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趕往瑞士邊境的途中，一個個驚人的消息接二連三從收音機里蹦出：

1940年5月26日，英法聯(lián)軍在德軍的夾擊下，全線潰退。迫于無奈，近34萬聯(lián)軍從一個名叫敦刻爾克的法國港口，乘船渡過英吉利海峽，撤退到英國。

1940年6月14日，法國首都巴黎淪陷。隨后，意大利參戰(zhàn)。

在法國通向瑞士的公路上，停著長長的法軍車輛，包括許多重炮和坦克在內(nèi)。這些軍隊已經(jīng)向德國人投降了，成千上萬的俘虜在一個個古堡要塞外面宿營，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堡壘上居然還懸掛著法國國旗。

我們沿著英法聯(lián)軍作為防御線的那條公路行進，穿過了整個地區(qū)。在這里，德國人經(jīng)過了曠日持久的酣戰(zhàn)才得以緩慢前行。不僅大道兩側(cè)的林子，而且那些遠離德軍主力進攻線上的小鎮(zhèn)，無不遭到破壞和焚毀。河流兩岸，山谷的斜坡，高地、林端以及任何適于守衛(wèi)之處，都被炮彈和地雷炸成一片焦土，讓坦克的履帶碾壓得面目全非。

我有時覺得，這個地區(qū)似乎曾經(jīng)有一群瘋狂至極的史前時代的野獸疾馳而過，一切都遭到了踐踏和毀滅。戰(zhàn)火甚至連河邊的村子也沒有放過。許多村子起了火。濃煙從密集的屋頂中間滾滾升起，火焰一躥多高，把火星和燃燒著的碎麥秸稈拋到亂云底下。幾只鴿子盤旋著，落入了火堆；圈里的牲口哞哞直叫著；曾經(jīng)有一頭種馬掙脫韁繩，撞破籬笆，狂叫著沿路狂奔，最后被一枚炮彈炸得粉碎。女人們抱著孩子，從著火的房子里跑出來，四處尋找藏身的地方。

李志民握著方向盤，一邊開車，一邊念著《圣經(jīng)》里的話。他對隨處可見的坦克殘骸、兀立在草叢中的汽車骨架和墜毀的飛機支架，還不很適應(yīng)。

對于這些戰(zhàn)爭的遺留物，我倒是能泰然處之，畢竟我的祖國正遭受著與此相同，甚至還要殘酷的戰(zhàn)爭。話說回來，現(xiàn)場上焚于烈火的草垛留下的斑斑黑跡和灰燼，已經(jīng)發(fā)脹的牛馬尸體，倒伏在路旁渠道里的枯萎的青草，被踐踏在地，零亂的莊稼，顆粒四散……這一切讓我感到格外悲涼。

到處都能看見一座座士兵的墳?zāi)埂聡说?、英國人的和法國人的。它們好似一個個大田鼠窩，有的上面立著十字架，有的沒有，有的用棍子頂著鋼盔，或者根本沒有任何標記。

記得一次汽車水缸干了，我們來到河邊打水，走在前面的李志民突然停住了腳步。在岸邊的草叢里，一個德國兵臉埋在泥土里，僵臥在地?？磥?，他是隱蔽在草叢里朝大路上開槍，結(jié)果被人從后面捅了一刺刀。鋼盔歪在撒滿彈殼的草地里，清風(fēng)吹拂著河岸，翻動著德國兵干枯的褐發(fā)，把水草的香氣和尸體的腐臭糅雜在一起。

李志民冷笑一聲，他用腳踢了德國兵一腳，然后轉(zhuǎn)身往河邊走去。

當(dāng)汽車發(fā)動時，李志民若有所思地對我說：“簡直無法相信，這個德國佬手上戴著戒指……老兄，你看見了吧？也許，他有老婆，孩子，他的母親大概在等他回家。他們會為他慟哭?？苫剡^頭來，我一點也不同情他……這里多美好的生活，讓這些該死的雜碎給破壞了，唉，多好的生活??！……”

每到一個村子，我們都會看到一些屋舍門前停著棺木，上面蓋著黑色的被單。棺木擱置在兩只椅子上面，四支蠟燭把它們團團圍住。板凳上放著一只銅盆，里面盛著圣水和一根黃楊椏枝。碰見這種情景，李志民都會停下來，走到棺木前，口里念著經(jīng)文，向棺木灑幾滴圣水。這些棺木讓我想起了重慶小碼頭的棺木，他們都是無辜的平民，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

在一些地區(qū)，頑強的法國人正在拼死抵抗。我注意到，最殘酷的戰(zhàn)斗來自固守村鎮(zhèn)的士兵和躲藏在樹林中的抵抗組織。德國人的裝甲縱隊通常會繞過他們，去追擊法軍的主力部隊，讓后續(xù)部隊來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