)。尤其是這一年,年方四十的于主任經(jīng)常感到力不從心,常常感到自己就是一條身處驚濤駭浪中的小船,而且是一條既無帆又無槳的小船。小船需要什么?帆、槳、羅盤……不知怎么,于主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這個會做夢的小六子。

“什么牌子的收音機(jī)啊?”于主任一邊問,一邊從炕沿兒上直起身,撩起罩著收音機(jī)的平絨。

“第一茬子的‘紅燈’……年初壞了,一直沒工夫修理?!?/p>

“你是哪一年來渤海的?”

“五——一年?!?/p>

“你老家是——”

“老家是牟平的?!?/p>

“還有沒有什么親人?”

“老家還有五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有——”

“在北京沒有親戚啊?”于主任打斷王師傅的話,問道。

“北京?”雖然墻上的天安門城樓與他近在咫尺,但是王師傅迷茫的表情卻顯示出北京對他來說是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

誰家出身地主富農(nóng)誰家有海外關(guān)系,哪家入黨提干哪家立功受獎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街道一樣,于主任對自己轄區(qū)居民的社會關(guān)系了如指掌,所以置身于擁擠雜亂的王家,于主任又一次納悶了,王什么兩口子都是普通群眾啊,不應(yīng)該也沒有可能比自己更快更早地聆聽中央的精神和聲音啊。

“對門的商老師經(jīng)?;貋韱幔俊庇谥魅螁?。

“有幾個月沒來了吧?”王師傅覺得這可能是今天的正題兒了,他鄭重地說,“商老師下鄉(xiāng)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一般是兩個多月回來一次,回來一次也待不長……”

“孩子呢?”

“嘿,商老師沒孩子呢?!?/p>

“不是,我問的是你家的孩子?!?/p>

“哪個……”王師傅不知于主任說的是哪一個孩子。

于主任不知道小六子是老幾,用手比畫了一下,“就是長得挺那個……那個的?!?/p>

“噢,愛嬌呀,我家小六兒……在外面玩吧?!蓖鯉煾敌南虏粣?,但又不知是怨于主任沒禮貌,還是怪小六子不爭氣。

“聽說——你家小六子會做夢呢。”

“小孩家家的,胡說八道哩?!笔找魴C(jī)、北京、商老師和小六子……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王師傅不知道于主任的來意,但是于主任遞煙的堅決,讓王師傅心下略安。

“說說,他都做過什么夢?”于主任兩腿一撩,盤腿上炕了,一副深入基層促膝談心的樣子。

“說出來讓人笑話。”王師傅抽煙如同吃煙,而且勤儉節(jié)約,一直抽到煙蒂捏不住了才掐掉。于主任掏出那包“紅爛漫”,又遞過一根。

“說給我聽聽?!庇谥魅纬鯉煾禍惲藴惿碜?,誠懇地說。

“什么毛猴子、大老虎啦、小兔子跟烏龜賽跑啦……”

于主任晃晃頭,直接把話題挑開了:“這孩子能夢見第二天的事情啊。”

“哼,他還說過有人在月亮上溜達(dá)呢?!蓖鯉煾狄荒樀牟恍?,“小孩子家胡謅八扯,誰能上到月亮上啊?”王師傅的表情顯示,在月亮上溜達(dá)是比毛猴子大灰狼更荒誕更離奇的事情。

于主任心里猛然一沉——他看過《參考消息》,知道美帝國主義確實登上了月球,只是現(xiàn)在記不準(zhǔn)日期。于主任不動聲色,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

“唔——是去年7月21日的事兒?!?/p>

“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呢?”于主任疑問道,心里默記了一遍這個日期。

“那天是孩子他爺?shù)纳?,陰歷六月初八。”王師傅咧了咧嘴,猛吸一口煙。

這時,小六子回家了,臉蛋紅撲撲的,雙手臟兮兮的,帶著塵土的味道,透著一股玩耍后的興高采烈。

“來,到叔叔這兒來?!庇谥魅闻呐纳磉叺目谎貎海舐曊泻舻?。

小六子背著手,扭動著肩頭。

于主任從兜里掏出一張紅紙,在小六子眼前一亮:“你看,這是什么?”

這是大斌的“大中華”??!小六子眼睛一亮,欲前又止。于主任把煙盒往炕上“啪”地一拍,然后往小六子那里一推。小六子一把抓在手里,接著觸電一樣放下煙盒,把雙手往衣襟上蹭了蹭,這才小心地把“大中華”捧在手里……這就是大斌的“王牌”啊,火紅火紅的煙紙上,一頭是金光閃閃的天安門城樓,一頭是莊嚴(yán)高大的華表。

“大斌這個兔羔子再欺負(fù)你,你就告訴我……我捏死他!”于主任用夸張的口氣,憤憤地拍著膝蓋。

總是偵察兵和老鷹的大斌如果被自己的爸爸——老偵察兵和老老鷹捏死了,會是什么樣子呢?小六子愉快地想,紅彤彤的煙盒映著他興奮的臉龐。

“這兩天又夢見什么了?”于主任輕聲問。

小六子心里已經(jīng)春風(fēng)蕩漾了,腫眼泡兒后面的眼珠清澈明亮?!按笾腥A”一下子激發(fā)了他的記憶,小六子興奮地盯著眼盒,說:“昨晚上,夢見毛主席生氣了,在這個地方罵人了?!闭f著,他指著煙盒上的天安門城樓。偉大領(lǐng)袖怎么會罵人呢?老人家生氣了也不會罵人嘛……于主任本能地想駁斥和教育小六子兩句,但嘴上卻禁不住問:“罵誰呢?”

“罵外國的壞蛋!”小六子干脆地回答。

壞蛋當(dāng)然可以罵,于主任釋然了。再問細(xì)節(jié),小六子就開始搖頭晃腦了。

“小六子再做什么夢了,你就先告訴我。”于主任惦著回家核實美帝國主義登月的日期,臨走時,一邊叮囑著王師傅,一邊把大半包的“紅爛漫”塞在王師傅手里。

“別,別。”王師傅直往外推。

“我睡眠不好,喜歡做夢,也樂意聽別人講夢?!庇谥魅螠?zhǔn)確地把“紅爛漫”塞進(jìn)王師傅的兜里,然后親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為“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所以從參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于主任就養(yǎng)成了看報紙聽廣播的習(xí)慣。廣播,他只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紙,他只看《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每到月底,于主任都要把兩份報紙按日期裝訂起來,然后按月份摞在一起。

所以,于主任很麻利地翻出《參考消息》,馬上就查出并印證了1969年7月21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聯(lián)系到兒子所說的敵機(jī)和衛(wèi)星,于主任的腦子“嗡”地一片煞白,印象里又臟又矮的小六子一下子變得奇特而又怪異了。于主任暗自驚嘆——這小子不是一個膘子,就是神仙下凡??!但是不管是膘子還是神仙,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孩子肯定不是一個平常的孩子。膘子是本地人對精神病的一種貶稱。

但是,即使于主任已經(jīng)有了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即使于主任已經(jīng)百分之八十以上地認(rèn)為小六子是神仙下凡了,第二天——1970年5月21日晚上,當(dāng)他正點打開收音機(jī),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里播出了毛主席發(fā)表《全世界人民團(tuán)結(jié)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聲明以后,于主任渾身驟然顫抖起來,就像一列來歷不明的火車轟轟隆隆地輾過他的身體和經(jīng)歷,他甚至聽到了身體里有一種嘎吱嘎吱的將欲斷裂的聲音。這小家伙的夢又應(yīng)驗啦!

——毛主席確實生氣了。

——毛主席確實罵美國侵略者了。

——而且,毛主席確實是在“中華”上面的天安門城樓上。

現(xiàn)在,小六子成了于主任手里的寶貝。

于主任把小六子領(lǐng)到公社,他把小六子稱為階級斗爭的晴雨表;于主任把小六子帶到工宣隊,他把小六子稱為對敵斗爭的方向盤;于主任把小六子介紹到區(qū)里,他把小六子稱為人民大眾的報喜鳥;于主任把小六子引見到市里,他把小六子稱為世界革命的氣象站……小六子成了于主任甜蜜的“尾巴根兒”。

當(dāng)然,小六子也爭氣長臉,游行、地震、臺風(fēng)和核試驗什么的國家大事都連續(xù)不斷地被他言中,讓于主任在領(lǐng)導(dǎo)和朋友面前不斷地斗志昂揚(yáng)和揚(yáng)眉吐氣。于主任的朋友越來越多,小六子參加的聚會也越來越多了?,F(xiàn)在,只要小六子有什么新夢了,于主任就會通知他的新老朋友們,然后于主任就會和他的朋友們一邊吃飯,一邊興致勃勃地談?wù)摵头治鲂×拥男聣簦瑫r滿懷期待地憧憬小六子的下一個夢。

于是,每一次回家,小六子的小肚子都圓滾滾的,小嘴兒更是油汪汪的,隨隨便便打一個嗝兒,都散發(fā)著節(jié)日氣息。這個嗝兒是餃子的——韭菜餡兒的;那個嗝兒是包子的——蕓豆餡兒的;這個嗝兒是元宵的——八成又去糯米香了;那個嗝兒是鲅魚的——準(zhǔn)是去海味館了……隨著節(jié)日氣息一同回家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和獎品呢,搪瓷臉盆、軍用挎包、人造革文具盒、紅寶書背包、膠皮水槍、彩色橡皮……小六子還沒上學(xué)呢,但是學(xué)習(xí)用具已經(jīng)相當(dāng)齊備了。當(dāng)然了,在這些禮物里面,最多的還是毛主席像章,銅的、瓷的、鋁的、塑料的……大的有碗口大,小的比指甲蓋兒還小呢。非但如此,小六子自己的玩具也日漸豐富了,尤其是煙盒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迅速提高了。雖然“大中華”還只有大斌的那張“戰(zhàn)利品”,但是“小中華”卻增加了兩張,“恒大”和“紅塔山”什么的也增加了不少;小六子玻璃球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更是迅速躍升,他甚至擁有了三個美麗的大花瓣玻璃球——比一般的“花瓣”幾乎要大出一倍呢。有一回,他甚至帶回了六個叫做荔枝的南方水果,紅紅的,比山楂大一點兒。小六子說這是領(lǐng)導(dǎo)送的,說他吃過了,讓家里人吃。家里人用看刺猬的眼光看著這幾個叫做荔枝的東西,不知應(yīng)該怎么吃。小六子說應(yīng)該這樣吃,說著靈巧地剝開外面的一層紅皮,露出水汁汁的果肉。

每一回,桂珍都要責(zé)備并教育小六子說,以后,不準(zhǔn)拿別人的東西啊。

從前,每天早晨一起床,王師傅總要坐在炕頭,卷一支“大炮”,然后抽一口,咳嗽一聲,再抽一口,再咳嗽一聲,直到咳嗽舒服了,才下床洗漱?,F(xiàn)在,王師傅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六子召過來,問問昨晚有沒有什么夢。

更多的時候,小六子說做夢了,但是想不起來。每每遇到這種情況,王師傅就像國家財產(chǎn)遭受損失一樣難受,同時敦促小六子好好想想。小六子說實在想不起來了,于是王師傅就顛兒顛兒地跑到于主任家或者公社,報告于主任,小六子昨晚做夢了,但是想不起來了。當(dāng)然,如果是能記得起來的夢,王師傅就會親自拽上小六子,穿過清晨嘈雜的老街,急急忙忙地往于主任家或者公社奔去。

左鄰右舍都在問:“王師傅吃啦?哪兒去???”

王師傅揚(yáng)揚(yáng)手,扯著嗓子大聲說:“還沒吃哪,辦點兒事兒去?!?/p>

這時,小六子開始上學(xué)了。除了繼續(xù)在街上調(diào)皮搗蛋之外,便是陶醉在新書包和新文具的使用里,以至于很長時間沒有夢了。這不禁讓于主任暗自焦急,他甚至琢磨著讓大斌找個什么名目,跟小六子再打個賭,激勵激勵這個小家伙的主觀能動性了。

小六子的夢分為抓得住的和抓不住的。抓不住的是多數(shù),抓得住的是少數(shù)。即便是少數(shù)抓得住的,還得分為記得清和記不清的。更多的夢是抓不住的,從小六子的夜晚不留痕跡地劃過,從指縫、眼角和嘴邊之類縫隙,滑滑溜溜地鉆出小六子干瘦的身體,輕飄飄地告別小六子的大腦……但是,少數(shù)的夢卻打破了小六子的睡眠。

這天半夜,小六子在被窩里“哼哼唧唧”地抽泣起來了。

王師傅拽亮燈,覷覷著眼看看座鐘,嘟囔了一聲睡吧,然后又閉上燈。

小六子沖著黑暗,喊了一聲:“做啦,做啦!”

“大的,還是小的?”

“……大的?!?/p>

王師傅一下子仄起身子,在黑暗里問了句:“真是大的?”

“嗯——夢見毛主席了?!?/p>

王師傅一骨碌爬起來,眨眼之間就來到小六子面前。

小六子睡眼惺忪地說:“夢見毛主席了……發(fā)現(xiàn)壞人啦!”

王師傅把兒子的夢劃分為兩部分:大夢和小夢。大夢就是夢見毛主席的夢,小夢呢,就是大夢之外的所有夢。天還沒亮,也不知是幾點,但是因為來了大夢,王師傅已經(jīng)睡不實了。他讓兒子把夢記住,然后再牢牢地守住,而自己則坐在炕頭,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盼著天亮。

天剛泛灰,王師傅便趿拉著鞋,一溜小跑到公社去了。時間還早,于主任還沒上班呢。王師傅就折回于主任家。于主任有起大早的習(xí)慣,正在門口刷牙,聽到王師傅的報告,心里咯噔一下,嗆了一嗓子牙膏沫子。

于主任是有組織紀(jì)律性的人。他覺得這件事太大了,大得小小的公社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于是于主任馬上把這件事向區(qū)革命委員會做了匯報;區(qū)里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大得區(qū)里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于是區(qū)里馬上把這件事向市革命委員會做了匯報;市革命委員會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大得市里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于是馬上把這件事向省革命委員會做了匯報。

省里指示,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要見見于主任和那個小鬼。

剛剛四十歲,于主任就有了謝頂?shù)嫩E象。從前年開始,一遇上什么鬧心的事兒,于主任就掉頭發(fā),而且一捋就是一把。于主任知道謝頂是遺傳的,自己的父親剛過三十歲就開始謝頂了,但是那是在萬惡的舊社會啊。于主任滿以為自己在新社會——已經(jīng)雨露滋潤禾苗壯了,不會也不應(yīng)該謝頂了,但是,一個小六子的夢,就讓他謝頂?shù)乃俣戎粻幊α恕?/p>

根據(jù)自己的調(diào)查,于主任羅列出了這兩年來小六子夢里的故事和第二天“兌現(xiàn)”的重大事件:

1.1967年9月7日夜晚或9月8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一架敵機(jī)掉下來了。

——第二天,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在華東上空擊落一架美帝國主義的U-2高空偵察機(jī)。

2.1969年3月1日,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解放軍跟長著大鼻子的外國人在雪地里打仗。

——蘇聯(lián)邊防當(dāng)局出動大批武裝軍人,在裝甲車的掩護(hù)下,侵入我國的神圣領(lǐng)土珍寶島,襲擊由孫玉國率領(lǐng)的中國邊防軍巡邏分隊。我軍被迫進(jìn)行自衛(wèi)還擊,給予入侵蘇軍以殲滅性打擊,勝利地保衛(wèi)了祖國的領(lǐng)土。3.1969年3月31日夜晚或4月1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大街上全是人,整宿整宿地游行。

——為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代表大會開幕而舉行的集會游行,通宵達(dá)旦。

4.1969年7月21日夜晚或7月22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有人竟然在月亮上溜達(dá)。

——美國的“阿波羅11號”飛船登上月球,美帝國主義在太空大搞霸權(quán)主義。

5.1970年4月23日夜晚或4月24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早晨夢見了天上有個石頭在飛,石頭在城市的上空唱歌。

——4月24日晚上21點,我國成功地發(fā)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衛(wèi)星用20.009兆赫的頻率播送《東方紅》樂曲,并且在4月25日10點26分和20點29分自西北向東南方向飛經(jīng)渤海市上空。

6.1970年5月19日夜晚或5月20日,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有人惹毛主席生氣了,毛主席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發(fā)表了《全世界人民團(tuán)結(jié)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聲明。

……

即便有如此之多的事實,于主任心里仍然嚴(yán)重不托底兒。雖然自己對小六子和小六子的夢深信不疑,但是一旦小六子的夢跟政治、尤其是跟偉大領(lǐng)袖的安危聯(lián)系在一起,于主任就不由得緊張起來了。

熬了一個通宵,頭發(fā)在桌子上掉了一層,于主任終于一顆紅心兩手準(zhǔn)備了——他準(zhǔn)備兩套方案。

第一套,把小六子的夢上升到政治的高度,當(dāng)作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首先這是一場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斗爭,是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誰勝誰負(fù)的斗爭。我們向陽公社革委會認(rèn)為,應(yīng)該把小六子做夢當(dāng)作社會主義階段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來認(rèn)識和對待,當(dāng)作一場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爭奪接班人的斗爭。所以,向陽公社革委會建議組成專案小組調(diào)查小六子及其家庭,深挖小六子的后臺和背后的黑手,從而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

于主任把第一套方案揣在左兜。

第二套,一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在毛澤東思想的哺育下,積極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譜寫了一曲“人定勝天”的革命凱歌。這不僅是“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更是中國人民對世界革命的貢獻(xiàn)。不僅對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國防建設(shè)有著重要的意義,對世界革命也將產(chǎn)生深遠(yuǎn)的影響……于主任有把晴雨表、方向盤、報喜鳥和氣象站的比喻又重復(fù)了一遍。

于主任把第二套方案揣在右兜。

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兩套方案雖然大相徑庭南轅北轍,但是共同之處是均高屋建瓴義正詞嚴(yán)?,F(xiàn)在,有了一左一右兩套方案,于主任心里一下子踏實了。

渤海市是渤海省的省會,雖地處關(guān)外,卻享有“塞外江南”的美譽(yù)。在南方酷熱難耐之時,這里卻涼風(fēng)習(xí)習(xí)清爽宜人,所以,夏天的渤海一向是首長和領(lǐng)導(dǎo)們開會、休養(yǎng)的地方。同時,九月份,渤海造船廠建造的全國最大的兩萬五千噸的大艙口遠(yuǎn)洋貨輪就要勝利下水了。兩個月前,渤海省革命委員會代表兩千八百五十萬渤海人民,邀請偉大領(lǐng)袖前來渤海主持下水儀式。所以,即便是渤海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徐曰懋這樣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高級領(lǐng)導(dǎo),在聽到毛主席身邊有壞人的消息后,心也不由得揪緊了,更何況,他還剛剛接到北京打來的保密電話。保密電話里,北京要求省委主要領(lǐng)導(dǎo)在最近一段時間里原地待命不得外出……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徐主任聽說了毛主席身邊有壞人的消息。

見面地點安排在渤海省革命委員會信訪辦的接待室。

渤海省革命委員會就坐落在人民廣場旁邊的南湖大院,號稱渤海的“小中南?!薄P旁L辦接待室位于南湖大院旁邊的一棟小樓里,門口常年都有幾個衣著襤褸或者神經(jīng)兮兮的人上訪或者告狀。徐主任把見面地點安排在這里,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

徐主任身材高大厚實,一頭漆黑的短發(fā)像鐵刷子一樣直立粗硬,兩道粗重的眉毛習(xí)慣地往下壓著,兩只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有點兒瞇縫,腮肉下垂,嘴角繃著兩撇深深的“八”字。徐主任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就像一輛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坦克,說話很少,但一開口,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力量。

徐主任后面還跟著一個叫做李秘書的人。李秘書是單眼皮,白凈而又細(xì)瘦,腋下夾著文件,在高大的“坦克”后面露著半個身子,就像一個副官或者翻譯。

李秘書果然像副官或翻譯一樣,細(xì)著聲音,把于主任介紹給徐主任,又把徐主任介紹給于主任。徐主任伸出一只手,于主任連忙抓過來,兩只手上下地?fù)u著,連肩頭都跟著搖動了。

徐主任是省里的大主任,于主任是公社的小主任,最大和最小的主任在一起,不僅大小不一樣,而且味道也不一樣。于主任在你面前,你能聞得著他身上的煙味、汗味和嘴里的大蒜大蔥味什么的,而徐主任身上,卻只散發(fā)著干凈衣服好聞的肥皂味。

在小六子的眼里,沒有煙味的大人,都挺高級的。

徐主任幾乎比于主任高出一個頭,徐主任俯視著于主任,問了幾句基層思想工作啦老百姓生活啦什么的,這才低轉(zhuǎn)過身子,樂呵呵地說:“你就是那個會做夢的小鬼??!”說著,用食指的骨節(jié)刮了小六子一鼻子。

這一刮,小六子的鼻尖兒就像讓坦克蹭了一下,有點兒疼,但是小六子知道這是大人喜歡小孩子的動作,只有輕傷不下火線。

“小鬼,幾年級了?”徐主任和藹地問。

“嗯——一年級?!?/p>

“叫什么名兒???”

“嗯——一”徐主任站在小六子面前,就像一座山。小六子緊張得竟然想不起名字了。

“王愛嬌,愛江山的愛,嬌嬈的嬌?!庇谥魅乌s緊說。

“好名字嘛?!毙熘魅慰洫劦?,“長大了正好保衛(wèi)紅色江山?!?/p>

“是啊,是啊?!币娦×記]有言語,于主任代他回答道。

徐主任坐了下來,沖周圍人說了聲坐吧坐吧,接著看了一眼于主任,拍了一下扶手,說:“開始吧。”

椅子有點兒高,于主任把小六子抱了上去。小六子的兩腿虛懸在半空,好奇地四下打量著,發(fā)現(xiàn)窗臺上愣著一只家雀,探頭探腦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的目光都盯著小六子,于主任低聲說:“開始了?!?/p>

“毛主席身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壞人啦?!毙×永事暤?,“壞人整天跟在、跟在毛主席身邊,毛主席還不知道呢?!毙×右婚_口,剛才親切友好的氣氛一下子沒了,于主任和李秘書的身子都直挺挺的,徐主任嘴角的兩撇“八”字更大更深了。

“詳細(xì)點兒。”徐主任用食指叩叩茶幾,聲音低沉地命令道。

“壞人瘦瘦的,穿著草綠色的軍裝?!毙×由熘辈弊樱粗熘魅?,眼光盯在徐主任濃重的眉毛上,“壞人的眉毛好黑好黑,但是,是那種那種……”

說著,小六子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里一撇一捺,寫了個“八”字。

屋子里的人屏氣凝神,盯著小六子。

小六子發(fā)現(xiàn),一會兒的工夫,窗臺上的家雀就沒了。

“這個……壞人,還有什么特征?”徐主任湊近小六子。小六子聽得見他急促的喘息聲。

小六子腦子里有著壞人的大致模樣,但是一時又形容不出來,于是便四下觀望……這時他看到了墻角的報架。

報架上擺放著許多報紙和雜志,有《人民日報》《解放軍日報》和《渤海日報》,還有《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什么的。小六子的目光停留在報架上,一下子蹙起眉頭,并且慢慢地橫過腦袋,盯著畫報上的什么照片,臉上驚訝甚至惶恐的神情越來越多。

眾人都看出了小六子的異樣神情,但是又不明白是什么東西讓小六子如此緊張和不安。

小六子身子一扭,蹭下椅子,輕手輕腳地走近報架,歪著頭,盯著一份打開的雜志。小六子盯的正是1971年7、8月合刊的《解放軍畫報》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

小六子突然轉(zhuǎn)過身,大聲一喊:“就是這個人!”

小六子指的正是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林彪副主席手捧《毛澤東選集》認(rèn)真看書學(xué)習(xí)的照片。

屋子里寂靜無聲,小六子又重復(fù)了一遍,說:“就是他?!?/p>

“住口!”于主任大喝一聲,“呼”地一下子躥到小六子眼前,抬手就是一個耳光,“讓你胡說八道,兔崽子!”

猝不及防,小六子被于主任一巴掌扇了個趔趄。小六子左臉一下子麻了,麻的后面就是疼,而且是連臉帶頭全面地疼……他知道徐主任比于主任官大,馬上轉(zhuǎn)向徐主任,頑強(qiáng)而又委屈地求援道:“不錯,就是他嘛?!?/p>

“住嘴!”于主任和李秘書幾乎同時喊道。

徐主任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語,但是兩只手卻把扶手攥得“騰、騰”直響。倒是旁邊的李秘書瞪著單眼皮,狠狠地說:“你還敢放屁!”

于主任趕忙從左兜里掏出匯報材料,雙手呈給徐主任。徐主任理也沒理,李秘書一伸手抓了過去。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毙熘魅蔚哪樕弦呀?jīng)陰云翻滾山雨欲來了,接著他一錘定音,“你這是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

王師傅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領(lǐng)下,全家人被轟到了外面。兩個手持鋼槍的民兵在門口站崗,幾個警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連被褥的里面、收音機(jī)背面和鐘表的機(jī)芯都翻過了,甚至連于主任給的他還沒舍得抽的大半包“紅爛漫”都扯開了。而且,還來了一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戴著《英雄兒女》里王成一樣的耳機(jī),用一根長長的金屬棍,一寸一寸地探測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像探測地雷一樣……在王師傅的腦海里,這種只有針對“地富反壞右”的革命行動,竟然讓自己這個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工人階級也攤上了。

根據(jù)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陽區(qū)牽頭,向陽公社迅速抽調(diào)了幾個革命骨干,組成了一個專案小組。小組直接向徐主任匯報,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開始工作。專案小組以事發(fā)當(dāng)日的日期命名,簡稱“913專案小組”。于主任因為熟悉情況和積極請戰(zhàn),最后一個被批準(zhǔn)加入了“913”。

專案小組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不僅對小六子的親屬、鄰居和同學(xué)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調(diào)查,而且連經(jīng)常進(jìn)入老街的郵遞員、掌鞋的、磨菜刀的和廢品收購站收破爛兒的都進(jìn)入了“913”的調(diào)查視野。甚至,“913”還召回了已經(jīng)下鄉(xiāng)的商老師,刨根追底地訊問商老師跟小六子有沒有來往,給沒給小六子講過故事,講過什么故事……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兒子大斌也列入了需要調(diào)查的名單。

響鼓不怕重錘,真金不怕火煉,就算是組織考驗咱們了。王師傅反復(fù)安慰自己和桂珍:“沒事兒,咱們兩家都是貧下中農(nóng)啊,舊社會窮得穿不上褲子……天塌不下來!”

“那么,老五的事兒怎么辦呢?”桂珍小心地問。

桂珍的話,把王師傅心里整整齊齊的“天”一下子戳了個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六子的五叔,因為偷了生產(chǎn)隊的四個地瓜,一下子成了“四類分子”了。王師傅一直捂著蓋著這件事,不論是車間還是左鄰右舍都毫不知情?,F(xiàn)在,因為小六子的事,專案小組必將順藤摸瓜,一旦他們掌握了這個情況,本著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原則和方法,根紅苗正的王師傅勢必在劫難逃。

王師傅上火了,先是頭疼,接著是眼睛麥粒腫——長針眼了,再是扁桃體發(fā)炎,之后嘴角爛起了一個大水泡,再之后痔瘡發(fā)作……身體里的毒火東沖西撞左沖右突,王師傅一輩子也沒上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從明天開始,每天上午,王師傅都要到公社匯報小六子的思想動態(tài)。于主任嚴(yán)正指出,這是一項政治任務(wù),也是擺在你面前的一個機(jī)會。

王師傅懂得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他現(xiàn)在還是工人階級,他有這個覺悟。所以,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小六子被送回來時——同時送回來的,還有小六子腫脹的左邊臉蛋和臉蛋上的兩三個清晰可見的巴掌印記——王師傅心里頓時升起了滿腔怒火。

小六子看見父親,“哇”地一下子哭了出來,一頭扎進(jìn)父親懷里。

王師傅看出來了,兒子被嚇壞了,嗓子已經(jīng)哭啞了,眼睛里也沒有多少淚水了。他一把摟過了兒子,鼻子一下子酸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嘛?!王師傅心疼了,但是只疼了一下子,接著就開始“狠斗私字一閃念”了——小六子再小,但他心里卻滋生了反革命的萌芽,如果任其泛濫,那么不僅小六子的臉上挨巴掌,家里每個人的臉上都會挨巴掌,而且不是一個臉蛋挨巴掌,是兩個臉蛋都要挨巴掌……后果不堪設(shè)想??!

王師傅想清楚了,輕聲說:“背過手去?!?/p>

小六子收住哭聲,聽話地背過手,像一個被老師罰站的調(diào)皮孩子。

王師傅拿出一卷電工膠布,扯開,一撇一捺地粘在小六子的嘴上。電工膠布是黑色的,粘在小六子的嘴上,就像在他的臉上打了一個黑叉兒。王師傅在心里叨咕:兒子,別怪你爹心狠啊。

小六子愣在地上,背著手,貼著墻站著,腫眼泡兒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巴著。他又一次想哭,卻“哇”不出來,只能“嗚嗚”著,但大滴大滴的眼淚卻水靈靈地滑了下來。

桂珍不斷地在旁邊說情:“孩子再不做夢了啊,再不做夢了啊。”

王師傅眼眶里滾動著淚珠,虎著臉,對桂珍吼道:“你想讓這個兔崽子把咱們家毀了嗎?!”

王師傅這話,是對桂珍說的,更是對其他兒子們說的。

打也打了,罰也罰了,但是王師傅知道,最重要的還是靈魂深處鬧革命,對兒子進(jìn)行思想教育。

不許撒謊——從小到大,王師傅都是這樣教育兒子們的,而且,在王師傅的記憶里,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教育自己的;不許拿人家的東西——從小到大,桂珍都是這樣教育兒子們的,而且,在桂珍的記憶里,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教育自己的。但是,小六子顯然屬于新形勢下的新問題。解決新問題,必須運(yùn)用新方法。桂珍敲打了一句“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落后”,挺有高度的。王師傅搜腸刮肚,憋出了一句“養(yǎng)子不教如養(yǎng)驢,養(yǎng)女不教如養(yǎng)豬”,但是話一出口,王師傅就覺得這話不像是敲打小六子,倒像是埋汰自己。

環(huán)顧四周,王師傅一下子想到了一個人選,而且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王師傅敲開了商老師的家門。商老師正穿著一件破背心在家里忙活什么呢。這時,王師傅突然發(fā)現(xiàn)商老師下鄉(xiāng)下得已經(jīng)不像一個知識分子了,黑瘦黑瘦的,眼鏡腿兒也折了,用白膠布纏著,而且白膠布已經(jīng)臟得灰了吧唧的了。這一瞬間,王師傅覺得商老師的形象不太像一個老師,倒像一個小隊會計或者傳授果樹嫁接的什么人。

王師傅說明來意。商老師趕緊穿上一件外衣,系上扣子,而且連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又扶了扶眼鏡,沉吟片刻,講了一個《狼來了》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孩子在山上放羊,突然狼來了——一條大灰狼。小孩子大聲喊著狼來了,于是,山下正在干活的大人們拎著鋤頭就趕來了,把大灰狼趕跑了。第二天,小孩子又在山上放羊,閑著沒事兒,就大聲喊著狼來了狼來了。山下的大人們聽見了,拎著鋤頭又來了,來了一看哪有什么狼呀。第三天,小孩子還在山上放羊,這時,大灰狼來了,而且是來了一群大灰狼。小孩子大聲喊著狼來了啊狼來了,山下的大人們聽見了,仍然低著頭干活……”

“大人們?yōu)槭裁床粊砟??”商老師像講課一樣,循循善誘。

“大人們沒聽見?!毙×玉R上回答道。

“大人們聽見啦?!鄙汤蠋熆隙ǖ?。

“大人們聽見了,為什么還不來呢?”小六子急切地問,“大人們不來,大灰狼是不是要吃小孩子???”

“這個……”商老師窘住了。

“商老師的意思是——不許你撒謊!”王師傅厲聲打斷了商老師和兒子的對話。小六子讓父親的聲音嚇得一哆嗦。最近父親的說話和出手都比較有力量,小六子經(jīng)常讓他嚇得一驚一乍的。

王師傅看到商老師在打點行裝,就說怎么又要下鄉(xiāng)啊。商老師說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唄。王師傅說你忙吧,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商老師說哪里哪里,我還得謝謝孩子呢。王師傅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商老師吞吞吐吐地說,不是因為孩子,我還回不來呢。

王師傅對商老師的故事比較失望,他琢磨著回家繼續(xù)敲打兒子呢。他自然不會料到商老師的這個故事像釘子一樣扎進(jìn)了小六子的心里,他更不會料到商老師此次下鄉(xiāng)竟然會有那么一個結(jié)果。

天還蒙蒙亮,王師傅就披衣下床,拎著一把掃帚,躡手躡腳地走過老街,又穿過幾條睡意蒙眬的大街,來到公社門口,“嘩啦嘩啦”地掃大街。

一大早,外面有點兒涼,但王師傅的心更涼。小棉襖沒有了,生出這么一個廢物。指望他變廢為寶吧,卻又惹出這么多的是非……王師傅使勁兒地掃著大街,也是使勁兒地掃著心里的晦氣和悲涼。

一連十幾天,王師傅都要灰頭土臉地去公社匯報思想。他沒有勇氣和臉面去面對街坊鄰居不咸不淡的問候和不冷不熱的目光,所以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來到公社。王師傅先是把公社門口清掃一遍,如果時間還早,再把公社門口的大街清掃一遍。掃完了大街,上班的時間也到了,王師傅撣去衣服上的塵土,開始向于主任匯報。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頓。”每一次見面,王師傅都要匯報一下家里對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動。

于主任用手托著下巴,在辦公桌后面一動不動。辦公桌上堆滿了報紙和雜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個紙制的掩體里。

“我用膠布把他的嘴封上了。”王師傅接著說。

“我昨晚上一宿沒讓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著于主任不表態(tài),王師傅不知道再怎么說了。

“我琢磨著把小六子送到山東農(nóng)村,過繼給孩子他姑……”其實這只是王師傅一個計劃,但是現(xiàn)在說出來,王師傅是基本上下定決心了。

“于主任,你就幫幫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橫,咱們也算半個一家人啦?!蓖鯉煾祹缀跏窃诎罅?。為了全家人的幸福,他不知是不是該給于主任跪下了。

“你這么說,就是沒拿我老于當(dāng)外人啊?!庇谥魅位⒖谶掳?,下巴之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復(fù)雜莫測的神情。

“我再也不讓這個小兔崽子給你添麻煩啦?!蓖鯉煾蹬闹约旱男乜?。

于主任“呼”地站起來,“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說:“老王啊,你讓我怎么說啊?!”

“王師傅啊,我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臉上躍動出一種完整的感動,怔怔地瞪著王師傅,然后一咬牙,湊近王師傅的耳朵,幾乎是用牙齒說道,“‘913’——解散啦!”

“……”難道升級啦?王師傅覺得膝蓋里涼颼颼的。

“林彪確實是個壞人,他陰謀造反,摔死啦。”因為受到驚嚇,于主任的面孔都有點兒變形了,聲音更是顫顫了,“中央文件還沒傳達(dá)到我這一層,現(xiàn)在這還是國家機(jī)密呢……但是現(xiàn)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嗎?!”

王師傅蒙了,不知誰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別怪我啊,我也氣暈了,那一巴掌打得有點兒重啦。”于主任拉過王師傅的手,緊緊握著,臉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沒事兒,沒事兒,下雨天打孩子……”王師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調(diào)查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沒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彎兒拐得急了點兒,王師傅一時跟不上趟兒。他恨不得請于主任打他一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著大拇指,不斷地在王師傅鼻子尖兒一帶摁著,“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啊!”

老天開眼??!王師傅這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滿了淚水。于主任見狀,摟著王師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又充滿理解地按了按。這一拍一按,王師傅的淚珠就像樹上熟透的果子一樣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他不知該感激林彪摔得及時,還是慶幸小六子夢得正確。王師傅的兩片嘴唇抖動著,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了。

突然,王師傅攥緊了拳頭,振臂一呼:“毛主席萬歲!”

因為是死胡同,又是細(xì)窄的土路,印象里從來就沒有什么像樣的車輛進(jìn)入老街,三個輪子的沒有,更不要說四個輪子的了,就連淘大糞的兩輪馬車都傲慢地停在街口。但是,今天一大早,老街卻開來了一輛黢黑锃亮的小轎車——掛著部隊車牌的上海牌小轎車。接著,讓人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xiàn)了——“上海牌”竟然開始倒車了。司機(jī)搖下玻璃,擰著頭,幾乎是把轎車一點一點地塞進(jìn)了老街里、塞到王師傅家的門口,而且,車門一打開,車門不偏不倚地正好對著家門……那份陣勢、那份準(zhǔn)確,讓老街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如癡如醉。

“上海牌”把小六子接走了。

小六子被接到一家醫(yī)院。不用掛號,不用排隊,先是稱體重量身高甚至還測量了頭圍,再是測視力看牙齒甚至還檢查了視網(wǎng)膜,然后他又被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脫得精精光光,量脈搏聽心肺驗血透視,再然后是心電圖化驗血色素血糖甚至是糞便和尿水……小六子就像一塊極其貴重的物品,被一群“白大褂”前呼后擁輕拿輕放,折騰了幾乎整整一天。

最后,小六子被領(lǐng)進(jìn)一間大會議室。會議室擺放著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排嚴(yán)肅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后面是一面大墻,墻上畫著藍(lán)色的海浪、火紅的太陽和太陽發(fā)出的金黃粗大的光芒……幾個“白大褂”在陽光和海浪下面輪流發(fā)問:

——叫什么名字?幾歲啦?

——家里都有幾口人?。堪职謱δ愫眠€是媽媽對你好?

——姑姑是奶奶的孩子還是姥姥的孩子呢?

——1加2等于幾?3加5等于幾?

——世界革命的心臟在哪里?

——“老三篇”是哪三篇呢?

——西哈努克親王是阿爾巴尼亞人嗎?

——地球是圓的還是長條的?

——王連舉是好人還是壞人?

——李向陽是《地雷戰(zhàn)》還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人物?

……

讓小六子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白大褂”里有一半的人戴著眼鏡,但問的問題卻是非常非常的滑稽。當(dāng)然了,小六子不知道他剛才進(jìn)行的是精神測試,他也不知道在他進(jìn)行精神測試之前進(jìn)行的是最完整最全面的身體檢查,他還不知道的是他已經(jīng)順利地通過了這場測試。當(dāng)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家里正在進(jìn)行著怎樣的天翻地覆的變化。

就在小六子被接走的同時,于主任來了,手里捏著一本新的工作日記。

“別叫我主任了,叫我副主任吧。”一見面,一臉嚴(yán)肅的于主任對王師傅感慨地說。

“這個……”王師傅在于主任的臉上看不到平日的笑呵呵,一下子窘住了,“是……小六子拖累你了?”

“不是,我離開公社,上調(diào)到區(qū)里了。組織上信任我,現(xiàn)在我是朝陽區(qū)革委會副主任了?!庇谥魅握f罷,不待王師傅說什么,就自言自語道,“我一定不辜負(fù)組織的信任和期望?!?/p>

“哦——于副主任?!蓖鯉煾敌α艘幌路Q呼。

如同石子入水,于副主任的臉上頓時蕩漾開一圈笑意,只是這漣漪僅僅蕩漾了兩圈便謙虛地停止了。于副主任鄭重地說:“徐主任有一個想法,意思是把你家的房子調(diào)換一下,調(diào)到離南湖大院近一點兒的工人新村?!?/p>

王師傅驚異地張大嘴巴,他知道自己張大嘴巴的樣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一時半會兒又合不上嘴,于是趕緊抓過于副主任的手,使勁兒地?fù)u撼著。這一搖,氣順了,王師傅激動地囁嚅道:“感謝啊,感謝組織的關(guān)心?!?/p>

工人新村是本市新落成的一個住宅小區(qū),全部是五層樓,整齊得就像一方方新鮮芬芳的豆腐。在渤海,住房好不好,很重要的一個指標(biāo)就是看“三表”——水表、電表和煤氣表——是不是獨自計費(fèi)的。工人新村是新蓋的住宅小區(qū),不僅“三表”是自家的,廁所也是足不出戶的水便,而且每一家在樓下還有一個儲物的小倉庫呢。王師傅車間里的一個老勞模,就分到了這樣一間房子。在王師傅眼里,工人新村就是美麗而又遙遠(yuǎn)的月亮,看著美麗,但距離遙遠(yuǎn),而且是遠(yuǎn)得沒有距離的那種遙遠(yuǎn)。但是于副主任的臉上卻不見喜悅。非但不見喜悅,他心里正憂心如焚呢。他怎么能不焦急呢?工人新村不在朝陽區(qū)的地盤,那是南湖區(qū)的轄區(qū)嘍。于副主任語重心長地說:“老王啊,都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咱們鄰鄰居居這么多年了,沒紅過臉兒,沒拌過嘴,你說,你拍拍屁股就走,考不考慮我們這些老鄰老居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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