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依相生 第四章(2)

相依相生 作者:潘琭璐


姑奶和爺爺是連生子,只比他大一歲,上一輩是逃荒到了這里,趁著安穩(wěn)日子有幾天,生了姑奶緊接著就懷了老二,生怕過幾年世道又變,連生孩子也是擔(dān)驚受怕。生下來孩子,外面也還是兵荒馬亂,家里的太婆得了心疾,每天生怕有人搶了他的兒子去充男丁。姑奶說,你爺爺最是金貴,幼時怕被人拐騙了去賣作別人當(dāng)兒子,大了些又怕被植黨營私的軍隊(duì)搶了去,藏藏掖掖,跟護(hù)著一個寶貝似的過了許多年。

人老了止不住哭,眼淚又從眼里竄出來,趟過臉上層層皺紋,流到雙頰下巴尖,只見淚痕,淚都一路從眼部往下耗干。一輩子,怎么能哭一次就絮叨完。

她說,弟媳是好福氣,弟弟也是真感情,改天葬了你爺爺,還要把你奶奶也移過去,分開了十幾年,一陰一陽,哪里的異地戀有這么辛苦。

老爺子的葬事剛剛結(jié)束,一場變故接踵而至。

靠近村莊中房屋集中的道路,還沒有走近姑奶家的房子,先聽見人聲鼎沸的,還有機(jī)器的轟鳴。有背了孩子的,把孩子裹在布里,腰上纏著一條布繩,孩子半睡半醒地在大人背上。大嬸見陳晚回來,側(cè)身看她一眼。農(nóng)村人看人不避諱眼光,她要看陳晚,就由著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不遮掩她是在看人。女人圍在遠(yuǎn)處,年紀(jì)長些的男人,要么圍在前面看,要么指指點(diǎn)點(diǎn)幾句。

這是在姑奶家的門前,陳晚快步走回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推土機(jī),土黃土黃,聳在樓前,像極了一只跋扈的螃蟹,張開著大鉗子,咄咄逼人。那一刻陳晚終于接受老爺子已經(jīng)過世的事實(shí),老將軍一死,沒有人再給誰面子擋在這個工程前面,上面也不用再看誰的面子。

沒想到剛埋了老爺子,他們就真殺過來了。人的生死也連著這樣現(xiàn)實(shí)的利益。

姑母弓著背,這根細(xì)長的骨頭繃緊了每一分精氣,站在一排人面前,咧著嘴高聲地又是哭,又是罵。

她面前站著幾個男人,穿著沒有熨平的襯衫,皺巴巴的,褲子的長度正好粘了一褲腳的泥土。站在最前面的一個腰桶粗圓,腆著肚子,右手舉著一瓶水喝,好像說了很多話似的,左手叉腰,仰頭把瓶中的水往嘴里送,喝一口水,要花多大的氣力。他不看姑奶,向著她說話也不看她火爆的眼睛,那眼睛要爆發(fā)出鮮紅的血絲,卯足了力氣地瞪。身后的幾個人要年輕一些,有一個戴眼鏡的,低頭不耐煩地用皮鞋劃著土,越劃越擦不掉鞋子上的泥。

旁邊還有一個戴著頭盔的男人,也很激動,后面有人半拖半拽著他,他指著姑奶的臉說已經(jīng)給了那么多次機(jī)會,到了如今,還有什么好說。又放出狠話,說今天非要推倒了這房子,就算有人在里面,他媽的老子也要一起推倒了。

“你家他媽的說話的人都死了,現(xiàn)在看看誰比誰硬!”

陳晚撥開人群,這才真切地看到姑奶,她上去扶了姑奶一下,姑奶撂開她。

站在前面的男人喝夠了水,慢聲慢氣地說話,要顯得他辛苦,顯得他來頭大,放慢了說,才能假裝自己是一字千金:“陳奶奶,兩年前我們就不停地協(xié)商,今年強(qiáng)制命令也下過三回了,你不能這么不配合吧,話我已經(jīng)說過一千次了,你這樣是干什么?”

陳晚的姑奶劍拔弩張,單薄的一個老太太與一排男人對峙著:“村上怎么與你們簽了合同了,我不管,我家守著這個房子,守了快一百年,兵荒馬亂的時候,我們家就到了這里了,連打仗的時候,‘文革’的時候,也沒有人要隨隨便便推倒我們家的房子,這是九十年代自家新起的樓房,你要推,我就死在里面?!闭f完就進(jìn)了屋,站在門口,兩只手撐著門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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