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先講第一論題,即“道理”兩字。道理兩字,在中國社會,己變成一句最普通的話。我們可以說,中國思想之主要論題,即在探討道理。我們也可說,中國文化,乃是一個特別尊重道理的文化。中國歷史,乃是一部向往于道理而前進的歷史。中國社會,乃一極端重視道理的社會。中國民族,乃一極端重視道理的民族。因此中國人常把道理兩字來批判一切。如說這是什么道理?道理何在?又如問,你講不講道理?這一句質(zhì)問,在中國人講來是很嚴重的。又如說大逆不道,豈有此理,那都是極嚴重的話。道理二字,豈不是普遍存在于中國現(xiàn)社會人人之心中與口中,而為中國人所極端重視嗎?但中國人如此極端重視的所謂道理,究竟是什么一種道理呢?這不值得我們注意來作一番探討嗎?
依照常俗用法,“道理”二字,已混成為一名,語義似乎像是指一種規(guī)矩準(zhǔn)繩言。在中國人一般思想里,似乎均認為宇宙(此指自然界)乃至世界(此指人生界),形上及于形下,一切運行活動,均該有一個規(guī)矩準(zhǔn)繩,而且也確乎有一個規(guī)矩準(zhǔn)繩,在遵循著。但此項規(guī)矩準(zhǔn)繩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呢?我們?nèi)祟惖闹R能力,又何從而認識此項規(guī)矩準(zhǔn)繩呢?這正是中國思想史上所鄭重提出而又繼續(xù)不斷討論的一個大問題。
若我們進一步仔細分析,則“道”與“理”二字,本屬兩義,該分別研討,分別認識。大體言之,中國古代思想重視道,中國后代思想則重視理。大抵東漢以前重講道,而東漢以后則逐漸重講理?!端问贰酚小兜缹W(xué)傳》,而后人則稱宋代理學(xué)家。今天我們通俗講話,則把此兩字聯(lián)結(jié)起來,混成為一觀念。這正是兩三千年來中國思想家所鄭重提出而審細討論的一個結(jié)晶品。
二
現(xiàn)在依次先講“道”。道究竟指的是什么呢?《莊子》說:“道行之而成?!边@猶如說,道路是由人走出來的。唐代韓愈在《原道》篇里說:“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边@是說,道指的由這里往那里的一條路??梢姷缿?yīng)有一個向往的理想與目標(biāo),并加上人類的行為與活動,來到達完成此項理想與目標(biāo)者始謂之道。因此道,必由我們之理想而確定,必又由我們之行動而完成。人之行動,必有其目的,由于實踐了整個歷程而到達此目的,若再回頭來看,此整個歷程便是道。因此道,實乃是人生欲望所在,必然是前進的,是活動的,又必然有其內(nèi)在之目的與理想的。
由是演繹開來說,道是行之而成的。誰所行走著的,便得稱為誰之道。因此道可得有許多種。如說天道,地道,鬼神之道,人道等是。即就人道言,既是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則由此至彼,也盡可有好多條相異不同的道。而且由此至彼,由彼至此,皆可謂之道,于是遂可有相反對立之道。故說王道,霸道,大道,小道,君子之道,小人之道,堯舜之道,桀紂之道,皆得稱為道。臂如說,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孔子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薄吨杏埂酚终f:“道并行而不相悖。”
而且道有時也可行不通,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边@是指大道言。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這是指小道言。《易經(jīng)》又說:“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因有相反對立之道,故若大家爭走著那一條,這一條一時便會行不通。于是又有所謂有道與無道。無道其實是走了一條不該走的道,那條該走的道反而不走,這等于無路可走,故說無道。
以上述說了道字大義。何以說先秦思想重于講道呢?如《論語》《孟子》多言道,六經(jīng)亦常言道,少言理。莊老也重言道,所以后世稱之為道家。但《莊子》書中已屢言理,惟《莊子》書中的理字,多見于外雜篇。在《內(nèi)篇》七篇,只有《養(yǎng)生主》“依乎天理”一語。若說《莊子》外雜篇較后出,則理的觀念,雖由道家提出,而尚在晚期后出的道家。又如《韓非子·解老篇》:“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薄豆茏印ぞ计罚骸绊樌矶皇е^道?!鄙弦齼烧Z,都可歸入晚期道家。他們都提到理字,與道字并說,但理字的地位顯然在道字之下。
又如《易·系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薄墩f卦傳》:“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蹦思啊缎〈鞫Y·樂記》篇:“天理滅矣?!贝藶榻?jīng)籍中言及理字之最要者。然《易傳》與《小戴記》本非正經(jīng),皆屬晚出,殆亦受道家影響。而后漢鄭康成注《樂記》“天理滅矣”一語,云:“理猶性也。”可見直至東漢儒家,他們心中,還是看重性,看重道,而理字的觀念,尚未十分明白透出,因此遂把性來解釋理。許叔重《說文解字》曰:“理,治玉也?!庇种^:“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庇癫蛔敛怀善?,玉之本身,自有分理,故需依其分理加以琢工??组T儒家重人,不重天,故僅言道不言理。但到宋儒,乃亦重言理字,卻說“性即理”,才開始把上引“理猶性也”一語倒轉(zhuǎn)過來,把理來解釋性。這是中國古代和后代人對理字的觀念看得輕重不同一個絕好的例證。此外如高誘《淮南子·原道訓(xùn)》注,說:“理,道也?!薄秴问洗呵铩げ靷髌纷?,說:“理,道理也。”可見漢儒一般都對理字觀念不清楚,看得不重要,因此都把道來解釋理。但到宋儒則都把理來解釋道。
三
開始特別提出一“理”字,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突出觀念,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重要討論的題目者,其事始于三國時王弼。王弼注《易經(jīng)》,說:“物無妄然,必有其理?!边@是說宇宙間一切萬物,決不是隨便而成其為這樣的,宇宙萬物,必有其一個所以然之理。天地間任何一事物,必有其所以然,而決不是妄然的。妄然即是沒有其所以然之理,而隨便地成為這樣了。當(dāng)知莊老亦只言自然,這一理字,乃經(jīng)王弼特別提出,在《易經(jīng)》本書中,并不曾如此說。即在《易·系辭傳》也只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又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边@是說宇宙間一切萬物,皆由陰陽之氣聚散分合,而才有形象之萬殊。有形象的便謂之器,故器是形而下。至于那氣如何由陰轉(zhuǎn)陽,由陽轉(zhuǎn)陰,如何聚散分合,那些運行活動,則只是一項過程。過程是變動不居的,是去而不留的,是無形象可指的。因此說它是形而上,而此形而上者則是道。《易·系傳》只說到如此,而王弼卻于《易經(jīng)》原有的道的觀念之外,另提出一理的觀念來,說宇宙萬物,各有它一個所以然之理。這是一個新觀點,而在后來的中國思想史上,卻演生出大影響。
王弼又接著說:“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故自統(tǒng)而尋之,物雖眾,則知可以執(zhí)一御也。由本以觀之,義雖博,則知可以一名舉也?!边@是說,宇宙間萬事萬物,既各有一個所以然之理,而萬事萬物又不勝其復(fù)雜,既是每一事物有每一事物之理,豈不理也成為很多很復(fù)雜嗎?但王弼的意思并不然。他說,事物之理好像很多很復(fù)雜,但若我們把它編排起來,會合起來,便成為一個元(即是同一的起始),一個宗(即同一的歸宿),由是才見得宇宙萬事萬物,在其背后,有一個最原始最基本的理,為宇宙一切萬象所由生。這真是一番了不起的大理論,后來的中國思想家,遂多轉(zhuǎn)移目光,注意到這一問題上。
郭象注《莊子》,也說:“物無不理,但當(dāng)順之?!币郧暗兰抑卦诘雷郑世献诱f:“道生之,德畜之?!庇终f:“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庇钪嫒f物皆生于道,故宇宙萬物皆當(dāng)法于道,即依順于道。而郭象則說,宇宙萬物皆有理,故當(dāng)依順于理。這在說法上,便有些不同。王弼、郭象是魏晉時代的道家,其實已可說他們是新道家,與先秦莊老道家有不同。其次我們要提到稍后佛門中大和尚竺道生,即后代有名的生公。他也說:“理不可分,悟語極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謂之頓悟?!彼f理不可分,這即是王弼所謂“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了。從前人只說求道明道,而竺道生則轉(zhuǎn)移重點來說悟理。他在佛法中驚天動地的“頓悟”之說,原來是根據(jù)于理不可分的觀點上。而后來在唐代的華嚴宗,又演變出事理無礙,事事無礙的理論來。既是宇宙間每一事物之后面各有一個理,而那些理又是可以統(tǒng)宗會元,合一不分的,則自然可見事理無礙,甚至于事事無礙了。既是事理無礙,事事無礙,則何必有形上形下之分,又何必有入世出世之別?于是佛法便漸轉(zhuǎn)成世法,而開啟出后代宋儒的理學(xué)來。
宋儒稱為理學(xué)家,他們重視理的觀念,不問可知。所以朱子說:“合天地萬物而言,只是一個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此天地?!敝熳舆@一番話,好像是重述了王弼意見,只是把王弼的文言翻譯成語體。若論其內(nèi)容涵義,朱子、王弼之間,可說沒有大分別。所以朱子又說:“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一旦豁然貫通,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朱子這一番話,又很像竺道生。格物雖是漸,而悟理則屬頓。惟其理一而不可分,所以有一旦豁然貫通之悟境,而眾物之表里精粗可以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可以無不明。試問朱子與竺道生所說,又有何甚大的分別呢?
所以理字觀念的提出,雖由先秦道家已開始,而直要到魏晉新道家,始發(fā)揮得精彩。佛家也因把握了這一觀點而闡揚出新佛法,而后來的宋明儒,他們注重理字,顯已融進了道佛兩家觀點,因此造成了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新儒學(xué)。
四
以上約略說明了東漢以上中國思想偏重在講道,魏晉以下中國思想偏重在講理,而簡單地舉出些實證。至于更詳細的證明,大家可向書本上自己尋求,我想是可以無需再多說了。
根據(jù)上述說法,我們?nèi)粢蛣e人講道理,若要講我們中國人所傳統(tǒng)重視的道理,自然該懂得一些中國思想史的大概內(nèi)容了?,F(xiàn)在讓我再進一步,把此“道”“理”兩字,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思想,來作一更細的比較。
道是行之而然的,即是要人走了才有路,沒人走,即不成為是路。因此道是可以選擇的,如我愛向這邊走,你愛向那邊走。若有某一條路容易走得通,于是人人盡走向那一條,積而久之,這便成為大道了。因此大話道是常然的,又可說是當(dāng)然的。譬如吃飯后需休息,不休息常易發(fā)胃病,因此飯后休息是當(dāng)然。因其當(dāng)然而大家如此,則成為常然。至于理,則是一個所以然。為何生胃?。恳蚱滹埡蟛恍菹?,這是所以然。既有所以然,便連帶有必然。飯后不休息,便必然會發(fā)胃病。此項所以然與必然,我們則說是理。所以道是教人該怎樣,理是告訴人必這樣。為何該這樣呢?因其是常常這樣的??梢哉f,常然之謂道。又可說,當(dāng)然之謂道。而理則是必然這樣的。如二加二等于四,此之謂數(shù)理,但只能說是數(shù)之理如此,卻不能說它是數(shù)之道。又如基督教徒宣揚耶穌教言,我們稱之為傳道,稱之為播道,卻不能說是傳理或播理??梢娂丛诮裉斐K子谜Z,“道”“理”兩字,也分別得很清楚。
惟其理是事物之所以然,所以理應(yīng)該先事物而存在。譬如二加二等于四,此是一數(shù)理,即在人類沒有明白這一數(shù)理之前,那項數(shù)理早該已存在。又如蘋果落地,此是一物理,我們又稱之為萬有引力之理,但在牛頓沒有發(fā)明出此萬有引力之理以前,那理也早該已存在。因此理也可說是本然的,而道則待人行之而始然,并不是本然。故二加二等于四,是數(shù)理。若我先有兩個,想湊成四個,則必再加上兩個,那種再加上兩個來湊成四個的行為與活動,則可說是道。所以道是須待行為而始完成的,因此道字的觀念里,必然已加進了某種的事業(yè)行為與活動。至于理,則不需有事業(yè),不需有行為與活動,而早已存在著。
因此道可以創(chuàng)造,孔子說:“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比魶]有人的活動與行為,即就沒有道。既如此,道何能來宏大人,只是人在宏大道。淺言之,道路是由人開辟修造的,人能開辟修造一條便利人的道,故說人能宏道。但縱使有了這條道,若人不在此道上行,則仍等于沒有這條道,而這條道也終必荒滅了。所以說非道宏人。惟其如此,所以既說宏道,又說行道、明道、善道??傊烂撾x不了人事,脫離不了人的行為與活動。沒有道,可以辟一條。道太小,可以放寬使之成大道。道之主動在于人。
但理則不然,人只能發(fā)現(xiàn)理,發(fā)明理,卻不能創(chuàng)造理。從前人不懂飛機之理,現(xiàn)在給人發(fā)現(xiàn)了、發(fā)明了。但人最多也只能發(fā)明此飛機之理.并不能說人創(chuàng)造了飛機之理。因飛機之理,乃飛機之所以然,在沒有飛機以前,應(yīng)該先已有了飛機之理之存在。人類只能依據(jù)此早已存在的飛機之理來創(chuàng)造出飛機,但人類不能因想造飛機,先創(chuàng)造一飛機之理。一切創(chuàng)造替得依于理,不能于無理處創(chuàng)造出理來。因此,道是待人來創(chuàng)辟來完成的,其主動在于人。而理則先事物而存在,不待于人之創(chuàng),其主動不在人。因此,理先在,一成不變。道創(chuàng)生,變動不居。這是道與理之間一很大的不同點。
再言之,理是規(guī)定一切的,道是完成一切的。求完成,不限于一方法,一路線,所以道屬于多,可以變。而規(guī)定一切的理,則是惟一的,絕對的,不變的。即就以茶或咖啡解渴之例來說,茶可以解渴,咖啡也可以解渴,所以或些地區(qū)喝茶,或些地區(qū)飲咖啡。解渴之道多端,盡可以不同,但論其所以能解渴之理則是一。茶與咖啡之所以能解渴,則有同一理存在。所以道雖多端,而理則一致。道雖可變,而理則前定。在人類未有發(fā)明茶與咖啡作為飲料之前,而如何始可以解渴之理則早已存在。人類發(fā)明了飲茶與喝咖啡之后,對于此項解渴之理之存在,則并沒有增添。在未發(fā)明茶與咖啡以前,對于此項解渴之理之存在,也并沒有減少。因此,理是不受搖動的,而道則是盡可變通的。只要合乎解渴之理,將來除卻茶與咖啡外,人類還盡可發(fā)明新飲料。惟其理是惟一的,絕對的,不變的,所以通常俗話也只說合理與不合理。簡言之,則只是對不對。合了便對,不合便不對。不合于解渴之理,即不解渴。不合于起飛之理,即不起飛。而道則可以多端,容許變通,所以我們通常也只說近于道,或遠于道,或說違道不遠,卻不說合道與不合道。
五
現(xiàn)在我們試再進一步,另換一方向講。理先事物而存在,惟一而不可變。我們雖不能創(chuàng)造理,卻能發(fā)現(xiàn)理,發(fā)明理。換言之,理則是可知的。因理既然早已在那里,而且又是老在那里而不變,因此我們今天容或不知有此理之存在,而慢慢地終可知。格物窮理之學(xué),即由此而建立。而道則根本并不在那里,尚有待于某一主動者之由行動來創(chuàng)出道,而道又可常常變,因此道屬不可知。譬如他渴了,你哪能知道他必然會找到飲料,又哪能知道他必然會喝茶而不飲咖啡呢?此又是理與道之間一絕大不同處。
上面說,理前定先在而可知,但人又何從來認識此先萬物而已存在已決定之理呢?其實此話也只是一理,在人類智識是無法認取此理而與以證實的。在人類,只認為宇宙間一切事物均有其所以然之理,在宇宙間,則并無無理而存在之事物,事物決不能無理而出現(xiàn)。既然事物出現(xiàn),必然附有理,因此我們說理先事物而存在。若理不先事物而存在,豈不在宇宙間可以出現(xiàn)無理之事物?若此宇宙,容許有無理而出現(xiàn)而存在之事物,則此宇宙,可能有多角之圓形,可能沒有生而死,一切不可想像。明天的宇宙,可能變成一絕不可知的宇宙,人類將不能一日安心居住在此宇宙間。將無處可用心,并亦無所措手足。所幸者,則在此宇宙間一切事物,均有一所以然之理??v使人類今日智識尚有許多說不出的理,但一切事物則老是這般存在著,好待人慢慢去思索,去探求,去發(fā)現(xiàn)。而且既然每一事物都有理,則最先必出于一大理。此一大理,在宋儒則稱之為“天理”。
何以說宇宙一切理,最先必出于一理?因宇宙間若有兩理或兩理以上,則此兩理必然形成兩宇宙,而且此兩宇宙將會永遠沖突,則仍是一不能安住,不可想像之宇宙。因此宇宙只是一完整的,故此形成此宇宙之理,其最先也必然只是一個理。我們只可說“道并行而不相?!保瑓s不能說“理并在而不相悖”。若不相悖,則可會通,仍然是一理。因此,就理言,宇宙間必有理存在,而且像是先事物而存在,并且統(tǒng)宗會元,該是只有一個理,即天理,最大而無所不包之理,老是如此存在著。否則若不先有此一理存在,又或并不止一理存在,又或雖存在而仍可變,則此宇宙到底為一不可想像者,到底將不能使人一日安心居。并亦不能活下去。因此就人類理智言,必然該信此宇宙,有一前定先在而終極為人可知之理存在著。宋儒提出“天理”一觀念,又提出“理先氣而存在”的觀念,大意只如此。其實此一說法,則仍只是一純抽象之理,而無法具體求實證。這一說法,其實在王弼時早已說盡了,即在宋儒也逃不出王弼所說之范圍。因此一說法.僅只是理當(dāng)如此而止,無法具體說。具體說了,則又落到事象上,并非此先宇宙而存在的絕對惟一的大理。
六
講到此處,不免又要牽連到另一新問題。宇宙萬物同一理,但并不同一道。有些道屬于人,但有些道則并不屬于人。此等不屬于人之道,就整個宇宙論,顯見比人道的范圍更偉大,因此也更重要。中國古人則混稱凡此等道為“天道”。而天又是個什么呢?此又是一不可知?!睹献印氛f:“莫之為而為者謂之天?!蔽覀兠饕娪写说鹊?,但不知此等道之背后主動者是誰,于是統(tǒng)歸之于天。人生則是從可知(人道)而進向于不可知(天道),也可說,乃由于不可知(天道)而產(chǎn)生出可知(人道),而可知則永遠包圍在不可知(天道)之內(nèi)。換言之,天之境界高出于人,而人又永不能逃離天。因此人求明道、行道、善道、宏道,必先知道之有不可知,此乃孔孟儒家所謂知天知命之學(xué)。
所謂知天知命,淺言之,則是須知其有不可知。此一理論,道家莊周,亦如是主張。但人心不肯老包圍在此不可知之內(nèi),總想穿破此不可知,而達成為可知。老子即抱此想法。故老子乃試把道的地位倒裝在天之上,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生夭地”,但那生天地之道,又是誰在背后作主動呢?這一問,不能不回答,不能不解決。于是老子又說:“道法自然?!痹诶献又猓徽f,道只是自己在如此,背后更沒有主動,故稱之為自然。既屬道自己在如此,則不須再求誰是其主動者。然就上述道字涵義說,道必該在其背后有一個主動。若說道自己在如此,道法自然,則道之本身,似乎已沒有一個規(guī)矩準(zhǔn)繩了。道法自然之說,究是太無把柄,難于捉摸,所以又逼出王弼來,改提出一個理字,使問題較易于解決。
因天道雖不可知,而天理則可知。道之背后應(yīng)有一個主動者,而理則是一切事物之所以然,在理之背后更不必求其一主動。這一說法,落到宋儒,便說得更清楚。朱子說:“帝是理為主。”這是說,縱使是上帝,也得依照理,故理便成為上帝的主宰了。若說上帝能創(chuàng)造世界,創(chuàng)造萬物,但上帝也得依照于理而創(chuàng)造。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但不能創(chuàng)造此創(chuàng)造世界之理。理規(guī)定了一切,同時也可以規(guī)定了上帝,因此上帝也只能遵照此理去創(chuàng)造出世界?;蛘吣憧烧f,上帝本身即是此創(chuàng)造世界之理,但上帝的地位,最高也僅能至此而止。故朱子要說,理即是上帝,上帝也由理為主了。因此宋儒說天理,那是理的地位高過了天。天理的天字,只成為理字的形容詞,與古人說天道絕不同。
若說天道,則是天在那里走它的路,行它的道。如日月循環(huán)、寒署往來,太陽下去,月亮上升,夏天完了,冬天來到,這是天在那里行它的路。但我們只能知道天在如此行,卻不知天究竟要行向何處去,而且也保不住它是否永遠如此般行。換言之,天是否有意志,有計劃,它的意志與計劃究竟是怎樣呢?這是一不可知。但若說自然,固然天的不可知的問題可以不存在,但自然也該有一個理,我們不能說自然便了,更不問它理。在此上,郭象思想便不如王弼。因郭象注《莊子》,重視自然更勝過了理。而老子思想,也不如莊周。因莊周言道,還保留有一天,而老子想把那天輕淡地抹去,而僅存有一道?!兑紫祩鳌穭t承續(xù)老子思想,也只存有一道,不再有天了。因此才逼出王弼來?,F(xiàn)在再說到理,則顯見與道不同。因理是先定而不變的。正如此刻,諸位聽我講話,究竟不知道我下面定要講一些什么。但若看我演算草,則幾乎可以不必看,只要懂得了公式,答數(shù)一定可得。不論是你演或我演,若不如此答,則準(zhǔn)是演算者錯了。
七
我們?nèi)绱酥v,豈不是宋儒的窮理精神,已遠勝過先理秦儒的明道精神嗎?這卻又不盡然。講到這里,則又須牽進到另一問題上去。我們只聽說“天道”“人道”,卻不曾聽人說“物道”。我們也只聽說“天理”“物理”,卻很少有人說“人理”。可見若注重在講道,則天與人對立。若注重在講理,則成為天與物對立。人只包在物之內(nèi),不見有它自主自行的地位。若論天道,天屬不可知,因此天的地位高了,而人的地位也隨而高。若論天理,天屬可知,不僅天的地位低了,而人的地位也隨而低。因道之背后必有一主動,人類自身亦為道之主動,而有所謂人之道。因此“天”“人”對立,而人的地位自高了。由于天人對立而可以求達天人相通,天人合一的境界,那是古代中國人求能明道之最高一境界。至于萬物,則并不能主動,因此不能有物之道,物之道則包括在天道之內(nèi)了。至于理,它是先在那里規(guī)定一切,主宰一切的。人也得受理之規(guī)定與主宰,因此人也包括在物之內(nèi)而僅成為一物。因此只有天理物理,“天”“物”對立,另外更沒有人的地位了。而且天也只成為一物,也在受理之規(guī)定與支配。如是則天地萬物合成一體,只有理高出于其上。
如是講來,唯理的世界,其實只是一唯物的世界。不僅沒有上帝,而且也沒有人。此宇宙則僅是一理在主宰而支配著,而此理又只有在物上去求,所以說“格物窮理”。所以此唯理的世界,其實仍是人類所不能忍受的世界。因此,偏重道與偏重理,必然會形成兩種宇宙觀,與兩種人生觀。道的宇宙,是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有多種可能的變動,而且有些處盡可由人來作主。理的宇宙,則先已規(guī)定了,在此規(guī)定中,無法有變動,誰也不能另有主張,另有活動之余地。
然則哪一種看法對了呢?我想,照中國人看法,即是照中國思想史來講,宇宙本可有此兩種的看法。從某一角度看,此宇宙是動的,能創(chuàng)造,許人插手作主的。另從某一角度看,此宇宙是定的,被規(guī)定了,不許人插手作主的。宇宙如此,人生也如此。再換言之,此一宇宙,有些是可知的,而有些則終極不可知。此宇宙決不是全不可知,但也決不是全可知。此宇宙決不是全不可改造,但也決不是全可改造的。此宇宙是被限定的,而在其被限定之內(nèi),卻有無限的可能。宇宙如此,人生亦如此。
我想中國人所講宇宙人生的大道理,應(yīng)該是如上所述的。因此我們?nèi)粢獑?,這一個世界,照中國人看法,究竟是道的世界呢?抑還是理的世界?則不如說這一世界乃是道理合一相成的世界。不過古代中國人,在道字的觀念上,多用了些思想。而后代中國人,則在理字的觀念上,多用了些思想。因此,王弼、郭象雖與莊、老立說有異,而畢竟是大處仍相通。程頤、朱熹雖與孔、孟立說有異,而畢竟也是大處仍相通。而孔、孟與莊、老,也仍有其大處之相通,這便成其為中國思想之共通性。
八
現(xiàn)在我們?nèi)舭阎袊枷雭砗臀鞣綒W洲人思想相比,讓我們僅從粗大處看,我想,中國人講道,有些處頗近于西方宗教的精神。而中國人講理,則有些處頗近于西方科學(xué)的精神。此只如耶穌教傳道,不能說傳理,物理學(xué)不能稱物道學(xué),即可見。在中國人思想,相信此整個宇宙,應(yīng)該有一個內(nèi)在當(dāng)然之道在遵循著,也應(yīng)該有一個主宰,這一個主宰,雖為人類智識之所不可知,而人類仍可就其所知而上通于此不可知,而使此二者之合一而相通,這便是中國人的宗教精神之所在。
中國人又相信此宇宙有一個必然之理在規(guī)定著,而此項必然之理,就人類智識,可以隨時隨地隨于每一事物而研討窮格之,以達于豁然大通之一境,此即中國人的科學(xué)精神之所在。中國沒有自創(chuàng)的宗教而愛講道,中國沒有現(xiàn)代西方那一套完整的科學(xué)而愛講理。在西方,宗教和科學(xué),分道揚鑣,各走一端,正苦無法調(diào)和。而在中國則認為道即理,理即道。道與理,雖有時應(yīng)分言之,而有時又常合言之,似乎雖可分而不必嚴格分。若我們依照朱子“格物窮理”的精神直推下去,就成為科學(xué)。若我們依照孔子“天生德于予,知我者其天乎”的精神直推下去,也就成為宗教。正因為中國人抱著一種“道理合一相成”的宇宙觀,因此宗教和科學(xué)的界線,在中國思想里,也就融會調(diào)和,不見有甚大的沖突。茲再大體比較言之,似乎中國人更重講道.而西方人則偏向于求理。
在西方中古時期,因于宗教精神之太偏于一條路上發(fā)展,而彼方遂有所謂黑暗時代之出現(xiàn)。最近兩百年來,又因于新科學(xué)之突飛猛進,仍是太偏發(fā)展,而與社會人文脫了節(jié),又引生出種種毛病。更有一輩思想家,試想把自然科學(xué)方面的種種律令,來推測整個宇宙,于是唯物論哲學(xué)風(fēng)行一時。若就中國思想觀點來評判,那是只見了理世界,而不見有道世界。仍然只見了此宇宙之一面相,而忽略了另一面。尤其是他們試將自然科學(xué)的律令,應(yīng)用到人文界。其最極端者,如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與其純經(jīng)濟的歷史觀,一切皆屬命定必然,個人的地位也全抹殺了。他不知在人類社會中,個人的因素占有重要的成分。而人類的一切活動與創(chuàng)造,在此有限宇宙的規(guī)定中,還容許有無限之可能。他重視了物理,忽略了人道。如我上面所講,他是把在天的觀念中所應(yīng)有的人的成分抹去了,而僅留著物的成分。最多是只見天理,沒有見天道。因此,又把天的觀念中之神的成分,即為人類智識中所不可知的那一面抹去了。
只有在中國,不純粹講理智,不認為純理智的思辨,可以解答一切宇宙秘奧。中國人認定此宇宙,在理的規(guī)定之外,尚有道的運行。人性原于天,而仍可通于天,合于天。因此在人道中,亦帶有一部分神的成分。在天,有部分可知.而部分不可知。在人,也同樣地有部分可知,而部分不可知。而在此不可知之部分中,卻留有人類多方活動之可能。因此宇宙仍可逐步創(chuàng)造,而非一切前定。這有待于人之打開局面,沖前去,創(chuàng)辟一新道。此等理論,即帶有宗教精神,而非純科學(xué)觀者所肯接受。這是中國全部思想史所不斷探討而獲得的一項可值重視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