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漢思想史》三卷是徐先生于上一世紀70年代陸續(xù)出版的代表性巨著,那時他已是七十歲的人了。第一卷原名《周秦漢政治社會結構之研究》,是《兩漢思想史》的背景篇,后兩卷是正篇。徐著《兩漢思想史》的鮮明特點是:第一,通過對周秦漢,特別是漢代社會政治結構的探討,深刻揭露、鞭笞了專制政治。徐先生著力檢討中國傳統(tǒng)政治,批判一人專制。在《封建政治社會的崩潰及典型專制政治的成立》、《漢代專制政治下的封建問題》、《漢代一人專制政治下的官制演變》等長篇專論中,徐先生從制度上詳考了中國專制政體的形成與演變,分析了宰相制度被破壞的過程,不僅指出“家天下的法制化”的弊病,而且刻劃了專制者的心理狀態(tài)。他說:“一人專制者的心理,即使是自己所建立、所承認的客觀性的官制乃至任何制度,皆可由他一時的便宜而棄之如遺?!薄耙蝗藢V?,需要有人分擔他的權力,但又最害怕有人分擔他的權力。這便使宰相首遭其殃。另一方面,則是出于由一人專制自然而然所產生的狂妄心理,以為自己的地位既是君臨于兆民之上,便幻想著自己的才智也是超出于兆人之上。這種無可倫比地才智自我陶醉的幻想,便要求他突破一切制度的限制,作直接地自我表現(xiàn)?!保ǖ谝痪?,第153頁。)當然,在我們看來,專制者的心理是其次的,決定政冶結構的關鍵尚不在此。政治、經濟資源配制的狀況,軍事的壓力,財產與權力分配與再分配的成本和效益的問題,是制度建構與政治架構修正的主要原因。錢穆(賓四)先生對漢代政治的描述與評價(請見《國史大綱》),與徐先生大相徑庭。錢穆以歷史學家的眼光,指出漢代政治是文士政治,非專制政治,在制度建設上奠定了中國政治的格局,其成就大于負面。按錢穆的看法,秦漢以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使平民通過教育可以參與政治的機制,特別是有“考試”與“銓選”制度為維持政治紀綱的兩大骨干,溝通社會與政府,則不可以對兩千年歷史一言以蔽之曰“專制”、“黑暗”。徐先生曾經老實不客氣地著文批判錢先生是“良知的迷惘”。徐指出他自己“所發(fā)掘的卻是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圣賢之心、隱逸之節(jié),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鳴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與淚?!保ㄐ煳囊娕_灣《華岡學報》1979年第8期)徐錢間的公案今且不表,由是大概可以知道徐氏是一位情感奔放的學者。讀《兩漢思想史》,我們處處可以感受到他的民主政治的情意結。蕭公權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指出,秦漢至清末,以君道為中心,“專制政體理論之精確完備,世未有逾中國者。”(見蕭著下冊,第947頁)按蕭公權的看法,這二千余年,中國政治體制和政治思想“多因襲而少創(chuàng)造”。而徐復觀先生則充分論證了周室宗法封建解體的原因、過程與秦漢專制政體的形成演變問題,乃至中國姓氏的演變與社會結構、專制政治與宗族的關系等。請注意,徐先生使用的“封建”概念是準確的,是中國古代的原始涵義,而我們現(xiàn)在習見的“封建社會”概念是不準確的,是西方史的涵義,類似于徐著中的“專制政治”的意思。第二,與上一個問題有關,徐著特別重視知識分子問題。第一卷有《西漢知識分子對專制政治的壓力感》的專論,第二卷有關《呂氏春秋》、陸賈、賈誼、《淮南子》與劉安、董仲舒、揚雄、王充等思想的論述,第三卷有關《韓詩外傳》中士的立身處世和“士節(jié)”的強調,及有關太史公在《史記》中所表現(xiàn)的史學精神與目的的論述,都涉及到知識分子問題。徐先生說:“若不能首先把握到兩漢知識分子的這種壓力感,便等于不了解兩漢的知識分子。若不對這種壓力感的根源——大一統(tǒng)的一人專制政治及在此種政治下的社會作一確切的解析、透視,則兩漢知識分子的行為與言論,將成為脫離了時間空間的飄浮無根之物,不可能看出它有任何確切意義?!保ǖ谝痪?,第167頁)西漢知識分子為什么反秦?反秦實際上即是反漢。為什么喜歡《離騷》?那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的處境與心境之自況。司馬遷的“意有所郁結”的感憤之作,東方朔的《答客難》,揚雄的《解嘲》,班固的《答賓戲》等等,都是壓力之下知識分子對命運、遭際的情感抒發(fā)。在第三卷《原始——由宗教通向人文的史學的成立》這一專論中,徐先生不僅考察了“史”的原始職務,與祝、卜、巫的關系,尤其論述了史職由宗教向人文的演進,宗教精神與人文精神的交融。優(yōu)秀的史官,實際上正是以“代天行道”的宗教精神來執(zhí)行他的莊嚴任務的。這就是一種“書法”??鬃淤潛P的“古之良史”董狐和為了寫出“崔杼弒其君”而犧牲的兄弟三史官及前仆后繼的史官即是明證。徐先生說:“這不是西方‘愛智’的傳統(tǒng)所能解釋的。因為他們感到站在自己職務上,代替神來做一種莊嚴的審判,值得投下自己的生命?!保ǖ谌恚?43頁)全書對漢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以理想指導、批判現(xiàn)實政治的研究,甚有獨到之見。這也使我們很自然地想到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入世關懷、政治參與和不絕如縷的犧牲精神。知識分子,特別是人文知識分子,以價值理念指導、提升社會政治。請讀者讀一讀本書二卷《劉向、的研究》第五節(jié)有關劉向針對現(xiàn)實政治、突破現(xiàn)實政治的理想性的討論和第六節(jié)“以士為中心的各種問題”以及《賈誼思想的再發(fā)現(xiàn)》第五節(jié)“賈誼政治思想中的現(xiàn)實性與理想性”。從這里可知儒家政治理念的功能和儒家政治思想不同于、高于法家政治思想的緣由。“以民為本,以民為命,以民為功,以民為力,一切過失,都由君與吏負責,決不能諉之于民。”(第二卷,第85頁)徐先生特別肯定“政治以人民為主”的觀點,又善于發(fā)掘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資源,沒有陷于今天自詡為“自由主義者”的某些人的淺薄與狂妄。第三,學術上的貢獻與嚴謹?shù)膶W風。徐先生的《兩漢思想史》反映了作者的創(chuàng)慧。在他以前,很少有人注意到《新序》、《說苑》中引用孔子的材料在比例上超過了《韓詩外傳》的問題。這一問題,隨著今天大量出土簡帛的出現(xiàn)得到照應。我們很遺憾,徐先生寫作本書時,只略為了解了一點點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尚不可能知道帛書《易傳》及儒家與諸子百家的帛書資料,更不可能知道90年代郭店楚簡與上海博物館購藏楚簡中大量豐富的思想史資料。實際上,孔門七十子后學記述、傳衍的大量資料,在漢代典籍中得到保留,除前述劉向所編書外,尚有陸賈《新語》、賈誼《新書》,乃至《呂覽》、《淮南》等。地下發(fā)掘的竹帛與傳統(tǒng)文獻對比,諸如《詩》《書》傳衍世系與家派,詩教、書教、禮教與樂教,思孟“五行”,先秦兩漢心性論問題,都有了更豐富的材料,而超出于陳說。我們特別注意到,徐先生在沒有獲悉這些新材料時,由于他苦心研讀文獻,而有了突破前人的慧識己見。他超越了“疑古派”,依據(jù)自己的考據(jù)工夫,把“五四”以來認為不可信賴的文獻重新加以定位,大膽地加以證實與運用。舉凡有關漢代思想史上的大家和重要典籍,他都有討論且都有獨到的見解而不肯阿附陳說。他尤其重視孔子人文精神在兩漢的巨大影響,特別是春秋學的問題,禮樂的問題,天、命、性、道、身、心、情、才等人性論問題的展開等。又如他說,《呂氏春秋》最要者是《十二紀》紀首,其中積淀了漢代以前的宇宙——世界觀,又規(guī)定了影響了兩漢學術與政治。他認為,董仲舒成就的“天”的哲學大系統(tǒng)是當時專制政治趨于成熟的表現(xiàn),但董氏仍然持守儒家政治理念,批判現(xiàn)實政治,力求限制專制之主及其酷烈的刑法。從本書我們可以了解作者嚴謹扎實的學風,他的研究建立在第一手基本資料的考證、解釋、批評上,他有識見,有眼光,他堅決反對浮光掠影、投機取巧。這在學風浮躁的今天尤有意義。本書前言我研究中國思想史所得的結論是:中國思想,雖有時帶有形上學的意味,但歸根到底,它是安住于現(xiàn)實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負責;而不是安住于觀念世界,在觀念世界中觀想。所以我開始寫《兩漢思想史》時,先想把握漢代政治社會結構的大綱維,將形成兩漢思想的大背景弄清楚。而兩漢政治社會結構的特色,需要安放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始易著明;因材料及我研究所及的限制,便從周代的政治社會結構開始,寫成了六篇文章。匯印為一九七二年三月由新亞研究所出版的《周秦漢政治社會結構之研究》。這實是《兩漢思想史》的開端,應如我在《兩漢思想史》卷二自序中所說,可稱為《兩漢思想史》卷一。我當時所以不用《兩漢思想史》卷一的名稱,是因為生活播遷,年齡老大,對能否繼續(xù)寫下去,完全沒有信心。及一九七五年有印出第二冊的機會時,便在自序中首先說明,一九七二年出版的“可稱為《兩漢思想史》卷一,此處所匯印的七篇專論,便稱為《兩漢思想史》卷二”。但卷二出版后,很快便追問“卷一”的下落的,我記得是香港大學的一位先生。學生書局的朋友,大概也受到這種困擾。此書由新亞研究所印行時是第一版;由學生書局發(fā)行臺灣版時是第二版;現(xiàn)時重印則是第三版。學生書局的朋友,當重印之際,提議干脆改名為《兩漢思想史》卷一,我覺得這是很適當?shù)?,所以現(xiàn)在便標題為“三版改名”’《兩漢思想史》卷一,而以《周秦漢政治社會結構之研究》為副標題。我認為郭沫若在學術上最大的失誤,除了揣摩意旨,特寫(李白與杜甫》,存心貶低杜甫外,莫過于一口咬定西周是奴隸社會。問題本身,乃是研究的態(tài)度是否客觀,舉出的證據(jù)是否堅確的問題,與政治立場并沒有關系。不過我曾再三指出過,不顧客觀證據(jù),存心誣蔑沒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古人的人,斷乎沒有不誣蔑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今人之理?!八娜藥汀奔捌湎嚓P人物,即是眼前的顯證。我除寫了《西周政治社會的結構性格問題卜文,在第一節(jié)中,檢討了西周奴隸社會論者的論證外,后來看到郭沫若以人牲、殉葬與《曶鼎銘文》為主的新論證,便又寫了一篇《有關中國殷周社會性格問題的補充意見》,以作為此書臺灣版的代序,對這兩點加以反駁。我在補充意見中,舉出中外有關材料,證明人牲及殉葬,“乃出于古代野蠻的信仰,再加上王權的橫暴”;兩者中有的用的是奴隸,但有的并不是奴隸,所以“與奴隸社會,沒有必然的關系”。并且更進一步指出:“郭沫若們若以人牲和殉葬兩件事,與奴隸社會有必然的關系,則進入周代,即沒有出現(xiàn)這兩件事,豈不恰好證明周代不是奴隸社會嗎?”但近幾年來,大陸學人,一看到墓中有殉葬的情形,不論規(guī)模的大小和殉葬者的身份,以及在當時是特殊性的現(xiàn)象,還是普遍性的現(xiàn)象,便一律指為這是奴隸社會的確證。我在這里,應再補充若干證據(jù),以供有學術誠意者的參考。希望讀者和我的原文合在一起看。(一)《史記》卷五《秦本紀》:“二十年,武公車,葬雍平陽,初以人從死,從死者六十六人。”按秦武公二十年,乃魯莊公十六年。(二)又:“三十九年,繆公車,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钅咸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烏》之詩。君子日:‘秦繆公廣地益國,東服強晉,西霸戎夷,然不為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棄民,收其良臣從死。且先王崩,尚猶遺德垂法。況奪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不能復東征也?!卑辞乜姽拍辏瑸轸斘墓?。(三)《左傳·魯宣公十五年》:“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為殉?!白洌w嫁之,日:‘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秦之力士),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之日:‘余,而(汝)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四)《禮記·檀引下:“陳子車死于衛(wèi),其妻與其家大夫(宰)謀日:‘夫子疾,莫養(yǎng)于下(地下),請以殉葬?!ǘ箨愖涌海ㄗ榆囍埽┲粒愿嫒眨骸蜃蛹?,莫養(yǎng)于下,請以殉葬。’子亢日:‘以殉葬,非札也。雖然,則彼疾當養(yǎng)者孰若妻與宰。得已(能不以殉葬),則吾欲已。不得已,則吾欲以二子(妻與宰)者之為之也。’于是弗果用。”(五)又:“陳乾昔寢疾,屬其兄弟而命其子尊己日:‘如我死,則必大為我棺,使吾二婢子(鄭注:婢子,安也)夾我?!惽羲?,其子日:‘以殉葬非禮也,況又同棺乎?!ス麣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