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豪周年祭

宋清如

似夢非夢地，這一幕太凄涼，太悲慘的事實，竟已過去有一年了。

誰說時間的老人，會醫(yī)治沉重的創(chuàng)傷，我不信這悲痛的印象，會有一天在我記憶里淡忘。

認(rèn)識你的人誰都知道你不善說話，也許這就是不易得人了解的一個原因?？墒巧朴谟每诘娜瞬簧朴谟檬郑且话愕默F(xiàn)象。我記得你的每一句話，就因為你的話不太多的緣故。但我也保留著你的信件，它們記載了你的幾年中的生活。

我不敢多想，但我怎能不想？什么都有刺激我悲哀或怨恨的力量。

我不會淡忘了你在用心時的態(tài)度，為了力求文意字句的盡善盡美，不惜時間地反復(fù)思考著，誦讀著，體味著，一個個一個個字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你告訴我從辛苦的思維中蘊蓄著無限的樂趣，可是害你生命的病魔卻也從此生了根。你自己明知道翻譯莎氏劇本是頂著石頭做戲，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可是你卻始終不斷地憚心竭力，毫不顧惜自己的精力有限。我真奇怪你干著這工作究竟是為名還是為利。說是為名吧，人家避重就輕，沽名釣譽的事情多著呢，象你這樣的天才，就怕沒有工作做嗎？如其說為利，那才是笑話！這幾年文人末路，是誰也不會否認(rèn)的事實。世界書局所給你的稿費，連自己的生活都不夠維持，生生地看著缺少營養(yǎng)的身體，一天天掙扎到嘔完最后一口心血為止。甚至在病重時，無可奈何時告借一點生活費，人家會給你個不睬。死了之后，也許正有人在說著活該。

總之，你活著是為了文化不惜犧牲，死了卻苦了我和孩子。孩子固然太小，太不懂事，但我卻為了他這擺脫不了的累贅，在現(xiàn)在的社會經(jīng)濟制度下簡直無法謀生。以后的問題，死的無力安葬，活著的無法自存，解決的辦法，只有天才知道。

實在是，象你這樣的人，太天真，太純潔，就是你真的活著，教你發(fā)財升官走紅，你也不會。我總覺得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詩，一件藝術(shù)品，不懂得人間的把戲。要你自己負(fù)擔(dān)自己的生活，已是多事的，殘酷的，何況要把家人的生活，壓在你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最后仍不能放下我和孩子，而我卻為了竭力減少你的痛苦起見，勉強說著“我們總不致走上絕路”，要你放心。其實痛苦嚙著我的心，比苦口的藥物正不知難受到幾倍。你的死亡，帶走了我的快樂，我的希望，我的敏感。一年來，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自己。要不是為著這才滿周歲的孩子，我不知道哪來活著的勇氣。

如其你現(xiàn)在還活著，我不知道你將再找尋哪一種為人類嘔心瀝血的工作，如其你現(xiàn)在還活著，對于自己的成績，會有何種滿意的微笑。如其你還活著，會再給文化界多少貢獻(xiàn)。

在勝利聲中，在《中美日報》復(fù)刊聲中，在《莎氏全集》出版聲中，只有我使用眼淚追悼著你，一名為文化事業(yè)奮斗過而不幸中途犧牲的無名英雄。你的心血不曾為你自己開出鮮美的花，更不曾親自嘗到果實的滋味。我不能想象你現(xiàn)在究竟有沒有靈覺，假如有，該是作何種感想。

你告訴我工作得最有興趣的是在《中美日報》中當(dāng)編輯的時期。你說你作著忙碌的工作，夜以繼日地在被壓制的環(huán)境下作正義的奮斗。以極短的睡眠恢復(fù)疲勞的精神。后來，在太平洋炮聲響起以后，你從牢獄似的報社逃出以后，便如有所失的起了茫茫之感。現(xiàn)在《中美日報》已經(jīng)復(fù)刊了，而你過去的成績，卻跟著你的死亡給人遺忘了。

你以為忠實地為中國文化努力，不顧一切地在困苦中努力，是你的本份，可是你卻不曾明白現(xiàn)在的時代，決不是如你那般忠厚、純潔、清白的人所能應(yīng)付的。你可以站在本位上努力，可是誰會對你拋擲一絲同情？人家稱你是圣人，這還不是笑你的迂？牛角尖的空隙里，自然你會臨到末日了。

但是，生豪，人們的命運同你我相仿佛，也許多的是。多少成功的英雄們，是踏著犧牲者的血跡前進(jìn)的。

一年，整整的一年，我在雪花的紛飛時，在紅杏的灼灼中，在滔滔的淫雨中不斷地悲悼著感傷著，現(xiàn)在又是秋盡入冬了。季節(jié)過去得太慢也太快，但誰又能把失去的生命重新?lián)旎貋砟兀?/p>

我祝福你靈魂的安謐，我祝福同你我同樣命運的人們有較好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