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德不宏章。

朱子曰：“此以人之量言?？?cè)貉裕摫娎?，而不自以為博。兼百善，具眾美，而不自以為得。知足以周萬物，而于天下之事有不深察。才足以濟眾務(wù)，而于天下之事有不屑為?；只趾跗湫刂谐Ｈ粲杏嗟匮?。非其量之大，則其執(zhí)德孰能如是之寬廣而不迫哉。易所謂寬以居之，而曾子所謂可以任天下之重者，正謂此耳。其量之小者，一善之得，則先為主，而若不可以有所容。一事之當(dāng)，則喜自負，而若不可以有所加。小有知，則必欲用其知。小有才，則必欲試其才。所謂執(zhí)德不弘者，蓋如此。雖其所守之固，若不可奪，然亦安能為有無哉?！苯癜矗褐熳诱f《論語》及其說《孟子》《學(xué)》《庸》，主要都在發(fā)揮此心。而同時象山，尚嫌其未能用力于此心，亦似執(zhí)德之未弘矣。今則西風(fēng)方煽，人人以對外面一事一物尋求知識為已盡此心之能事，而弊病叢生，更待執(zhí)德能弘者來為之作更高之領(lǐng)導(dǎo)與解放。

朱子又曰：“義理無窮，心體無限。若信道不篤，則容眾太廣后，隨人走作，反不能守正理。信道篤而不弘，則是確信其一說，而或至于不通。”今按：今之宗教信仰者，每易陷于不通?？茖W(xué)哲學(xué)亦多不通。而篤信西方，則必認中國以往為不通。實則僅是中西雙方之不相通而已。求其信道篤而執(zhí)德弘，豈易言哉。

雖小道章。

朱子曰：“小者，對大之名。正心修身以治人，道之大者。專一家之業(yè)以治于人，道之小者。然皆有用于世而不可無。其始固皆圣人之作，而各有一物之理焉，是以必有可觀。然能于此者，或不能于彼，而皆不可以達于君子之大道。是以致遠恐泥，而君子不為也。謝氏謂坦途之歧別，是矣?！苯癜矗褐熳右赞r(nóng)圃醫(yī)卜之屬為小道，而謂固皆圣人之作。中國古史傳統(tǒng)固如此。近世西方科學(xué)，以中國人觀念言，亦皆有用而不可無，亦皆出于圣人，然非大道。而西方則自始即不講治人之大道，亦可謂至今猶缺。大學(xué)中，政治系與化學(xué)系會計系等同列，肄業(yè)四年即畢業(yè)。民主政治僅尚多數(shù)，佐以法律，各自自由，非有道可言也。若宗教，則應(yīng)屬異端，非小道。愷撒事愷撒管，政教分，非異端乎。故中西文化相異，實難合而言之。

大德不逾閑章。

朱子曰：“大處既是，小處雖未盡善，亦不妨?？梢?，只是且恁地也得之意。”今按：中國古人，道分大小，德亦分大小。小道君子不為，小德則出人可也。只要擇大道行，暫時有小差失，或走不到，盡可且恁地前去。此即義理與功利之辨。若論功利，只要有所成，即認為十分圓滿了，則多走小道守小德亦便是。但大成小成之間，則人必有爭。實則人世間哪有速成的事。西方人急功近利，但亦功成身退。希臘成了，來羅馬。羅馬成了，又來北方蠻族。直到當(dāng)前，仍如此。中國講大德大道，遂成一大傳統(tǒng)。其實亦可謂至今無成，而敗亂亦相尋。但只論該如何做而已。

子夏之門人小子章。

朱子曰：“灑掃應(yīng)對，所以習(xí)夫形而下之事。精義入神，所以究夫形而上之理。其事之大小固不同，理則未嘗有大小而無不在。君子之學(xué)不可不由其序，盡夫小者近者而后可以進夫遠者大者。無大小，理也。有序，事也。由其序，則事之本末鉅細無不各得其理。而理之無大小者，莫不隨其所在而無所遺。不由其序，而舍近求遠，處下窺高，而理之全體固已虧于切近細微之中矣。灑掃應(yīng)對是小學(xué)事，精義入神是大學(xué)事。精究其義以入神，正大學(xué)用工以至于極致處也。雖堯舜孔子之圣，其自處亦常在下學(xué)處。下學(xué)便上達?！苯癜矗骸墩撜Z》言道有大小，德有大小。朱子此處則言理無大小，但事亦有大小。如灑掃事小，道小德亦小。但處事由人，人之處事之理則無大小也。今人灑掃有自來水，古人不知，今人盡謂是進步了。今人應(yīng)對可用電話，古人不知，又盡謂是進步了。只在事上講是如此。但人之處灑掃應(yīng)對有一心，心對事便有理，此心則盡可無進步，反而退步了。要我來做堯舜，我不能要堯舜來做我。我如此般灑掃應(yīng)對，堯舜怕也只得如我般灑掃應(yīng)對。陽明便有如此說話。所以朱子要說理無大小。但人之立志，則立志向上，由我來做堯舜，不該向下自足，卻問堯舜如何來做我。所以道有大小，德有大小，終不可以不辨。中國人在做人一套上盡有講究，所以有此諸說法。西方人則盡在處事上著想，此諸說法便都說不上。

又依朱子此條所辨，形而上即在形而下之中。西方人盡注意在形而下處，因此又要另有一套形而上哲學(xué)。中國人則從灑掃應(yīng)對形而下處，直通到精義入神之形而上處。所以說，理無大小，吾道一以貫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