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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機密

秘密生活 作者:陳昌平 著


國家機密

在王喜貴王師傅眼里,小兒子王愛嬌就是一個廢品。

王師傅祖籍山東,世代務(wù)農(nóng)。至少可以追溯到爺爺?shù)臓敔?,王氏家族便人丁興旺,而且全部是兄妹六個——五個男的一個女的,老幺是個女的——小棉襖。至少從那時候開始,王家的男人和媳婦就像一臺性能優(yōu)異的機器,五男一女的生育傳統(tǒng)和性別格局便一直延續(xù)下來。即便是在兵荒馬亂顛沛流離的年代,王家的祖先依然頑強而又幸運地保持著這一匪夷所思的傳統(tǒng)。到了王師傅這一代,自然還是兄妹六個,五男一女,老幺依然是個女的——小棉襖。王師傅排行老大,是兄弟里第一個成家立業(yè)的。他沒有理由和借口破壞這一傳統(tǒng)嘛,再說了,他這一家人又趕上了突飛猛進蒸蒸日上的新社會,所以王師傅結(jié)婚時就鉚足了勁兒,把機器調(diào)理得齒輪飛轉(zhuǎn)馬達轟鳴——他要給兄弟們做個榜樣。

王師傅的準備工作做得細致有序。王家對門的鄰居是渤海師范??茖W(xué)校中文系的商老師一家。說是一家,讓人笑話,其實就是商老師夫婦兩個人,結(jié)婚四年了,也沒個后代。王師傅奇怪商老師為什么沒有后代。媳婦桂珍揣測商老師兩口子是不是有一個人沒有生育能力。商老師自己就是獨子,人長得精瘦白凈,白襯衣掖在腰帶里,戴著一副白色的眼鏡,于是王師傅覺得桂珍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咫尺之間,天上地下,這邊人丁興旺熱熱鬧鬧,那邊形單影孤冷冷落落,這不禁讓王師傅暗自感嘆和驕傲。當然了,商老師是識文斷字的大學(xué)老師,王師傅對他還是非常尊敬和客氣的。王師傅跟人打招呼從來都是“吃了嗎”,唯獨跟商老師見面,說的是“你好”。這足以窺見商老師在王師傅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就在老大出生后不久,正是上秋時節(jié),王師傅幫著商老師盤了一鋪平平整整的冬暖夏涼的大火炕。他既沒抽商老師家的一根煙,也沒喝商老師家的一口水,只是請求商老師瞅個空兒為老大和老大以后的五個弟妹們起名。王師傅清楚地記得,當他說出老大的后面還有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時,商老師的表情就像連續(xù)挨了五顆子彈一樣。

商老師在王師傅盤的火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交給王師傅一張紙條,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寫著“江山如此多嬌”,六個字。

開始,王師傅還不知道這是毛主席詩詞呢,但是瞅著瞅著,這六個字就在王師傅心里鮮花盛開啦——你看嘛,前面五個字就像男孩子一樣,有山有水的,最后面一個字兒嬌滴滴的,帶著“女”字偏旁……王師傅非常滿意,他把商老師的紙條折疊好,小心地夾在眼下還只有三個人的戶口簿里。于是一切均在按部就班地運行,兩年一個,老大愛江、老二愛山、老三愛如、老四愛此、老五愛多排著整齊的隊伍,邁著雄壯的步伐,唱著嘹亮的歌曲進入了新社會。編筐編簍,貴在收口。臨到最后一個,如果如期而至的是一個“小棉襖”,那么王喜貴王師傅也就圓滿完成任務(wù)啦。

王愛嬌,這是一個從發(fā)音到含義都非常美好的名字。

但是,偏偏桂珍不爭氣,第六個竟然又是一個“帶把兒的”——還是一個男孩。這讓王師傅大失所望,并且徹底打翻了王家?guī)状嗽催h流長的傳統(tǒng)。

而且,讓王喜貴王師傅大失所望的還不止這個呢。

自打小六子出生,王師傅就開始不斷地奇怪,這孩子長得像誰呢?從老大開始,一個一個數(shù)過去,小六子的五個哥哥,全部挑著父母的優(yōu)點生長。王師傅鼻直口闊,于是哥們兒五個一水兒是高挺挺的鼻子方正正的嘴巴;桂珍濃眉大眼,于是哥們兒五個全都是水靈靈的雙眼皮兒濃黑黑的臥蠶眉;王師傅健壯敦實,于是哥們兒五個的身板就像虎崽子牛犢子板凳子馬扎子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桂珍白白凈凈,于是哥們兒五個的皮膚就像在白面缸里滾過的一樣潔白而又細膩。

但是,眼前的這個名字叫做王愛嬌的小東西,卻繼承了王師傅和桂珍所有的缺欠和短處,并且有所發(fā)揚光大。

這么說吧,小六子的長相就像在嘲弄王師傅兩口子一樣:他長著王師傅一樣的單眼皮,長著跟桂珍一樣的扁鼻梁,有著王師傅一樣的粗黑皮膚,有著桂珍一樣的窄肩細腿……如果小六子僅僅具有以上不足倒也罷了——虎毒不食子嘛,關(guān)鍵是小六子又擅自創(chuàng)造和發(fā)揮了王師傅和桂珍都不具有的缺欠和短處。

小六子不僅是單眼皮,而且眼皮兒厚厚的——天生一個腫眼泡兒。這一單一腫,就好像連續(xù)幾天幾夜加班加點沒睡好覺一樣。不僅如此,小六子天生還有點兒地包天兒,下唇像陽臺一樣探出來,像是有許多的話語憋屈在嘴里說不出來……這些都是王師傅和桂珍乃至他們各自家族都未曾有過的。

王喜貴王師傅的夢想破滅了,而此時他的弟弟們卻陸陸續(xù)續(xù)地完成了任務(wù)——全部五男一女啊。這更讓王師傅感到憋屈和窩囊了,就像工友們都下班了可他還在埋頭苦干,就像在操場上比賽,別人都沖線了只有他還撅著腚跑圈兒……王師傅知道自己的夢想是怎么破滅的,而且還知道這個讓他夢想破滅的小東西還霸占著王愛嬌這樣一個美麗的名字。王師傅當然知道愛嬌這個名字不適合小六子,但是反過來一想,小六子也不適合愛嬌這個名字啊。

本來王師傅憋著勁兒準備再要一個姑娘,但是越來越沉重的家庭負擔卻讓他離這個夢想越來越遠了。男孩子的最大缺點就是胃口大,本來飯桌上的油水就少,定量供應(yīng)的糧食根本填不飽兒子們越抻越大的胃口。老大老二能吃能喝情有可原——長身體嘛,但是小六子能吃能喝就讓王師傅莫名其妙了。小六子能吃,自打出生就能吃。別的孩子能吃,吃糧食跟吃化肥一樣,個頭往上直躥;小六子能吃,吃了也白吃,“化肥”到他的肚子里就失蹤了。小六子比同齡人又瘦又小,什么東西到了他的肚子里就跟鉆進下水道一樣去向不明。

當然了,還有個更深一層的原因。既然自己生了小六子這么一個“次品”,足以證明自己家的機器已經(jīng)出故障了,而在故障排除之前貿(mào)然行事,誰敢保證下一個會是滿意的“產(chǎn)品”呢?

其實王師傅還活動過一個心眼兒。他唯一的妹妹——小六子的姑姑,一連生了五個丫頭,就是缺一個兒子。王師傅有過把小六子過繼給妹妹的想法,只是顧慮到小六子的自身情況——形象上有點兒拿不出手嘛,加上桂珍極力反對,此事才不了了之。

就在王師傅琢磨著過繼小六子的時候,小六子正穿著哥哥們穿剩的破舊肥大的衣褲,趿拉著永遠不太合腳的鞋子,跟在街坊鄰居的小伙伴后面,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盡情玩耍呢。當然,這時候的王師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正是這個讓他在車間里埋頭苦干、在操場上撅著腚跑圈兒的小六子,即將給他帶來怎樣的驕傲和榮耀,而這些驕傲和榮耀,偏偏就跟小六子那王師傅怎么看怎么別扭的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密切相關(guān)呢。

王師傅家門口有一條小街,泥土路面,春天刮風時黃土撲面,夏天下雨時污水橫流,遠遠近近都叫它老街。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把小街叫做老街。其實它既沒有悠久的歷史,也缺少美麗的傳說,細細彎彎的,還是一條死胡同。街道的兩旁盡是一些低矮破舊的紅磚平房,雖然墻上和檐下總也少不了語錄和口號,但是不論來了什么運動,老街總也擺脫不了柴米油鹽和婆婆媽媽的味道。在柏油路縱橫交錯的城市里,老街就像一個拽著城市衣角的鄉(xiāng)下孩子,羞羞答答地躲在大馬路的后面。

就在這條老街上,小六子在歡天喜地和稀里糊涂之間長大了。

別看王師傅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但是小六子的五個哥哥卻都有著自己不平凡的愛好。老大愛集郵,老二愛航模,老三吹笛子,老四踢足球,老五愛美術(shù)……哪像小六子,哥哥們玩過的,小六子要玩;哥哥們沒玩的,小六子會玩;哥哥們不稀得玩的,小六子更要玩。早晨還是干凈整潔的衣服,晚上回來就破破爛爛臟了吧唧了,而且經(jīng)常是這里蹭破點兒皮兒那里掛上點兒花兒。王師傅家屋子小,孩子又多,每一個孩子都是在老街上茁壯成長的。滾鐵環(huán)、抽陀螺、打彈弓、跳房子、木頭人兒、騎馬打仗、警察抓特務(wù)……現(xiàn)在,每一天只要一跳出家門,屬于小六子和小六子們的幸福時光馬上就地開始啦。

玩累了,孩子們就在土路上席地而坐,海闊天空地吹起牛來了。吹牛既是體能上的休戰(zhàn)和喘息,也是幸福時光在腦袋瓜兒里的延續(xù)。

——我夢見我當上了偵察兵,戴著禮帽,戴著墨鏡,嘴里叼著老刀牌香煙,腰里別了兩把盒子炮。

——我夢見我當了大廚師,餃子吃得都不稀得吃了,拿餃子喂豬。

——我夢見自己變成孫悟空了,整天在天上飛,拿著金箍棒,想砸什么就砸什么。

“我昨晚上,也做夢啦。”別人都說的差不多了,小六子才搶上話,大聲說,“我夢見,毛主席啦,毛主席還捏了我臉蛋兒呢?!闭f著,小六子還捏著自己的臉腮抖了兩下,以示強調(diào)。

偵察兵、大廚師、孫悟空……哪一個比得上偉大領(lǐng)袖啊。但是,怎么能讓小六子做這個夢呢?在這群小伙伴中,小六子年齡最小,還沒有上學(xué),而且長得又矮又小,幾乎在所有的游戲中,他總是充當壞蛋和特務(wù)的角色,最好的角色也就是普通士兵和勞苦大眾。再說了,從長相和穿戴來看,小六子也比其他伙伴都更接近于壞蛋和特務(wù)呀。所以,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相信和不接受小六子會做這么一個大夢,紛紛表示不滿和反對,經(jīng)常扮演偵察兵和老鷹的于大斌反對得最為激烈。

大斌比小六子大三歲,不僅上學(xué)了,而且還是班長。

有的人在學(xué)校是干部,但是在街道就什么也不是了;有的人在街道稱王稱霸,但是在學(xué)校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于大斌同學(xué)卻兩手硬——他在學(xué)校是班長,在老街是頭頭兒。他胸前的鐵哨兒,不論在學(xué)校還是在街頭一樣好使。大斌生得濃眉大眼,長得敦敦實實,走路挺胸昂頭,說話斬釘截鐵,年紀不大,卻已初具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模樣,加之他的爸爸是公社革命委員會的主任,所以他當之無愧地成為小伙伴們的頭頭了,因此大斌最不滿意小六子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作風了。于是大斌像機關(guān)槍一樣“突突突”地進行了反擊。

——毛主席摸你的臉干什么呢?

——你的臉上有鼻涕,眼里有眼屎,把毛主席的手弄臟了怎么辦呢?

——你的頭上還有虱子,虱子拿你的頭當炕頭,你傳染了毛主席怎么辦呢?

小六子不喜歡大斌的話,同時也不太滿意自己的長相。對小六子來說,長相是一個廣闊而又朦朧的概念,所以細節(jié)部分的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什么的,他這個時候還感覺不到有什么遺憾和不足。他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個頭和身材。他的個頭是同齡人里面最矮的,他的身材是同齡人里面最瘦的。這一矮一瘦,就把小六子從好人和英雄的隊伍里開除出來了。

但是,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后面的腦袋瓜兒就是不聽話,小六子幾乎沒有一天不做夢的。每天夜晚,小小的腦袋里不是千軍萬馬縱橫馳騁就是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好在并不是所有的夢都能回憶起來,回憶起來的夢只是極少數(shù)。但是,就是這極少數(shù)的夢,如果大白天遇上了什么相關(guān)的事兒,就跟地下黨接頭一樣,一下子就會串聯(lián)起來而且攜起手來,不管不顧地在腦子里開始造反了。

這一天,玩著玩著,小六子褪下褲子,掏出小雞雞,正準備在墻根兒撒尿。大斌突然喊了一聲等等,然后問小伙伴們有沒有。小伙伴們都知道他的意思,齊聲高喊有。于是所有人都貼近大墻,褪下褲子并挽起小雞雞,一溜站好,射箭一樣繃上。

那時候,只要有一個人要撒尿,其他人馬上傳染一樣地都要撒尿,于是大斌就把撒尿提拔成一項賽事——第一看誰滋得高,第二看誰時間長。

大斌嘴含鐵哨,“嘟”的一聲令下,每個人都腆起肚子,使勁兒往墻上吱吱吱地射尿。墻上頓時涌現(xiàn)出一波一波的濕線,腳下生成一條條生動活潑的蛇流……這是幾乎每天都有的一項比賽,只是小六子的戰(zhàn)績一向不太好,因為小伙伴們的個頭比他高、小雞雞比他大,所以即使小六子每一次比賽都使出改天換地的勁兒,也從來就是一個拉巴丟兒。但是今天,小六子滋著滋著,突然覺得心里有一種東西一下子活了,接著便癢癢地騷動起來——他想起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晨做的一個夢了。

小六子抖了抖小雞雞,覷著眼睛,看著墻上屬于自己的那條萎靡不振的曲線,大聲說:“我夢見有一架飛機,掉下來了。”

小伙伴們都在收緊屁股做最后的沖刺——人家還沒尿完呢,沒人理睬小六子的話。小六子收回小雞雞,又一次沮喪地看了看自己的尿高,大聲地說:“我真的夢見一架飛機,掉下來了……不,是打下來的。”

大斌扭過頭,警告道:“你再做這樣的夢,我們就不帶你玩啦。”

“可是……我真的夢見啦?!?/p>

“我們解放軍的飛機怎么能掉下來呢?”大斌嚴正警告道。他的面前是接近他身高的尿線,如同一座濕漉漉的小山。他又一次勝利了。

“是敵機,敵人的飛機!”小六子糾正說。

“我們的祖國人口眾多,山清水秀,敵人的飛機也不能想掉就掉下來??!”大斌是班長,班長不是一般的學(xué)生,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可是……就是掉了。”小六子還小,說話還有點兒磕磕絆絆的。

“好吧,要是敵人的飛機不掉下來,我們就把你永遠開除出革命隊伍,今后再不帶你玩了!”大斌威脅說。

“可是……”小六子有點兒遲疑,嘟嘟囔囔地說,“要是……掉下來了呢?”

“要是敵人的飛機掉下來,我就把我的‘大中華’給你!”大斌雙手掐腰,挺起胸脯,斬釘截鐵地說,“可是,要是敵人的飛機沒掉下來,你就得把你的‘牡丹’和‘恒大’,統(tǒng)統(tǒng)都交出來——給我!”

遠遠近近,誰不知道于大斌手里有一本厚厚的《資本論》啊,那里面有著這條街——豈止是這條街,簡直是周邊地區(qū)最多、最全,同時也是最高級的煙盒。別人有的,大斌當然有;別人沒有的,大斌更是有。這其中,大斌就有那么一張嶄新嶄新的“大中華”煙盒,光亮如鏡,沒有一絲一毫的褶兒。這是大斌的“王牌部隊”,平時連摸都不讓人摸,看上一眼,已經(jīng)是巨大的面子啦。

大斌這么一說,小六子有點兒激動,又拿不定主意。他手里的“牡丹”和“恒大”,也都是干凈整潔的新煙盒。當然了,它們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大中華”的一個角兒……小六子在腦海里又“電影”了一遍昨晚的夢。

大斌拉長聲音,一臉英雄豪情:“怎么樣,服了吧!”

電影里,敵機墜落的畫面非常清晰,還拖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濃煙……小六子咽了咽口水,說:“好吧,就‘大中華’吧?!?/p>

幾乎就在小六子和大斌打賭的同時,大斌的爸爸——向陽公社革命委員會(去年還叫向陽街道居民委員會呢)主任于志儉剛剛給半導(dǎo)體喇叭換上充滿力量的新電池,正滿大街地通知轄區(qū)內(nèi)的群眾游行呢——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擊落美帝國主義的U-2偵察機。

人民廣場又一次沸騰啦。

人們像開閘的水一樣奔騰著涌向街頭。當然紅旗招展了,當然鑼鼓喧天了,大人們扛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高舉橫幅,歌聲與口號此起彼伏……全城的人民以公社或廠礦為單位集中,沿著各自的游行路線向人民廣場集中。

人民廣場是渤海市的政治中心,位于渤海市的中心地帶,是全省乃至東北地區(qū)最大的廣場。廣場的西邊,是綠樹掩映的南湖大院——南湖大院便是省委大院。渤海人民群眾的所有游行,最后都要到人民廣場集會,講話,表態(tài),莊嚴聲明,發(fā)致敬電,然后形成聲勢浩大的群眾游行。

小六子喜歡游行,不論什么規(guī)模什么級別的游行,都能喚起他極大的熱情。一聽見鑼鼓、口號和歌聲什么的,小六子都要興奮得眼睛發(fā)亮渾身顫抖。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與群情振奮的喧鬧里,小六子跟小伙伴們像一群興奮的小魚,在大人們滿是汗?jié)n氣味的腿胯之間往來穿梭,或者跟著喊口號唱歌,或者利用擁擠的人群玩捉迷藏的游戲。

對小六子他們來說,游行就是一場大規(guī)模的游戲,而且游戲的時間還沒有限制——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地點也從又細又窄的老街搬到了遼闊寬廣的柏油大馬路,人員更是由兒童團、游擊隊什么的變成了大部隊和正規(guī)軍。

當然了,今天的游行對小六子來說還有著特殊的意義。

整個晚上,小六子一直跟蹤著大斌。直到半夜十二點了,游行的隊伍累得快散架了,人們開始陸續(xù)離去了,小六子依然尾巴一樣跟著大斌,而且一直咬到大斌家的門口。大斌悶著頭,也不說話,腳下卻越來越緊,跳進家門,就要插上插銷。

小六子眼疾手快,一下子拽住把手,就是不讓大斌關(guān)門。兩個人也不搭話,只是“呼哧呼哧”地在把手上反復(fù)爭奪。門縫忽大忽小,但是身短力虧的小六子很快落了下風。這時,小六子瞅準了一個機會,一下子把胳膊插進了門縫……正在這時,于主任回來了,見到兩個人你拉我拽的,大聲喝道:“你們調(diào)什么皮?”

“‘大中華’!”小六子氣喘吁吁地喊了一句。

“他沒說是偵察機啊……再說我們也沒有拉鉤上吊?!贝蟊舐曇舾叩剞q解著。拉鉤上吊是小伙伴之間履行承諾的最高儀式。

“去去,趕緊回家去。”于主任挎著喇叭,嗓子也有點兒沙啞,不耐煩地轟著小六子,然后推搡一把大斌,反手“咣”地一下帶上門。

大斌掀開門簾,在門里扮了一個勝利的鬼臉。

小六子決心復(fù)仇。

從這時候開始,每一天早晨一睜眼,小六子都要在床上磨蹭一會兒。小六子不是懶,他是在回憶,回憶睜眼之前有沒有做過什么夢。這時候,小六子已經(jīng)有點兒經(jīng)驗了——起床后,如果腦袋昏沉沉的,那么昨晚或者今早一定是有夢來了。這時候,即使小腹鼓脹眼里布滿眼屎,小六子也不急于上廁所和洗臉,而是瞇縫著腫眼泡兒,腦殼一晃一晃的,一次次地打撈著昏昏沉沉的腦袋里面的夢。如果沒有成功,白天,小六子也會格外小心,說話慢慢吞吞,走路穩(wěn)穩(wěn)當當,像一個頂碗的雜技演員,生怕有什么劇烈運動,把包圍在腦袋里的夢給弄沒了。

小六子的努力當然沒有白費,堅持就是勝利。過了很長時間,他終于迎來了他期待已久的特別清楚的夢。小六子馬上找到大斌,他跟大斌一字一句地說:“你說,石頭怎么能飛呢?你信不信石頭能飛呢?”

“當然不信啦!”大斌的回答非??隙ǎ€加上了一句,“你胡扯?!?/p>

“但是,我就夢見了天上有一塊石頭,在飛呢,而且石頭還能唱歌?!毙×右笄械乜粗蟊?,聲音越來越高,并且開出了他的條件,“我如果輸了,就把我的‘牡丹’‘恒大’給你,再加上一張‘大前門’,都給你。你如果輸了,就把你的‘大中華’給我。”

“石頭能飛?還能唱歌?”有了擊落美機的教訓(xùn),大斌已經(jīng)很謹慎了。

“當然啦?!毙×友鲋槪炜?。藍藍的天空飄著白云,白云的后面真的有一塊又能飛又能唱歌的石頭嗎?

“胡謅八扯吧!”藍藍的天空也給了大斌信心,再說又加上了一張“大前門”,再說周圍的小伙伴們都在盯著自己呢。

“咱們這是打賭,你可不許后悔?。 贝蟊髧烂C地說。

“這么說定了啊,咱們倆拉鉤上吊。”小六子伸出小拇指,大斌也遲疑地伸出他的小拇指。

在小伙伴們的起哄和喝彩聲里,小六子和大斌兩個人的小拇指緊緊地鉤纏在一起,并且一邊搖晃著一邊喊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也就在兩個人拉鉤上吊的當天,大斌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又游行了,而且還是比上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游行,甚至是這一年里最大規(guī)模的游行。

當日——1970年4月25日,新華社在偉大首都北京發(fā)布了《新聞公告》:

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提出:“我們也要搞人造衛(wèi)星?!痹谌珖嗣裼觽ゴ蟮钠呤甏倪M軍聲中,我們懷著喜悅的心情宣布:毛主席的這一偉大號召實現(xiàn)了!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四日,我國成功地發(fā)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

衛(wèi)星運行軌道,距地球最近點四百三十九公里,最遠點兩千三百八十四公里,軌道平面和地球赤道平面的夾角六十八點五度,繞地球一周一百一十四分鐘。衛(wèi)星重一百七十三公斤,用20.009兆赫的頻率,播送《東方紅》樂曲。

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是中國人民在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領(lǐng)導(dǎo)下,高舉“九大”團結(jié)、勝利的旗幟,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方針,貫徹執(zhí)行“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總路線,以實際行動“抓革命,促生產(chǎn),促工作,促戰(zhàn)備”所取得的結(jié)果。

……

整個城市像開鍋的水一樣,人民在里面沸騰了。這一回不僅僅紅旗招展鑼鼓喧天,而且是鞭炮齊鳴載歌載舞了,更讓人激動的是,彩車出動啦。彩車是游行隊伍里最精彩最隆重的部分,它常常是一些巨大的模型:輪船、飛機、麥穗、內(nèi)燃機、精密機床等等,像是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大玩具。誰都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游行都會出動彩車的,但是出動彩車的游行一定是最重要和最關(guān)鍵的。千條江河匯大海,萬朵葵花向陽開啊——全市的人民和彩車都聚集到了人民廣場,再從人民廣場出發(fā),沿著渤海的主要大街,重新浩浩蕩蕩,重新奮勇前進。

每一回看見彩車,小六子都要忍不住地歡呼雀躍,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甚至牙齒都要上下“噠噠噠”地打著哆嗦。他跟著彩車跑啊跳啊的,從后面跑到前面,再從前面跑到后面,然后有選擇有重點地盯著他喜歡的輪船和飛機……盯著盯著,小六子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他突然止住腳步,他想起了比彩車更重要的事情——于大斌!

這時,上級發(fā)布通知,說我們的衛(wèi)星可能在今夜二十點二十九分自西北向東南方向飛經(jīng)渤海上空。于是,彩車、鑼鼓和游行的隊伍都停止了,剛才還是熱烈歡慶載歌載舞的城市一下子陷入了停頓和沉靜——那是一座城市巨大的靜穆啊,而且是喜滋滋樂顛顛美乎乎慢悠悠的靜穆,廣大人民群眾齊刷刷地揚起頭——面向西北,像廣闊天地上成熟挺拔的高粱,瞪大著眼睛,在祖國星光燦爛的夜空里搜尋著稍縱即逝的目標……但是,小六子既無心觀賞這些“大玩具”,也無意搜尋大人們頭上的目標了。他就像秋夜莊稼地里的一只窸窸窣窣的小老鼠,在寂靜的人群里躥來躥去,東尋西找地搜索著大斌的蹤影。

老街里空蕩蕩的,游行的群眾還沒回來。小六子搜索了小伙伴們平日玩耍和游戲的所有地方,甚至連街角的防空洞和更遠的大斌姥姥家都找過了,卻始終沒有偵察到大斌的影子。小六子決定潛伏起來,于是一貓腰躲進路燈后面的陰影里,在暗處盯著大斌家的門口。很快,小六子發(fā)現(xiàn)了大斌家屋頂上有一個蠕動的黑影——這小子一定躲在煙囪后面了。

小六子個子矮,上不去屋頂,于是便靜靜地埋伏在陰影里。

不知什么時候了,陰影外面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找孩子和罵孩子的聲音,老街在濃重的夜色里開始安靜起來了。于主任站在門口喊叫大斌。小六子注意到大斌探頭探腦地偵察了幾下,然后像螃蟹一樣,幾下子就從房頂上扭動下來了……就在這時,小六子從燈下的暗影里“嗖”地躥了出來,雙手叉著腰,橫在大斌和他爸爸中間。

看見父親和小六子,大斌突然“哇”地一下子哭了。

于主任看見小六子橫在門口,皺起了眉頭,說:“又是你,為什么總欺負我家大斌啊?”

小六子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平日總是偵察兵和老鷹的大斌怎么會突然大哭。他隱約感覺到大斌一哭,“大中華”也就夠嗆了。這樣想來,小六子也不由得“哇哇”地開哭了,聲音比大斌更大,眼淚比大斌更多。

“怪不得今天這么老實,是你闖禍了?!”于主任轉(zhuǎn)向兒子——自己的兒子比眼前這個孩子又高又膀啊。

于是兩個孩子——一個哇哇大哭,一個眼淚橫飛,在鼻涕眼淚之間,嘟嘟囔囔地向爸爸或于主任陳述各自的理由。大斌強調(diào)了小六子說的是敵機而實際上是U-2偵察機,大斌又強調(diào)了小六子說的是石頭而實際上是人造地球衛(wèi)星,再說小六子說了石頭能唱歌但是他沒說唱的是《東方紅》啊……

小六子的申述還沒有開始呢,于主任便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然后定定地看著小六子,嗓子啞啞地問:“你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小六子有點兒害怕了,怯怯地說不出話來。

“沒關(guān)系,叔叔問你話呢?!庇谥魅吻辶饲迳ぷ樱吞@地拍拍小六子。小六子聞到于主任嘴里有一股清涼的牙膏味。

“我……夢見的。”小六子說。

于主任中等身材,腰板挺直,頭發(fā)略微稀疏,梳著一絲不茍的分頭,像一本永遠學(xué)而不厭的書。居民們印象里的于主任,臉上總是笑呵呵的,目光里充滿了熱情與活力,手里永遠拿著工作的家什——或是講話的喇叭,或是滅蠅的拍子,或是開會的本子……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樂此不疲的忙碌與辛勞。公社主任是政府的基層干部,可是對王師傅一家來說,卻是登門的最大的領(lǐng)導(dǎo),所以于主任的來訪,頓時讓王師傅一家忙亂起來。

家里沒有茶葉,只能倒一杯開水??墒桥瘔乩餂]有開水,桂珍忙著去燒水。王師傅從鎖著的抽屜里取出了大半包的“混葉”,雙手敬給于主任,自己則卷了一根“大炮”。王師傅一邊卷煙,一邊綜合著孩子們最近的日常表現(xiàn),重點是小六子有無什么過失。

于主任隨隨便便地坐在炕沿兒上,剛吸了一口,便猛烈地咳嗽起來——“混葉”放的時間太長了。

王師傅馬上張羅著去買煙。于主任連忙阻止,并從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紅爛漫”,自己叼上一根,又遞給王師傅一根。王師傅兩手外推,可于主任依然直直地擎著,不收手,直到王師傅雙手接過煙。

“鄰鄰居居的,早想來拜訪拜訪?!庇谥魅我贿呎f,一邊四下打量著。

這是渤海市最常見的老式中國房——俗稱“一擔挑”,左右兩間住屋,中間是兩家合用的廚房。王師傅和商老師各居左右,廚房里擠滿了兩家準備過冬的白菜、蘿卜和過日子的各種氣味。

一進王師傅家,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擁擠與雜亂,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一間屋子,住著一家八口。靠窗戶的一邊,是一面大炕,而在屋子的另一面上空,則打了一個既能睡覺又可儲物的吊鋪。吊鋪的下面,是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了,擺放著一個常見的矮柜。矮柜的上面擺放著一個三五牌座鐘和一個半新的收音機。收音機上罩著一塊紅色的平絨,平絨的上面擺放著一座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貼著兩張宣傳畫,一張是毛主席去安源,一張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wèi)兵。

“最近工作太忙了,要不早來了?!庇谥魅握f,又跟了一句,“確實太忙啦?!?/p>

深入開展“一打三反”運動,進一步清查“五一六”分子,學(xué)習《人民日報》的《破除舊風俗,樹立新風尚》,在全公社開展“憶苦思甜”活動……新運動來得猛,新精神來得快。每天上班,于主任都不知道上面又會來什么新的精神,而不領(lǐng)會新的精神,也就無法在四海翻騰的運動中把握自己的命運。尤其是這一年,年方四十的于主任經(jīng)常感到力不從心,常常感到自己就是一條身處驚濤駭浪中的小船,而且是一條既無帆又無槳的小船。小船需要什么?帆、槳、羅盤……不知怎么,于主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這個會做夢的小六子。

“什么牌子的收音機?。俊庇谥魅我贿厗?,一邊從炕沿兒上直起身,撩起罩著收音機的平絨。

“第一茬子的‘紅燈’……年初壞了,一直沒工夫修理?!?/p>

“你是哪一年來渤海的?”

“五——一年。”

“你老家是——”

“老家是牟平的。”

“還有沒有什么親人?”

“老家還有五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有——”

“在北京沒有親戚?。俊庇谥魅未驍嗤鯉煾档脑?,問道。

“北京?”雖然墻上的天安門城樓與他近在咫尺,但是王師傅迷茫的表情卻顯示出北京對他來說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誰家出身地主富農(nóng)誰家有海外關(guān)系,哪家入黨提干哪家立功受獎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街道一樣,于主任對自己轄區(qū)居民的社會關(guān)系了如指掌,所以置身于擁擠雜亂的王家,于主任又一次納悶了,王什么兩口子都是普通群眾啊,不應(yīng)該也沒有可能比自己更快更早地聆聽中央的精神和聲音啊。

“對門的商老師經(jīng)?;貋韱幔俊庇谥魅螁?。

“有幾個月沒來了吧?”王師傅覺得這可能是今天的正題兒了,他鄭重地說,“商老師下鄉(xiāng)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一般是兩個多月回來一次,回來一次也待不長……”

“孩子呢?”

“嘿,商老師沒孩子呢。”

“不是,我問的是你家的孩子?!?/p>

“哪個……”王師傅不知于主任說的是哪一個孩子。

于主任不知道小六子是老幾,用手比畫了一下,“就是長得挺那個……那個的。”

“噢,愛嬌呀,我家小六兒……在外面玩吧。”王師傅心下不悅,但又不知是怨于主任沒禮貌,還是怪小六子不爭氣。

“聽說——你家小六子會做夢呢?!?/p>

“小孩家家的,胡說八道哩。”收音機、北京、商老師和小六子……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王師傅不知道于主任的來意,但是于主任遞煙的堅決,讓王師傅心下略安。

“說說,他都做過什么夢?”于主任兩腿一撩,盤腿上炕了,一副深入基層促膝談心的樣子。

“說出來讓人笑話。”王師傅抽煙如同吃煙,而且勤儉節(jié)約,一直抽到煙蒂捏不住了才掐掉。于主任掏出那包“紅爛漫”,又遞過一根。

“說給我聽聽?!庇谥魅纬鯉煾禍惲藴惿碜?,誠懇地說。

“什么毛猴子、大老虎啦、小兔子跟烏龜賽跑啦……”

于主任晃晃頭,直接把話題挑開了:“這孩子能夢見第二天的事情啊。”

“哼,他還說過有人在月亮上溜達呢。”王師傅一臉的不屑,“小孩子家胡謅八扯,誰能上到月亮上?。俊蓖鯉煾档谋砬轱@示,在月亮上溜達是比毛猴子大灰狼更荒誕更離奇的事情。

于主任心里猛然一沉——他看過《參考消息》,知道美帝國主義確實登上了月球,只是現(xiàn)在記不準日期。于主任不動聲色,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

“唔——是去年7月21日的事兒。”

“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呢?”于主任疑問道,心里默記了一遍這個日期。

“那天是孩子他爺?shù)纳眨帤v六月初八。”王師傅咧了咧嘴,猛吸一口煙。

這時,小六子回家了,臉蛋紅撲撲的,雙手臟兮兮的,帶著塵土的味道,透著一股玩耍后的興高采烈。

“來,到叔叔這兒來。”于主任拍拍身邊的炕沿兒,大聲招呼道。

小六子背著手,扭動著肩頭。

于主任從兜里掏出一張紅紙,在小六子眼前一亮:“你看,這是什么?”

這是大斌的“大中華”??!小六子眼睛一亮,欲前又止。于主任把煙盒往炕上“啪”地一拍,然后往小六子那里一推。小六子一把抓在手里,接著觸電一樣放下煙盒,把雙手往衣襟上蹭了蹭,這才小心地把“大中華”捧在手里……這就是大斌的“王牌”啊,火紅火紅的煙紙上,一頭是金光閃閃的天安門城樓,一頭是莊嚴高大的華表。

“大斌這個兔羔子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捏死他!”于主任用夸張的口氣,憤憤地拍著膝蓋。

總是偵察兵和老鷹的大斌如果被自己的爸爸——老偵察兵和老老鷹捏死了,會是什么樣子呢?小六子愉快地想,紅彤彤的煙盒映著他興奮的臉龐。

“這兩天又夢見什么了?”于主任輕聲問。

小六子心里已經(jīng)春風蕩漾了,腫眼泡兒后面的眼珠清澈明亮?!按笾腥A”一下子激發(fā)了他的記憶,小六子興奮地盯著眼盒,說:“昨晚上,夢見毛主席生氣了,在這個地方罵人了?!闭f著,他指著煙盒上的天安門城樓。偉大領(lǐng)袖怎么會罵人呢?老人家生氣了也不會罵人嘛……于主任本能地想駁斥和教育小六子兩句,但嘴上卻禁不住問:“罵誰呢?”

“罵外國的壞蛋!”小六子干脆地回答。

壞蛋當然可以罵,于主任釋然了。再問細節(jié),小六子就開始搖頭晃腦了。

“小六子再做什么夢了,你就先告訴我。”于主任惦著回家核實美帝國主義登月的日期,臨走時,一邊叮囑著王師傅,一邊把大半包的“紅爛漫”塞在王師傅手里。

“別,別?!蓖鯉煾抵蓖馔啤?/p>

“我睡眠不好,喜歡做夢,也樂意聽別人講夢。”于主任準確地把“紅爛漫”塞進王師傅的兜里,然后親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為“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所以從參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于主任就養(yǎng)成了看報紙聽廣播的習慣。廣播,他只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紙,他只看《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每到月底,于主任都要把兩份報紙按日期裝訂起來,然后按月份摞在一起。

所以,于主任很麻利地翻出《參考消息》,馬上就查出并印證了1969年7月21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聯(lián)系到兒子所說的敵機和衛(wèi)星,于主任的腦子“嗡”地一片煞白,印象里又臟又矮的小六子一下子變得奇特而又怪異了。于主任暗自驚嘆——這小子不是一個膘子,就是神仙下凡?。〉遣还苁潜熳舆€是神仙,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孩子肯定不是一個平常的孩子。膘子是本地人對精神病的一種貶稱。

但是,即使于主任已經(jīng)有了一點兒心理準備,即使于主任已經(jīng)百分之八十以上地認為小六子是神仙下凡了,第二天——1970年5月21日晚上,當他正點打開收音機,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里播出了毛主席發(fā)表《全世界人民團結(jié)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聲明以后,于主任渾身驟然顫抖起來,就像一列來歷不明的火車轟轟隆隆地輾過他的身體和經(jīng)歷,他甚至聽到了身體里有一種嘎吱嘎吱的將欲斷裂的聲音。這小家伙的夢又應(yīng)驗啦!

——毛主席確實生氣了。

——毛主席確實罵美國侵略者了。

——而且,毛主席確實是在“中華”上面的天安門城樓上。

現(xiàn)在,小六子成了于主任手里的寶貝。

于主任把小六子領(lǐng)到公社,他把小六子稱為階級斗爭的晴雨表;于主任把小六子帶到工宣隊,他把小六子稱為對敵斗爭的方向盤;于主任把小六子介紹到區(qū)里,他把小六子稱為人民大眾的報喜鳥;于主任把小六子引見到市里,他把小六子稱為世界革命的氣象站……小六子成了于主任甜蜜的“尾巴根兒”。

當然,小六子也爭氣長臉,游行、地震、臺風和核試驗什么的國家大事都連續(xù)不斷地被他言中,讓于主任在領(lǐng)導(dǎo)和朋友面前不斷地斗志昂揚和揚眉吐氣。于主任的朋友越來越多,小六子參加的聚會也越來越多了。現(xiàn)在,只要小六子有什么新夢了,于主任就會通知他的新老朋友們,然后于主任就會和他的朋友們一邊吃飯,一邊興致勃勃地談?wù)摵头治鲂×拥男聣?,同時滿懷期待地憧憬小六子的下一個夢。

于是,每一次回家,小六子的小肚子都圓滾滾的,小嘴兒更是油汪汪的,隨隨便便打一個嗝兒,都散發(fā)著節(jié)日氣息。這個嗝兒是餃子的——韭菜餡兒的;那個嗝兒是包子的——蕓豆餡兒的;這個嗝兒是元宵的——八成又去糯米香了;那個嗝兒是鲅魚的——準是去海味館了……隨著節(jié)日氣息一同回家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和獎品呢,搪瓷臉盆、軍用挎包、人造革文具盒、紅寶書背包、膠皮水槍、彩色橡皮……小六子還沒上學(xué)呢,但是學(xué)習用具已經(jīng)相當齊備了。當然了,在這些禮物里面,最多的還是毛主席像章,銅的、瓷的、鋁的、塑料的……大的有碗口大,小的比指甲蓋兒還小呢。非但如此,小六子自己的玩具也日漸豐富了,尤其是煙盒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迅速提高了。雖然“大中華”還只有大斌的那張“戰(zhàn)利品”,但是“小中華”卻增加了兩張,“恒大”和“紅塔山”什么的也增加了不少;小六子玻璃球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更是迅速躍升,他甚至擁有了三個美麗的大花瓣玻璃球——比一般的“花瓣”幾乎要大出一倍呢。有一回,他甚至帶回了六個叫做荔枝的南方水果,紅紅的,比山楂大一點兒。小六子說這是領(lǐng)導(dǎo)送的,說他吃過了,讓家里人吃。家里人用看刺猬的眼光看著這幾個叫做荔枝的東西,不知應(yīng)該怎么吃。小六子說應(yīng)該這樣吃,說著靈巧地剝開外面的一層紅皮,露出水汁汁的果肉。

每一回,桂珍都要責備并教育小六子說,以后,不準拿別人的東西啊。

從前,每天早晨一起床,王師傅總要坐在炕頭,卷一支“大炮”,然后抽一口,咳嗽一聲,再抽一口,再咳嗽一聲,直到咳嗽舒服了,才下床洗漱?,F(xiàn)在,王師傅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六子召過來,問問昨晚有沒有什么夢。

更多的時候,小六子說做夢了,但是想不起來。每每遇到這種情況,王師傅就像國家財產(chǎn)遭受損失一樣難受,同時敦促小六子好好想想。小六子說實在想不起來了,于是王師傅就顛兒顛兒地跑到于主任家或者公社,報告于主任,小六子昨晚做夢了,但是想不起來了。當然,如果是能記得起來的夢,王師傅就會親自拽上小六子,穿過清晨嘈雜的老街,急急忙忙地往于主任家或者公社奔去。

左鄰右舍都在問:“王師傅吃啦?哪兒去啊?”

王師傅揚揚手,扯著嗓子大聲說:“還沒吃哪,辦點兒事兒去?!?/p>

這時,小六子開始上學(xué)了。除了繼續(xù)在街上調(diào)皮搗蛋之外,便是陶醉在新書包和新文具的使用里,以至于很長時間沒有夢了。這不禁讓于主任暗自焦急,他甚至琢磨著讓大斌找個什么名目,跟小六子再打個賭,激勵激勵這個小家伙的主觀能動性了。

小六子的夢分為抓得住的和抓不住的。抓不住的是多數(shù),抓得住的是少數(shù)。即便是少數(shù)抓得住的,還得分為記得清和記不清的。更多的夢是抓不住的,從小六子的夜晚不留痕跡地劃過,從指縫、眼角和嘴邊之類縫隙,滑滑溜溜地鉆出小六子干瘦的身體,輕飄飄地告別小六子的大腦……但是,少數(shù)的夢卻打破了小六子的睡眠。

這天半夜,小六子在被窩里“哼哼唧唧”地抽泣起來了。

王師傅拽亮燈,覷覷著眼看看座鐘,嘟囔了一聲睡吧,然后又閉上燈。

小六子沖著黑暗,喊了一聲:“做啦,做啦!”

“大的,還是小的?”

“……大的?!?/p>

王師傅一下子仄起身子,在黑暗里問了句:“真是大的?”

“嗯——夢見毛主席了?!?/p>

王師傅一骨碌爬起來,眨眼之間就來到小六子面前。

小六子睡眼惺忪地說:“夢見毛主席了……發(fā)現(xiàn)壞人啦!”

王師傅把兒子的夢劃分為兩部分:大夢和小夢。大夢就是夢見毛主席的夢,小夢呢,就是大夢之外的所有夢。天還沒亮,也不知是幾點,但是因為來了大夢,王師傅已經(jīng)睡不實了。他讓兒子把夢記住,然后再牢牢地守住,而自己則坐在炕頭,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盼著天亮。

天剛泛灰,王師傅便趿拉著鞋,一溜小跑到公社去了。時間還早,于主任還沒上班呢。王師傅就折回于主任家。于主任有起大早的習慣,正在門口刷牙,聽到王師傅的報告,心里咯噔一下,嗆了一嗓子牙膏沫子。

于主任是有組織紀律性的人。他覺得這件事太大了,大得小小的公社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于是于主任馬上把這件事向區(qū)革命委員會做了匯報;區(qū)里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大得區(qū)里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于是區(qū)里馬上把這件事向市革命委員會做了匯報;市革命委員會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大得市里已經(jīng)做不了主了,于是馬上把這件事向省革命委員會做了匯報。

省里指示,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要見見于主任和那個小鬼。

剛剛四十歲,于主任就有了謝頂?shù)嫩E象。從前年開始,一遇上什么鬧心的事兒,于主任就掉頭發(fā),而且一捋就是一把。于主任知道謝頂是遺傳的,自己的父親剛過三十歲就開始謝頂了,但是那是在萬惡的舊社會啊。于主任滿以為自己在新社會——已經(jīng)雨露滋潤禾苗壯了,不會也不應(yīng)該謝頂了,但是,一個小六子的夢,就讓他謝頂?shù)乃俣戎粻幊α恕?/p>

根據(jù)自己的調(diào)查,于主任羅列出了這兩年來小六子夢里的故事和第二天“兌現(xiàn)”的重大事件:

1.1967年9月7日夜晚或9月8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一架敵機掉下來了。

——第二天,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在華東上空擊落一架美帝國主義的U-2高空偵察機。

2.1969年3月1日,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解放軍跟長著大鼻子的外國人在雪地里打仗。

——蘇聯(lián)邊防當局出動大批武裝軍人,在裝甲車的掩護下,侵入我國的神圣領(lǐng)土珍寶島,襲擊由孫玉國率領(lǐng)的中國邊防軍巡邏分隊。我軍被迫進行自衛(wèi)還擊,給予入侵蘇軍以殲滅性打擊,勝利地保衛(wèi)了祖國的領(lǐng)土。3.1969年3月31日夜晚或4月1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大街上全是人,整宿整宿地游行。

——為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代表大會開幕而舉行的集會游行,通宵達旦。

4.1969年7月21日夜晚或7月22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有人竟然在月亮上溜達。

——美國的“阿波羅11號”飛船登上月球,美帝國主義在太空大搞霸權(quán)主義。

5.1970年4月23日夜晚或4月24日早晨,王愛嬌同學(xué)早晨夢見了天上有個石頭在飛,石頭在城市的上空唱歌。

——4月24日晚上21點,我國成功地發(fā)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衛(wèi)星用20.009兆赫的頻率播送《東方紅》樂曲,并且在4月25日10點26分和20點29分自西北向東南方向飛經(jīng)渤海市上空。

6.1970年5月19日夜晚或5月20日,王愛嬌同學(xué)夢見有人惹毛主席生氣了,毛主席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發(fā)表了《全世界人民團結(jié)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聲明。

……

即便有如此之多的事實,于主任心里仍然嚴重不托底兒。雖然自己對小六子和小六子的夢深信不疑,但是一旦小六子的夢跟政治、尤其是跟偉大領(lǐng)袖的安危聯(lián)系在一起,于主任就不由得緊張起來了。

熬了一個通宵,頭發(fā)在桌子上掉了一層,于主任終于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了——他準備兩套方案。

第一套,把小六子的夢上升到政治的高度,當作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首先這是一場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斗爭,是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誰勝誰負的斗爭。我們向陽公社革委會認為,應(yīng)該把小六子做夢當作社會主義階段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來認識和對待,當作一場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爭奪接班人的斗爭。所以,向陽公社革委會建議組成專案小組調(diào)查小六子及其家庭,深挖小六子的后臺和背后的黑手,從而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于主任把第一套方案揣在左兜。

第二套,一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在毛澤東思想的哺育下,積極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譜寫了一曲“人定勝天”的革命凱歌。這不僅是“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更是中國人民對世界革命的貢獻。不僅對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國防建設(shè)有著重要的意義,對世界革命也將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于主任有把晴雨表、方向盤、報喜鳥和氣象站的比喻又重復(fù)了一遍。

于主任把第二套方案揣在右兜。

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兩套方案雖然大相徑庭南轅北轍,但是共同之處是均高屋建瓴義正詞嚴?,F(xiàn)在,有了一左一右兩套方案,于主任心里一下子踏實了。

渤海市是渤海省的省會,雖地處關(guān)外,卻享有“塞外江南”的美譽。在南方酷熱難耐之時,這里卻涼風習習清爽宜人,所以,夏天的渤海一向是首長和領(lǐng)導(dǎo)們開會、休養(yǎng)的地方。同時,九月份,渤海造船廠建造的全國最大的兩萬五千噸的大艙口遠洋貨輪就要勝利下水了。兩個月前,渤海省革命委員會代表兩千八百五十萬渤海人民,邀請偉大領(lǐng)袖前來渤海主持下水儀式。所以,即便是渤海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徐曰懋這樣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高級領(lǐng)導(dǎo),在聽到毛主席身邊有壞人的消息后,心也不由得揪緊了,更何況,他還剛剛接到北京打來的保密電話。保密電話里,北京要求省委主要領(lǐng)導(dǎo)在最近一段時間里原地待命不得外出……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徐主任聽說了毛主席身邊有壞人的消息。

見面地點安排在渤海省革命委員會信訪辦的接待室。

渤海省革命委員會就坐落在人民廣場旁邊的南湖大院,號稱渤海的“小中南海”。信訪辦接待室位于南湖大院旁邊的一棟小樓里,門口常年都有幾個衣著襤褸或者神經(jīng)兮兮的人上訪或者告狀。徐主任把見面地點安排在這里,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

徐主任身材高大厚實,一頭漆黑的短發(fā)像鐵刷子一樣直立粗硬,兩道粗重的眉毛習慣地往下壓著,兩只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有點兒瞇縫,腮肉下垂,嘴角繃著兩撇深深的“八”字。徐主任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就像一輛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坦克,說話很少,但一開口,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力量。

徐主任后面還跟著一個叫做李秘書的人。李秘書是單眼皮,白凈而又細瘦,腋下夾著文件,在高大的“坦克”后面露著半個身子,就像一個副官或者翻譯。

李秘書果然像副官或翻譯一樣,細著聲音,把于主任介紹給徐主任,又把徐主任介紹給于主任。徐主任伸出一只手,于主任連忙抓過來,兩只手上下地搖著,連肩頭都跟著搖動了。

徐主任是省里的大主任,于主任是公社的小主任,最大和最小的主任在一起,不僅大小不一樣,而且味道也不一樣。于主任在你面前,你能聞得著他身上的煙味、汗味和嘴里的大蒜大蔥味什么的,而徐主任身上,卻只散發(fā)著干凈衣服好聞的肥皂味。

在小六子的眼里,沒有煙味的大人,都挺高級的。

徐主任幾乎比于主任高出一個頭,徐主任俯視著于主任,問了幾句基層思想工作啦老百姓生活啦什么的,這才低轉(zhuǎn)過身子,樂呵呵地說:“你就是那個會做夢的小鬼?。 闭f著,用食指的骨節(jié)刮了小六子一鼻子。

這一刮,小六子的鼻尖兒就像讓坦克蹭了一下,有點兒疼,但是小六子知道這是大人喜歡小孩子的動作,只有輕傷不下火線。

“小鬼,幾年級了?”徐主任和藹地問。

“嗯——一年級?!?/p>

“叫什么名兒啊?”

“嗯——一”徐主任站在小六子面前,就像一座山。小六子緊張得竟然想不起名字了。

“王愛嬌,愛江山的愛,嬌嬈的嬌?!庇谥魅乌s緊說。

“好名字嘛?!毙熘魅慰洫劦溃伴L大了正好保衛(wèi)紅色江山?!?/p>

“是啊,是啊?!币娦×記]有言語,于主任代他回答道。

徐主任坐了下來,沖周圍人說了聲坐吧坐吧,接著看了一眼于主任,拍了一下扶手,說:“開始吧。”

椅子有點兒高,于主任把小六子抱了上去。小六子的兩腿虛懸在半空,好奇地四下打量著,發(fā)現(xiàn)窗臺上愣著一只家雀,探頭探腦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的目光都盯著小六子,于主任低聲說:“開始了?!?/p>

“毛主席身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壞人啦?!毙×永事暤?,“壞人整天跟在、跟在毛主席身邊,毛主席還不知道呢?!毙×右婚_口,剛才親切友好的氣氛一下子沒了,于主任和李秘書的身子都直挺挺的,徐主任嘴角的兩撇“八”字更大更深了。

“詳細點兒。”徐主任用食指叩叩茶幾,聲音低沉地命令道。

“壞人瘦瘦的,穿著草綠色的軍裝?!毙×由熘辈弊樱粗熘魅危酃舛⒃谛熘魅螡庵氐拿济?,“壞人的眉毛好黑好黑,但是,是那種那種……”

說著,小六子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里一撇一捺,寫了個“八”字。

屋子里的人屏氣凝神,盯著小六子。

小六子發(fā)現(xiàn),一會兒的工夫,窗臺上的家雀就沒了。

“這個……壞人,還有什么特征?”徐主任湊近小六子。小六子聽得見他急促的喘息聲。

小六子腦子里有著壞人的大致模樣,但是一時又形容不出來,于是便四下觀望……這時他看到了墻角的報架。

報架上擺放著許多報紙和雜志,有《人民日報》《解放軍日報》和《渤海日報》,還有《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什么的。小六子的目光停留在報架上,一下子蹙起眉頭,并且慢慢地橫過腦袋,盯著畫報上的什么照片,臉上驚訝甚至惶恐的神情越來越多。

眾人都看出了小六子的異樣神情,但是又不明白是什么東西讓小六子如此緊張和不安。

小六子身子一扭,蹭下椅子,輕手輕腳地走近報架,歪著頭,盯著一份打開的雜志。小六子盯的正是1971年7、8月合刊的《解放軍畫報》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

小六子突然轉(zhuǎn)過身,大聲一喊:“就是這個人!”

小六子指的正是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林彪副主席手捧《毛澤東選集》認真看書學(xué)習的照片。

屋子里寂靜無聲,小六子又重復(fù)了一遍,說:“就是他?!?/p>

“住口!”于主任大喝一聲,“呼”地一下子躥到小六子眼前,抬手就是一個耳光,“讓你胡說八道,兔崽子!”

猝不及防,小六子被于主任一巴掌扇了個趔趄。小六子左臉一下子麻了,麻的后面就是疼,而且是連臉帶頭全面地疼……他知道徐主任比于主任官大,馬上轉(zhuǎn)向徐主任,頑強而又委屈地求援道:“不錯,就是他嘛?!?/p>

“住嘴!”于主任和李秘書幾乎同時喊道。

徐主任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語,但是兩只手卻把扶手攥得“騰、騰”直響。倒是旁邊的李秘書瞪著單眼皮,狠狠地說:“你還敢放屁!”

于主任趕忙從左兜里掏出匯報材料,雙手呈給徐主任。徐主任理也沒理,李秘書一伸手抓了過去。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毙熘魅蔚哪樕弦呀?jīng)陰云翻滾山雨欲來了,接著他一錘定音,“你這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王師傅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領(lǐng)下,全家人被轟到了外面。兩個手持鋼槍的民兵在門口站崗,幾個警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連被褥的里面、收音機背面和鐘表的機芯都翻過了,甚至連于主任給的他還沒舍得抽的大半包“紅爛漫”都扯開了。而且,還來了一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戴著《英雄兒女》里王成一樣的耳機,用一根長長的金屬棍,一寸一寸地探測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像探測地雷一樣……在王師傅的腦海里,這種只有針對“地富反壞右”的革命行動,竟然讓自己這個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工人階級也攤上了。

根據(jù)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陽區(qū)牽頭,向陽公社迅速抽調(diào)了幾個革命骨干,組成了一個專案小組。小組直接向徐主任匯報,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開始工作。專案小組以事發(fā)當日的日期命名,簡稱“913專案小組”。于主任因為熟悉情況和積極請戰(zhàn),最后一個被批準加入了“913”。

專案小組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不僅對小六子的親屬、鄰居和同學(xué)進行了詳細的調(diào)查,而且連經(jīng)常進入老街的郵遞員、掌鞋的、磨菜刀的和廢品收購站收破爛兒的都進入了“913”的調(diào)查視野。甚至,“913”還召回了已經(jīng)下鄉(xiāng)的商老師,刨根追底地訊問商老師跟小六子有沒有來往,給沒給小六子講過故事,講過什么故事……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兒子大斌也列入了需要調(diào)查的名單。

響鼓不怕重錘,真金不怕火煉,就算是組織考驗咱們了。王師傅反復(fù)安慰自己和桂珍:“沒事兒,咱們兩家都是貧下中農(nóng)啊,舊社會窮得穿不上褲子……天塌不下來!”

“那么,老五的事兒怎么辦呢?”桂珍小心地問。

桂珍的話,把王師傅心里整整齊齊的“天”一下子戳了個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六子的五叔,因為偷了生產(chǎn)隊的四個地瓜,一下子成了“四類分子”了。王師傅一直捂著蓋著這件事,不論是車間還是左鄰右舍都毫不知情。現(xiàn)在,因為小六子的事,專案小組必將順藤摸瓜,一旦他們掌握了這個情況,本著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原則和方法,根紅苗正的王師傅勢必在劫難逃。

王師傅上火了,先是頭疼,接著是眼睛麥粒腫——長針眼了,再是扁桃體發(fā)炎,之后嘴角爛起了一個大水泡,再之后痔瘡發(fā)作……身體里的毒火東沖西撞左沖右突,王師傅一輩子也沒上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從明天開始,每天上午,王師傅都要到公社匯報小六子的思想動態(tài)。于主任嚴正指出,這是一項政治任務(wù),也是擺在你面前的一個機會。

王師傅懂得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他現(xiàn)在還是工人階級,他有這個覺悟。所以,當天晚上,當小六子被送回來時——同時送回來的,還有小六子腫脹的左邊臉蛋和臉蛋上的兩三個清晰可見的巴掌印記——王師傅心里頓時升起了滿腔怒火。

小六子看見父親,“哇”地一下子哭了出來,一頭扎進父親懷里。

王師傅看出來了,兒子被嚇壞了,嗓子已經(jīng)哭啞了,眼睛里也沒有多少淚水了。他一把摟過了兒子,鼻子一下子酸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嘛?!王師傅心疼了,但是只疼了一下子,接著就開始“狠斗私字一閃念”了——小六子再小,但他心里卻滋生了反革命的萌芽,如果任其泛濫,那么不僅小六子的臉上挨巴掌,家里每個人的臉上都會挨巴掌,而且不是一個臉蛋挨巴掌,是兩個臉蛋都要挨巴掌……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

王師傅想清楚了,輕聲說:“背過手去?!?/p>

小六子收住哭聲,聽話地背過手,像一個被老師罰站的調(diào)皮孩子。

王師傅拿出一卷電工膠布,扯開,一撇一捺地粘在小六子的嘴上。電工膠布是黑色的,粘在小六子的嘴上,就像在他的臉上打了一個黑叉兒。王師傅在心里叨咕:兒子,別怪你爹心狠啊。

小六子愣在地上,背著手,貼著墻站著,腫眼泡兒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巴著。他又一次想哭,卻“哇”不出來,只能“嗚嗚”著,但大滴大滴的眼淚卻水靈靈地滑了下來。

桂珍不斷地在旁邊說情:“孩子再不做夢了啊,再不做夢了啊?!?/p>

王師傅眼眶里滾動著淚珠,虎著臉,對桂珍吼道:“你想讓這個兔崽子把咱們家毀了嗎?!”

王師傅這話,是對桂珍說的,更是對其他兒子們說的。

打也打了,罰也罰了,但是王師傅知道,最重要的還是靈魂深處鬧革命,對兒子進行思想教育。

不許撒謊——從小到大,王師傅都是這樣教育兒子們的,而且,在王師傅的記憶里,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教育自己的;不許拿人家的東西——從小到大,桂珍都是這樣教育兒子們的,而且,在桂珍的記憶里,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教育自己的。但是,小六子顯然屬于新形勢下的新問題。解決新問題,必須運用新方法。桂珍敲打了一句“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挺有高度的。王師傅搜腸刮肚,憋出了一句“養(yǎng)子不教如養(yǎng)驢,養(yǎng)女不教如養(yǎng)豬”,但是話一出口,王師傅就覺得這話不像是敲打小六子,倒像是埋汰自己。

環(huán)顧四周,王師傅一下子想到了一個人選,而且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王師傅敲開了商老師的家門。商老師正穿著一件破背心在家里忙活什么呢。這時,王師傅突然發(fā)現(xiàn)商老師下鄉(xiāng)下得已經(jīng)不像一個知識分子了,黑瘦黑瘦的,眼鏡腿兒也折了,用白膠布纏著,而且白膠布已經(jīng)臟得灰了吧唧的了。這一瞬間,王師傅覺得商老師的形象不太像一個老師,倒像一個小隊會計或者傳授果樹嫁接的什么人。

王師傅說明來意。商老師趕緊穿上一件外衣,系上扣子,而且連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又扶了扶眼鏡,沉吟片刻,講了一個《狼來了》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孩子在山上放羊,突然狼來了——一條大灰狼。小孩子大聲喊著狼來了,于是,山下正在干活的大人們拎著鋤頭就趕來了,把大灰狼趕跑了。第二天,小孩子又在山上放羊,閑著沒事兒,就大聲喊著狼來了狼來了。山下的大人們聽見了,拎著鋤頭又來了,來了一看哪有什么狼呀。第三天,小孩子還在山上放羊,這時,大灰狼來了,而且是來了一群大灰狼。小孩子大聲喊著狼來了啊狼來了,山下的大人們聽見了,仍然低著頭干活……”

“大人們?yōu)槭裁床粊砟兀俊鄙汤蠋熛裰v課一樣,循循善誘。

“大人們沒聽見?!毙×玉R上回答道。

“大人們聽見啦。”商老師肯定道。

“大人們聽見了,為什么還不來呢?”小六子急切地問,“大人們不來,大灰狼是不是要吃小孩子???”

“這個……”商老師窘住了。

“商老師的意思是——不許你撒謊!”王師傅厲聲打斷了商老師和兒子的對話。小六子讓父親的聲音嚇得一哆嗦。最近父親的說話和出手都比較有力量,小六子經(jīng)常讓他嚇得一驚一乍的。

王師傅看到商老師在打點行裝,就說怎么又要下鄉(xiāng)啊。商老師說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唄。王師傅說你忙吧,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商老師說哪里哪里,我還得謝謝孩子呢。王師傅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商老師吞吞吐吐地說,不是因為孩子,我還回不來呢。

王師傅對商老師的故事比較失望,他琢磨著回家繼續(xù)敲打兒子呢。他自然不會料到商老師的這個故事像釘子一樣扎進了小六子的心里,他更不會料到商老師此次下鄉(xiāng)竟然會有那么一個結(jié)果。

天還蒙蒙亮,王師傅就披衣下床,拎著一把掃帚,躡手躡腳地走過老街,又穿過幾條睡意蒙眬的大街,來到公社門口,“嘩啦嘩啦”地掃大街。

一大早,外面有點兒涼,但王師傅的心更涼。小棉襖沒有了,生出這么一個廢物。指望他變廢為寶吧,卻又惹出這么多的是非……王師傅使勁兒地掃著大街,也是使勁兒地掃著心里的晦氣和悲涼。

一連十幾天,王師傅都要灰頭土臉地去公社匯報思想。他沒有勇氣和臉面去面對街坊鄰居不咸不淡的問候和不冷不熱的目光,所以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來到公社。王師傅先是把公社門口清掃一遍,如果時間還早,再把公社門口的大街清掃一遍。掃完了大街,上班的時間也到了,王師傅撣去衣服上的塵土,開始向于主任匯報。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頓?!泵恳淮我娒?,王師傅都要匯報一下家里對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動。

于主任用手托著下巴,在辦公桌后面一動不動。辦公桌上堆滿了報紙和雜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個紙制的掩體里。

“我用膠布把他的嘴封上了?!蓖鯉煾到又f。

“我昨晚上一宿沒讓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著于主任不表態(tài),王師傅不知道再怎么說了。

“我琢磨著把小六子送到山東農(nóng)村,過繼給孩子他姑……”其實這只是王師傅一個計劃,但是現(xiàn)在說出來,王師傅是基本上下定決心了。

“于主任,你就幫幫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橫,咱們也算半個一家人啦?!蓖鯉煾祹缀跏窃诎罅恕榱巳胰说男腋?,他不知是不是該給于主任跪下了。

“你這么說,就是沒拿我老于當外人啊?!庇谥魅位⒖谶掳停掳椭獾哪樕细‖F(xiàn)出一種復(fù)雜莫測的神情。

“我再也不讓這個小兔崽子給你添麻煩啦?!蓖鯉煾蹬闹约旱男乜?。

于主任“呼”地站起來,“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說:“老王啊,你讓我怎么說?。?!”

“王師傅啊,我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臉上躍動出一種完整的感動,怔怔地瞪著王師傅,然后一咬牙,湊近王師傅的耳朵,幾乎是用牙齒說道,“‘913’——解散啦!”

“……”難道升級啦?王師傅覺得膝蓋里涼颼颼的。

“林彪確實是個壞人,他陰謀造反,摔死啦?!币驗槭艿襟@嚇,于主任的面孔都有點兒變形了,聲音更是顫顫了,“中央文件還沒傳達到我這一層,現(xiàn)在這還是國家機密呢……但是現(xiàn)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嗎?!”

王師傅蒙了,不知誰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別怪我啊,我也氣暈了,那一巴掌打得有點兒重啦。”于主任拉過王師傅的手,緊緊握著,臉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沒事兒,沒事兒,下雨天打孩子……”王師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調(diào)查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沒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彎兒拐得急了點兒,王師傅一時跟不上趟兒。他恨不得請于主任打他一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著大拇指,不斷地在王師傅鼻子尖兒一帶摁著,“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

老天開眼?。⊥鯉煾颠@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滿了淚水。于主任見狀,摟著王師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又充滿理解地按了按。這一拍一按,王師傅的淚珠就像樹上熟透的果子一樣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他不知該感激林彪摔得及時,還是慶幸小六子夢得正確。王師傅的兩片嘴唇抖動著,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了。

突然,王師傅攥緊了拳頭,振臂一呼:“毛主席萬歲!”

因為是死胡同,又是細窄的土路,印象里從來就沒有什么像樣的車輛進入老街,三個輪子的沒有,更不要說四個輪子的了,就連淘大糞的兩輪馬車都傲慢地停在街口。但是,今天一大早,老街卻開來了一輛黢黑锃亮的小轎車——掛著部隊車牌的上海牌小轎車。接著,讓人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xiàn)了——“上海牌”竟然開始倒車了。司機搖下玻璃,擰著頭,幾乎是把轎車一點一點地塞進了老街里、塞到王師傅家的門口,而且,車門一打開,車門不偏不倚地正好對著家門……那份陣勢、那份準確,讓老街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如癡如醉。

“上海牌”把小六子接走了。

小六子被接到一家醫(yī)院。不用掛號,不用排隊,先是稱體重量身高甚至還測量了頭圍,再是測視力看牙齒甚至還檢查了視網(wǎng)膜,然后他又被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脫得精精光光,量脈搏聽心肺驗血透視,再然后是心電圖化驗血色素血糖甚至是糞便和尿水……小六子就像一塊極其貴重的物品,被一群“白大褂”前呼后擁輕拿輕放,折騰了幾乎整整一天。

最后,小六子被領(lǐng)進一間大會議室。會議室擺放著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排嚴肅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后面是一面大墻,墻上畫著藍色的海浪、火紅的太陽和太陽發(fā)出的金黃粗大的光芒……幾個“白大褂”在陽光和海浪下面輪流發(fā)問:

——叫什么名字?幾歲啦?

——家里都有幾口人?。堪职謱δ愫眠€是媽媽對你好?

——姑姑是奶奶的孩子還是姥姥的孩子呢?

——1加2等于幾?3加5等于幾?

——世界革命的心臟在哪里?

——“老三篇”是哪三篇呢?

——西哈努克親王是阿爾巴尼亞人嗎?

——地球是圓的還是長條的?

——王連舉是好人還是壞人?

——李向陽是《地雷戰(zhàn)》還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人物?

……

讓小六子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白大褂”里有一半的人戴著眼鏡,但問的問題卻是非常非常的滑稽。當然了,小六子不知道他剛才進行的是精神測試,他也不知道在他進行精神測試之前進行的是最完整最全面的身體檢查,他還不知道的是他已經(jīng)順利地通過了這場測試。當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家里正在進行著怎樣的天翻地覆的變化。

就在小六子被接走的同時,于主任來了,手里捏著一本新的工作日記。

“別叫我主任了,叫我副主任吧?!币灰娒妫荒槆烂C的于主任對王師傅感慨地說。

“這個……”王師傅在于主任的臉上看不到平日的笑呵呵,一下子窘住了,“是……小六子拖累你了?”

“不是,我離開公社,上調(diào)到區(qū)里了。組織上信任我,現(xiàn)在我是朝陽區(qū)革委會副主任了?!庇谥魅握f罷,不待王師傅說什么,就自言自語道,“我一定不辜負組織的信任和期望。”

“哦——于副主任?!蓖鯉煾敌α艘幌路Q呼。

如同石子入水,于副主任的臉上頓時蕩漾開一圈笑意,只是這漣漪僅僅蕩漾了兩圈便謙虛地停止了。于副主任鄭重地說:“徐主任有一個想法,意思是把你家的房子調(diào)換一下,調(diào)到離南湖大院近一點兒的工人新村。”

王師傅驚異地張大嘴巴,他知道自己張大嘴巴的樣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一時半會兒又合不上嘴,于是趕緊抓過于副主任的手,使勁兒地搖撼著。這一搖,氣順了,王師傅激動地囁嚅道:“感謝啊,感謝組織的關(guān)心?!?/p>

工人新村是本市新落成的一個住宅小區(qū),全部是五層樓,整齊得就像一方方新鮮芬芳的豆腐。在渤海,住房好不好,很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看“三表”——水表、電表和煤氣表——是不是獨自計費的。工人新村是新蓋的住宅小區(qū),不僅“三表”是自家的,廁所也是足不出戶的水便,而且每一家在樓下還有一個儲物的小倉庫呢。王師傅車間里的一個老勞模,就分到了這樣一間房子。在王師傅眼里,工人新村就是美麗而又遙遠的月亮,看著美麗,但距離遙遠,而且是遠得沒有距離的那種遙遠。但是于副主任的臉上卻不見喜悅。非但不見喜悅,他心里正憂心如焚呢。他怎么能不焦急呢?工人新村不在朝陽區(qū)的地盤,那是南湖區(qū)的轄區(qū)嘍。于副主任語重心長地說:“老王啊,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咱們鄰鄰居居這么多年了,沒紅過臉兒,沒拌過嘴,你說,你拍拍屁股就走,考不考慮我們這些老鄰老居的感情???”

“可是,這不是徐主任的意見嗎?”王師傅聲音陡然提高了,聲音高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奇了,于是王師傅趕緊補充了一句,“咱可得一切行動聽指揮啊。”

“是啊,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嘛。”于副主任意味深長地說。

“我倒有一個主意——你就說小六子換了地方睡不著覺,所以你們家離不開咱們老街唄。”于副主任遞給王師傅一根“恒大”。

王師傅沒有接煙,也沒有吱聲——畢竟,“月亮”一下子觸手可及了。

“前段時間,專案小組還去了一趟你的老家呢,見了你的幾個弟弟……”于副主任突然拐了個彎兒,冒出這么一句話。

王師傅心里頓時忐忑起來,他一下子想起了五弟……他瞥了一眼于副主任,于副主任神態(tài)自若,反倒是自己內(nèi)心撲通撲通亂跳。

“我們也考慮了你們家的實際困難?!庇诟敝魅伟淹鯉煾底У綇N房,指著商老師的屋子,一揮手,“從今天起,這間房子——還有這間廚房,都是你們家的了!”

“我怎么能占用人家的房子呢?人家還會回來呢?!蓖鯉煾底屛宓芘眯木w煩亂,誠懇地說。王師傅知道商老師又下鄉(xiāng)了,而且這一回還是兩口子一起走的。

“哼,我看他是回不來了吧。”

王師傅心中一凜,他在一向和藹可親的于副主任臉上看到了一片肅殺之氣,不禁脫口而出:“商老師出事了?”

“不是出事了,是暴露了!”于副主任神情變得堅毅果敢,“是被我們給挖出來的!”

從于副主任的口氣看,性質(zhì)已經(jīng)產(chǎn)生變化。王師傅有點兒別扭,小聲嘀咕道:“……怪可憐的,連個后代也沒有。”

“王師傅,你可得站穩(wěn)立場啊,這個商老師有個舅舅在臺灣,他一直隱瞞著呢,他本人就是中統(tǒng)的地下組織成員……”即便是在親切與友好的氣氛里,于副主任的話也充滿了威嚴,“不瞞你說,這是咱們‘913專案小組’的工作收獲啊?!?/p>

“啊,看不出來啊?!?/p>

“能看出來,還算是特務(wù)嗎?”

王師傅心里有點兒酸了吧唧的,沒個后人的商老師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特務(wù)了呢?背點兒米扛點兒面都直喘,廚房里有個蟑螂都大呼小叫的……這么說,這是狡猾的特務(wù)在麻痹革命群眾了!?

“王愛嬌生活在我們朝陽區(qū),這是我們向陽公社的光榮,更是我們朝陽區(qū)的財富。所以,王愛嬌的困難就是我們朝陽區(qū)的困難,我們有義務(wù)、有責任幫助王愛嬌。為此,我們班子剛剛開過一個碰頭會,會議決定——”于副主任拍拍手里的工作日記?,F(xiàn)在,他說話不僅代表公社,而且代表區(qū)里了。

于副主任豎起一根指頭,宣布說:“區(qū)里決定,每一天補助王愛嬌同學(xué)一個雞蛋?!?/p>

于副主任依然豎起一根指頭,宣布說:“區(qū)里決定,每個月補助王愛嬌同學(xué)一斤白糖。”

于副主任豎起了兩根指頭,宣布說:“區(qū)里決定,每個月補助王愛嬌同學(xué)兩斤肉票?!?/p>

于副主任依然豎著兩根指頭,宣布說:“區(qū)里決定,每個月補助王愛嬌同學(xué)兩尺布票?!?/p>

……

不等于副主任說完,王師傅眼前瞬間浮動起一片繁榮昌盛的雞鴨魚肉。他知道于副主任舍不得離開小六子哩,再說了,我王喜貴哪能因為自己家出息了一個小六子就脫離群眾忘恩負義呢?!王師傅“啪”地一拍大腿,毅然在“月亮”跟雞蛋之間做出了取舍:“工人新村咱就不去了!”

于副主任如釋重負,可是依然還有一點兒小小的擔心:“老王啊,我老于這可是違反紀律了,如果有人問你,你們家為什么不去工人新村呀,你怎么回答呢?”

“我們住在這里習慣了,就少給組織添麻煩吧……故土難離嘛。”王師傅在心里徹底告別了“月亮”,堅定地說,“再說了,這孩子換地方就睡不好覺,睡不好覺也就做不了夢,做不了夢也就完不成革命任務(wù)了?!?/p>

這一天,于副主任給王師傅一家?guī)砹朔孔印㈦u蛋、肉票和布票,也帶來了全家人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和夜不成寐。王師傅一家興奮得像大海的波濤,以往都是九點閉燈睡覺,而今天,一直到半夜十一點多,“海面”才漸漸趨于平復(fù)。

這時,突然傳來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王師傅好像剛剛睡著,不耐煩地喊了一聲:“誰啊。”

“是我啊,老王。”這是于副主任的聲音。

一陣忙亂以后,于副主任帶著一臉凝重和一身濃重的煙味,站在王家的屋子中央,并且正色道:“剛開完會,我來傳達一下會議精神……老王你負責召集一下?!庇诟敝魅沃v話前,示意王師傅把門把窗都關(guān)上。大半夜的,門窗一關(guān),屋子里的氣氛頓時像地下會議一樣神秘而又莊嚴。

所謂開會,就是于副主任講話。于副主任清了清嗓子,對王師傅說:“我剛參加了省委的、一個特別會議,受上級的委派,前來傳達會議的重要指示……咱們在這里站好?!闭f著,他用手在自己腳前比畫了一下。

王師傅沖著兒子們招呼著:“來來,排好隊。”

“你也排隊?!笨匆姽鹫溆坞x在外,王師傅示意道,然后自己也站到隊伍里。王師傅站在第一個,然后是桂珍,接著老大老二直到小六子,一家人就像一個擁擠的降調(diào)。

于副主任看了看,把小六子從降調(diào)后面拉出來,然后把他推到王師傅的前面。這樣,王家個頭最矮的小六子站到第一位了。

于副主任滿意地“嗯、嗯”了兩聲,目光海浪般起伏著掠過每一個人,然后低低地喊了一聲:“立——正!”

王家一排人往上一緊。于副主任點下頭:“稍息?!?/p>

“我們先學(xué)習一段最高指示?!庇诟敝魅文贸鲆槐尽睹飨Z錄》,捧在心口窩,低聲而有力地背誦道,“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為了保證我們的黨和國家不改變顏色,我們不僅需要正確的路線和政策,而且需要培養(yǎng)和造就千百萬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p>

“我受渤海省革命委員會的委派,前來宣布‘四項紀律’!”于副主任把《毛主席語錄》揣進兜里,表情更加凝重了。

王師傅趕緊找出一張紙和一截鉛筆頭,準備做會議記錄。

“這‘四項紀律’,不準做文字記錄,只能記在腦子里。”于副主任用食指扣扣太陽穴,嚴肅地制止道。

接著,于副主任用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語調(diào),幾乎是逐字逐句地宣布道:

——第一,王愛嬌同學(xué)的夢已經(jīng)被列為國家機密。包括已經(jīng)做過的,也包括還沒有做過的,王愛嬌同學(xué)的所有夢都是國家機密;

——第二,王愛嬌同學(xué)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他的夢;

——第三,不論是誰——包括王愛嬌同學(xué)的父母和其他親屬,均不得打探王愛嬌同學(xué)的夢;

——第四,不管什么時間——半夜還是早晨,不管什么天氣——刮風還是下雨,只要王愛嬌同學(xué)做夢了,就必須馬上通報,同時穿戴整齊,準備接受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接見。

于副主任說完,屋子里有一段長長的寂靜,最后還是于副主任長長地噓口氣,緩和了凝重的空氣,凝視著小六子,說:“都表表態(tài)吧?!?/p>

王師傅用胳膊肘兒拐了拐小兒子。小六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撓著頭,想起了教室黑板上面的語錄,大聲說:“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天天向上。”

畢竟是工人階級,身為家長的王喜貴王師傅喉頭滾了滾,當即大聲表示:“我們?nèi)乙σ愿暗刂С趾⒆佣嘧鰤簦龃髩?,做好夢?!?/p>

“哦,還有一件事。組織上決定,派區(qū)武裝部的劉勤奮同志保護王愛嬌同學(xué)的安全?!庇谥魅文氐哪樕嫌辛它c兒疲憊的笑意。

第二天,區(qū)武裝部的劉勤奮同志來了。小六子一看,劉勤奮同志原來就是小劉叔叔啊。

小劉叔叔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常年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領(lǐng)口露出藍白條的?;晟馈P⑹迨迨切』锇閭冃哪恐械挠⑿?,他那一身功夫即便在全區(qū)也是大名鼎鼎。在各種大大小小的文藝演出上——小六子見多了,小劉叔叔隨便找來一塊磚頭,用粉筆在上面寫上“帝修反”三個字,然后左手持磚,右手高懸,“嗨”的一聲,手上的磚頭便被劈為兩截……真正的功夫啊。

現(xiàn)在,一身功夫的小劉叔叔搬來了老街,而且就住到自己家斜對門的一間偏廈子里。偏廈子窄窄巴巴的,只能放下兩張床,但是考慮到小劉叔叔尚未結(jié)婚,所以房子雖小,也是組織上的特殊關(guān)照了。

從此,不管刮風下雨,不論酷暑寒冬,小劉叔叔都要準時接送小六子上學(xué)和放學(xué)。每次工作時,小劉叔叔都要從兜里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袖標——袖標上面印著“值勤”兩個字,然后用關(guān)針別到左臂的衣袖上。趕上馬路上車多,小劉叔叔便會揚起左臂,同時把那只威震敵膽的右手搭在小六子的肩頭……每當這時,小六子都會感到有一股幸福的電流,從肩頭貫穿到腳尖兒,進而彌漫周身。每當這時候,小六子的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繃直了,他仰著腦袋,挺著圓圓的胸脯,昂首闊步地穿過馬路。

小劉叔叔說,這是他的革命工作。

既然小六子的事已經(jīng)是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大事了,理所應(yīng)當?shù)?,小六子的事情也是紅衛(wèi)小學(xué)的大事了。

小六子的事情,難住了班主任何老師。前一段時間,來了一個調(diào)查小組,專門找他調(diào)查和了解班里的王愛嬌同學(xué)。何老師從調(diào)查小組的神情和語氣里,猜測到王愛嬌兇多吉少。開學(xué)不久,何老師對王愛嬌印象一般,既沒有什么好印象,也沒有什么壞印象。但是,面對調(diào)查小組,何老師還是把小六子的日常表現(xiàn)進行了歸納和整理,并做了細致的匯報——什么破壞國家公物了用鉛筆刀往書桌上亂劃啦,什么自由散漫上課搞小動作了在下面擺弄玻璃蛋啦,什么勞動態(tài)度不端正第一次值日就遲到啦,什么學(xué)習成績不好兩次作業(yè)沒有完成啦……何老師把小六子入學(xué)以來的所有毛病和缺點統(tǒng)統(tǒng)抖摟出來了。

但是,現(xiàn)在突然天翻地覆了。

因為就是昨天,市革委會主管文教的副書記在市教育局局長和區(qū)教育局局長的陪同下,親自來到紅衛(wèi)小學(xué),用跟上一次完全不同的表情和語氣,了解王愛嬌同學(xué)的學(xué)習情況。

副書記是新近從外地調(diào)來的,也姓王,所以開始何老師還懷疑王愛嬌是副書記的孫子或外孫子呢。但是,幾句話過后,何老師就知道王愛嬌同學(xué)已經(jīng)跟政治——而且是很大的政治掛上鉤了。

副書記反復(fù)指出,首長非常關(guān)心王愛嬌同學(xué)。至于首長是誰,副書記指出,這是組織秘密;至于首長為什么關(guān)心,副書記指出,這也是組織秘密;至于王愛嬌同學(xué)為什么值得關(guān)心,副書記指出,這更是組織秘密,而且是連他這一級別的干部也不得打探的秘密。

何老師四十多歲了,因為自己媳婦的家庭出身問題,一直沒有解決組織問題。何老師明白了,現(xiàn)在自己還能繼續(xù)擔任王愛嬌同學(xué)的班主任,已經(jīng)是組織上充分信任了。何老師當即表態(tài),要在政治上關(guān)心王愛嬌同學(xué),學(xué)習上照顧王愛嬌同學(xué),生活上愛護王愛嬌同學(xué)。

首先,何老師把小六子任命為班級的組織委員。因為小六子還不是紅小兵,所以,何老師任命小六子為組織委員的同時,還得先給他系上紅領(lǐng)巾。

其次,何老師在小六子的前后左右,安排了班里“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好學(xué)生。他們分別是班長、學(xué)習委員、勞動委員、生活委員和文藝委員——這幾乎囊括了班級的所有學(xué)生干部。一個班級的所有班干部,如此密集地排坐在一起,這在紅衛(wèi)小學(xué)歷史上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它形成了教室里的“青藏高原”,而組織委員王愛嬌同學(xué)就坐在這個高原的中心。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組織委員是干什么的。好在他可以不知道,因為這本來就是一項待遇——政治待遇。當然了,小六子享受的待遇不僅如此。小六子可以不必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學(xué)工”和“學(xué)農(nóng)”勞動。班級的大清掃,他也總是被分配干著最輕松的活兒。而每一次評比先進、模范、標兵和積極分子什么的——不論是班級、年級、學(xué)校還是全區(qū)、全市甚至全省,小六子總會把一卷子一卷子的獎狀拿回家。于是,家里的一面墻很快就貼滿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獎狀——王愛嬌同學(xué)的獎狀。

這期間,學(xué)校里傳說小六子配上警衛(wèi)員了——腰里別著槍呢,又說小六子是軍區(qū)大院里一個司令的孫子——爺爺是一個老紅軍呢,又又說小六子馬上就要被空軍挑去當飛行員了——因為個頭矮一點兒,先放在這里長一會兒。

突然一天,老街來了一輛轟轟隆隆的軋道車,車后是一群鋪路工。街道上迅速彌漫起一股濃重的瀝青味兒……兩天的時間,人來車往,挖溝攤鋪,昔日塵土飛揚、坑洼不平的老街變成了一條整齊平坦的柏油路,路的兩邊還鋪設(shè)了排水溝,砌上了青石的道牙子。原來老街只有一盞低矮的路燈,而且經(jīng)常成為調(diào)皮孩子彈弓的目標?,F(xiàn)在,歪斜的木制路燈桿也換成了筆直的水泥桿,而且又多了一盞路燈——就在王師傅家的門口,燈泡的瓦數(shù)更是加大了許多。

街道是光明的,路面是平坦的。有關(guān)部門還在老街的路口豎立了一塊路牌,畫龍點睛,上面寫著“向陽街”。

人心是肉長的,所以人們都知道為什么要修這條路。街坊鄰居的老少爺們兒走在服服帖帖的柏油路上,心情像腳板子一樣舒暢,內(nèi)心都知道除了感謝革委會之外還應(yīng)該感謝誰。

但是,路修好了,孩子卻驟然減少了。有那么一段時間,向陽街上喧鬧嬉戲的孩子明顯稀少了。尤其是晚上,從前在街巷里串來串去的孩子們幾乎沒有了。每一家的大人都在讓孩子早早地洗腳上床,然后在第二天早晨,眼巴巴地瞅著自己家的孩子,問——你昨晚上做夢了沒有?

接二連三的好事,讓王師傅幸福得暈頭轉(zhuǎn)向。

商老師的房子倒出來了。區(qū)里派來了兩個班的民兵,不抽一支煙,不喝一碗水,把現(xiàn)在王師傅和原來商老師的房子統(tǒng)統(tǒng)粉刷了一遍,漆上了天藍色的墻圍子,并且在白墻與天藍色的墻圍子之間,刷上一道一指寬的筆直的紅漆。至于門窗,該修的修,該補的補,銹蝕的活頁也換上新的了,玻璃擦得跟消失了一樣……王師傅本來還有點兒為沒有后代的商老師難過呢,但是房子粉刷一新后,心情立馬煥然一新,而且慢慢地就有了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意思了。

最讓人驚奇的是,家里竟然裝了一部電話。老街上還沒有一家有電話的呢,所以電話線是從遠遠的街口扯過來的。一般的電話機都是黑色的,而這部電話卻是紅色的,而且沒有常見的數(shù)字撥號盤。更讓人驚奇的是,不論什么時間,不論刮風下雨,只要拿起話筒,里面就有一個說普通話的男聲問:“請問,有什么情況嗎?”

就在所有的生活全部一帆風順高歌猛進的時候,家里卻出了點兒小問題。

桂珍扯了幾尺的確良,給小六子做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襯衫和一條藍褲子。多少年以來,這是小六子第一次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一整套衣服。直到衣服做完了,桂珍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她又習慣性地把衣服做大了——衣服大得下擺及膝、褲腳觸地。雖然這套衣服是專門為小六子做的,但是,客觀上卻形成了這樣一種局面——這套衣服除了小六子之外,他的每一個哥哥穿著都比他合適,尤其是老大和老二,甚至有點兒躍躍欲試了。

為了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認識,王師傅覺得有必要召開一個家庭生活會了。

為什么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要給小六子做一身新衣服呢?小六子為什么應(yīng)該穿一套新衣服呢?哪怕這身衣服的大小長短應(yīng)該從老大或者老二開始穿起而現(xiàn)在只能并且必須從小六子穿起呢?往大處講,小六子肩負國家機密,照顧他就是照顧國家,保護他就是保護“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往小處說,小六子人小志氣大,給家里帶來了雞蛋白糖肉票布票和寬敞的住房。你們問問自己的舌頭,誰沒吃小六子的雞蛋啊?李鐵梅同志說過,爹爹挑擔有千斤重,鐵梅你應(yīng)該挑上八百斤。如果說你們兄弟六個人分擔八百斤,你們自己掂量掂量,你們自己各分擔了多少斤呢?!

王師傅講得實在,講得透徹,講得眼圈發(fā)紅,講得踢球的四哥把平時自己都舍不得穿的一雙半新的回力牌球鞋也貢獻出來了。球鞋有點兒大,小六子在里面墊了三層鞋墊。于是,小六子就從頭到腳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衣服了。

吃飯吃好飯,穿衣穿新衣,睡覺睡炕頭,一夜之間,小六子的生活有了一個幸福的大躍進。雖然小六子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國家機密,但是他知道小劉叔叔、商老師的房子、紅色電話和新衣服什么的都與自己的夢密切相關(guān)。公社驚天動地的重視,父母空前絕后的關(guān)懷,學(xué)校前所未有的愛護,讓小六子既喜氣洋洋又憂心忡忡……做夢,而且做好夢,成了小六子最大的愿望和包袱。

其實,王師傅也看出小六子既屁顛又磨唧的樣子,只是他不知道兒子在琢磨什么。再說了,已經(jīng)到來和即將到來的喜事兒,讓春風滿面的王師傅也無暇顧及這些了。

現(xiàn)在,誰不知道王喜貴王師傅的家里有一部紅色的二十四小時有人接聽的電話啊,誰不知道王喜貴王師傅的家門口經(jīng)常有小吉普或者上海轎車出入啊,誰不知道王喜貴王師傅的寶貝兒子經(jīng)常去南湖大院啊,誰不知道王喜貴王師傅家里吃過荔枝吃過櫻桃吃過芒果啊,誰聞不著王喜貴王師傅家的門縫里經(jīng)常飄出肉香啊,誰看不到王喜貴王師傅的孩子們嘴上泛著油光走路也格外輕松格外有勁兒啊,誰看不見于主任——哦,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區(qū)革委會的一把手了——幾乎每一天都要登門拜訪噓寒問暖甚至掀開鍋蓋看看今天晚上做了什么飯菜啊。趕上個勞動節(jié)、兒童節(jié)和國慶節(jié)什么的節(jié)日,王喜貴王師傅家更是少不了公社、區(qū)里甚至市里的頭頭腦腦的慰問和愛護了……王喜貴王師傅家,已經(jīng)成了這一帶居民敬仰和神往的地方。

來的領(lǐng)導(dǎo)多了,王師傅記不清誰是誰了,但是他知道于副主任、于主任和于主任們是真心實意地對小六子好,哪一次來都要再三叮囑“有困難盡管開口啊”,以至于王師傅覺得,自己再不開口說點兒困難什么的就有點兒驕傲自滿和盲目樂觀的意思了。王師傅掂量再三,吞吞吐吐地向組織提出了自己的困難:小六子大了,孩子他媽想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添磚加瓦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桂珍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去公社的朝霞服裝廠上班了。

幾乎每天早晨起床,王師傅都要琢磨上一會兒,這孩子到底像誰呢?自己怎么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呢?

王師傅追溯起了自己的家世——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并且順著這個主干像樹枝一樣上下左右地蔓延開來……樹已經(jīng)很粗了,王師傅的前輩里也沒有冒出一個像小六子一樣的怪人。王師傅這才想到自己身邊還躺著一個“樹干”呢,他跟桂珍是娃娃親,又是一個村的,他了解桂珍了解得都忘了她姓什么了。于是,王師傅順著桂珍家的“樹干”也蔓延起來了,但是,很快王師傅就發(fā)現(xiàn),兩家的歷史門當戶對,清白得像鏡子一樣不分彼此,連一個疤兒都沒有。

王師傅每一次的琢磨都無功而返。當然了,越是琢磨不明白,王師傅的內(nèi)心越是春風蕩漾?,F(xiàn)在,瞅著集中了他和桂珍所有缺欠和短處并有所創(chuàng)造發(fā)揮的小六子,王師傅已經(jīng)覺得相當順眼了。

一天半夜起夜,王師傅望著熟睡的小兒子,竟然挪不動腳步了。他在小兒子熟悉的面孔上,逐漸并且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家族遺傳的若干蛛絲馬跡——小六子的耳垂兒像他四叔呢,小六子的鼻孔眼兒像他的五爺呢,小六子的眉骨像他的二舅呢……在小六子身體的任何部位,王師傅都能讀到他死去的和活著的親人。這一瞬間,王師傅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淚下,忍不住低伏身子,輕柔地啄了小六子一口——輕點兒,再輕一點兒,注意別用胡子扎著兒子,誰知道在寶貝兒子音樂一樣柔和甜美的鼾聲下面涌動著什么樣的國際風云和神州變幻?。?/p>

什么是奇跡呢?萬里長城是奇跡,衛(wèi)星遨游太空是奇跡,原子彈氫彈爆炸是奇跡,人工合成胰島素是奇跡,南京長江大橋是奇跡,成昆鐵路是奇跡,萬噸遠洋巨輪是奇跡,萬噸水壓機是奇跡,雙水內(nèi)冷汽輪發(fā)電機是奇跡,紅旗渠是奇跡……祖國處處有奇跡,人民天天增干勁。其實王喜貴王師傅心里還有一個奇跡,只是這個奇跡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嘛——那就是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p>

什么是夢???看不見,摸不著,餓了不能充饑,冷了不能擋寒,做多了還影響第二天的革命工作呢。偏偏小六子的夢就不一樣!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能換來房子,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能換到白糖,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能換到肉票,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能換到布票,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能換來電話,自己兒子小六子的夢能換來所有鄰居羨慕的目光……總之,小六子的夢不僅能充饑和擋寒,簡直是——嘿,怎么說呢,王師傅沒法形容兒子的夢了,小六子的夢簡直就是一只不用喂食卻永遠下蛋的老母雞。對了,小六子的夢還能每天換一個雞蛋呢——你說,這不是奇跡是什么啊?!

小六子是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而自己就是創(chuàng)造者的父親、老子、爸爸和他爹啊!聞著身上濃重的煙味和洗不掉的機油味,王師傅心里充滿了進一步當家做主的驕傲和自豪。

王師傅決定“宜將剩勇追窮寇”了。

說干就干,王師傅親自張羅了一頓餃子。兩斤豬肉,一斤牛肉,只摻了一丁點兒的白菜——還是雪白的菜心兒。這樣,就能保證每個餡兒都是圓滾滾的,每個丸兒都是油汪汪的。王師傅的意思是敞開肚子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是關(guān)門關(guān)窗地吃。

在老街上——現(xiàn)在說是向陽街了,老鄰老居們處得親切和睦。除了春節(jié),誰家若是改善點兒生活比如包餃子什么的,餃子出鍋后,總要先打上熱乎乎的一碗或幾碗,給平日相處不錯的人家送去。這幾乎是這里的一種習慣甚至風俗了。但是這一回,王師傅決定關(guān)門關(guān)窗、同時也是關(guān)上燈地悄悄地吃。王師傅不是一個摳門的人,王師傅也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他有比吃餃子更重要的事情。窗外的月光比較好地照著屋里,照著桌子上一盤盤剛出鍋的餃子。餃子熱氣騰騰,與月光交相輝映。桂珍去門口打毛衣了,說是去放哨,但是王師傅知道她是想省下一口——女人家嘛。王師傅本想叮囑幾句什么,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語言是多余的了,因為,此時兒子們已經(jīng)爭先恐后風卷殘云了,先是唇舌運動的吧唧吧唧聲,后來便是此起彼伏遙相呼應(yīng)的幸福“嗝聲”。

第二天早晨,王師傅依次把兒子叫到自己屋里,分頭詢問。

王師傅先是問老大:“昨晚都做什么夢啦?”

老大說:“我做夢吃餃子了?!?/p>

王師傅問:“還有什么?”

老大想了想,說:“就是吃餃子啊,三鮮餡兒呢?!?/p>

王師傅問老二:“昨晚都做什么夢啦?”

老二說:“我做夢吃包子了?!?/p>

王師傅問:“還有什么?”

老二想了想,說:“就是吃包子啊,純?nèi)怵W的,直流油兒?!?/p>

王師傅問老三:“昨晚都做什么夢啦?”

老三說:“我做夢了,但是沒有吃餃子和包子。”

王師傅懷疑他們串通了,問:“還有什么?”

老三遲疑地說:“我吃的是鍋貼,吃了三盤子,還給爸爸媽媽留了一盤呢。”

王師傅搖搖頭,嘆口氣,問老四:“你呢?”

老四眨巴眨巴眼睛,說:“我沒有做吃的夢?!?/p>

“嗯吶?!蓖鯉煾悼隙ǖ?。

老四繼續(xù)說:“我夢見我去動物園了,整個動物園就我一個人,坐木馬,看猴子,看老虎吃小雞。”

老五昨晚上把肚子吃壞了,一晚上反復(fù)拉稀,到現(xiàn)在肚子還“咕嚕咕?!敝苯小M鯉煾挡幌朐賳栂氯チ?,但是老五卻自覺地走了進來。

“我夢見臺灣解放啦?!崩衔宓纱笾劬?,“蔣介石做了解放軍的俘虜,押到了北京,頭上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天天早晨給毛主席打水、抹桌子、擦皮鞋,然后就扛著拖布,去天安門廣場打掃衛(wèi)生,收拾瓜果皮核,進行愛國衛(wèi)生運動……”

王師傅聽不下去了,他知道小五子是學(xué)美術(shù)的,會構(gòu)思和布局,而且撒謊的時候總是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王師傅整不明白了,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王師傅有點兒后悔昨晚那頓餃子了,有點兒貪心,有點兒冒進,用料也太猛。

輪到小六子了,不知怎么,王師傅竟然有點兒緊張了。

小六子站在門檻外面,倚著門框。他不敢進入這間原來屬于商老師的屋子,他總覺得屋子里有大灰狼“沙啦沙啦”的聲響——類似于舌頭舔墻皮的聲音。

“嬌嬌啊,昨晚你做什么夢啦?”王師傅話一出口,自己就暗自驚奇,怎么突然把小六子叫成嬌嬌了。

“我做夢也是吃的?!毙×拥牡匕靸簢肃橹?,“我夢見家里吃了一頓餃子以后,春節(jié)就沒錢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別人家都在吃餃子和炸魚,我們家卻在吃餅子和咸菜……”

王師傅猛地眼睛一熱,嗓子哽住了。

現(xiàn)在,小六子的睡眠是王家的頭等大事了。

不論什么時間,只要來夢了,只要拿起電話,不用多長時間,向陽街就會傳來小汽車清脆明快的剎車聲,接著便是“嗡嗡嗡”的倒車聲——不是上海轎車就是北京吉普,有一次還來了一輛烏黑锃亮的“紅旗”呢。這時候,不論多晚,穿著整齊的小六子便會在家人和鄰里目光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門口。開車的司機——有時還是解放軍戰(zhàn)士呢,就會替小六子打開車門,攙扶著小六子登上小轎車。這種時候,不論是深夜還是凌晨,小劉叔叔都會戴上紅袖標主動出勤,一邊驅(qū)散圍觀的群眾,一邊協(xié)助小轎車駛出向陽街。小轎車拉著小六子,在深夜或是凌晨的大街上風馳電掣奮勇前進,從側(cè)門進入南湖大院。

每一次小六子走后,王師傅既有點兒興奮難耐,又有點兒惴惴不安,而且這種喜憂參半的心情,隨著小六子的長大日漸加劇了。

自從于主任宣布了“四項紀律”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小六子夢見了內(nèi)蒙古的地震,夢見了大西南的衛(wèi)星發(fā)射,夢見了新疆的核武器爆炸,夢見了長江的洪水和東南沿海的臺風……但是,王師傅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了。

在王師傅眼里,小六子原來的夢就是一條筆直的康莊大道,路面平坦,方向正確,但是,現(xiàn)在這條路卻慢慢地劈叉兒了。這一年來,小六子好幾回夢見大海上面飄白云、藍天下面開鮮花什么的。更過分的是,他還好幾次稀里糊涂地夢見大灰狼小綿羊什么的——這都怪商老師講的那個破故事。王師傅發(fā)現(xiàn)小六子做夢的質(zhì)量越來越不穩(wěn)定了,一會兒成品,一會兒半成品,有時候甚至就是次品。好在主流還說得過去——瑕不掩瑜吧,尤其是在海城地震的前一天,小六子一舉夢見了好多好多的房子倒塌了,地上流著很多很多的鮮血……果然,第二天就是海城地震了。

大海和大灰狼是有負領(lǐng)導(dǎo)關(guān)懷與厚愛的,藍天和小綿羊是換不來布票肉票雞蛋白糖什么的。所以,王師傅在一片比較鶯歌燕舞的大好形勢下,早已憂心忡忡甚至憂心如焚了,而且元旦剛過,王師傅的這種擔憂便成為了現(xiàn)實。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街口突然停了一輛北京吉普,車上坐著兩個軍人,也不說話,只是嚴肅地坐著。一看車牌子,于主任和王師傅都知道這是接送小六子的車輛,所以這臺不期而至的吉普車讓他們一下子手足無措了。

將軍兒啦,將軍兒啦!王師傅心里叫苦不迭。

幾年的接觸,于主任已經(jīng)跟李秘書積累了相當深厚的階級情誼。他轉(zhuǎn)彎抹角地打探李秘書,首長為什么要派車值班呢?有什么新動向嗎?

李秘書透露說,首長去北京開了一天會,回來后,就布置這個任務(wù)了。

一月的渤海,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從星期一開始,每到晚上,這臺吉普車總要停在向陽街的街口。于主任知道主要矛盾在哪里,于是他親自帶領(lǐng)區(qū)街兩級班子,給王師傅家送去了一個豬頭、一床新棉被和兩麻袋上好的大煙煤。于主任叮囑王師傅,晚上讓小六子燙燙腳,睡前別喝水以免半夜解手,火炕不能太熱以免感冒……于主任畢竟是干部,看著猴急猴急的王師傅,他鄭重叮囑道,要學(xué)會外松內(nèi)緊,不能給孩子太多壓力,欲速則不達??!

抓住了主要矛盾,也不忘次要矛盾。于主任安排小劉每天晚上給車上的戰(zhàn)士送去暖水袋,而且每兩個小時去換一次熱水。

本來,于主任提干后,不論是工作需要,還是按照現(xiàn)在的級別,他都可以調(diào)換一處寬敞的房子。但是,因為小六子,于主任依舊堅守在向陽街擠擠巴巴的破房子里。這幾天,于主任一只眼盯著小六子的動靜,一只眼更加密切地關(guān)注著國家大事:《人民日報》發(fā)表毛澤東在1965年的兩首詩詞《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念奴嬌·鳥兒問答》,焦作至枝城鐵路建成通車,兩報一刊發(fā)表元旦社論《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山東勝利油田化工總廠煉油廠建成投產(chǎn),故事片《決裂》上演,六名被釋人員獲準返回臺灣,《人民文學(xué)》和《詩刊》重新出版……于主任恨不得一頭拱進《人民日報》里,像鋤地一樣,把每一個字都翻過來看看。

他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大事,使得徐主任派車過來值班呢。

自從北京吉普值班之后,于主任晚上也睡不著覺了。深夜,于主任煩亂地翻弄著像文件一樣的報紙和像報紙一樣的文件,昏昏沉沉地分析國內(nèi)外局勢。他把半導(dǎo)體捧在手里,不斷地調(diào)撥著頻道。一直到天色大亮,吉普車撤走了,于主任才敢放心地迷糊一會兒。

突然,一種奇特的音樂把他驚醒了,半導(dǎo)體里突然傳來了哀樂聲……于主任一下子傻掉了——敬愛的周總理與世長辭了!

于主任一看日歷:星期四——1976年1月8日。

怎么小六子一點兒預(yù)兆也沒有呢?!

雖然有于主任宣布的“四項紀律”,但是王師傅畢竟是小六子的父親,他能夠在日常舉止的蛛絲馬跡里琢磨和提煉出門道兒來。什么臺風地震啦,什么衛(wèi)星核爆啦,王師傅知道這些都不是首長最希望聽到的事情——更不用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大灰狼小綿羊什么的了……紅色的電話機擺放在矮柜上面,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用了。這部給王家?guī)順s耀和自豪的電話,現(xiàn)在卻秤砣一樣壓在王師傅心里。王師傅掐算過了,自己的寶貝兒子已經(jīng)有十個月零十四天沒有夢見偉大領(lǐng)袖了——這有點兒不像話了嘛。

王師傅又上火了,像前些年一樣,又是頭疼又是長針眼又是扁桃體發(fā)炎又是爛嘴角又是痔瘡發(fā)作……不僅如此,這回眼睛竟然有點兒花了,而且經(jīng)常耳鳴,就像有一只蚊子駐扎在耳朵里一樣。

這天半夜,萬籟俱寂,向陽街的人民在正常的睡眠里等待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黎明。就在這時,酣睡中的小六子猛然“哇”地大哭起來。

九月,秋夜寂靜而又清冷,小六子的哭聲就像一根鐵釘子劃過玻璃,尖銳而又鋒利。鄰鄰居居們很快就判斷出這是王師傅家里的哭聲,而且是小六子的哭聲。這哭聲就像一根“哧哧”燃燒的引信,誰也不知道它能引爆什么炸藥……人們不由得支棱起耳朵,揪心地琢磨著炸彈的內(nèi)容。

“哭什么?”王師傅閉著眼睛,問,“嚇成這個樣子?”

“做了。”小六子在哭泣的間隙,吭哧了一句。

“什么樣的?”王師傅趄起身子,警惕地問,“大的嗎?”

“我能說嗎?”小六子還沒睜開眼,拖著哭腔嘟囔著,“不是有紀律嘛……是個大的?!?/p>

王師傅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這是他盼望許久的喜訊啊。他一把抓過電話,嘴唇貼著話筒,幾乎是大聲吼道:“快來車吧……是毛主席的夢哪!”

小六子似乎還沒有從夢里醒來,臉色蠟黃,渾身軟了吧唧的??蘼暰褪敲睿⑹迨鍥_了進來,看見小六子不住地哆嗦,從身上脫下外衣,披在小六子身上,然后背起小六子就沖出家門來到街口……很快,小六子被拉到南湖大院,被帶到了同樣睡眼惺忪的徐主任面前。

徐主任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杯熱騰騰的紅糖水,吹了吹拂動的熱氣,遞給小六子。

喝下一口溫熱的糖水,一股甜蜜而溫暖的感覺彌漫開來,小六子腫眼泡兒后面的眼睛也溫潤起來,臉蛋上也泛起了一層紅暈。

“夢見天安門廣場了,雄偉的天安門廣場?!毙×哟舐晠R報道,鼻子還有點兒齉齉,“毛主席正在開大會,人山人海的……開著開著,毛主席累了,就坐下來休息?!?/p>

徐主任臉上喜憂參半,專注地看著小六子。

“休息一會兒,就睡著了……睡覺的時候還打呼嚕呢?!毙×油嶂^回憶。徐主任和于主任一起重重地點下頭。

“老人家辛苦了?!毙熘魅蔚吐曌哉Z。

“但是,毛主席的呼嚕聲卻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六子的聲音一下子低落了。

“怎么回事呢?”徐主任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他……他突然不喘氣啦!”小六子陡然提高了聲音,驚恐地說,隨即眼眶里跳出一顆清亮晶瑩的碩大淚珠。淚珠順著小六子柔軟的臉蛋一個起伏,“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房間里一片肅穆和沉寂。小六子“嘶”地抽泣了一下,顯得格外響亮。

“住口!”徐主任身子一繃,高聲斷喝,聲音甚至有點兒變調(diào),“你是一個反革命!”

一個身影一晃,一個人忽然出現(xiàn)在小六子面前——小六子一看正是臉色鐵青的于主任。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一個臉蛋子已經(jīng)準確地扇在小六子的臉上。

小六子頓時放聲大哭,同時眼淚跟著就涌了出來。

淚眼蒙眬里,又一個細細的身影閃現(xiàn)在眼前。小六子一看,臉色煞白的李秘書站在自己跟前。李秘書掄圓了胳膊,摟頭蓋臉地劈了小六子一個完整的耳光,然后戳著小六子,用尖細的嗓音叫道:“你就是一個反革命!”

小六子聽見自己的臉皮“啪”地爆出一聲,短促而又響亮。開始,小六子還沒有覺出疼,只是感到臉蛋癢癢的,用手一摸,竟然是鮮血——從左耳里淌出一縷黏稠的鮮血,而且汩汩不止……跟著,整個左邊臉蛋驟然腫脹起來,包子一樣腫了起來,一直疼到牙齒的根兒里面去了。由于來勢迅猛有力,這一巴掌竟然把小六子的哭聲扇沒了,但是眼淚卻抑制不住地潺潺而下,就像一個關(guān)不住的小水龍頭。小六子用地包天兒的下唇兜住嘴,就是不讓哭聲出來。

“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于主任突然振臂高呼,在靜謐的夜里顯得立場格外鮮亮,緊接著,他又咬牙切齒地向徐主任表態(tài),“這一次,我們一定要堅決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王愛嬌,徹底清算他的反革命罪行!”

說罷,意猶未盡的于主任又一次振臂高呼:“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王愛嬌!”

讓小六子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xiàn)了:于主任喊完口號,卻沒有人響應(yīng)。只見于主任臉色一塊一塊地黃了起來,剛才還高擎的胳膊軟軟地癱在半空,不知是放下呢,還是迎難而進。

徐主任沒有表情地看著于主任,目光平靜得像是在看著空氣。過了一會兒,徐主任濃眉舒展,疲憊地站起身,一邊捶捶腰,一邊懶洋洋地說:“于志儉,你的表演該結(jié)束了吧?!?/p>

“首長,我……我可是……”于主任臉上的血色“嘩”地一下子沒了。

徐主任跟李秘書低語了一句,然后便朝門外走去。見此情景,于主任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李秘書。李秘書馬上板起臉,大聲地重復(fù)著徐主任的話:“你的表演該結(jié)束啦!”

“首長,我可是……可是在你的領(lǐng)導(dǎo)下工作的?。 庇谥魅我话炎ё⌒熘魅蔚囊陆?,幾乎喊了起來,話里已經(jīng)裹上了哭腔。

“我這是引蛇出洞!”徐主任轉(zhuǎn)過高大的身軀,指點著于主任,用重如泰山的語氣總結(jié)道,“今天,你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p>

朝陽區(qū)革命委員會坐落在離小六子家不遠的紅旗大街,是一座五層高的紅磚大樓,遠近皆稱之為大紅樓。大紅樓最為醒目的是它的門樓。門樓方正,有三五張乒乓球桌大小,高出地面一米多,正面可拾階而上,左右有坡面車道,既可遮陽擋雨,又是天然的一個舞臺。門樓的上面,一左一右支著兩個灰色的高音大喇叭。大紅樓的前面有一個小廣場,既可集會,又能停車,于是區(qū)里的重大活動——群眾大會、文藝演出和放映露天電影什么的,都在此地進行。

大紅樓就是朝陽區(qū)的政治、文化中心。就在小六子做夢的第二天,朝陽區(qū)革命委員會在大紅樓門前舉行群眾集會。門前扯著一道白底黑字的橫幅,上面寫著“于志儉反革命集團批斗大會”,而且“于志儉”的名字上面,還打了一個酣暢淋漓的紅叉。

小六子站在門樓里,左邊臉蛋腫脹著,像饅頭一樣暄乎乎的,耳垂下面還殘留著未洗凈的血漬。大概考慮到小六子尚未成年,大會只派了一個民兵押著他。民兵面似鐵板,高大魁梧,穿著藍色工作服,左口袋上印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就像剛從宣傳畫里出來一樣。

從前,小六子經(jīng)常扮演特務(wù)和壞人的角色,所以今天的場面對他來說并不是特別難過的事情。只是,在這么多的大人和小伙伴們面前當上壞人,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尤其是看到下面的臉部都緊繃繃的,加上只有他一個人待在門樓里,小六子不由得有點兒慌張,兩條腿像面條一樣地軟塌塌的,有點兒站不直溜……小六子一慌,就不住地抽鼻子。在他的面前豎著一個話筒,話筒上包著紅綢布,小六子抽鼻子的聲音,一下子放大到整個廣場,好像整個廣場就是一個巨大的鼻孔,不住地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音。這個聲音與現(xiàn)場的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于是廣場上傳來了難以抑制的陣陣歡笑。

主持批斗大會的竟然是小劉叔叔。今天,小劉叔叔特地扎了一根軍用皮帶。小劉叔叔腰細,皮帶扎得又緊,于是整個人便束成一個精神抖擻的“8”字。小劉叔叔發(fā)現(xiàn)場面有點兒混亂,把話筒往旁邊一扭,大喝一聲:“帶上來!”于是,從樓里連推帶搡地押上三個人。

三個人都是“噴氣式”,由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押著,按頭提臂。三個人的頭上都戴著錐形紙帽,脖子上晃蕩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每個人的名字。由于名字是倒著寫的,人又在低頭認罪,所以三個人一上臺,臺下的人們齊刷刷地歪起頭,像一群高低不平的問號……小劉叔叔每念一個名字,“噴氣式”都要被抓著抬起頭來。

第一個,是市里什么干部,大下巴,小六子一看,是送給自己六個荔枝的那個人,小劉叔叔說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儉的死黨;第二個,是區(qū)里的什么干部,麻子臉,小六子一看,是送給自己三個花瓣玻璃球的那個人,小劉叔叔說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儉的同黨;第三個,小六子不認識,但是小劉叔叔說他就是反革命集團的頭子于志儉。

這個叫做于志儉的人就站在小六子旁邊,小六子看了一會兒,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確實是大斌他爸,而且大斌他爸已經(jīng)不像于主任啦。于主任的頭發(fā)變戲法一樣地沒剩下幾根了,頭頂上打開的書本只剩下了零星的幾頁,肩頭耷拉著,本來挺直的腰桿也一下子佝僂了,而且臉上還有幾道墨跡,先前明亮的眼睛全部黯淡了,像一堆燃盡的煤灰。

最后一個點到了反動少年王愛嬌。小六子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因為廣播喇叭的聲音太大了,大得已經(jīng)聽不見內(nèi)容了。但是旁邊的民兵心明眼亮,一把抓住他的肩頭,把他像小雞一樣一下子提溜起來了。小六子矮小,又輕快,民兵一提溜,身子便懸在了半空……小六子害怕了,兩腿一撲騰,廣場上便傳來了廣大群眾快樂的笑聲。

開始輪番發(fā)言了,大喇叭震得耳朵生疼。明明都是跟報紙和廣播上差不多的話,但是三個大人依然嚇得顫顫巍巍渾身篩糠。倒是小六子,從臺下的笑聲里聽出了跟街頭玩耍游戲時差不多的聲音,心里反倒輕快起來了。小六子個子矮,一偏頭,正好看見低頭認罪的于主任。于主任耷拉著腦袋,緊閉雙眼,顴骨上還有一塊發(fā)紫的血斑。小六子看著于主任的模樣那么可憐,不由得想起這個人給自己家?guī)淼脑S多好處。他探過頭,小聲說:“于叔叔,別生氣啦,我做的夢都是真的……”

于主任低垂的頭一點兒一點兒地抬了起來,“煤灰”一樣的眼睛努力睜開了,并慢慢地閃動出一絲光亮。他使勁兒扭過頭,對背后的兩個警察高聲喊道:“聽見沒有啊,這個小東西還在進行反革命活動吶……”

小劉叔叔振臂高呼:“于志儉不老實就讓他滅亡!”

于是,廣場上的人群參差不齊地跟著呼喊。小六子再看于主任時,他的頭被摁得更低了,已經(jīng)看不到臉孔了,光禿禿的腦殼上,飄蕩著幾根無依無靠的白發(fā)。

剛才還是艷陽高照,這會兒突然就陰云密布了。幾乎頃刻之間,明晃晃的天變成了昏沉沉的天。就在這時候,發(fā)言突然停止了,小劉叔叔說上面有通知,要求全體干部和群眾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重要廣播。于是,就在大紅樓門口,大喇叭“沙啦沙啦”地接通了電臺廣播,而且一開始響起來的竟然是沉重低回的另一種音樂——

哀樂???

竟然是哀樂!??!

一瞬間,會場上所有的空氣全部凝固了。

播音員用顫抖隱忍的聲音播報著——

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的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國際無產(chǎn)階級和被壓迫人民的偉大導(dǎo)師、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主席毛澤東同志,在患病后經(jīng)過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yī)治無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時十分在北京逝世。

……

先是一聲輕微的哭泣,似針尖兒一樣細小而又尖銳。只是這一聲哭泣,分明是令大壩決堤的蟻穴,剛才還是眾志成城堅如磐石的長堤一下子轟然崩潰了。已經(jīng)聽不清廣播里說什么了,廣場上的所有人像爆炸一樣突然哭喊起來了。老爺爺哭了,老奶奶也哭了,小孩子哭了,警察哭了,送荔枝的“大下巴”哭了,送玻璃球的“麻子臉”也哭了?!奥樽幽槨笨薜孟裰酗L一樣,渾身一抽一抽的,而且哭著哭著就坐到了地上,涕淚滿面,雙手不斷地拍打著胸前的牌子……

這時候,天上下起了細密的小雨。雨聲與哭聲混合在一起,更加重了會場的沉重與悲涼。

小六子也流淚了。其實他昨天哭過了,但是今天看到這么多人一齊哭,自己的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但是,他既沒有哭聲,臉上也沒有哭相,而且心里也不怎么疼痛,所以他才能在一片哭號里聽到另一種聲音。

一個人在笑,發(fā)出“哧哧”的聲音。先是低低地笑——那是一種在舌尖和牙齒間隙發(fā)出的尖細聲音,后來開始哈哈大笑,透著陰森和怪異,在一片洶涌澎湃的哭號里逆水行舟。接著,這個人撲通一下跳下臺階,張開胳膊,往會場外面跑去,跑著跑著,還哧溜一下跌了一跤,甩掉了一只鞋子。這個人迅速地爬起來,光著腳丫子,向紅旗大街繼續(xù)奔跑,邊跑邊大喊大叫道:“我們勝利啦!”

這個人便是大斌他爸。

當天中午,李秘書用徐主任專用的紅旗轎車,把小六子接進了南湖大院。

這是小六子第一次在白天,而且是從正門進入南湖大院。

這當然是小六子來過無數(shù)次的南湖大院,只不過從前都是從側(cè)門進來的,而且無論進出,都是在深夜或者凌晨,所以小六子根本沒有可能細看周圍的環(huán)境。但是這一次,小六子卻是大白天進來的,而且是從正門進來的。

大門像籃球場一樣開闊。大門的兩側(cè)都有站崗的解放軍戰(zhàn)士。紅旗轎車沒有減速,戰(zhàn)士卻“啪”地一齊敬禮。進了大門,小六子發(fā)現(xiàn)大院里面像公園一樣漂亮。這里到處都是綠色,樹木比外面的又粗又高,外面看不到的各式各樣的鮮花在這里百花齊放,而且沒人采摘。

穿過無數(shù)的鮮花、綠地和大樹,他們來到大院深處的一個小院。小院里有一座小洋樓,在樹叢里露著尖尖的屋頂。進入小院,小六子發(fā)現(xiàn)這里比大院更幽靜了——樹更高更粗,而且很多都是莊嚴的松樹,散發(fā)著一股沉甸甸的氣味。小院里的人更少,走路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徐爺爺站在門口的臺階上迎接小六子,表情依然比較嚴肅,但嘴角的“八”字微微翹著,瞇縫的目光更加瞇縫了。

徐主任的辦公室比教室還大,正中間,放著好大的一塊紅色地毯,靠窗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寫字臺,寫字臺上擺放著一排電話,其中一部還是跟自己家一樣的紅色電話機呢。除了電話之外,寫字臺上便是文件,一筐一筐的文件,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桌頭。所有的文件上,無一例外地印著“機密”或者“絕密”的紅字。文件的旁邊,還有一個粗大的筆筒,里面插著幾支削好的紅藍鉛筆。在寫字臺的后面,是一面寬闊的大墻。墻上并排掛著兩張大幅地圖,一幅是中國地圖,另一幅是世界地圖。徐主任坐在兩個地圖中間,既胸懷了祖國又放眼了世界。

徐主任一揚手,李秘書就退下去了。小六子知道,李秘書就是徐主任的影子。因為徐主任比李秘書更加高大魁梧,所以李秘書還只是徐主任影子的一部分。剛才見到李秘書時,小六子就覺得身上有什么地方別扭,想了一會兒,才知道是耳朵——左邊的耳朵有點兒疼。昨天,李秘書打了他一個耳光,而且還打出了血。這個耳光打得既深入又徹底,一直到現(xiàn)在,耳朵還有點兒隱隱作痛?,F(xiàn)在,看見李秘書了,耳朵就一跳一跳地格外疼。

徐主任穿著一件普通的白短袖襯衣,腿上是一條綠色的肥大軍褲,腳上是一雙老人常穿的黑色圓口布鞋。短短一天的時間,小六子突然覺得徐主任好像老了許多,走路不像先前那樣大步流星了,坐下來還“呼哧呼哧”地直喘,很累的樣子。

窗外傳來了家雀嘰嘰喳喳的叫聲。

“今天,我要給你開一個平反大會?!毙鞝敔斷嵵氐卣f。

小六子不說話,兩只手插在褲兜里,撥弄著褲兜縫隙里的一個瓜子殼兒。

“我有錯誤,我向你道歉?!毙熘魅瓮χ鄙眢w,接著彎下高大寬厚的身子,竟然向小六子鞠了一個躬。

小六子的下唇緊緊地兜著上唇,還是不說話。

“好吧,你也打我一個小臉蛋兒吧。”徐爺爺蹲下來,把臉湊近小六子。

小六子倔強地搖搖頭。

徐主任一把抓過小六子的手,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啪”地拍打了一下。

小六子驚訝地看著徐爺爺。

“好,我就喜歡你這樣愛憎分明的小鬼?!毙熘魅未舐暤乇頁P小六子,接著,捧過兩套衣服,遞給小六子。

兩套衣服,疊得四四方方,上面的一套是白色的睡衣;下面的一套竟然是草綠色的軍裝。

這套軍裝比大人們穿的小了許多,也沒有紅五星和紅領(lǐng)章,但是,這卻是真正的解放軍軍裝,而且是四個兜的干部軍裝。上衣、褲子、帽子、皮帶……上衣的扣子上還有五角星的標志,并且標志里還有“八一”兩個字呢。還有一雙嶄新的解放鞋,散發(fā)著新鮮膠皮的美好氣味。

小六子興奮得眼睛發(fā)亮,但是卻搖著頭說:“媽媽說,不能拿別人的東西?!?/p>

“你不想當解放軍嗎?”

小六子馬上點了下頭。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一句是什么?”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diào)一致……’”小六子一邊說一邊回憶著歌曲,他明白徐爺爺?shù)囊馑剂恕?/p>

“對嘍,現(xiàn)在,你就要用解放軍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你能做到嗎?”

“能!”小六子響亮地回答,接著疑問道,“但是,解放軍叔叔怎么能沒有革命武器呢?”

徐爺爺在屋子里搜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寫字臺上。他從插著紅藍鉛筆的筆筒里抽出一個東西,一伸手,攤在小六子眼前:“這就是你的武器!”

這是一把小匕首,短短的,只有圓珠筆的長短。刀身閃閃發(fā)亮,刀把纏著紅色的絲線。奇怪的是,這把匕首的刀尖和刀刃都是圓鈍鈍的。但是,這畢竟是一把匕首啊。

小六子欣喜地擺弄著這把小匕首,問:“那么,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解放軍叔叔呢?”

“等你長到這么高吧?!毙鞝敔斣谛×宇^頂上揮舞了一下。

小六子仰頭看看,那是一個很遙遠的高度。

“叫我徐爺爺?!毙熘魅文樕闲Σ[瞇的,嘴上卻故作嚴肅。小六子知道,這是大人們喜歡小孩子的表情。

小六子樂了,怯怯地叫了一聲:“徐爺爺?!?/p>

“噯——”徐爺爺長長地應(yīng)了一聲。

“好,現(xiàn)在,你就聽我的指揮。”徐爺爺聲音洪亮。

“是!”小六子大聲回答。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能做到嗎?”

“能!”

“最近形勢緊張,你就在爺爺這里住上幾天,跟爺爺待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毙鞝敔敯咽执钤谛×拥募珙^,“還記得‘四項紀律’嗎?”

“記得。”小六子回答道。

“我考考你——‘四項紀律’的第一條是什么?”

“王愛嬌同學(xué)的夢已經(jīng)被列為國家機密?!毙×痈砂土锎嗟鼗卮?。

“好!”徐爺爺贊賞了一聲,“現(xiàn)在,我再給你加上一條——你的夢,不能對任何人說,只能對我一個人講?!?/p>

小六子說:“是!”

“我命令你,現(xiàn)在開始休息!”

小六子一臉茫然,他不會休息,也不知怎么休息。

“你先睡一會兒吧。”徐爺爺吩咐道。

“天沒黑,怎么睡呀?”小六子嘀咕道。

徐爺爺笑了笑,把他領(lǐng)進一間屋子。還沒等小六子看清屋子的模樣呢,徐爺爺便“嘩啦”一下拉上窗簾,于是黑夜一下子來了。

“這樣可以了吧。”黑暗里,傳來了徐爺爺親切的聲音。

“這是我的臥室,你先在這里休息。如果有什么緊急事宜,你就按一下這個紅鈕?!毙鞝敔斪ч_床頭的臺燈,指著床邊的一個機關(guān)。徐爺爺說的機關(guān)是一個黑身紅頭的按鈕。按鈕的頭兒紅紅的,圓圓的,泛著油光。

黑暗里,小六子躺在陌生而又松軟的床上,既興奮又緊張。小六子摩挲著紅鈕,摸著摸著,有點兒害怕,又有點兒想家……小六子摸了一會兒,不知怎么就摸響了紅鈕,屋里屋外,頓時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

門“咚”的一聲推開了,徐爺爺一顛一顛地跑了進來,邊跑邊問:“做了嗎?做什么夢了?”

天熱,開著窗,院子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家雀和知了的合奏,晚上,還會出現(xiàn)蛐蛐兒美妙的歌唱。

南湖大院駐扎著一個加強連,都是一些龍騰虎躍的年輕戰(zhàn)士,專門負責大院的警衛(wèi)工作。小院是大院的重點,配備一個整天摩拳擦掌的警衛(wèi)排,專門負責小院的警衛(wèi)工作,保衛(wèi)首長的安全。為了保障小六子的睡眠質(zhì)量,徐爺爺一聲令下,讓警衛(wèi)排捍衛(wèi)小六子的睡眠。于是,戰(zhàn)士們用長長的竹竿在院子里揮舞著,驅(qū)趕著樹上的家雀和知了。院子里有兩棵高大茂密的銀杏樹,有兩只或者三只知了,深入在高高的樹梢里,扯著嗓子鳴叫,再長的竹竿子也夠它不著。用彈弓打,又看不清,于是幾個靈巧的戰(zhàn)士就爬到樹上,一邊搖晃著樹杈,一邊用竹竿和彈弓轟趕這幾個殘余而又頑固的“敵人”。更有幾個來自農(nóng)村的戰(zhàn)士,心靈手巧地扎起了幾個稻草人,并且給稻草人套上衣褲戴上帽子,安置在小院的東西南北中,增加著捍衛(wèi)睡眠的兵力和聲勢。到了晚上,戰(zhàn)士們打著手電拎著鐵鍬,三下五除二,一個夜戰(zhàn),就把蛐蛐們消滅在黑夜的搖籃里了。

小六子看明白了,這個城市的最厲害的地方是大院,大院最厲害的地方是小院,小院里最厲害的人就是眼前這個徐爺爺,而最厲害的徐爺爺,最喜歡的就是自己。

徐爺爺?shù)霓k公室和臥室都在小院里。徐爺爺把小六子領(lǐng)到他自己的臥室。按照徐爺爺?shù)姆愿溃×泳驮谛鞝敔數(shù)呐P室里休息,而且在休息時,必須換上睡衣。徐爺爺說,穿著睡衣,睡覺舒服。

徐爺爺?shù)呐P室寬寬敞敞,一張大床更是寬敞得打滾都掉不下來,被子和枕頭都是軍綠色的,洗得干干凈凈,疊得四四方方,散發(fā)著輕松愉快的氣味。

只是小六子怎么躺著也不舒服。尤其是身上穿著睡衣,真絲的,滑溜溜的,弄得身子癢癢的。于是小六子在休息時,都要穿著自己感到更舒服的軍服。徐爺爺發(fā)現(xiàn)了,又說了一遍,穿著睡衣,睡覺舒服,于是小六子只好把睡衣套在身上了。

外面的聲音沒有了,屋里的聲音也沒有了,連滴答滴答的鬧鐘也拿走了。小六子坐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怕惹得徐爺爺不高興,就強迫自己躺在床上。一會兒四仰八叉地躺著,一會兒屁股朝天趴著,不斷變換著各種姿勢,最后小六子終于確定了最接近他平日睡眠的姿勢——側(cè)身蜷曲著,兩手合抱著松軟的枕頭。

小六子抱著枕頭,突然覺得手被什么硌了一下。小六子把手伸進枕頭里面,馬上就觸摸到了一件堅硬冰涼的東西。小六子掀開枕頭,只見枕頭下面赫然有一把手槍。

手槍黑黢黢的,沉甸甸的,槍身上泛著賊賊的油光。小六子玩過“彈弓槍”和“鏈子槍”,“學(xué)軍”時甚至摸過沒上子彈的長槍,但是如此近距離地觸摸手槍,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小六子馬上又發(fā)現(xiàn)了比手槍更可怕的東西。

手槍的旁邊還放著一本厚厚的書。這本書用牛皮紙包著封面,上面寫著“金光大道”四個大字——碰巧這是小六子全部認識的四個字。小六子掀開書的一角,發(fā)現(xiàn)里面的字竟然是豎著排列的,而且還是小六子不太認識的繁體字。小六子翻開書,馬上發(fā)現(xiàn)了里面有好多好多的圖畫。小六子才看了一頁圖畫,心跳便驟然加快了,所有的血液呼地一下子升了起來。他一下子扔下書,用枕頭把書和手槍壓上……小六子不害怕槍,他怕的是書里的圖畫。

過了一會兒,小六子覺得自己的心跳已經(jīng)平靜了,就把手又一次伸進枕頭下面,慢慢地把那本書掏了出來。

這本書的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黃了,書角翻卷著,隔著幾頁就有一張圖畫。圖畫里都是男女男女的,在帶著飛檐的房子里露胸光腚,或是摟抱打滾或是纏繞親嘴,或是做著更加奇怪驚險的危險動作……字是繁體字,小六子看不懂書里在說什么,但是小六子知道這是大人們的書。因為小六子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看見過爸媽做過其中一兩個不太驚險的動作。

小六子睡不著覺,又不敢不睡,只好閉上眼睛。但是閉上雙眼,眼皮上就出現(xiàn)了書里男女各式各樣的動作……他覺得自己像小偷一樣,仄著身子,躡手躡腳地溜進圖畫里。小六子知道自己不該溜進去,但是又有點兒身不由己,而且,每當這時,小雞雞便不知不覺地翹起來,并且硬硬地支棱著,像特務(wù)手里的一把無聲手槍。

第二天,徐爺爺給小六子換了一個專門的房間。

徐爺爺說,現(xiàn)在,這就是你的房間了。于是,小六子就在小院里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小六子的房間就在徐爺爺?shù)霓k公室旁邊,緊挨著他的臥室。

小院里的一切都那么高級和特殊。小六子房間里還有一個單獨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潔白的坐便器。坐便比自己家的飯碗還要干凈,拉完屎,壓一下鈕,“嘩啦”一聲,屎順著碗底的洞兒,旋著快樂的浪花,沒了。

小六子背靠著門框,貼著頭皮,用指甲偷偷在門框上劃了一個記號。他不知道自己長到什么高度,才能“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

徐爺爺叉著腰,親自指揮幾個戰(zhàn)士布置了房間。除了墻上的一扇窗戶和地上的地板,四個墻面,包括天花板,都貼滿了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各式各樣的彩色或黑白的圖片——毛主席在窯洞前面掰著指頭講課,知識青年扎根農(nóng)村,虎頭山上談《水滸》,周恩來到機場迎接尼克松,中國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石油工人“批林批孔”,南京長江大橋全面建成通車,喬冠華率團出席聯(lián)大,金訓(xùn)華搶救公共財產(chǎn),于慶陽烈士生命不息沖鋒不止……改天換地之后的房間,就像一個革命的萬花筒。當然,最多的還是“樣板戲”的劇照。

床頭柜上,有一盞綠色的臺燈。還有一面鏡子,鏡子的上方印著一行最高指示。床頭柜的上方,貼著一張課程表一樣的作息表。這是徐爺爺親手制作的。作息表上詳細地標明了從周一到周日,每一天吃飯和起居的時間安排。小六子看了看,作息表里既沒有體育課,也沒有圖畫課,更沒有語文算術(shù)什么的。整個一張表格,除了吃飯就是睡覺,而且除了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覺之外,每天中午還要午睡。徐爺爺說必須午睡。

床頭柜上,還有一個比徐爺爺那里更大更新的紅色按鈕。

小六子當然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小六子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但是,自從來到小院以后,小六子卻什么夢也沒做。

不僅大夢不做,小夢也不做,甚至連大灰狼小綿羊什么的夢也不做了。

好飯不怕晚,好飯不怕晚。徐爺爺滿懷信心地安慰小六子。

小六子有點兒想家了。想家的時候,徐爺爺就帶著小六子看戲。

徐爺爺喜歡看戲,只看革命樣板戲。徐爺爺說啦,看戲也是革命工作?!都t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襲白虎團》《紅色娘子軍》……每一次看戲,小六子都要從頭到腳地穿著軍裝,腰里別著那把小匕首,跟在徐爺爺?shù)纳砗?,渾身上下充滿了自豪與驕傲。

有一次看《白毛女》,小六子提出要到臺上看一看,因為他一直想知道白毛女阿姨生活的山洞里面是什么樣子的。徐爺爺摸了一下小六子的頭,說了一聲去吧,于是小六子就去了。小六子就坐在大幕旁邊,聽著大春和黃世仁的喘氣聲,看完了《白毛女》。當然,小六子發(fā)現(xiàn)在舞臺下面看到的恐怖可怕的山洞,在這里卻只是一些木頭、釘子和涂滿油彩的帆布。

在這一段時間里,小六子幾乎去遍了渤海市所有的劇場禮堂俱樂部,看遍了所有的樣板戲,而且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多近看就多近地看。小六子陪徐爺爺看戲,一定是坐在前面幾排,而且前后左右總是空著許多座位。每當這時候,小六子就想,要是這些空座位上坐的是爸爸媽媽哥哥該多好啊,有時候,小六子也會想起老街上的那些小伙伴們……當然了,演出的鈴聲一響,燈光漸暗,“革命工作”馬上開始時,小六子就什么也不想了。

“只有休息好,才能工作好?!毙鞝敔斦f。

每當徐爺爺這樣說的時候,小六子就特別悲傷。小六子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他穿著公家的軍服,吃著公家的大魚大肉,享受著“嘩啦”一下的坐便器……卻始終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務(wù)。

不過,徐爺爺已經(jīng)不再問小六子做沒做夢了。白天就是開會,除了開會就是伏在桌子上閱讀文件。徐爺爺整天硬著臉,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只有看戲時,徐爺爺?shù)哪樕喜艜幸稽c兒變化,嘴角稍微上挑——“八”字蹺著腳兒,接近笑的意思。但是有一次,好像是看《白毛女》,借著舞臺的反光,小六子發(fā)現(xiàn)徐爺爺瞇縫的眼里竟閃動著晶瑩的淚珠。

小六子又想家了,想得睡不著覺。

徐爺爺說,那就回去轉(zhuǎn)一圈吧,于是小六子在李秘書的陪同下,回家了。

李秘書跟于主任不一樣。于主任到自己家,抽煙、喝水、盤腿上炕,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可李秘書一到自己家,就跟進了廁所一樣,夾緊著鼻子,縮著身子,而且只用半個屁股坐著,喝水的時候只用嘴唇碰了碰杯口,還不住地檢查水杯是不是干凈。

更讓小六子不自在的是,因為李秘書在場,父親說話也跟開會一樣了。

李秘書用開會的語氣說:“感謝王喜貴同志,養(yǎng)育了這樣一個紅色接班人?!?/p>

王師傅像表決心似的說:“感謝組織的關(guān)懷?!?/p>

李秘書又說:“王愛嬌同學(xué)遵守組織紀律,表現(xiàn)很好,首長很滿意?!?/p>

王師傅又說:“感謝組織的關(guān)懷?!?/p>

“我也很滿意?!崩蠲貢a充了一句。小六子發(fā)現(xiàn),李秘書說話的語氣像徐爺爺一樣。

王師傅說:“我們家長啊、一定啊、要求兒子好好休息,多做夢啊,做好夢,這個——做大夢?!?/p>

“……怎么還能做大夢呢?”小六子禁不住嘟囔一句。小六子覺得父親變樣了,變得說話慢慢吞吞的,耳朵好像也有點兒背,額頭上的皺紋更長更深了。

“嗯——”王師傅這才意識到老人家已經(jīng)逝世了,表情一下子尷尬起來,咳嗽了一聲,說,“啊——大夢還會有的,啊?!蓖鯉煾狄贿呏v話,一邊不住地“啊啊”著,像是在斟字酌句,又像是在模仿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講話。

小六子不想聽他們說話。借口上廁所,小六子一溜煙兒跑出了家門。

小伙伴們早就聚集在自己家門口,扒門扒窗地窺視小六子家的情況。一見小六子出來,小伙伴們一下子聚攏上來。小六子和他身上的軍裝像吸鐵石一樣,迅速成了中心和焦點。那情景,就像小六子是一個剛從前沿陣地上下來的戰(zhàn)斗英雄。

拽衣領(lǐng)的,拉袖口的,摸扣子的,更多的人還是搶著看他腰里別的小匕首,并不斷地感嘆和贊美小匕首的精巧……現(xiàn)在,小六子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念的就是這條老街和老街上的小伙伴們啊。

小伙伴還紛紛向“戰(zhàn)斗英雄”匯報老街最近發(fā)生的事情:

——大斌的爸爸“我們勝利啦”。批斗大會后,大斌他爸就瘋了,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了,住在一間墻壁和床頭都包著毯子的病房里了,一見到小孩子就又摟又抱,揮著拳頭高喊“我們勝利啦”。

——大斌“獨立大隊”了。受爸爸的牽連,大斌已經(jīng)不是小伙伴的頭頭了,而且,班長也給擼了。于是,往日前呼后擁的大斌一下子就成“獨立大隊”了。要是哪個小伙伴跟他說一句話,以往牛哄哄的大斌就會一下子笑容滿面,而且是特別別扭的笑容滿面。

——商老師“自絕于人民”了。商老師不會游泳,卻一步一步地走進了農(nóng)場的水庫里。奇怪的是,商老師下水前,把衣服、鞋子和眼鏡都放在岸上了。衣服疊得板板正正,眼鏡放在疊得板板正正的衣服上,兩只鞋子并排放著,并且沖著上岸的方向……這是最讓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了。

——小劉叔叔“手抄本”了。從來都是批斗人的小劉叔叔竟被抓起來了,罪名是傳看一本流氓小說《少女之心》。最讓人氣憤的是,不論警察怎么勸說和專政,他都置“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于不顧,拒不招認是誰把這本小說傳給他的。

……

小六子聽著聽著,就聽不下去了,因為他的下腹隱隱發(fā)脹了。小六子捂著肚子,問:“比不比?”

“比!”小伙伴們挽胳膊擼袖子地響應(yīng)小六子的號召。

雖然是玩了多少年的老游戲,但是小伙伴們依然興高采烈,每個人都齊刷刷地掏出小雞雞,貼上墻根……這時小六子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獨立大隊”的大斌孤孤零零甚至是可憐兮兮地站在街道的另一頭。

“來呀,大斌。”小六子喊道。

大斌像是聽到了發(fā)令槍,一個百米沖刺加入了陣營,喜氣洋洋地站在小六子旁邊。

小雞雞已經(jīng)嚴陣以待,小六子正在等待大斌的鐵哨一聲令下呢,但是他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眼珠子,包括興高采烈的大斌——他胸前的哨子不見了,都在眼巴巴地瞅著自己呢。小六子憋得難受了,便高喊了一聲:“開戰(zhàn)!”

小六子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大斌的小雞雞比自己的又肥又大……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酸了吧唧起來。好在僅僅酸了一點兒就不酸啦,因為小六子發(fā)現(xiàn)小伙伴們在撒尿的過程中,全部一心兩用,歪斜著腦袋,無比羨慕地巴望著自己身上的草綠色軍裝呢。

墻上的尿線像海浪一樣起伏洶涌,每一個浪頭都在哆哆嗦嗦地勇攀高峰……但是,只有小六子的峰線節(jié)節(jié)攀升越來越高,像一把閃閃發(fā)亮的紅纓槍。

很快,小六子發(fā)現(xiàn)自己滋了個第一名。多少年來,這是小六子第一次滋得比小伙伴們都高。

小六子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一遍,確信自己的確是第一名。他尤其注意到,大斌的尿線軟了吧唧地耷拉著,不僅水平低,“排水量”也不足。

抖落最后一滴答尿水,小六子戀戀不舍地收起小雞雞。這泡尿滋得他心滿意足揚眉吐氣。他知道這不僅是自己小雞雞的勝利,也是軍裝的勝利,也是小匕首的勝利。小六子撥開衣服上的無數(shù)羨慕的雙手,徑直跑回家里,翻出了很多年以前他從大斌那里贏來的“大中華”,又加上一個他最為喜愛的大花瓣玻璃球,然后一溜小跑地找到大斌。在小伙伴驚奇的目光里,小六子得意地把“大中華”和“大花瓣”賞給了大斌。

大斌捧著“大中華”和“大花瓣”,眼里一下子涌動出幾顆淚珠,淚珠打著轉(zhuǎn)兒,搖搖欲墜了……大斌咬著嘴唇,湊近小六子的耳朵,低聲說:

“告訴你,我爸爸算是工傷呢!”

“什么是工傷呢?”小六子問。

“工傷,就是好人受的傷唄。”大斌認真地說。

從家里回來的當天晚上,外面就開始下雨了。雨下得非常突然,打在臉上一麻一麻的。雨珠在地上跳動著,一些不太堅強的樹葉子被秋風掃落了,半黃半綠地在地上殘喘。

晚飯后,李秘書帶著一位年輕的阿姨,來到了徐爺爺?shù)霓k公室。阿姨的劉海濕漉漉的,兩條小辮子在肩頭一跳一跳的,身上飄著一股清爽好聞的香皂味。

徐爺爺親自為阿姨倒了杯茶水,問小六子:“認識不認識這位阿姨???”

小六子搖搖頭,但是覺得阿姨長得跟演員一樣好看。

“一會兒你就認識啦。”徐爺爺神秘地說。

李秘書在茶幾上擺放著一盤蘋果、一盤橘子、一碟瓜子和幾瓶橘子汽水。徐爺爺說,明天是國慶二十七周年紀念日,我們今天就算搞一個小型的文藝活動了,紀念紀念。

阿姨輕盈地走進另一間屋子。一會兒出來時,就跟變戲法一樣,阿姨一下子變成了喜兒啦——兩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臉上化上了紅紅的臉蛋,上身紅衣服,下身綠褲子,腳下是紅色的芭蕾舞鞋,小辮子也變成了長長的大麻花辮子,辮梢兒上甩著鮮艷的紅頭繩……小六子一下子認出來了,這個阿姨就是演喜兒的那個阿姨呀。

“這回認識了吧。”徐爺爺說,“叫楊阿姨?!?/p>

“楊阿姨好?!毙×恿⒓凑f。

“噯——”楊阿姨高興地答應(yīng)著。

徐爺爺吩咐道:“好,你們握下手吧?!?/p>

楊阿姨不僅握手了,握手時還用嘴唇親了一下小六子的前額。一股比父親比于主任比徐爺爺比所有人都好聞一萬倍的香味籠罩著小六子,而且前額上還產(chǎn)生了一方濕潤潤的感覺。

“真乖!”楊阿姨夸獎道,“怪不得首長說你是革命的紅小鬼呢?!?/p>

“不許叫我首長?!毙鞝敔斦f,“我們是革命同志,你就叫我曰懋同志嘛?!?/p>

“首長,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楊阿姨說話聲音比唱歌還要好聽。

“好啊。”

“問了,你可不準批評我啊。”楊阿姨繼續(xù)“唱”道。

“不抓辮子,不打棍子。”徐爺爺連聲說。

“首長,你的名字好怪啊?!?/p>

“怎么怪呢?”

“‘曰’和‘日’有什么區(qū)別呢?”

大概還沒人這樣問過,徐爺爺耐心細致地講解道:“這區(qū)別可大啦。首先,是讀音不一樣;其次,是意思不同。這個‘曰’嘛,就是古代人說話的意思嘍;這個‘日’嘛……”徐爺爺瞥了一眼楊阿姨,突然笑了,而且越來越笑,最后變成了仰天大笑并且聲震寰宇。

楊阿姨的紅臉蛋更紅了,兩腳用力一跺地,剜了徐爺爺一眼,還覺得不解氣,又用胳膊肘兒拐了徐爺爺一下,瞥了小六子一眼,繼續(xù)問道:“那么,你的名字里的‘懋’是什么意思呢?”

“懋嘛,就是勉勵的意思嘛。”徐爺爺不生氣,大度地說。

“那么,它到底念miáo還是máo呢?”

“念mào嘛……哎呀,不讀書就是不行啊?!闭f著,徐爺爺一把擒過楊阿姨的手,一手攥著,另一只手在她的手心上一筆一畫地寫字。徐爺爺?shù)膬芍淮笫志褪抢销椀膬蓮埑岚?,楊阿姨的小手就是一只小白兔?/p>

徐爺爺寫完字,攥著“小白兔”,問:“這回明白啦?”

十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打在玻璃上“嘭嘭”直響,像是給這個缺少音樂的小型文藝活動伴奏呢。

楊阿姨演小常寶,楊阿姨演李鐵梅,楊阿姨演阿慶嫂……楊阿姨又能唱又會跳,雖然穿著喜兒的紅衣服綠褲子,但是換一個表情就是一個人物。當然,楊阿姨演得最多的還是喜兒。因為徐爺爺喜歡看《白毛女》,小六子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跟著他看了多少遍《白毛女》了,但是在辦公室里看戲,這還是第一次。

徐爺爺讓楊阿姨唱什么楊阿姨就唱什么,讓楊阿姨跳什么楊阿姨就跳什么。小六子看得出來,徐爺爺最喜歡看楊阿姨的戲,而且只有看見楊阿姨,他的臉上才有穩(wěn)定持續(xù)的笑容,甚至還會用手掌打著拍子。

今天,徐爺爺看得高興,于是請楊阿姨到他的寫字臺上跳舞。寫字臺又高又大,但是楊阿姨只輕輕地一躍,便燕子一樣飛上了寫字臺。紅色的舞鞋在厚實的寫字臺上跳躍著,靈巧地躲避著一筐一筐的紅頭文件,腳尖與桌面發(fā)出“噗噗噗”的沉悶聲響。當然沒有雪花,外面下著越來越急的雨,楊阿姨在雨聲里,搖著一根紅頭繩,一邊“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一邊踮著腳尖,斜著脖頸,翩翩起舞。

李秘書比徐爺爺還高興呢,高舉雙手,用力地打著節(jié)拍,并且在嗓子里低低地伴唱。

楊阿姨的胳膊一撩一撩的,兩腿“啪”地一字劈開,臉上一會兒熱淚盈眶一會兒仇恨滿腔。楊阿姨的上衣又短又小,不一會兒,后背便洇濕了一大片,隱隱凸現(xiàn)出里面小衣服一橫兩豎的背帶,同時屋子里蕩漾起楊阿姨身上好聞的香味。讓小六子緊張不安的是,楊阿姨的紅衣服下面不時閃電一樣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而且,就在這閃電的間隙,小六子還瞥見了阿姨的肚皮上竟然也長著一個肚臍眼兒。更要命的是,在楊阿姨跳舞的時候,她胸口的兩只小白兔也跟著跳動,快一下,慢一下,或蹦蹦跳跳,或溜溜達達……小六子看得既膽戰(zhàn)心驚又蕩氣回腸。小六子覺得楊阿姨是這個世界里最漂亮的阿姨,而在這個最漂亮的阿姨面前,自己卻像一個偷偷摸摸聞著香味的小流氓。

楊阿姨跳了一會兒,說累了。徐爺爺提議他跟楊阿姨、李秘書來一段《沙家浜》。

于是,他們?nèi)齻€人唱起了一段《沙家浜》里阿慶嫂與胡傳魁、刁德一的三重唱。雖然只有小六子一個觀眾,但是他們唱得卻非常認真有板有眼。

說是三重唱,其實就是徐爺爺跟楊阿姨兩個人在唱。徐爺爺嗓子一粗就唱胡傳魁,嗓子一細又唱刁德一。李秘書站在徐爺爺旁邊,徐爺爺唱胡傳魁時,他就學(xué)著刁德一的樣子,歪頭斜肩;徐爺爺唱刁德一時,他就學(xué)著胡傳魁的模樣,挺胸腆肚……讓小六子開心的是,楊阿姨穿著喜兒的衣服卻唱著阿慶嫂的歌兒,徐爺爺長著胡傳魁的樣子卻唱著刁德一的調(diào)兒。

“下面有請王愛嬌小朋友表演一個節(jié)目!”徐爺爺有了新的提議,于是楊阿姨和李秘書一齊鼓起掌來。

小六子站了起來,心里還沒有完全從小流氓的自責和享受里掙脫出來,眨巴著腫眼泡兒,不知該表演什么。表演什么呢?什么呢?

小六子的腦子里幾乎同時響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是公社小社員》《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等幾首歌曲的熟悉旋律……這時,外面“嘩啦嘩啦”的雨聲更響了,小六子一下子想到了“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的兒歌。于是,他立正站直,又拽了拽身上的軍裝,兩臂下垂,十指并攏,認認真真地朗誦起來了……就在他一字一句地朗誦到第二句的“北京來電話”時,徐爺爺桌子上的電話機突然響了,而且還是那部平時不聲不響的紅色話機。

徐爺爺臉色一沉,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就嚴峻了。徐爺爺用跟他年齡不相稱的靈巧動作,一個箭步跨到辦公桌旁,把手罩在電話柄上,然后向下一抓,緩緩地提起了話筒。

電話一響,小六子早就知趣地停止了背誦。人們盯著徐爺爺和徐爺爺手里的話筒。話筒的那邊一定是比徐爺爺更大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所以徐爺爺攥著話筒,不斷地說著“是”“明白”和“知道了”。

放下電話,徐爺爺盯著紅色電話沉思了一會兒,然后低聲吩咐李秘書:“準備一下,明天去北京?!?/p>

說罷,徐爺爺轉(zhuǎn)過頭,用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珠,古里古怪地盯著小六子。

當天晚上,徐爺爺打破作息時間,毅然決定讓小六子提前上床。

徐爺爺板著臉,從辦公室的這頭兒踱到那頭兒,再從辦公室的那頭兒踱到這頭兒。小六子都不敢看徐爺爺?shù)难劬α恕C慨斉鲆娦鞝敔數(shù)难酃?,小六子就渾身難受起來。徐爺爺布滿血絲的目光里充滿了無限盼望,有時甚至就是一種可憐巴巴的期待。

就在這天晚上,小六子終于做夢了。

這是小六子來到小院以后做的第一個夢,也是他在這一個多月來做的第一個夢。

只是這個夢怪怪的。以前的夢像泥鰍一樣滑溜溜的,往身體外面鉆,今天這個夢也是像泥鰍一樣滑溜溜的,卻是朝身體里面鉆,往心眼兒里面鉆,往骨頭縫兒里鉆……天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是幾點鐘,小六子沒有開燈,一伸手,狠狠地按響了紅色的按鈕。

只聽見旁邊的房間“撲通”一聲,頃刻,一個巨大的黑影便一縱一縱地跑了進來。黑影“啪”地一下子打開燈。燈光里,只見徐爺爺光著腳丫子,披著一件藍白條的大浴袍,中間的帶子還沒系,露出雪白的肚皮和肚皮下面白色的大褲衩子……徐爺爺也不說話,一屁股坐到床邊,兩眼直定定地瞅著小六子。

突然的燈光刺得小六子睜不開眼睛,他瞇縫著眼:“……做夢啦?!?/p>

徐爺爺重重地點下頭,說:“說!”

小六子覺得徐爺爺?shù)臉幼佑悬c兒嚇人,身子往床里邊縮了縮,嘟囔道:“夢見……饅頭了?!?/p>

“什么?!”徐爺爺?shù)纱罅搜劬Α?/p>

是的,是饅頭,雪白雪白的大饅頭……小六子的腦袋里忽忽悠悠地飄動起一個大大的饅頭。雪白的饅頭,比春節(jié)蒸得饅頭更大更圓,帶著強烈的香氣和彈性,而且饅頭的尖兒上還鑲了一個紅紅的大棗……只是,只是這個饅頭竟然長在楊阿姨的身上。

“還有……楊阿姨?!毙×尤嗔巳嘈殊斓乃?,繼續(xù)說道,“還夢見一個人,跟阿姨在一起?!?/p>

“誰?”

“……”小六子的下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名字。

徐爺爺盯著小六子,胸脯一挺,威嚴地指出:“爺爺跟你楊阿姨在一起,屬于革命工作?!?/p>

“不是……不是你,是我。我夢見我跟楊阿姨在一起了?!毙×哟瓜骂^,喃喃地說,“我……還夢見楊阿姨親了我一口。”

這時,小六子感覺自己的褲襠出現(xiàn)問題了。

小六子還想繼續(xù)講下去,但是徐爺爺已經(jīng)站起來了,系上大浴袍的帶子,在地板上“吧唧吧唧”地來回踱步。小六子還想講楊阿姨是如何抱著他,而他又是如何扎在楊阿姨懷里,并且楊阿姨還解開身上小衣服用大棗一樣紅紅的奶頭喂他,最后他慌張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雞雞周圍忽然冒出一攤黃色的糨糊——這是從哪里來的呢——而黃色的糨糊又讓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舒服……但是小六子看到,徐爺爺已經(jīng)沒有興趣聽他的夢了。

“現(xiàn)在形勢這么復(fù)雜,你怎么做這些烏七八糟的夢?!”徐爺爺皺著眉頭,幾乎是在斥責他了。

這是徐爺爺?shù)谝淮螌ψ约喊l(fā)火。小六子羞愧地耷拉著頭。他使勁兒夾著腿,他感到短褲里面黏糊糊的。

“爺爺對你好不好?”徐爺爺走近小六子,撫摩著他的頭。

小六子點下頭,使勁兒地夾著腿。

“你夢沒夢見爺爺?”

小六子抬起頭,遲緩地搖搖頭。

徐爺爺?shù)哪抗獠紳M了焦慮。這是小六子非常熟悉的目光,他在父親的眼睛里也看到過這種焦慮。小六子鼻子一酸,不由得垂下頭……徐爺爺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還輕輕地捏了捏他的肩頭,安慰道:“沒關(guān)系,你還小,慢慢來嘛。”

說著,徐爺爺從大浴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疊東西——是五張照片。徐爺爺像擺撲克牌一樣,一張一張地把照片擺在小六子面前,問:“你看看,仔細看看,夢沒夢見過這些人?”

五張照片,五位爺爺。爺爺們有的面帶微笑,慈祥和藹,有的雙目圓睜,莊嚴肅穆。五個人里面,有兩個穿中山裝的,梳著大背頭;有兩個穿軍裝的,戴著軍帽;另一個穿著一件白襯衣,留著小平頭……小六子覺得這里面有二到三位爺爺特別面熟呢,好像是在徐爺爺桌子上的《人民畫報》里見過的,也好像是在《解放軍畫報》里見過的,但是小六子不記得自己夢見過他們,于是便搖搖頭。

“再仔細看看,你要是夢見他們了,爺爺就領(lǐng)你去北京,看天安門,吃北京烤鴨?!毙鞝敔斉呐男×拥募珙^,鼓勵道。

小六子又琢磨了一會兒,失望地搖搖頭。

徐爺爺吁了一口氣,挺失望地咂吧了一下嘴,然后說:“北京來電話,明天我要去北京開會,后天就回來。你這兩天哪兒也不能去,就在房間里休息……你還有什么要求嗎?”

“……我又想家啦?!毙×拥吐曊f。

“還記得‘四項紀律’嗎?”徐爺爺輕聲問。

小六子點點頭。

“做了什么夢,任何人也不能說啊?!毙鞝敔敵烈饕幌?,一字一句地叮囑道,“但是,不許做那些烏七八糟的夢……別忘了,你的夢可是國家機密啊!”

徐爺爺悻悻地收起照片,準備回去了。

“爺爺,你不做夢嗎?”小六子覺得徐爺爺已經(jīng)不怪罪他了,他知道徐爺爺是最喜歡他做夢的人,這句話他早想著問徐爺爺了。

“爺爺年齡大啦,睡覺的時間都少了,不做夢了?!薄澳敲葱〉臅r候,爺爺做不做夢呢?”

“嗯……”

徐爺爺沒有回答,臉上硬硬地沒有表情,然后轉(zhuǎn)過身,朝門口走去,沉重的身體壓在地板上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響亮。

走到門口,徐爺爺回過身,說:“從北京回來,我就安排你回家吧?!?/p>

十二

一只小鳥倏地飛進屋里,一起一落,就匍匐在地,兩只翅膀一邊支撐著一邊撲騰著……小六子一下子來了興致。他趕緊把窗戶關(guān)上——關(guān)門打狗嘛,然后小心地湊近,看準時機,一個臥倒把小鳥撲在手里。

這是一只小麻雀,褐色的羽背,毛茸茸的前胸,瞪著渾圓透亮的眼睛,愣著緊張兮兮的頭頸。

小麻雀的到來,使得小六子的生活一下子生動起來了。他在院子里折來柳枝,編了一個鳥籠子,把小麻雀放在里面。沒想到麻雀氣性大,待在籠子里不吃不喝的。于是小六子又想了一個辦法。他在徐爺爺?shù)淖雷由险业揭桓t頭繩——就是楊阿姨跳“北風吹”的那根。小六子把麻雀放在鳥籠子的外面,用紅頭繩拴著麻雀的一條腿,這樣就不怕麻雀飛走了。

徐爺爺走了,帶著李秘書走的。小院更安靜了,偶爾傳來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就是這里最響亮的聲音了?,F(xiàn)在,小六子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跟小麻雀玩。就在徐爺爺去北京的這天晚上,小六子開始做夢了,而且是連續(xù)幾天天天做夢,并且都是一些能抓住的夢。

現(xiàn)在,哪怕是大白天,一閉上眼睛,那些阿姨就三三兩兩地跳進小六子的夢里……小六子不僅夢到了白毛女楊阿姨,還夢到了吳清華孫阿姨、李鐵梅趙阿姨、小常寶鄭阿姨、阿慶嫂孫阿姨、方海珍劉阿姨、柯湘張阿姨……他不是王大春,卻從山洞里救出了楊阿姨;他不是洪常青,卻能夠跟孫阿姨手拉手地跳舞;他也不是李玉和,卻可以撫摩趙阿姨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這些阿姨穿梭在小六子的夢里,或者一個人,或者成群結(jié)隊,或者西皮二黃地唱,或者伸胳膊踢腿地跳,每一個阿姨都摟著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小六子則拿著自己的小家雀,讓小白兔跟小家雀一起玩。小白兔和小家雀在一起又蹦又跳,并做出一些驚險的動作,就像徐爺爺那本書里的姿勢……每當這種時候,小六子下面的小雞雞就不由自主地翹立起來,而且,又一次流出了黃色的糨糊。

可怕的糨糊啊——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F(xiàn)在,小六子已經(jīng)掌握了——這股黃色的糨糊,就是從小雞雞里流出來的,聞一下,還有一股猛烈的豆腥味兒,不好聞。

小六子不明白這是什么東西,但是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好玩意兒。更讓他難過的是,這股可怕的糨糊,不僅讓他盡做這些烏七八糟的夢,而且,這些烏七八糟的夢竟然讓他覺得渾身暖洋洋地舒服。

不要臉地舒服。

過了國慶節(jié),天氣涼得更厲害了。白天,小六子在院子里抓蟲子喂麻雀;晚上,聽著秋風吹著樹葉子“嘩啦嘩啦”地響動,閉著眼睛做夢。

李秘書回來了,而且在他的前面、后面和旁邊都沒有徐爺爺。李秘書一出現(xiàn),小六子就覺得身子不舒服了,想一想,是左邊的耳朵又開始疼了。

“你的徐爺爺回不來啦?!崩蠲貢黄ü勺谛鞝敔?shù)淖簧?,身子一仰,把兩條腿搭在桌子上,五根指頭在桌子上靈巧地敲動著。

小六子知道,如果在學(xué)校,這家伙就屬于坐姿不端正;小六子還知道,如果這時候徐爺爺推門進來,這家伙一定會屁滾尿流。想象著李秘書屁滾尿流的樣子,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高興起來了,再說了,徐爺爺不回來,他就可以不匯報那些讓人害臊的夢了。

“徐爺爺怎么回不來了呢?”

“你說‘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結(jié)果電話就來了……你看,你的徐爺爺讓你給害了,回不來啦!”李秘書抱怨道。

“……”小六子沉痛地低下頭。

“難過有什么用,你得想點兒辦法啊?!崩蠲貢_導(dǎo)道。

“徐爺爺不回來,我怎么辦呢?”小六子擔憂地問。

李秘書的五根指頭靈活地敲動著桌面,用徐爺爺?shù)那徽{(diào),說:“我可以考慮讓你回家啊?!?/p>

“那我現(xiàn)在可以回去啦?”小六子馬上高興了。

“但是,在你回去之前,必須配合組織做一件事情。”李秘書側(cè)著臉,臉上一下子嚴肅起來,薄薄的單眼皮像刀片一樣閃動著,“你老實交代,你這兩天都做什么夢啦?”

小六子的臉蛋“唰”地一下子紅了,紅得他自己都感覺出火辣辣的熱了,心跳也突然加快了,他想起了楊阿姨和褲襠里黏黏糊糊的糨糊……但是小六子鎮(zhèn)定地搖搖頭,心里說,這是國家機密呢。

“那么,我問你,你說的‘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的下面是什么?”李秘書問道。

“下面是‘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啊?!?/p>

“沒有啦?”李秘書脖頸支棱著。

“沒有啦?!?/p>

“不許撒謊!”李秘書身子一挺,“咚”地拍了一下桌子。

李秘書這一拍,小六子的左耳朵跟著就倏地疼了一下。小六子覺得李秘書就是電影里的壞副官和壞翻譯?!罢l撒謊誰就是漢奸走狗!”小六子大聲罵著。

“……這么簡單嗎?”李秘書嘀咕著,遲疑地旋開鋼筆,把小六子說的話記在工作日記上。

小六子來到自己的房間。

小六子脫下徐爺爺給他的小軍裝,找出自己來時穿的那套舊衣服和舊膠鞋。這時,小六子已經(jīng)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了,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岔頭兒……直到小六子抬起頭,他被鏡子里的那個人嚇了一跳。

這個人,這個人還是原來的王愛嬌嗎?!

小六子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物已經(jīng)變樣了,依然是腫眼泡兒和地包天兒,但是原來平凡的臉上現(xiàn)在有了許多“敵情”:不知何時,嘴角滋出了幾縷細密的胡子,臉蛋上也拱出了兩個粉紅色的小疙瘩,周邊又埋伏著幾個更小的疙瘩。小六子緊張地研究著臉上突如其來的小疙瘩。他隱隱地知道這類似于一座小山,翻過這座小山,男人就可以用另一種表情和腔調(diào)說話啦。只是,沒有哪一個男子漢喜歡這些小疙瘩,也沒有哪個老爺們樂意翻過這些“小山”,所以哥哥們總是對著小鏡子拼命地又擠又捏這些小疙瘩,弄得臉上高低不平坎坷崎嶇。

小六子的目光向下移動,突然覺得胸前的乳頭也變大了,變硬了,像兩顆深陷的牙齒。接著,更讓小六子驚恐的東西出現(xiàn)了:下面的小雞雞周圍,竟然也冒出了一層毛茸茸的胡子……小六子緊張得渾身僵硬,小雞雞像驚慌失措的小耗子,嚇得幾乎縮回身體里面了。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身體變化,小六子覺得自己讓什么東西給長大了,措手不及地給長大了,并且是錯誤地給長大了。

心臟“怦怦”地跳著,像有一只拳頭不斷地捶他擂他。小六子慌張地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墻壁四周的英雄人物都在盯著自己,或是怒目譴責,或是睥睨藐視。他在李玉和和李鐵梅的背后看到了王連舉,他在楊子榮和小常寶的背后看到了欒平,他在郭建光和阿慶嫂的背后看到了刁德一,他在洪常青和吳清華的背后看到了南霸天……他嚇得趕緊閉上眼睛。就在這時候,他又在這些英雄人物的背后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叫王愛嬌的自己。

小六子非常清楚是什么東西讓他跟叛徒王連舉、壞人刁德一、土匪欒平、惡霸南霸天之流的壞人站到了一起。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干什么了。他一只手拿起小匕首,另一只手拽著緊縮一團的小雞雞,遲疑了一下,然后輕輕地切了下去。

鈍鈍的刀刃讓小雞雞癢癢的。他沒覺得疼,反倒有一絲奇特的舒適感。這是他這幾天才熟悉的一種感覺。但是這種感覺一出現(xiàn),他的心里即刻涌起了鋪天蓋地的自責和羞愧。小六子馬上攥緊刀把,加大力量,狠狠地朝小雞雞割下去。一陣鋒利而又細長的疼痛,一下子抓住了他。他疼得幾乎要大叫起來了。這時,他看到一股細密的鮮血倏地洇散出來,花朵一樣開放在白色的小雞雞上……他的頭一下子暈了起來,手里的力量一松,小匕首差一點兒脫落,但是,憑著一股慣性,小六子依舊握著刀柄,仍然保持著切割的動作,來來回回,像是用橡皮輕輕地擦拭著一個錯別字。

小六子把睡衣和軍裝疊好了,捧在手里,交給了李秘書。這時候,小六子發(fā)現(xiàn)李秘書已經(jīng)笑臉相迎了。

李秘書彎著腰,眼皮像刀片一樣閃動了一下,親熱地撫摩著小六子的腦殼:“叔叔最后問你一遍,‘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的后面是什么?”

“‘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 毙×又貜?fù)了一遍。這不都是壞人的招數(shù)嗎?先是來硬的——拍桌子瞪眼,后是來軟的——糖衣炮彈什么的。

李秘書的表情有點兒失望,但是依然不屈不撓:“那么,怎么才能長大呢?長大以后呢?……嘿,你一定跟叔叔藏心眼兒了,對不對?”

對啊,為什么不跟敵人藏心眼兒呢?!這個念頭一動,小六子立即想起了父親的教育——“不許撒謊”。但是,我現(xiàn)在面對的是漢奸走狗賣國賊啊……小六子主意已定,只是表面上裝出不情愿的樣子,心里卻在快速地編寫下面的幾句話。

李秘書哈下腰,臉上浮現(xiàn)出即將勝利的愜意。

小六子湊近他的耳朵,說:“那么,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連徐爺爺也不能說啊?!?/p>

“你放心吧,我才不跟那個老家伙說呢?!?/p>

“那么,我們拉鉤上吊吧!”小六子蹺出了小拇指。李秘書也伸過小拇指,用力地鉤著小六子,主動表示道:“叔叔的嘴帶鎖呢,可嚴實啦?!?/p>

這時,小六子已經(jīng)把下面的句子編完了。他對著李秘書柿子餅一樣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恨不得咬一口地說:“要想快長大,自己打嘴巴,一二三四五,什么都不怕。”

李秘書聽罷,脖子一梗,懷疑地盯著小六子。

小六子的腫眼泡兒跟他的薄眼皮兒對視著,兩個人的眼睛都一眨也不眨,像兩個對峙的槍口。小六子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別慌,要機智勇敢,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

終于,李秘書身子一懈,移開目光,又一次摸出工作日記,把小六子剛說的話記了下來。

寫完了,李秘書又蹙著眉頭審視了一遍,突然問:“是左手,還是右手呢?”

“……”小六子迷惑地看著李秘書。

李秘書攤開兩只手,輕聲問:“是用左手打呢,還是用右手打?”

“用右手?!毙×酉肓艘幌?,進一步肯定說,“右手!”

右手比左手打人更狠,小六子知道。

李秘書指著那套小六子穿過的軍裝和睡衣,討好地說:“你不是喜歡嗎,就帶走這套衣服吧。”

“媽媽說,不能拿別人的東西。”小六子搖搖頭。

“沒關(guān)系,拿走吧?!?/p>

“不。”小六子堅決地說,“媽媽說,不能拿別人的東西。”

李秘書撇撇嘴,隨手把衣服上面的小匕首插在滿是紅藍鉛筆的筆筒里。

匕首的刀尖朝上,閃閃發(fā)亮。小六子注意到,閃亮的刀尖上有一個鮮紅的血點。

走出小院,走出大院,綠色漸漸稀薄了,天空一下子遼闊起來。小六子蹦蹦跳跳地走出了南湖大院,來到了人民廣場。他的手里提著那個鳥籠子,里面是同樣蹦蹦跳跳的麻雀。

秋天的蕭瑟涼意和繁雜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看著廣場上的行人,望著遠處的樹梢和煙囪,小六子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興奮。更讓他興奮的是,想象著那個李秘書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樣子,而且還是用右手,一下一下地——“呱唧、呱唧、呱唧”。

籠子里是小麻雀又抓又撓的,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小六子掏出麻雀,把這個小伙伴攏在手心,臉對臉看了一會兒。他正想解開麻雀腿上的繩子,不料麻雀身子一縱,帶著紅頭繩,“撲啦”一下子飛走了。小六子正在搜尋麻雀的蹤影呢,小麻雀又“嗖”地一下回來了,而且就落在小六子的腳邊,歪著小腦袋,一邊警惕地斜視小六子,一邊一啄一啄地搗弄腳上的繩結(jié)。那是死結(jié),小六子正想幫忙解開,小麻雀又“呼”地一下飛了起來,腿上的紅頭繩在小六子的眼前一蕩,翅膀一夾,幾下子就消失在廣場的上空了。

小六子的鼻子有點兒發(fā)酸。他伸出食指,緊壓著右邊的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仰頭沖天,奮力一擤,一股濃稠的灰腥鼻涕如同子彈一樣射出了鼻孔,劃著清晰的弧線,“吧嗒”一聲落在廣場上。

突然,傳來了敲鑼打鼓和呼喊口號的聲音。小六子渾身一激靈,立即梗起脖子四下觀望。他看到一隊灰藍的游行隊伍正朝著廣場蠕動。隊伍的前面是一條紅色的橫幅、幾面紅旗和一排敲鑼打鼓的。接著,小六子連續(xù)發(fā)現(xiàn)幾隊游行隊伍也陸陸續(xù)續(xù)朝廣場會聚了。鑼鼓聲越來越密,口號聲越來越響,小六子周圍的人民像潮水一樣漲了起來……小六子想了想,確信自己昨晚除了夢見楊阿姨孫阿姨趙阿姨什么的再沒有夢到什么國家機密——不論大的或者小的。他有點兒惶惑,又有點兒悵然,惶惑和悵然的后面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的慶幸。他原地站著,被人撞得東倒西歪趔趔趄趄。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但是他覺得自己有點兒想家了,而且想家的念頭一出現(xiàn),馬上就不可抑制地茁壯成長進而洶涌澎湃了……于是小六子逆著游行隊伍,向廣場外面走去。游行的人們不斷地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鑼鼓的喧囂里不斷夾雜著打倒什么和慶祝什么的口號聲。

廣場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帶著強烈的吸力,所有的人流都在往這里匯集。好像全城的人民都來到了廣場,小六子需要使勁兒地往外面擠了。擠著擠著,小六子就來勁兒了,身上的力量也好像被人群勾引出來了。他幾乎就是在人海里游泳了,而且是逆流而上。他縮著脖子,蜷著身子,用歪斜的腦袋和縮緊的肩頭沖鋒陷陣啦。

朝著游行隊伍相反的方向,從腰和腰中間、從胳膊和胳膊中間、從腿和腿中間、從胯骨和胯骨中間、從屁股和屁股中間、從工作服和工作服中間、從口號和口號中間、從鼓點和鼓點中間、從汗?jié)n和淚水甚至鼻涕甚至狐臭甚至屁啦嗝啦吐沫星子啦什么的中間,又是拱又是鉆,又是掀又是扒,又是推又是頂,又是滾又是爬,有時低聲下氣苦苦哀求,有時高聲大喊據(jù)理力爭……終于,小六子像從水里跳出來的皮球,撲通一下從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哥大姐的海洋里面擠了出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胸口呼扇呼扇得像是在拉手風琴。他已經(jīng)狼狽不堪了——滿臉臟兮兮的汗水,顴骨上還帶著一塊擦傷,頭發(fā)亂亂的,左腳的鞋子也擠丟了,扣子掉了兩顆,口袋也撕開了一道口子,而且,小雞雞上的刀口,讓汗水殺得有點兒絲絲拉拉地疼。

小六子跺了跺腳,疼痛頓時減輕了,于是他索性單腿蹦跳起來。右腿著地,左腿丟蕩在半空,斜著肩膀,兩條胳膊像翅膀一樣快活地扇動,輕松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回來了,向著家的方向,小六子覺得自己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飛翔起來啦。

這天晚上,也許是第二天凌晨,回到家的小六子即將完成他少年時代的最后一個夢。在這個夢里,王愛嬌同學(xué)將第一次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紅舌綠眼、尖牙利爪的大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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