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第三集 真話集）

《隨想錄》第三集編成，收《隨想》三十篇，我也給這一集起了一個名字：《真話》。近兩年來我寫了幾篇提倡講真話的文章，也曾引起不同的議論。有人懷疑“講真話”是不是可能。有人認(rèn)為我所謂“真話”不一定就是真話。又有人說，跟著上級講，跟著人家講，就是講真話。還有人雖不明說，卻有這樣的看法：“他在發(fā)牢騷，不用理它們，讓它們自生自滅吧。我欽佩最后那種說法。讓一切胡言亂語自生自滅的確是聰明的辦法。我家里有一塊草地，上面常有落葉，有時刮起大風(fēng)，廣玉蘭的大片落葉仿佛要“飛滿天”。風(fēng)一停，落葉一片也看不見，都給人掃到土溝里去了。以后我到草地上散步也就忘記了有過落葉的事。我一向承認(rèn)謙虛是美德。然而我決不愿意看見我的文章成為落葉給掃進(jìn)土溝里去。但是文章的命運(yùn)也不能由我自己來決定。讀者有讀者的看法。倘使讀者討厭它們，那么不等大風(fēng)起來，它們早已給扔進(jìn)垃圾箱去了。我也曾一再聲明：我所謂“講真話”不過是“把心交給讀者”，講自己心里的話，講自己相信的話，講自己思考過的話。我從未說，也不想說，我的“真話”就是“真理”。我也不認(rèn)為我講話、寫文章經(jīng)常“正確”。剛好相反，七八十年中間我犯過多少錯誤，受到多少欺騙。別人欺騙過我，自己的感情也欺騙過我。不用說，我講過假話。我做過不少美夢，也做過不少噩夢，我也有過不眠的長夜。在長長的人生道路上我留下了很多的腳印。我的《文集》，我的《選集》，都是我的腳印。我無法揩掉這些過去的痕跡，別人也不能將它們一下子涂掉。我的生命并未結(jié)束，我還要繼續(xù)向前?，F(xiàn)在我的腦子反而比以前清楚，對過去走過的路也看得比較明白。是真是假，是正是錯，文章俱在，無法逃罪，只好讓后世的讀者口誅筆伐了。但只要一息尚存，我還有感受，還能思考，還有是非觀念，就要講話。為了證明人還活著，我也要講話。講什么？還是講真話。真話畢竟是存在的。講真話也并不難。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有名的童話《皇帝的新衣》。大家都說：“皇帝陛下的新衣真漂亮?！敝挥幸粋€小孩子講出真話來：“他什么衣服也沒有穿。”早在一八三七年丹麥作家漢斯·安徒生就提倡講真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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