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緣小時候,每天早起就得和“文房四寶”打交道。 初是描紅,“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往往連自己兩片嘴唇上的“紅”都給描了。七八歲開始臨帖,父親稱之為“臨池”。那時候 的字帖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柳公權的《玄秘塔碑》,所謂“顏筋柳骨”。我臨的是《玄秘塔碑》,父親不想我學顏字。因為我大哥學顏字結果被鎮(zhèn)在“多寶塔”里出不來了,連鋼筆字都木僵僵板著臉給你看“顏”色。我每天早起爬“玄秘塔”,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唐故左街……”都能倒背了。遺憾的是,寫出來的字卻是肉多骨少——衛(wèi)夫人所謂的“墨豬”。但父親倒很寬容,指著客堂正中那副“人得清閑方是福,事非經過不知難”的對聯,對聯的落款是“武進唐駝”,說:唐駝這一手字就是苦練出來的,練得背都駝了,所以自稱唐駝。我心想,我不會寫字也不要背駝。一本《玄秘塔碑》臨了三四年,破破爛爛,快“臨”終了。父親決定給我買本新帖。那是舊歷新年,父親帶我到玄妙觀賣字帖的小鋪子里,讓我自己選一本。我就一本一本翻著看:“唐故左街”早寫膩了,歐陽詢的《九成宮》?骨棱棱,怕學不好;趙孟的字有些中意,可惜這“”字我認不得……“何紹基的字寫得不錯?!备赣H指著一本字帖說。但我卻看上了挨著何紹基的陸潤庠:“就要這一本,陸潤庠的。”父親看了看我,沒有言語,買下了。父親大概有些不解,怎么挑上陸潤庠?說來也簡單,因為我從小就聽說過不少蘇州陸狀元的故事。陸潤庠并非大書法家,自然狀元郎字是寫得很漂亮的,透著幾分江南的旖旎和嫵媚。陸狀元這帖是錄寫袁中郎的《晚游六橋待月記》?!啊嫌蓴鄻蛑撂K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以筆作舟,游了三四年“西湖”,直到初中畢業(yè)。初中二年級時,還買過一本小楷字帖。那時,初中年級有習字課,每周寫大楷兩頁,小楷一頁。同學中很少有小楷帖的,寫小楷就抄課本。我就怕寫小楷,尤其是碰上筆畫繁復的字,要將它寫進小小方格,無異要我驅虎入柙,筆捏在手里都發(fā)抖,終于出格,拍桌懊惱。有一回父親檢查我的小楷本,發(fā)現我將筆畫復雜的字或腰斬或從頂門鋸開,塞在兩個格子里,“響”字腰斬為“鄉(xiāng)”“音”,“翻”字鋸作“番”“羽”,甚至五馬分尸,“贏”字被分作亡、口、月、貝、凡,占五格。父親第二天就給我買了本字帖《云塍小楷》[高云塍(1872—1941)所書,浙江蕭山人,是當時中華書局旗下的 書法家],寫的是嵇康的《與山巨源 交書》。這字帖臨了近一年,意思不甚了了,往往讀不斷句。但像“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這些地方,還是讀得懂的。特別是“令胞中略轉乃起耳”,自己竟和嵇康一個樣,每次寫到這里總要會心一笑。初中時,作文一定要毛筆謄寫,高中改成鋼筆,就此告別了筆墨紙硯。八十年代初,我調回蘇州的第三年,收到蘇州博物館的一張通知,讓我們上博物館去領回“ ”“破四舊”時上交的字畫。我去了,原以為是父親生前提起過的袁枚的一軸畫。不料是唐駝的那副對聯,四根軸都已撕掉,整個兒殘了。“就這個?”我問。“就這個?!辈┪镳^的人說。于是我無話可說。唐駝劫后歸來,“駝”且不論,胳膊和腿都沒了。移民來美國時,我買了四本《三希堂法帖》收拾進行囊。妻大不以為然:“帶字帖干什么?”我也有些茫然:“不干什么,就是想帶,總有用。”這幾年遇上心頭不暢,就坐下來讀帖臨帖。在一頁頁黑底白字里,在那些懸針垂露、鐵畫銀鉤、折釵股、屋漏痕,在那“側勒努趯策掠啄磔”中看出一幅幅畫來:曲曲黃河、巍巍泰山、云橫紫塞、星臨金闕、崩崖墜石、古木蒼藤、蘭亭修竹、蘇堤弱柳……心也就寧帖而舒坦了。官打捉賊“官打捉賊”是我們小時候兄弟姐妹常玩的游戲。四個人圍方桌而坐,做四個鬮:“官”“打”“捉”“賊”。每人抓一個,抓到“捉”的人得把鬮攤到桌面上,算是亮出身份——古之衙門捕頭,今之公安警察,責在捕賊。“賊”,不言而喻,就在眼前這三個里頭。誰呢?別無線索,就看你的能耐了,會不會察言觀色軋苗頭。按游戲規(guī)則,“捉”逮住了“賊”自然得意,被逮住的“賊”則要受罰——打板子,打幾下由“官”定,由 “打”(相當于衙門里的皂隸)執(zhí)行,以手心代屁股,戒尺作板子。如果“捉”錯逮了“官”和“打”,那么挨板子的就是“捉”了。所以對“捉”來說,真是苦差事,只有三分之一的勝算。有一回我拈到了“捉”,一眼瞥見二哥眉心蜻蜓點水似一抖。苗頭!于是起手一指:“你是賊!”不料二哥攤出鬮來竟是“打”,他是故意抖眉心,引我上鉤,看我受板子,他樂。游戲的吊詭處就在拈到“官”“打”的,其用心不在幫“捉”逮“賊”,而是?;ㄕ姓T使“捉”認自己為“賊”。二哥玩“官打捉賊”鬼 多:這一回拈著“官”低嘆“觸霉頭”,下一回同樣拈著“官”,卻吟上一句“十年寒窗無人問”,叫你摸不透真假;拈到“賊”,他會擺出篤定泰山的樣子,或者學諸葛亮坐城樓,手一招:“來來來?!薄白健备屹Q然上去捉嗎?姐姐是不管拈到什么,一概笑瞇瞇不說話。二哥說這才厲害。 沉不住氣的是我,“官”到手,就飄飄然了,嘴里咚鏘咚鏘鼓樂齊鳴,真仿佛御街走馬瓊林赴宴去了。姐姐們說我“戇頭戇腦”。后來我也學乖了,拈了“官”“打”能不動聲色,做了“賊”念一聲“阿彌陀佛”,甚至“咚鏘咚鏘”。但不知怎的,每次玩下來,挨板子次數多的往往還是我,不是做了被逮的“賊”,就是逮錯了“賊”的“捉”。這時候如果做“官”的是姐姐,她多半會說“放你回家吃年夜飯”,這就是官老爺開恩,板子免了。但如果戴烏紗帽的是二哥,就很少開恩。辦法自然還是有的,這就是古往今來行之有效的賄賂。送上一塊糖、一顆棗、幾?;ㄉ孜逑愣沟鹊?,二哥也就“放你回家吃年夜飯”了。有一次,我僅有一塊難得的蛋糕,實在舍不得,寧愿吃板子。二哥說,只要“貢獻”一半就放我回家吃年夜飯,不然就打三十大板。我遲疑了一陣,同意了,將蛋糕掰成兩半,一半送“衙門”,同時恨聲切齒罵:“貪官!贓官!貪官!贓官!”二哥不理會,“好官我自為之”,同時宣布:“放你回家吃年夜飯?!薄肮俅蜃劫\”中還有一條規(guī)則,叫“逃到官搭(蘇州方言,搭:那里)去”?!白健币坏╁e捕,誤捉了“官”或“打”,漏網“賊”就要火速把自己的“賊”鬮交給“官”,同時喊一聲“逃到官搭去”。這樣就投入官家懷抱,找到了靠山,逍遙了。逋逃之賊而不流竄江湖,不藏匿民間,竟然“逃到官搭去”,結果不是自投羅網,反受官家庇護,想來他的賊贓也就成了官賄。哪來這樣的道理?姐姐說:“官打捉賊,從來就這么個玩法。”記不起在什么書上讀到這樣一則記載,說是某某(名字忘了)出身盜賊,歸順朝廷做了官。一次酒宴上同僚們行觴賦詩,輪到他老兄了,胸無點墨,哪兒去討這份風雅?只得硬著頭皮謅一首,末兩句是:“眾官是做了官做賊,某某是做了賊做官?!笨芍^一針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