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真清新，但是在我們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鮮，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這樣。先生，我們慢慢地走著。我很希望您能對我的話感到興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對您說，……”阿遼沙說，“只是不知道怎樣開頭。”

“我怎么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沒有事您決不會來看我的。難道真的來告小孩么？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事。談起那個孩子！我在家里不便對你細(xì)說，現(xiàn)在在這里可以對你講講那個場面。您看見么，一個星期以前這團(tuán)樹皮擦子還要濃密些，——我說的是我的胡須；人家把我的胡須叫作樹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學(xué)生們這樣叫。令兄德米特里·費(fèi)多羅維奇當(dāng)時抓住我的胡須，把我從酒店里拉到廣場，恰巧小學(xué)生們放學(xué)出來，伊留莎也和他們在一起。他看見我那種樣子，就撲到我的身邊來喊道：‘爸爸，爸爸！’抓住我，抱著我，想把我拉開，對侮辱我的人喊著：‘放開他，放開他，這是我的爸爸，饒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確是那么喊的：‘饒了他吧！’他的兩只小手還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只手，吻著它。……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剎那他的小臉上的那副神情，沒法忘記，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

“我敢起誓，”阿遼沙大聲說，“家兄會用極誠懇極完滿的方式來表示懺悔，哪怕甚至跪在廣場上也可以。……我會讓他這樣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么說這還只是一種打算。并不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而只不過是您根據(jù)您自己的熱心腸所采取的一種高尚行為。您早應(yīng)該對我這樣說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說說令兄當(dāng)時那種十足騎士式和軍官式的高尚行為吧，因?yàn)樗?dāng)時就表現(xiàn)了這樣一種行為。他抓住我那樹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后，就放了我，說道：‘你是軍官，我也是軍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經(jīng)的決斗證人，你就打發(fā)他來，——我可以滿足你的愿望，雖然你是一個混蛋！’他就是這么說的。真是十足的騎士風(fēng)度！那時我和伊留莎兩人連忙走開了，可是當(dāng)時發(fā)生的景象就像世代相傳的家譜圖那樣，將會永遠(yuǎn)銘刻在伊留莎的記憶中的。哦，不，我們哪配學(xué)貴族氣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剛才到我家去過，看見了什么？三個女人坐在那里，一個是沒有腿的瘋子，另一個是沒有腿的駝子，第三個有腿，可是太聰明，女學(xué)生，總是急著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國的女權(quán)。關(guān)于伊留莎我不必說，還只九歲。只有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假使我一死，這一家子人將怎么辦呢？我只問您這一點(diǎn)。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來決斗，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時候會怎樣呢？那時候所有這些人將怎么辦呢？更壞的是如果他不殺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殘廢：我既不能工作，卻留下了一張嘴，那么誰來喂它，喂我的嘴，誰來喂他們大家呢？是不是讓伊留莎不上學(xué)，卻每天出去要飯呢？所以說，找他決斗對于我沒有什么意義，只是一句蠢話，不會是別的。”

“他會對您賠罪，在廣場當(dāng)中對您下跪的。”阿遼沙又帶著燃燒的眼光喊著說。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繼續(xù)說，“但是請您翻一翻我們的法典，我會因?yàn)樽约核艿娜松砦耆瓒玫蕉啻蟮馁r償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對我斥責(zé)說：‘連想也不許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會想法子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yàn)槟阌衅墼p行為，最后會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審的。’可是只有上帝明白，這個欺詐行為是從誰那里來的，我這小角色是奉了誰的命令行事的，——還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費(fèi)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命令？她又說：‘還有，我要永遠(yuǎn)趕走你，你往后不要想再在我手里掙一分錢。我還可以對我的商人說（她總是把她的老頭子叫做：我的商人），他也會把你趕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趕走我，那時候我到誰那里去掙飯吃呢？現(xiàn)在我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可以依靠了，因?yàn)榱钭鸫笕速M(fèi)多爾·巴夫洛維奇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還想利用我寫下的收據(jù)，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yàn)檫@種種原因，所以我就只好軟了下來，而您也看見了我那個窩里的情形?，F(xiàn)在請問您：伊留莎剛才把您的手指頭咬得厲害嗎？在我那個尊府上，我不敢當(dāng)他的面詳細(xì)問您。”

“是的，很厲害。他很生氣。他因?yàn)槲倚湛ɡR佐夫，所以替您報(bào)仇，我現(xiàn)在明白了?？墒悄鷽]看見他是怎樣跟那些同學(xué)們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險(xiǎn)，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們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飛過來，會把腦袋打破的。”

“實(shí)際已經(jīng)打中了，雖不是腦袋上，卻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頭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后就哭泣，呻吟，跟著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擊他們大家的，他仇恨他們，他們說他剛才用鉛筆刀扎了一個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聽說了，這很危險(xiǎn)，克拉索特金的父親是此地的官員，也許還會惹出麻煩來哩。……”

“我勸您，”阿遼沙熱心地繼續(xù)說，“暫時完全不要讓他上學(xué)去，等他冷靜一些，……他的怒氣平息了再說。……”

“怒氣！”上尉接著他的話頭說，“的確是怒氣。一個這樣的小東西身上，竟有那么大的怒氣。這里面有許多情況您還不知道呢。讓我來專門講一講這段故事。那是在發(fā)生了這件事情以后，小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們都開始逗他，叫起他樹皮擦子來。學(xué)校里的小孩們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單個分開，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學(xué)校里，他們就常常變得毫無同情心了。他們開始逗他，逗得伊留莎發(fā)起性子來。換了一個平常的男孩，一個軟弱的兒子，——是會低聲下氣，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抬不起頭來的，但是這個孩子卻為了父親，一個人起來反對大家。為了父親，還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對他說‘饒了爸爸吧，饒了爸爸吧’的時候，他當(dāng)時心里是什么樣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還有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們，——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那些被人輕視但卻心胸高尚的窮人家孩子，還在九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錢人的孩子哪里談得到：他們一輩子也不會領(lǐng)悟得那樣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廣場上的那個時候，吻他的手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就透徹地了解了真理。這真理一進(jìn)入他的心里，就永遠(yuǎn)把他壓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發(fā)狂了似的說著，用右拳猛擊左掌，似乎想生動地表現(xiàn)“真理”是怎樣壓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發(fā)了寒熱，說了一夜胡話。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說話，甚至完全默不作聲，只是我發(fā)覺他從角落里不時地看我，后來卻越來越經(jīng)常地轉(zhuǎn)過身去對著窗，好像在溫習(xí)功課，但是我看出他的腦子里并沒在想功課。第二天我借酒澆愁，我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開始哭個不停，——我是很愛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后一文錢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國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們這里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兇。我躺在那里，不很記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學(xué)校里的男孩們從早晨起來取笑他，對他叫嚷說：‘樹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親的樹皮擦子把他從酒店里拉出來，你還在旁邊跟著跑，請求饒恕。’第三天，他又從學(xué)校回來，我一看，——他面無人色，臉色灰白。我問，你怎么啦？他不做聲。在我府上是沒法談話的，因?yàn)閶寢尯团畠簜儠⒖虆⒓舆M(jìn)來，況且姑娘們已經(jīng)全都知道，甚至在當(dāng)天就知道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經(jīng)開始嘮叨了：‘小丑，傻子，您還能做出有理性的事來么？’我說：‘正是那樣，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們還能做出什么有理性的事來么？’我就這樣把這事敷衍過去了。到晚上，我領(lǐng)著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總要出去散步，就是順著我同您現(xiàn)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的家門口到那塊大石頭為止，那塊大石頭不就在籬笆旁邊像孤兒似的躺著么？從那里起就是本市的牧場：又空曠又美麗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著，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里。他的手很小，指頭是細(xì)細(xì)的，冰涼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說：‘爸爸，爸爸！’我問他：‘什么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著火，‘爸爸，他那天那么對待你，爸爸！’我說：‘有什么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學(xué)生們說：他為這事給了你十個盧布。’我說：‘沒有，伊留莎，我現(xiàn)在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他一文錢的。’他全身顫抖，兩只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來。他說：‘爸爸，爸爸，你叫他出來決斗，學(xué)校里大家恥笑我，說你膽小，不敢叫他出來決斗，還收了他十個盧布。’我說：‘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來決斗。’當(dāng)時我便簡單地把剛才對你講的那些話全說給他聽。他聽完了我的話，說道：‘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長大了，就自己叫他出來決斗，殺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燒著。不管怎樣，我既然是父親，就應(yīng)該對他說老實(shí)話。我說：‘殺人是有罪的，就是決斗也一樣。’他說：‘爸爸，爸爸，等我長大的時候，我要用劍打掉他手里的劍，沖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劍在他頭上比劃著，對他說：我本可以馬上殺死你，但是現(xiàn)在饒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這兩天中他那小腦袋里發(fā)生了什么樣的念頭，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劍復(fù)仇的事，也許夜里說的夢話也是講這件事。不過他一副狼狽樣子從學(xué)校里回來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說得很對，我再也不叫他到那個學(xué)校里去了。我一得知他一個人反對全班同學(xué)，主動向人家挑戰(zhàn)，首先發(fā)怒，滿肚子火氣，——我當(dāng)時就很替他擔(dān)心。我們又出去散步。他問：‘爸爸，是不是有錢的人比世界上別的人都更有力量么，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說：‘爸爸，我會發(fā)財(cái)?shù)?，我去?dāng)軍官，打敗所有的敵人，沙皇會給我獎賞，我回家來，那時候就誰也不敢惹我們了。……’以后沉默了一會，他的嘴唇還是哆嗦著，說道：‘爸爸，我們的城市真不好，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我們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說：‘爸爸，我們搬到另一個城市里去，好的城市里去，到人家不知道我們的地方。’我說：‘我們要搬的，伊留莎，我們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攢一些錢下來。’我很高興得了一個使他擺脫那些陰暗心事的機(jī)會。我開始和他一塊兒幻想，我們將怎樣自己買一匹馬，一輛車，搬到另一個城里去。我們讓媽媽、姐姐們坐在車?yán)?，讓她們身上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我們兩人在旁邊走，‘偶爾讓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邊走’，因?yàn)槲覀儽仨氄湎覀兊鸟R，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們就這樣出門上路。他對這個非常著迷，主要的是因?yàn)榭梢杂凶约旱鸟R，自己可以上去騎。大家全知道，俄國孩子生下來就是愛馬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謝天謝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開，使他安靜下來了。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現(xiàn)了新的情況。早晨他又上學(xué)去了，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陰沉，陰沉極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領(lǐng)他出去散步。他沉默著，一言不發(fā)。當(dāng)時起了一點(diǎn)微風(fēng)，太陽隱沒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們走著，兩個人心里都很憂郁。我說：‘孩子，我們將來怎么動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談話上去。他默不作聲。只覺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哆嗦。我心想，壞了，又有新的情況了。我們走到那塊石頭那里，像現(xiàn)在這樣，我坐在石頭上。天上放起許多風(fēng)箏來，發(fā)出嗡嗡和噼噼啪啪的聲音，看得見有三十個風(fēng)箏?，F(xiàn)在是風(fēng)箏季節(jié)。我說：‘伊留莎，我們也該把去年的風(fēng)箏放出去了。我來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兒了？’我的孩子一聲不響，側(cè)轉(zhuǎn)身朝著我，眼睛看著旁邊。當(dāng)時風(fēng)夾著沙子呼呼地響了起來。……他忽然一下?lián)涞轿业纳砩?，兩手摟著我的頸子，緊緊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沉默和驕傲的孩子，自己會長時間勉強(qiáng)憋住眼淚，在碰到特別傷心的事情時，才會一下子忍不住爆發(fā)出來，那時候眼淚不但流出來，還會像泉水似的滾滾直涌。當(dāng)時他的滾滾熱淚一下子把我的臉全弄濕了。他號啕痛哭得像抽風(fēng)似的，全身哆嗦，緊緊地抱住我，我坐在石頭上面。他嚷道：‘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來，兩人坐在那里，擁抱著，全身顫抖。他喊著：‘爸爸，爸爸！’我喊著他：‘伊留莎，伊留莎！’當(dāng)時沒有人看見我們，只有上帝一個人看見，也許會給我記載在履歷表上。請您向令兄道謝，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不過，我不能為了使您滿意，打我的孩子！”

他說到最后又帶上了剛才那種惡毒和瘋狂的口氣。不過阿遼沙還是感到這人已經(jīng)信任他，如果換個別人，這人決不至于同他這樣“談話”，也不會把剛才告訴他的一番話說出來。這使阿遼沙受到鼓勵，他的心靈由于流淚而顫抖起來。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聲說，“如果你能夠安排……”

“當(dāng)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說。

“但是現(xiàn)在還先談不上這個，完全談不上這個，”阿遼沙接著說，“您聽著！我有一件別人托我的事：我的這位家兄德米特里還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貴的女郎，您一定聽說過她。我可以告訴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須這樣做，因?yàn)樗恢滥芰藲猓淮蚵牫瞿牟恍业那闆r，就委托我……剛剛委托我……立刻把她補(bǔ)助你的一點(diǎn)小意思送給您，……但這只是她的一點(diǎn)意思，并不是德米特里——那個把她也拋棄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她懇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兩位受了同一個人的侮辱。……她只有在從他那面受了和您所受同樣的侮辱——同樣厲害的侮辱的時候，才想到了您！這等于是姊妹幫弟兄的忙。……她正是委托我勸你接受她的這兩百個盧布，像接受一個姊妹所給的那樣。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決不會發(fā)生任何不公正的謠言的。……這是二百盧布，我發(fā)誓，你應(yīng)該收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還是應(yīng)該有兄弟的。……您有著高尚的心靈，……您應(yīng)該明白這一點(diǎn)，應(yīng)該明白的！……”

接著阿遼沙遞給他兩張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一張的新鈔票。他們兩人當(dāng)時正站在圍墻附近的大石頭旁邊，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鈔票似乎對上尉產(chǎn)生了可怕的影響：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單單是出于驚詫：他從沒有料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他決沒有指望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有人會給他幫助，而且還是這樣大的數(shù)目，這是他甚至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他接過鈔票，一下子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有一種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這是多少錢，二百盧布！老天爺！我已經(jīng)有四年沒見過這么些錢了，——老天爺！而且說是姊妹送的，……真的么？這是真的么？”

“我向您起誓，我對您所說的全是真話！”阿遼沙說。上尉臉紅了。

“您聽著，我的寶貝，您聽著，假如我收下來，我不會成為下流坯么？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在您眼里看來，我不會，我不會成為下流坯么？不，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您聽著，聽著，”他急忙說，不斷地用兩只手碰碰阿遼沙，“你勸我收下，因?yàn)槭?lsquo;姊妹’送來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時候，您內(nèi)心里不會暗地輕視我么？”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決不會！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只有我們：我，您，她，此外還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么太太！喂，您聽著，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到了眼前這樣的時刻，您該仔細(xì)聽聽我的話了，因?yàn)槟踔粮鞠胂蟛坏?，現(xiàn)在這二百盧布對我具有什么樣的意義。”這個可憐的人繼續(xù)說著，漸漸地顯出了一種雜亂無章，近乎狂野的興奮心情。他似乎弄昏了頭，說話忙忙亂亂，好像怕有人不讓他說完話似的。“除了這是干干凈凈地得來的，一個這樣神圣可敬的‘姊妹’送來的以外，您知道么，我現(xiàn)在還可以用這筆錢來醫(yī)治老伴和我那駝背的天使般的女兒尼娜了！赫爾岑斯圖勃醫(yī)生曾出于他的好心來過一趟，他整整地診察了她們倆一個小時，說：‘我一點(diǎn)也不明白。’不過本城藥房里能買到的礦泉水（他給她開了方子）還是一定會對她的身體有好處，此外，也給她開了方子，用藥水泡腳?？傻V泉水的價(jià)錢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許要喝四十瓶。所以我只好拿了藥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讓它那么放著。他讓尼娜用一種藥水洗澡，化在熱水里洗，還要每天早晚兩次。但是在我們府上，既沒有仆役，也沒有人幫忙，既沒有澡盆，也沒有熱水，叫我們怎么去進(jìn)行這樣的治療呢？尼娜全身患風(fēng)濕痛，我還沒有對您說過，夜里整個右半邊身子發(fā)痛，難受極了，但是您信不信，為了不使我們著急，她竟硬挺著，不發(fā)出呻吟，怕驚醒了我們。我們平時有什么就吃什么，能弄到點(diǎn)什么就吃點(diǎn)什么，她永遠(yuǎn)取最后的一塊，只該扔給狗吃的那一塊；意思是說：‘我連這一塊都不配吃，我是剝奪了你們的口糧，我是你們的累贅。’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話。我們侍候她，她覺得難過：‘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沒有價(jià)值的廢人，毫無一點(diǎn)用處。’她有什么不配的，她用那種天使般的溫順態(tài)度替我們向上帝祈禱，沒有她，沒有她的平靜的話語，我們家將成為地獄，她甚至能使瓦爾瓦拉的性子也變?nèi)岷鸵恍?。至于瓦爾瓦?middot;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應(yīng)該責(zé)備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氣的人。她夏天到我們這里來，身上帶了十六個盧布，是教書掙來，攢著做路費(fèi)，預(yù)備在九月里，就是現(xiàn)在，用這錢到彼得堡去的。我們把她的這一點(diǎn)錢也拿來維持了生活，現(xiàn)在她沒有錢回去了，您看弄成了這個樣子。而且現(xiàn)在也不能回去了，因?yàn)樗穹嘁郯愕卦谔嫖覀兏苫睿覀兿窠o駑馬硬駕上轅似的使用著她，她侍候大家，修補(bǔ)，洗涮，擦地板，扶媽媽睡到床上去，而媽媽又是任性的，媽媽是好流淚的，媽媽是瘋狂的！……現(xiàn)在呢，我就可以用這二百盧布雇一個女仆了，您明白不明白，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我可以著手給親愛的人治病，可以打發(fā)女學(xué)生到彼得堡去，買點(diǎn)牛肉，改換改換飲食。老天爺，這真是夢想！”

阿遼沙很高興，他能使他得到這么多的幸福，高興這可憐的人已同意讓人家把他變成一個幸福的人。

“等一等，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等一等，”上尉又抓住了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新幻想，重又用發(fā)狂般的急促語調(diào)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您知道不知道，我同伊留莎現(xiàn)在真的可以實(shí)現(xiàn)幻想了：我們可以買一匹馬，一輛車，馬要栗色的，他一定要買栗色的馬，我們就動身離開這里，照前天所描寫的樣子。我在К省有一個熟識的律師，從小的交情，他曾托可靠的人轉(zhuǎn)告我，如果我去，他可以在事務(wù)所里給我一個書記的位置，誰知道，也許會給的。……那就可以讓媽媽坐下，讓尼娜坐下，讓伊留莎趕車，我徒步走路，把全家都載著走了。……老天爺，要是我把一筆長期欠我的債要到手，也許真可以！”

“做得到的，做得到的！”阿遼沙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還可以再送來，隨便多少都行，您要知道，我也有錢，隨便你要多少都可以，就當(dāng)是一個兄弟，一個朋友的心意，以后再還好了。……（您一定會發(fā)財(cái)?shù)?，一定會發(fā)財(cái)?shù)模。┠溃氲揭岬絼e省去，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辦法了！這樣一來您就可以得救了，特別是對您的小孩來說，您知道，越快越好，在冬天以前，天冷以前。您可以和我們通訊，我們將成為兄弟。……不，這并不是幻想！”

阿遼沙想擁抱他，他心里滿意極了。但是他瞧了對方一眼，忽然止住了：上尉站在那里，伸著脖子，噘著嘴唇，臉色狂亂而發(fā)白，嘴唇微微掀動，仿佛想說什么話；并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來，嘴唇卻不住地動，顯得十分奇怪。

“您怎么啦？”阿遼沙不知怎么突然哆嗦了一下。

“阿歷克賽·費(fèi)多羅維奇，……我……您……”上尉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著，用好像一個下決心從懸崖上跳下來的人似的神情，古怪而且狂亂地死死盯著他，同時嘴唇似乎還在微笑，“我……您……要不要我馬上變個戲法給您看！”他忽然用急促而堅(jiān)定的語調(diào)低聲說，所說的話已經(jīng)不再零零亂亂了。

“什么戲法？”

“戲法，一種巧妙的戲法。”上尉仍舊低語著；他的嘴歪到左邊，左眼瞇縫著，一眼不眨地瞧著阿遼沙，好像釘在他身上似的。

“您怎么啦？什么戲法？”阿遼沙非常害怕，喊起來了。

“就是這個戲法，您瞧吧！”上尉突然尖聲叫道。

他舉起剛才談話時一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捏著一只角的那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朝阿遼沙晃晃，突然用惡狠狠的神情一把握住，揉成一團(tuán)，緊緊地攥在右手拳頭里。

“瞧見了嗎，瞧見了嗎！”他朝阿遼沙尖聲喊叫著，臉色發(fā)白，露出瘋狂的樣子，突然把拳頭高高舉起，一揮手用力把兩張揉皺的鈔票扔到了沙地上，“瞧見了嗎？”他又尖叫了一聲，手指指著鈔票，“就是這樣！……”

接著他又忽然舉起右腳，狂怒地上前去拼命用靴跟踐踏它們，每踩一下，就喊一聲，呼呼地喘著氣。

“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他忽然往后跳了一步，筆直地挺立在阿遼沙面前。他的整個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驕傲。

“請您告訴打發(fā)您來的人說，我樹皮擦子不能出賣自己的名譽(yù)！”他舉起一只手來指點(diǎn)著，大聲嚷道。然后很快地轉(zhuǎn)過身去，拔腳就跑；但是還沒跑出五步，又轉(zhuǎn)過身來，突然對阿遼沙做了個飛吻的手勢。但是再跑上五步，他又最后一次回轉(zhuǎn)身來，這一次已沒有那種強(qiáng)顏歡笑的神情，相反地，滿臉都在淚水橫流中抖索。他用嗚嗚咽咽泣不成聲的急促語調(diào)大聲喊道：

“如果我為我所受的恥辱拿了您的錢，叫我怎么對我的孩子說話呢？”說完了這話，他就急急跑開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阿遼沙目送著他，懷著無法形容的悵惘。唉，他明白，上尉直到最后的一剎那，也還連自己都不曾料到會把鈔票揉皺扔下。奔跑的人一次也沒有回頭，阿遼沙也知道不會回頭的。他不愿意去追他，叫他，他知道對方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在上尉的影子消失以后，阿遼沙揀起了兩張鈔票。鈔票只是很皺，有許多折痕，陷進(jìn)沙子里去，但是還完全完整無缺，甚至在阿遼沙把它打開來抹抹平的時候，還窸窣作響，像新票子一樣。他把鈔票撫平，折好，塞進(jìn)口袋里，就動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里去報(bào)告她托他辦的這件事情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