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九 魔鬼。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夢魘

卡拉馬佐夫兄弟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譯者:耿濟之


我不是醫(yī)生,但是我覺得已經(jīng)到了必須對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病的時候了。我在這里只想事先說明一點:他今天晚上恰巧處于發(fā)作腦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種了病根,不過一直還在頑強抵抗著,現(xiàn)在終于完全被疾病壓倒了。我對于醫(yī)學(xué)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測,也許他借著非常的意志力,的確曾暫時擋住了病魔,并想完全戰(zhàn)勝它。他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但是在這時候,在一生中將要來臨的這個性命交關(guān)的時刻,正當(dāng)必須親自出頭,勇敢而且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話,并且“在自己面前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厭惡生病。但他還是到莫斯科新來的醫(yī)生那里去了一次,——這醫(yī)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為了想實現(xiàn)她的一個幻想特地請來的,這在上面已經(jīng)提到過。醫(yī)生聽了他的敘述,并經(jīng)過檢查,斷定他的腦子甚至好像有點失常,對于他懷著厭惡心情承認(rèn)出來的一些話一點也不驚訝。“在您的情況下,產(chǎn)生幻覺是完全可能的,”醫(yī)生肯定說,“雖然必須加以驗證,……總而言之,必須開始認(rèn)真治療,一分鐘也不能耽誤,要不然一定會有嚴(yán)重的后果。”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他那里走出來以后,沒有按他的明智的勸告做,不肯躺下來就醫(yī):“我還可以走路,暫時還有力氣,如果倒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再讓人家愛怎么治療就怎么治療去吧。”他擺了擺手就這么決定了。他現(xiàn)在坐著,幾乎自己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夢魘,像上邊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對墻沙發(fā)上面的什么東西。那里忽然發(fā)現(xiàn)坐著一個人,誰知道是怎么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那里回來進屋的時候,他還沒有在屋里。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俄國的某一類紳士,年紀(jì)已經(jīng)不輕,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qui frisait la cinquantaine” ,深色的,還顯得又長又密的頭發(fā)里,以及修剪過的小尖胡子里都夾著不多的幾縷銀絲。他穿一件褐色上衣,顯然是上等裁縫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兩年前做的,已經(jīng)完全不合時髦,這類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會里已有兩年沒人穿了。襯衣和像圍巾似的長領(lǐng)帶,全和一般漂亮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襯衣是骯臟的,寬闊的圍巾是十分破舊的??腿说哪菞l帶格的褲子很合身,但也是顏色太淺,又似乎太瘦,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穿了,就像那頂柔軟的白絨帽一樣,這位客人現(xiàn)在還戴著這么頂帽子未免太不合時令了。一句話,那是在囊中羞澀情況下維持的體面外表。這紳士很像屬于在農(nóng)奴制時代曾興旺得意的那種游手好閑的地主。他顯然見過世面和上等社會,曾經(jīng)有過廣闊的交游,也許至今還保持著,但是在度過了青年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后,再加上農(nóng)奴制新近被廢除,漸漸變得貧窮,似乎變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經(jīng)常出入于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里,人家之所以樂意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于相處,也因為他總還算是個體面人,甚至不管到誰那兒,總還可以占一席地,不過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這類性格隨和的上流食客善于講閑話,陪打牌,卻決不喜歡別人硬要托他們?nèi)マk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鰥夫,也許有子女,但總是在遠(yuǎn)地的某嬸嬸、姨母處撫養(yǎng)著,——對于他們,這位紳士幾乎從來不在上流社會里提起,仿佛是有點為這樣的親戚害臊。他們逐漸地和子女們完全隔閡了,只是偶爾在過生日和圣誕節(jié)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回答一兩封。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僅溫厚而且隨和,按照情況需要,隨時準(zhǔn)備作出種種親切有禮的臉色來。他身上沒有表,但是戴著系在黑色綢帶上的玳瑁邊夾鼻眼鏡。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著一只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鑲著塊不太貴重的蛋白石。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高興地沉默著,不愿意開口說話??腿说群蛑谀抢?,正像一個食客,剛從樓上專門騰給他住的房間里走下來,和主人做伴,但因為主人正心里有事,皺眉想著什么,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沉默著,但是只要主人一開口,就隨時準(zhǔn)備作各種親切的閑談。忽然,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種關(guān)心的神氣。

“喂,”他開始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請別見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麥爾佳科夫那里去,是為了打聽關(guān)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什么就回來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脫口說,臉色變得焦慮而陰沉,“是的,我忘記了。……但是現(xiàn)在反正一樣了,一切到明天再說吧,”他自己嘟囔著說,“至于你,”他生氣地對客人說,“這是我自己馬上會想起來的,因為我正是為這事煩惱!你現(xiàn)在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你,說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么?”

“那你就別相信好了,”紳士和氣地笑笑說,“強制信仰算什么?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證據(jù)也不起作用的,特別是物質(zhì)上的證據(jù)。多馬所以相信,并不是因為他看見了復(fù)活的基督,而是因為他原來就想這樣相信。例如那些迷信招魂術(shù)的人,……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一想,他們以為他們是起了維護信仰的作用,因為他們看見魔鬼從另一世界里向他們露出了尖角。他們說:‘這可以說就是物質(zhì)的證據(jù),足以證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質(zhì)證據(jù),唉,這些人的腦子?。≡僬f即使證明了有鬼,也還不知道是否就證明著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學(xué)會,在他們里面和他們作對,跟他們說:‘我是現(xiàn)實主義者,卻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從桌邊站起來,“我現(xiàn)在好像是在發(fā)夢囈,……自然是在發(fā)夢囈,……你盡管胡說好了,我都無所謂!你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點慚愧。……我想在屋里走一走。……我有時不像上次那樣看得見你,甚至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永遠(yuǎn)猜得到你亂嚼的是什么,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那里說話,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時候還是醒著的時候見到你的?我現(xiàn)在一用冷水浸濕手巾,敷在頭上,你也許就要無影無蹤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角落里,拿起手巾,照他說的做了,于是頭上纏上了濕手巾,在屋里踱來踱去。

“我很高興,你我彼此直接用‘你’來稱呼了。”客人開口說。

“傻瓜,”伊凡笑著說,“我還會和你用‘您’來稱呼么?我現(xiàn)在很高興,只不過太陽穴很痛,……后腦勺也痛,……但我請你別像上次那樣講哲學(xué)。你要是不能走開,就該聊些快樂的事情。你可以瞎編一點人家的閑話,你本來就是食客,可以談一談東家長西家短。唉,這夢魘真煩人!但是我不怕你。我會戰(zhàn)勝你,不至于被送進瘋?cè)嗽喝サ模?rdquo;

“食客,C’est charmant 。是的,我就是這類人。在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誰呀?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點奇怪:說實話,你仿佛漸漸地有點把我當(dāng)做了什么真實的東西,而不像上次那樣的堅持著只把我當(dāng)做你的幻想了。……”

“我從來也沒把你當(dāng)做真實的東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來,“你是謊言,你是我的一種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須忍受你一個時期。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從這一點來講,你甚至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等一等,讓我來戳破你:剛才在路燈下邊,你朝著阿遼沙大喊:‘你是從他那里知道的!你怎么會知道他到我這里來呢?’的時候,你是想起了我吧。這么說,有短短一會兒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實在有的。”紳士溫和地笑著說。

“是的,這是天性的弱點,……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許當(dāng)時僅僅在夢里見到你,并不是在清醒的時候。……”

“你剛才為什么對他,對阿遼沙那樣嚴(yán)厲?他是可愛的:我在佐西馬長老的事情上,是對他有錯處的。”

“你不許提阿遼沙!你居然敢這樣說,你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邊罵,一邊笑,這是好兆頭。其實,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了,我明白為什么緣故:是因為那個重大的決定。……”

“不許你提那個決定!”伊凡蠻橫地嚷著。

“我明白,我明白,C’est noble,C’est charmant ,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辯護,犧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 。……”

“住嘴,不然我要給你一下子!”

“從某一點說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既然給了我一下,那就是說你承認(rèn)我是真實的,因為對于幻影根本就沒法給他一下子。好,說正經(jīng)的吧,我是無所謂的,你要罵就罵,不過最好能稍微客氣一點,甚至同我也應(yīng)該客氣一點。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像什么話!”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過面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話都是我心里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出什么新鮮話來!”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樣,這只會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嚴(yán)肅而有禮貌地說。

“不過你凈拾取我的壞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頭。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極了。不,我簡直受不了你!叫我怎么辦呢?叫我怎么辦呢?”伊凡咬著牙說。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yù)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rèn)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么時候曾經(jīng)是個天使。即使曾經(jīng)做過,也已經(jīng)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F(xiàn)在我只珍重一個體面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里,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于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你們這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xué),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里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里接受你們的一切習(xí)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么,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氣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并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xiàn)的,不過但愿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xiàn)。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里治?。捍禾焯旎餍袝r,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么心滿意足,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沉默了一會,“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yī)生那里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yī)生說什么?”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么?我說這話,并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xiàn)在風(fēng)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凈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fēng)濕病,至今還心有余悸哩。”

“鬼也得風(fēng)濕病么?”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么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jié)果。撒旦說,sum et nihil humanum a me alienum puto 。”

“什么?什么?撒旦說,sum et nihil humanum……,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里學(xué)去的,”伊凡忽然停住,像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里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C’est du nouveau,n’est ce pas? 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fā)夢魘的時候,由于腸胃的失調(diào)或其他什么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么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情景,那么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么巧妙的情節(jié),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xì)節(jié),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xiàn)一直到襯領(lǐng)上的最后一個鈕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并不是文學(xué)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rèn),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像在發(fā)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凈是些你腦子里還沒有出現(xiàn)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并不是重復(fù)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夢魘,并不是別的。”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并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xiàn)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后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么地方?是的,我當(dāng)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里,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么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不準(zhǔn)備走開么?”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fā)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么用處。

“你的神經(jīng)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jīng)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fā)生得極自然的。我當(dāng)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luò)那些大臣們。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只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鐘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后,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以太里,在穹蒼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xiāng)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jié)果那上當(dāng)?shù)娜吮谎芰艿卣橙チ艘粚悠?;但這還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會沒有了,只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那么那兒會有斧子么?”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厭地插嘴說。他拼命抗拒著不去相信自己的夢囈,以免最后完全陷入瘋狂里去。

“斧子么?”客人驚訝地反問。

“是的,斧子在那里會變成什么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用一種蠻橫而一味固執(zhí)的態(tài)度喊了起來。

“斧子在遼闊的空間將成為什么樣的?Quelle idée !它假使落得遠(yuǎn)些,我以為它會繞著地球轉(zhuǎn),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成了一個衛(wèi)星。天文學(xué)家們將計算斧子在地平線出沒的時間,高德左格將把它記進歷書里,就是這些。”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頂!”伊凡脾氣暴躁地說,“你瞎扯也該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愿意再聽下去。你想用現(xiàn)實主義來制服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愿意相信你存在著!我不能相信?。?rdquo;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實話;可惜實話幾乎永遠(yuǎn)是不聰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么偉大的,也許是出色的東西。這很可惜,因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學(xué),驢子!”

“玩弄什么哲學(xué),當(dāng)時我的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里痛苦呻吟。我到各種醫(yī)生那里都去過:他們很會辨明病情,像扳著手指頭那樣把你所有的病癥都對你歷數(shù)出來,但是卻不知道怎么治好你的病。還遇到這么個熱心的醫(yī)學(xué)生。他說:‘即使您會死,但那樣一來您總會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么病死的了!’他們還有一個習(xí)氣,就是把病人推到專家那里去,他們會說,我們只是診斷,您可以到某某專家那里去,他一定會治愈你的。我對你說,以前那種能治百病的醫(yī)生完全絕跡了,現(xiàn)在只有一些專家,而且大家全在報上大登廣告。你的鼻子有了病,會把你介紹到巴黎去:那里有歐洲的專家專治鼻子。于是你到了巴黎,他診察了你的鼻子,說道:我只能給你治右鼻孔,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yè),您以后可以到維也納去,那里有一位特別的專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么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來治療,有一位德國醫(yī)生勸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鹽攙在蜜里遍擦全身。我就抱著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罷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胡涂,但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無法可想,只好給米蘭的馬迭伯爵寫信:他寄了一本書和藥水來,愿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么:結(jié)果卻是霍夫的麥芽精發(fā)生了效力!我偶然買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藥到病除了,起來跳舞都可以。我動了感激之情,決定登報向他‘鳴謝’。但是你想得到么,這立刻又招來了另外的麻煩:無論哪一家報館都不肯刊載!他們勸我說:‘這太開倒車了,誰也不會相信的,le diable n’existe point ,你最好匿名登報吧。’既然匿名,那還‘鳴’什么‘謝’。我和報館的辦事員笑著說:‘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信仰上帝是開倒車,我是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我們很明白。誰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這樣辦,這會有礙于報紙的方針的。作為笑話來登怎么樣?’我心想,得了,作為笑話可并不怎么可笑。于是就沒有登出來。你信不信,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于懷。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說,感激心,竟單單為了我的社會地位而橫遭禁阻。”

“又談起哲學(xué)來了!”伊凡憎恨地從牙縫里說。

“哪能這樣?但有時候可實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這人已經(jīng)被人家糟蹋夠了。你就不住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于聰明不聰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樂的,‘我也曾寫過各種小喜劇’。你好像完全把我當(dāng)做白了頭的赫列斯達可夫 了。但是我的命運嚴(yán)肅得多。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志么?沒有批評,就只剩了“和散那” 了。但是對于生活來說,單單贊美是不夠的,贊美必須經(jīng)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并沒插身這些事,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不應(yīng)該歸我負(fù)責(zé)。可他們卻選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出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匾笙麥缱约骸K麄冋f,不行,你應(yīng)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只好違心地服務(wù),使世上產(chǎn)生事件,奉命干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盡管有無可否認(rèn)的智慧,他們卻把這出喜劇當(dāng)成了什么嚴(yán)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xiàn)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里還有什么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圣,但未免有點無聊。至于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jīng)沒有任何開端和結(jié)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yīng)該叫自己什么。你笑……不,你并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yuǎn)生氣,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復(fù)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譽,只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連你也不信上帝么?”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么對你說呢,假如你這是認(rèn)真的……”

“到底有沒有上帝?”伊凡又帶著蠻橫的固執(zhí)態(tài)度嚷著。

“那么你是認(rèn)真的么?我的好人,老實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這是說了句非同小可的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見過上帝么?不,你不是獨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么也不是!你是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換句話也可以說,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種哲學(xué),這倒是真話。Je pense, donc je suis ,這我很知道,其余在我周圍的一切,這整個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jīng)證實,它們究竟是不是獨立地存在著,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從來就單獨存在著的‘自我’的邏輯的發(fā)展。……一句話,我得趕快停止,你好像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似的。”

“你最好還是說點故事!”伊凡痛苦地說。

“故事倒有一個,而且恰巧跟我們的話題有關(guān)。其實并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話。你責(zé)備我沒有信仰:‘你看見了卻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現(xiàn)在大家都弄糊涂了,這全是由于你們的科學(xué)造成的。當(dāng)還只有原子,五種感覺,四大元素的時候,萬物總還算能夠勉強湊合在一起。因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們一聽說你們那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化學(xué)分子’和‘原生質(zhì)’以及其他鬼知道還有什么東西的時候,當(dāng)時就耷拉下了尾巴。簡直什么都被弄得混亂動搖了。尤其是迷信和謠言;我們這里的謠言和你們那里一樣多,甚至還要稍微多一些。此外還有告密,我們那里也有一個機關(guān),收集某種‘情報’。現(xiàn)在我要說的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屬于我們的中世紀(jì)的,——是我們的中世紀(jì),不是你們的?,F(xiàn)在甚至我們那里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這也不是指你們的,而是指我們的商人老婆。你們所有的一切我們也有,我這是由于友誼才對你透露我們的秘密,雖然這是被禁止的。這是個關(guān)于天堂的神話。說的是在你們地上有那么一個思想家和哲學(xué)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以為自己準(zhǔn)會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里去,但不料來世的生活竟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驚訝而且憤慨了。他說:‘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處罰,……你瞧,你應(yīng)該原諒我,我只是轉(zhuǎn)述我聽到的一切,這只是一個神話,……您瞧,他被判處在黑暗里走億萬兆公里的路,——我們那里現(xiàn)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億萬兆公里以后,就會為他打開樂園的大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的世界里,除了億萬兆公里以外還有什么苦刑?”伊凡顯出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插嘴說。

“什么苦刑么?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xiàn)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zé)’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里學(xué)去的,因為‘你們的風(fēng)俗規(guī)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么良心的譴責(zé)呢?倒霉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chǔ)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chǎn)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dāng)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會,看了看,就在道路當(dāng)中躺下了,說道:‘我不愿意走,根據(jù)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yǎng)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yù)言者約拿的靈魂攙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么上面呢?”

“總能安心躺在點什么上面的吧。你不是在發(fā)笑么?”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F(xiàn)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么樣?現(xiàn)在還躺著么?”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后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jīng)質(zhì)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里用心思考著什么,“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里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怎么,走到了?他哪里來的這十億年?”

“你只要想想我們現(xiàn)在的大地?,F(xiàn)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復(fù)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gòu)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后又是‘穹蒼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后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fā)展也許已經(jīng)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后,還沒有過兩秒鐘,——這是照鐘表的時間,照鐘表的時間(雖然據(jù)我看來,他口袋里的表早就應(yīng)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鐘,他就感嘆道,為了這兩秒鐘,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里,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里,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贊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連手也不愿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里如今對于這類問題還抱著什么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于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xué)讀書,……這個故事我當(dāng)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xué)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它,……但是現(xiàn)在無意中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里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rèn)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y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yīng)該老實承認(rèn)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rèn)!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愿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沂枪室獍涯阕约阂呀?jīng)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xiàn)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游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斗爭,有時成為像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dāng)面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么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面,就會想充當(dāng)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圣的貞女’來,因為你內(nèi)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dāng)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里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么你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么?”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丑!你曾經(jīng)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里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們么?”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舍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shù)學(xué)。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xué)識實在不比你差,盡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像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么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么?”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y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dāng)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fā)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盡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yán)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么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并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jīng)是對于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像現(xiàn)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愿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么你的愿望等于已經(jīng)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罷了。但是我敢賭咒,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敢賭咒,這件事一字不差就像我對你所敘述的那樣。它發(fā)生得不久,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后當(dāng)夜就用手槍自殺了;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呆在他跟前,直到最后的一刻。……至于那些耶穌會士的懺悔室,那真是我在發(fā)愁時最有趣的解悶的地方。還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發(fā)生的。有一個諾爾曼女人,一個二十歲的金發(fā)女郎,跑到老神父那里。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簡直會使你流涎水。她彎下身子,朝著小洞對神父悄聲說出了自己的罪孽。‘怎么?我的女兒,你怎么又墮落了?……’神父說,‘O, Sancta Maria ,我聽到的是什么話呀?這一次又不是那個男人了。這還要繼續(xù)多久呢?你怎么不害臊呢!’‘Ah,mon père ,’女罪人滿臉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C·a luisait tant de plaisir et à moi si peu de peine! ’。你想想看,竟會有這樣的回答!當(dāng)時連我都倒退了一步: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這可以說比最純潔的清白還好!我當(dāng)時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轉(zhuǎn)身走開,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過身來,因為我聽到神父在小洞里和她約好了在晚上相會。這個老頭子像燧石一般堅硬,卻竟一下子就墮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終于得了勢!怎么?你又轉(zhuǎn)過臉去?又生氣了么?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博得你的歡心。……”

“你離開我吧。你在我的腦子里糾纏得就像無法擺脫的夢魘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著,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無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厭煩,痛苦極了!只要能把你趕出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重復(fù)一句:只要你別要求太多,別向我要求‘一切偉大、出色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會親密地相處下去的,”紳士強調(diào)說,“你對我生氣,其實是因為我不在紅光中出現(xiàn),不帶‘雷鳴和閃電’,也沒有燒焦了的翅膀,卻是一副寒傖相。你首先是在審美感上覺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說,這樣庸俗的鬼怎么能去見那樣偉大的人物?你的心里總不免有早被別林斯基狠狠譏笑過的浪漫主義的氣息。有什么法子,青年人。我動身來見你的時候,想開開玩笑,扮成一個曾在高加索服務(wù)過的退職的四級參議官,晚禮服上掛著‘獅子與太陽’的寶星勛章,但是我很擔(dān)心你會揍我一頓,就因為我膽敢在禮服上僅僅掛‘獅子與太陽’,而不是至少掛一顆‘北斗星’,或‘天狼星’勛章。你凈說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并不想和你比較智力。靡非斯脫斐利到浮士德那里去,證明自己希望作惡,而行的卻總是善事。 但是這隨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惟一愛真理而且誠懇地希望行善的人。當(dāng)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懷中帶著被釘死的悔悟的強盜的靈魂升到天上的時候,我正在那里。我聽見小天使們歡欣呼喊,唱著和喊著‘和散那!’還有上級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使天地和整個宇宙都為之震動。我可以用一切神圣的事物的名義賭咒,我想加入這合唱隊,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話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發(fā)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動情感,并且富于藝術(shù)感受力的。但是常識——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質(zhì)——卻在這種情況下也仍舊使我保持著分寸,于是我就錯過了時機!我當(dāng)時心里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后,將得到什么結(jié)果呢?世界上的一切會立即消失,再也不會發(fā)生任何事件。因此單單由于職責(zé),并且根據(jù)我的社會地位,我也不能不壓下自己心里善良的因素,仍舊為非作歹。別人把善良的榮譽全都搶走,留給我干的全是壞事。但是我并不羨慕靠欺詐為生的榮譽,我不是好名的。為什么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間只有我一個人注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罵,甚至挨他們的皮靴踢呢?因為每當(dāng)我化為人形時,就時常不能不承受這樣的后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秘密對我公開,因為一旦我猜到怎么回事,也許就會大聲喊出‘和散那’來,那個必要的負(fù)數(shù)就將馬上消滅,明智就將在全世界出現(xiàn),不用說,隨之而來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結(jié),甚至連報章雜志也在內(nèi),因為那時候誰還會去訂閱它們呢?我也知道,我最后總會安靜下去的,我也會走完我的億萬兆公里的路,知道這個秘密的。但是在這一切以前,我會做出乖戾的舉動,違反本意,執(zhí)行我的任務(wù);毀掉千千萬萬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說,必須毀滅多少靈魂,糟蹋多少誠實的名譽,才能樹起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在古時候他們曾怎樣嘲弄過我??!不,在沒有揭開秘密以前,對于我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他們的,我暫時毫不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現(xiàn)在還不知道到底哪一種干凈些哩。……你睡著了么?”

“那還用說么!”伊凡恨恨地呻吟著,“我的天性里一切愚蠢的東西,早就在我的頭腦里反復(fù)體味、琢磨過,而且像死尸一樣扔棄了的,——你又給我端上來,當(dāng)做新鮮東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還一心想用我的文學(xué)敘述拍你的馬屁哩。真的,我那段關(guān)于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壞吧?現(xiàn)在干嗎又用起那種海涅式的嘲諷語調(diào)來,對么?”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奴才!為什么我的心靈會生出像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好朋友,我認(rèn)識一個非常可愛而迷人的俄國年輕紳士,青年思想家,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極大愛好者,一篇極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史詩的題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許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滿臉通紅。

“還有《地質(zhì)學(xué)上的激變》呢?你記得么?這該算是一首小史詩了!”

“住嘴,不然我要殺死你!”

“你說要殺死我么?不,對不起,讓我說出來吧。我來到這里,就為了使我自己享受這種快樂。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輕、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那里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里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jù)我看來,什么也不必毀滅,只要毀滅人類關(guān)于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yīng)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干!只應(yīng)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類全都否認(rèn)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zhì)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么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lián)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于神和泰坦 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xué)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zhàn)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于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guān)于天國的愉快的向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fù)活,于是對于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tài)度,像神一樣。他由于驕傲,就會認(rèn)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于身后的永恒的愛的向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伊凡用手捂著耳朵坐在那里,眼睛望著地下,但卻渾身打起哆嗦來。那話音仍接著說下去。

“我的年輕的思想家又想道: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這種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于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于每個目前已經(jīng)認(rèn)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什么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份,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于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圣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么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準(zhǔn)呢?我們現(xiàn)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jīng)批準(zhǔn)是連騙人的勾當(dāng)都不敢干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說著話,顯然對自己的辯才感到得意,越來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著主人!但是他沒有說完,伊凡忽然從桌子上抄起一個杯子,舉手向雄辯家身上砸去。

“Ah,mais c’est bête enfin! ”客人嚷道,從沙發(fā)上跳起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漬,“想起路德的墨水瓶來了!他自己把我當(dāng)做一個夢,卻用茶杯朝夢扔去!這是女人的行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裝出捂住耳朵的樣子,其實是在聽著。……”

突然傳來有人從院子里用力堅決地敲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

“聽見了么,你最好開門去吧,”客人嚷道,“這是你的兄弟阿遼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對你說!”

“閉嘴,騙子,我比你先知道這是阿遼沙,我早就預(yù)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開門呀,給他開呀。外面有暴風(fēng)雪,他又是你的兄弟,Monsieur,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c’est à ne 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

敲窗聲繼續(xù)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么東西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就好像拼命想掙脫鐐銬似的,但是辦不到。敲窗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響。鐐銬終于忽然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他狂亂地向四周望望。兩支蠟燭幾乎燃盡了,剛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還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對面沙發(fā)上什么人也沒有。敲窗框的聲音雖然仍持續(xù)不停,但是并不像他在夢中感到的那樣響,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敢賭咒,這不是夢,這都剛剛真的發(fā)生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說,奔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

“阿遼沙,我說過不許你來了!”他對兄弟蠻橫地嚷道,“只許三言兩語,你有什么事?只許三言兩語,聽見沒有?”

“一小時以前,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死了。”阿遼沙在院子里回答。

“你到門廊上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跑去給阿遼沙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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