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讀Hamlet，讀到很倦了，一看表已快一點(diǎn)鐘，吃了一驚，連忙睡了，可是還剛讀完三幕。睡了下去，卻又睡不著，想把你拖起來到山下散步。今天很倦。

Hamlet是一本深沉的劇本，充滿了機(jī)智和冥想，但又是極有戲劇效果，適宜于上演的。莎士比亞的所以偉大，一個理由是因?yàn)樗挥形枧_上的經(jīng)驗(yàn)，因此他的劇本沒一本是沉悶而只能在書齋里閱讀。譬如拿歌德的Faust來說吧，盡管它是怎樣偉大，終不免是一部使現(xiàn)代人起瞌睡之思的作品，詩的成分太多而戲劇的成分缺乏，但在莎氏的作品中，則這兩個成分是同樣的豐富，無論以詩人而論或戲劇家而論，他都是絕往無繼。

讀戲曲，比之讀小說有趣得多，因?yàn)槎唐≌f太短，興味也比較淡薄一些，長篇小說太長，讀者的興味有時要中斷，但戲劇，比如說五幕的一本，那就不嫌太長，不嫌太短。因?yàn)槭菓騽〉木壒?，故事的布置必然是更加緊密，個性的刻劃必然是更加顯明，劇作者必然希望觀眾的注意的集中不懈。因此，所謂“戲劇的”一語，必然含有“強(qiáng)烈的”、“反平鋪直敘的”的意味。如果能看到一本好的戲劇的良好的演出，那自然是更為有味的事，可惜在中國不能多作這樣的奢望。上次在金城看演果戈里的《巡按》，確很能使人相當(dāng)滿意（而且出人意外地居然很賣座，但我想這是因?yàn)樵瓌⊥ㄋ椎木壒剩?，也許有一天正式的話劇會成為中國人的嗜好吧？但總還不是在現(xiàn)在。賣野人頭的京劇（正統(tǒng)的京劇我想已跟昆曲同樣沒落了，而且也是應(yīng)該沒落的）太不堪了。在上海是樣樣都要賣野人頭的，以明星登臺為號召的無聊的文明戲，也算是話劇，非驢非馬的把京戲和“新戲”雜糅一下便算是“樂劇”，嘴里念著英文，身上穿著中國戲臺上的古裝，一面打躬作揖，便算是演給外國人看的中國戲。當(dāng)然這些都算是高等的，下此不必說了。

用三天工夫讀完了一本厚厚的小說，Arnold Bennett作的Imperial Palace——一個大旅館的名字。A. Bennett是一個有名的英國作家，死于三四年之前，但這本小說的作風(fēng)趣味我覺得都很美國化。所描寫的是以一個旅館為中心，敘述企業(yè)家、富翁、雇員，資本社會的諸態(tài)，規(guī)模很是宏大。在中國以都市商業(yè)為題材而得到相當(dāng)成功的，也許只有一本《子夜》吧？但比起來不免覺得規(guī)模太小。文章寫得很漂亮干凈，不過讀到終篇，總覺得作者的思想很流于庸俗。他所剖析的是近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的內(nèi)面和外面生活之關(guān)系（或沖突），以這個為題目的似乎近來看見得很多，因此不令人感到新異。其中頗多入微的心理分析，這或者是作者技術(shù)最主要的地方。

我最初讀的莎氏作品，不記得是Hamlet還是Julius Caeser, Julius Caeser是在Mr. Fisher的班上讀的，他一上了班，便說，Mr. A，你讀Antony, Mr. B，你讀Brutus，Miss C，你讀Caeser的老婆的lines，于是大家站起來瞎讀了一陣，也不懂讀的是什么，這位先生的三腳貓智識真淺薄得可以，他和他的學(xué)生們都一樣沒有資格讀Shakespeare。

寫于幾天以前

以舞臺劇和電影比較，那么顯然前者的趣味是較為classical的，我想現(xiàn)代電影有壓倒舞臺劇之勢，這多半是與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活有關(guān)，就我所感覺到的，去看舞臺劇的一個很不寫意的地方，就是時間太長，除非演獨(dú)幕劇。如果是一本正式的五幕劇，總要演到三個半至四個鐘頭的工夫，連幕間的間歇在內(nèi)，這種長度在習(xí)慣于悠閑生活的人原不覺得什么，但在過現(xiàn)代生活的人看來就很覺氣悶。至于如中國式的戲院，大概每晚七點(diǎn)鐘開鑼，總要弄到過十二點(diǎn)鐘才散場。要是轟動一點(diǎn)的戲的話，那么也許四點(diǎn)半鐘池子里已有了人，時間的浪費(fèi)真是太可怕，再加之以喧闐的鑼鼓，服裝的眩目的色彩，瘋狂的跌打，刺耳的唱聲，再加之以無訓(xùn)練的觀眾，叫好拍手以及一切，一個健康的人進(jìn)去準(zhǔn)會變成神經(jīng)衰弱者出來。

書中的主人翁是一個事業(yè)家，理智的人，但作者把他寫得非常人情，主要的女性有兩個，一個是所謂摩登女子（在中國不會有的那種摩登女子），個人主義的極端的代表，寫得似乎過于夸張一些，但代表了富于想像厭棄平凡過度興奮的現(xiàn)代女性之一個典型，在戀愛上幻滅之后，便潦草地嫁了人。另一個是有手段有才能的職業(yè)女性，但終于也伏在丈夫的懷里。似乎Bennett先生對于女性沒有更高的希望，除了作為男人的asset之外（他把女人分為兩種，一種是男人的資產(chǎn)asset，一種是男人的負(fù)擔(dān)liability，而把大部分女子歸入后一種），對于這點(diǎn)或者未必能令人同意，但也只好置諸不論了。

中譯《田園交響曲》、《獄中記》、《死魂靈》讀后感

《田園交響曲》：關(guān)于以一個盲人為題目，及后因眼睛開了而感到幻滅，這似乎不是第一本。確實(shí)的我曾讀過幾篇類此的故事，因此這書不曾引起我多的感想。誠然這是一篇好詩。

《獄中記》：有動人的力，可惜不是全譯。

《死魂靈》：純?nèi)皇锹嬍降淖髌?，似乎缺少一般所謂Novel的性質(zhì)，但文章是夠有味的。

上海的出版界寂寞得可憐，事實(shí)上你跑到四馬路去，也只有載著女人照片的畫報可買?！蹲g文》的停刊很令人痛心，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刊物別說內(nèi)容空虛，就是內(nèi)容空虛的也只有寥寥的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