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伯堅聽到一種皮鞋響聲直達(dá)門邊，接著又有人推房門，似乎剛才押人去槍斃的那班兵士又光顧到這里來了。伯堅如此想著，那心里也就卜通卜通跳個不了，望了淑芬只管出神。淑芬渾身都有些抖顫，哪里還說得話出來！但是門閃開了，燈光里照著四五個兵士，在門口站了沒動，只是吳信干一人走了進(jìn)來。他笑著點了頭道：“我今天太忙，沒有來招待，真對不住。
伯堅看看他的臉色并不像有什么惡意，這才略為定了定心勉強(qiáng)笑道：“我們雖是關(guān)在這些，有吃有喝，卻也用不著什么招待。
吳信干兩手捧了拳頭向他連拱兩下，笑道：“恭喜，恭喜！你的公事下來了。
伯堅以為是釋放自己的公事下來了，臉上有些喜色，便搶著問道：“今天晚晌我們就能出去嗎？
吳信干道：“為了我們保護(hù)周到些起見，你還是住在這里的好。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拿了公事去就職。
伯堅望了他道：“就職？就什么職？“
吳信干笑道：“你這人真是把官不放在心上。我們接洽這多天了，不是請你出來做縣長嗎？你一切都放心，我們這里派四十名衛(wèi)隊保護(hù)你去就職。
他說到這里，回頭向門外看看，那里正站有許多武裝先生，繃住了臉上的橫肉，各瞪了兩只大眼向屋子里望著。伯堅想到身上他們幾次虐待的經(jīng)過，又想到剛才他們押人去槍斃的情形，心里頭簡直不敢想了，也不敢看了，只對了吳信干輕輕地說著唯唯。他是完全屈服了。吳信干笑道：“一切的事都辦妥了，你今天晚晌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了。
伯堅微笑著，他望了淑芬，她也微笑著。這時，兩個聽差又送進(jìn)兩個食盒子來，滿盛了飯菜的碗都放在桌上，擦好了杯筷，在桌子上很妥貼地放著，才退開了去吳信干笑道：“你二位請用飯，有話我回頭再來說。
說畢點了頭出去，給他們反帶上了門。
伯堅到了現(xiàn)在，反正是有吃便來，卻也不再躊躇，和淑芬就安心吃飯淑芬向房門看看，低聲向伯堅道：“剛才姓吳的說的話，你看怎樣對付？
伯堅道：“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打好主意，但是我們以后還要做人啦……
說到這里，皺了眉道：“他們是不肯放過我的，怎么辦？
淑芬坐在他對面的，低了頭只管扒飯。她對于伯堅的話，似乎執(zhí)著那游夏不能贊一辭的態(tài)度。伯堅陪著她扒過了幾口飯，靜默了許久，才問道：“你的意思怎么樣？
淑芬道：“我有什么意見，這是你自己個人的出處，我哪有法子參加意見？
伯堅道：“其實你應(yīng)該和我出些主意的。我不是為了你，何至于這樣進(jìn)退狼狽呢！
淑芬依然很沉靜地扒了幾口飯，才從容答道：“你若是為了我的話，我可以在你之前犧牲的。
她說這話時，停住了筷子不曾扒飯，眼睛眶子里含著兩汪眼淚水，幾乎就要滾了出來。伯堅看了她這樣子，就不能一個人安然吃飯。于是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去，用袖口和她揉著眼睛，很柔和地道：“將來我們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先結(jié)婚。
淑芬將頭一偏撥開他的手道：“你這又是個錯誤。難道我心眼里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事情嗎？
伯堅道：“當(dāng)然也有別的事情，可是你不能不承認(rèn)結(jié)婚也是你心上一件事吧？
淑芬沒有回答，端端地坐著。伯堅俯了身體，將左手按著她的手臂，右手環(huán)繞了她的頸脖子，將臉伸到她耳朵邊低聲問道：“你說，我問的這話有些對嗎？
淑芬正要答這話時，忽然如海潮一般的人聲由半空里直送到屋子里來。伯堅道：“呀，這是什么聲音？我聽過的，很像沖鋒時候的喊殺之聲啦！怎么沒有槍聲首先就沖鋒起來呢？
他二人這樣說話時，那喊殺之聲一陣緊似一陣由遠(yuǎn)而近，直逼到這屋子前后。伯堅向淑芬道：“這一定是有了什么變動！
說到這里，將聲音放得特別的低，便道：“假使真鬧起來了，我們可以借這個機(jī)會逃走。
淑芬依然側(cè)耳聽著道：“別忙呀，你知道這是鬧什么？
所說未了，突然卜卜卜一陣機(jī)關(guān)槍響，立刻把那潮涌似的喊殺聲抑止下去。但是人聲雖然按捺下去，那邊的槍彈聲卻也開始響了起來。伯堅握了淑芬的手道：“你聽聽這是打起來了！我們不圖著這個機(jī)會逃走等待何時？
淑芬關(guān)閉在這屋子里多天倒沒有什么，現(xiàn)在提起來要走，兩條腿忽然彈琵琶似地只管抖顫著。
伯堅輕輕走到房門邊，耳朵貼了門扇一聽，外面并沒有什么響聲，就將房門緩緩地打了開來。伸頭向外看時，并不看到那兩個監(jiān)視的兵士，也不見有聽差的。于是一只腳跨出門檻來，在屋子兩邊張望了一陣，把那只腳依然又縮了回來。淑芬扶了墻壁走到他身后，用手扶了伯堅問道：“沒有什么響動嗎？
伯堅道：“這事有些不對。外面鬧得這樣厲害，何以屋子里反沒有什么動靜？不要是他們完全失敗了吧？那就好極了，正是我們脫險的機(jī)會。
說到這里時，只見吳信干帶了兩個兵上沖了進(jìn)來，向伯堅招招手道：“你跟了我們走，外面很緊急。
伯堅道：“這樣夜深，我跟著你們到哪里去？
吳信干道：“你不用多問，跟著我們走，免得耽誤了時間。
伯堅還未曾答話，又聽到兩個不同的方向發(fā)出海潮一般的喊殺聲來。吳信干吃了一驚道：“什么？后門也要不能走了？
他也不說第二句話，掉轉(zhuǎn)身子就向外面跑了出去；那兩個兵士見他跑著，莫名其妙地也跟了向外跑出。伯堅看到慌亂的情形，神色也有些不能自主，就向著淑芬道：“這個情形，大概他們是不妙。我們自己要怎樣辦呢？
淑芬只緊緊地牽住了伯堅的衣服，對于他的話卻是無從答復(fù)。伯堅悄悄地在屋子門外的走廊上，由東頭到西頭走了一遍，并不見人來。聽那前門外的槍聲，已是越來越近，有幾粒子彈嗚的一聲由半空里穿來，在屋頭上滾著，還沙沙作響。伯堅嚇得向屋子里跑來，牽著淑芬的手道：“跑不得，跑不得！這外面就開火了。
淑芬道：“這不知道是哪里的軍隊打到這里來了，希望中國人打贏了就好。
伯堅站在屋中間望了她，只是呆聽著。忽然向淑芬道：“走吧，冒險也得走。你想住在這種地方，而且又是這樣自由，不是漢奸人家也要說我們是漢奸。他們把我們殺了不要緊，若是把我們當(dāng)個漢奸來處死，死了還要落個臭名聲。
淑芬望了他道：“我早就沒有了主意，你看著怎么辦就怎么好吧。
伯堅想了想，又走出屋子去四處偵察了一會，跑進(jìn)屋子來一頓腳道：“我們決計走吧！
他說畢，握住了淑芬的一只手就向屋子外面跑。
他先是向前面跑，走出幾進(jìn)屋子都沒有看到人，直到大門口，在星光之下，只見橫攔著大門有一條黑影，似乎是堆疊的沙袋，料著那下面必有埋伏，話也不說拉了淑芬又向回跑。淑芬看到他突然轉(zhuǎn)身向內(nèi)的樣子，也以為是有了什么新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不敢阻攔他，也跟了他走。這里面的路徑伯堅也并不認(rèn)識，只是心里想著這里應(yīng)該有后門，所以只是退著。及至退過了幾重院子，黑暗中隱隱約約地有一列屋檐，估量著，那屋檐下可以伸手摸得到。那屋子的窗戶門板雖是不能十分看清楚，可是那屋檐在空中畫一道界線，是歪斜的，不是整齊的，這屋子窳敗也就可想而知。這已不知周繞到了什么地方，既有這樣大一排房屋擋著在前面，當(dāng)然這里沒有出路。只好抽回身來，再想往前面走。淑芬拉住了他的手，不肯移動，她道：“你一刻兒跑向前，一刻兒跑向后，太拿不定主意了。這是什么時候？還由得我們這樣子胡跑嗎？
伯堅站著定了定神，喘息著道：“我親眼看到吳信干由這后面出去的，怎么我們走來了就會找不著后門？
淑芬道：“我讓你一陣胡跑也跑得心慌了，不是沒有門，是我們自己慌亂得找不出門來了。我們先在這里靜靜地等一會兒，心定了也就找出門來了。
伯堅也覺慌亂誤事，便斜伸一只腳握了淑芬的手站定?；艁y起來，對于外面的事來不及注意，及至自己將身子站定以后，那人的吶喊聲和槍彈聲就四面八方都有。抬頭看時，一道帶著紅光的紫煙突然向上沖起來，沖上半天，在紅光之下，吶喊聲也比別的地方更為兇猛。伯堅連連搖著頭道：“這簡直不能走了，大概滿街都在混亂的狀況里面，我們和那派的人相遇，人家也疑心我們是奸細(xì)，出去就是送死。
淑芬道：“就是不走遠(yuǎn)，我們也要找一處躲著，哪怕是隔壁的人家都不要緊，總以離開這有嫌疑的地方為妙。
伯堅想了想道：“那除非是翻了墻頭過去。
他這樣說著，一刻兒急中生智，馬上拖了一張桌子放在矮墻的腳下，桌上再放兩把椅子，椅子上再擱一條板凳。這些東西，都是在各處亂跑找了來的，并沒有遇到一個人。將桌椅架好了，自己先由桌面爬上去，兩手正好按著墻頭，可以看到墻那邊的人家。于是跳下來扶著淑芬道：“你先爬上去吧，隨后我就來。
淑芬為逃性命，也顧不得什么高低，站在凳上，一只腿抬起來正待跨過墻去，忽然嗚的一聲一個子彈由耳朵邊擦了過去。淑芬只叫得一聲“哎喲
，身子向下一倒，連著板凳椅子一齊滾倒在地。伯堅被上面的椅子打在身上，也倒了下來，身子麻了大半邊，在地上凝神了許久，才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淑芬道：“嚇?biāo)牢伊?，一個子彈由我身邊飛了過去，我只聽到嗚的一聲響，可不知道受了傷沒有？
伯堅道：“什么？你受了傷嗎？
連忙搶上前將淑芬攙起，伸手向她頭上摸起，直摸到大腿上來。一面摸著，按著，一面問道：“痛嗎？
淑芬始終說是不痛。伯堅也不曾摸到有粘濕的地方，就笑道：“沒事，你是嚇糊涂了。我再把椅子架起來……
淑芬連連搖著手道：“不，不，我不爬墻了。就在這里躲一會，等外面風(fēng)潮平息下去了再說吧。
伯堅看她這樣驚慌失措的樣子，只好壯著膽子寬慰她道：“這不過幾顆流彈在屋頂上飛著，沒有關(guān)系，反正也不能有大炮轟房子。我們到屋子里面去避一避吧。
于是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間屋子里來。黑暗中也分不出什么門窗格扇，腳下走著希沙作響，而且是軟綿綿的，似乎又到柴草房里來了。這倒比較安適些，就在草堆上坐著，兩個腳都踹到草捆里面去，陷下去好幾寸深。淑芬因為腳下被草捆絆著，順勢一倒也就半躺著坐下去。二人這樣藏著，似乎得有一種保障，炮彈或者不打向這里來?？墒悄菃鑶杌蛩⑺⒅?，依然不斷地向屋頭上響著，子彈亂飛，有時落在瓦上，或拍的一聲碎了幾片瓦，這情形卻是很恐怖。好在二人都是經(jīng)過這種恐怖的，彼此坐著時候久了，已經(jīng)不害怕。倒是聽了外面的各種響聲，可以推測情形。
這時，那槍聲和機(jī)關(guān)槍聲仿佛就在屋外不多路。每到二三十分鐘的時候，“殺呀殺呀
的聲音就要喊叫一次；在喊叫的時候，那機(jī)關(guān)槍如許多爆竹連著發(fā)放一般，跟著緊密一陣，這很像是進(jìn)攻的軍隊前來沖鋒，可是沖鋒有三四次之久，始終沒有進(jìn)攻過來。只要這喊殺聲過去，機(jī)關(guān)槍也就漸漸松懈下來。相持四五小時，天色漸漸地發(fā)灰。突然一陣粗暴的聲浪由遠(yuǎn)而近，那槍聲就一律停止。接著雜亂的步履聲又由近而遠(yuǎn)，似乎這里防守的人支持不住，已經(jīng)讓人家追跑了。同時屋子的后面，也是喊殺聲與步履聲直逼將來，聽到清清楚楚，繞著這屋子圍墻已經(jīng)過前面去了。自這時起，龐雜的聲音就不曾一息間斷，后來索性有許多人說著話，和鐵器木器的撞地聲，直鬧到這屋子外面來了。就有人道：“人真跑光了，一個也沒遇見。這里有后門，一定是由后門逃走的了。
接著就有開門聲，那屋子外的窗格扇砰砰響了幾下，有人道：“這個屋子里，黑漆漆的，藏幾個人很不算什么。找個火進(jìn)過搜搜看！
又有人道：“忙什么，天就亮了，等天亮了再找。有人在里面，他不會跑上天去。
伯堅聽了這些話，心中只管叫苦。究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自己心里盤算著，身子一動，圍繞了周身的柴草就唏唆作響一陣，越是不敢粗率轉(zhuǎn)動，越是唏唆的厲害。天色由灰變白，窗戶里外慢慢看天清楚了。這里堆了許多粗爛木料而外，便是堆齊屋頂?shù)牟莅选Ｗ约赫卦谶@草把中間，滿身都沾著草屑。心想：“這個地方?jīng)Q藏躲不了，等人家尋了來，一男一女這樣狼狽的情形，更是不妙。
于是向淑芬道：“隨我出去吧，與其讓人找了出去，倒不如自己走了出去還比較有話可說。
淑芬握住了伯堅的手，眉頭皺了多深。她和伯堅并肩坐著，一顆頭整個兒靠在他肩上，眼睛望了他露出可憐之色來。伯堅輕輕拍了她的脊梁道：“我們多少難關(guān)都闖過來了，不要害怕。遇著人不要說話，看我的眼色行事得了。
淑芬身子扭了兩扭，鼻子里哼著，伯堅沒法，只得大了膽子走出來。一出門就看見兩個穿短衣服的人，袖子上繞了一圈白布條，手拿了一根粗木棍，由一個小門邊走了過來。伯堅不由心里一跳，自己怎么這樣糊涂？后門就在這里，昨晚上找了一晚的后門也沒有找著！走過來的兩個短衣人先有一個喝道：“你站在這里癡癡呆呆地做什么？你們是干什么的？
伯堅看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角色。若要說實話，怕犯了忌諱，若說假話，又怕這正是本城的起義軍，倒要鬧個錯中錯。那兩個短衣人看他只管猶豫著，以為定不是好人，都擁了上前，一個拉一個，喝道：“跟我們走！
伯堅道：“二位不問青紅皂白，把我拉到哪里去？
那個人橫了眼睛道：“你這漢奸不配和我說話！到了說話的地方，你就明白了。
伯堅心里想著：“既是開口罵漢奸，這一定是同志，倒用不著與他分辯，見了負(fù)責(zé)的人自然可以說得清楚。
因之也不再說什么，跟隨著這兩個人就向前走。
到了前面，形勢完全改變了，許多門上都貼了青年義勇軍查封的白紙紅字封條，有兩個屋子門口貼了文書股、會計股的字條。以前什么參議室、指導(dǎo)員室、顧問室的牌子，都打落著仰在地面，這更可以證明現(xiàn)在一副什么局勢了。那兩個人將他們帶到會客廳里，那里已經(jīng)有四五個穿學(xué)生軍制服的人坐著閑談。見男女二人被推了進(jìn)來，都迎上前來看著。伯堅一路走來，心里已經(jīng)有些計劃。見了他們，就笑著一鞠躬道：“難得諸位到了這里，我算重見天日了。
有一個學(xué)生軍并不答復(fù)，卻向引送進(jìn)來的兩個短衣人道：“他是誰？
那短衣人道：“這兩個人躲在后門草房里。一男一女形色張惶，想有逃生的樣子，我看一定不是好人。
淑芬也看出情形了，這是民眾和學(xué)生的組織，克復(fù)了這縣城了。這里都是學(xué)生，自己是個在學(xué)生隊里做領(lǐng)袖的人，這可到了說話的機(jī)會，便將胸脯一挺，對那短衣人一瞪眼道：“你胡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好人？
她如此一來，倒把那個短衣人怔住了，不知道要說些什么話好。一個學(xué)生向前道：“這位女士不要焦躁，有話只管慢慢地來說。二位怎么落到這個里面來的？
伯堅看形勢和緩得多了，就把自己由西平到安樂來的經(jīng)過事實，詳細(xì)說了一遍。不過對于自己被迫在地方自治會宣言上簽字一節(jié)，隱去了不提。那學(xué)生軍走上前來，握住伯堅的手連連搖撼幾下道：“久仰久仰，我們正要打聽你老哥的下落，不料今日馬上就把你老哥碰著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令弟要快活死了。我叫杜復(fù)山，是學(xué)生義勇軍的一個副指揮。這次和一二百位同志分頭在安樂、永康兩縣聯(lián)絡(luò)有志氣的老百姓，共得了五千人，組織了義勇軍。全軍我們分作十隊，一隊一人指揮，十隊里面還有一個總指揮。令弟仲實也是副指揮之一。昨天晚上，我們十隊人里應(yīng)外合，在城內(nèi)外同時起事，敵人在本城駐防的只有六七百人，雖然大炮機(jī)關(guān)槍他們都是全備的，可是我們十隊人分了十處起事，城里的警察又和我們合作，敵人分頭防御，應(yīng)付不過來。我們多數(shù)人靠了鐵棍、大刀把敵人打敗，搶了他的機(jī)關(guān)槍，進(jìn)攻這個憲兵司令部和自治委員會。敵人不知道我們的虛實，全城都有喊殺聲，以為全城百姓都起義了。他們不敢應(yīng)戰(zhàn)，就逃跑了。兄弟帶的是第八隊，占據(jù)了這個司令部。令弟是第七隊，原來和兄弟同攻司令部的，這里得了勝，他特別奮勇，又帶了全隊人追出城外去了。他和我說過，有一個哥哥讓敵人抓去了，因為和敵人不合作，恐怕性命難保，天天發(fā)愁。現(xiàn)在我們勝利了，你老哥又安然無恙，他回城之后這一分高興就不必提了。我們的目的是要替國家爭些人格，不僅是克復(fù)安樂，就算完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老哥是一個人才，現(xiàn)在出來了，我們非常地歡迎你來合作呀。
伯堅道：“原來各位做出了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事！真讓我慚愧得很了。昨晚上這一仗，百姓有什么損害沒有？
杜復(fù)山道：“百姓沒有什么損害。曾先生大概掛念府上的人，這不用掛心，我們早派兩個人去保護(hù)的。
說到這里，那兩個短衣人料著這二位不是漢奸，就悄悄地走遠(yuǎn)了。杜復(fù)山于是將伯堅一一介紹給在屋子里的人。又說他是個威武不能屈的志士，在被捕的時候，一定對敵人有許多激昂慷慨的行為。等軍事平靜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開個慰勞會，請曾先生演說他被捕時候的經(jīng)過。他只管這樣地恭維伯堅，伯堅心里說不出所以然，臉上陣陣發(fā)紅，不住地向了淑芬望著。淑芬坐在與大家較遠(yuǎn)的一張椅子上，兩手按了膝蓋低了頭沒有作聲。他與伯堅似乎有同樣之感，覺得人家這種恭維的話，不聽倒也罷了，可是這客廳里來的人川流不息，非常之忙碌，來一個杜復(fù)山就介紹一番，總說伯堅是個志士，幾乎要?dú)⑸沓扇省２畧灾荒軐θ苏f自己沒有什么本領(lǐng)，可不能說自己沒有勇氣。因之在杜復(fù)山給他介紹許多朋友之后，把一件長衫里面的小褂汗?jié)竦猛ㄍǖ?，小褂子后身和脊梁一齊粘貼起來，說不出來身上有一種什么難受之處。自己不能謙遜的時候，只是向人家苦笑，臉腮上為了裝苦笑，都有些疼痛了。到了最后，伯堅覺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不住地用滾油在那里澆潑，萬分忍耐不住，就對杜復(fù)山道：“兄弟有件事要和杜先生商量，就是兄弟被捕以后，曾回去探望過家母一次。家母住在一幢老廟的難民收容所里，那生活簡直和乞丐差不多。每一想到，心里像刀挖一樣，直到于今總是放心不下。現(xiàn)在脫去了羈絆，一切自由都不妨從緩恢復(fù)，只是想立刻回去看看。……
杜復(fù)山不等他說完了，就搶著道：“曾先生要回去看老伯母，這是你的孝思，請便，請便。
于是就叫了兩個義勇軍的兵士進(jìn)來，先介紹著說：“這是貴縣里的志士曾伯堅先生，你們送他回府去一趟吧。
伯堅、淑芬向他道謝著，然后隨這兩個兵士出來。這兩個人都穿的是短裝便衣，不過手上帶了藍(lán)布圈，看那樣子很有知識，不像是粗人。在路上便問道：“剛才這位杜指揮不是本縣的人嗎？
一個兵道：“他是永康縣人，你先生怎么不認(rèn)識？他是南強(qiáng)中學(xué)的學(xué)生，端午節(jié)劃龍船他頂出風(fēng)頭。我們安樂的龍船幾乎敗在他手上，安樂縣城里的學(xué)生誰不認(rèn)識他？這回這樣出力和我打跑敵人，實在想不到的事。
伯堅聽說，心里這才明白，因?qū)κ绶业溃?ldquo;我們安樂縣為劃龍船的事，跟對河永康南強(qiáng)洲的人結(jié)下不解之仇，倒不料他們這樣的幫忙。這樣看起來，中國心未死，還大有可為啦。
淑芬還不曾答話，只聽到迎面一陣喧嘩之聲大起，伯堅倒是一怔，只是看看街上的人并不曾怎樣紛亂，料著沒有什么事，就鎮(zhèn)定著隨了兩名兵士朝前走。
不多一會兒，只看一個短衣壯漢背了一根大竹竿子，上面垂著一幅七八尺大白布，上面大書特書五個大字：“招募義勇軍。
那旗子后面有幾個男女學(xué)生，臉上曬得通紅，滿街亂飛傳單。有兩個人手上拿了傳話筒，沿街左右大叫道：“有熱血的人，都跟了我們來救國呀！
街兩邊的人，有跟著走的，有鼓了巴掌叫好的，只覺空氣緊張。眼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不興奮的。這大旗后面，烏壓壓的一群人，估量著約莫有上千人，都大開著步子，直向前面走了去。伯堅讓到街的一邊，看了出神。忽然自己的手一把被人握著，喊了起來道：“這不是哥哥！
伯堅看時，正是兄弟仲實，因道：“我聽說你帶人追敵出城去了，怎么在城里？
仲實道：“我追了一陣子也追他們不上，就是追上了，把他們?nèi)拷鉀Q了，也沒有多大意思?，F(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我們把敵人打跑了，他必不甘心，一定要派大隊人馬來報仇。我們的勝敗，不在現(xiàn)在，要在將來。所以我?guī)ш牷貋恚幻鏀U(kuò)大義勇軍的組織，一面開兩縣救亡會議。我們現(xiàn)在就到第十中學(xué)去開會，哥哥也去！
伯堅道：“我被捕了不少日子了，家里不知鬧成了什么樣子？母親一定也掛念我的，我急于要回去看看。
仲實道：“唉，這個時候還顧什么家！我們家早就完了。不過是全家在收容所過日子，還會窮到什么地方去？你既然出來了，派個人回去告訴一聲就完了。哥哥，你難道不如我！
伯堅因他如此反問，就無話可說了，便望了淑芬?guī)еθ莸溃?ldquo;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舍弟仲實。
又向仲實道：“這就是淑珍的姐姐淑芬女士，我們都是表親啦。我們由西平來，始終是在一處的。
仲實聽了哥哥的話，又看他兩人這副情形，心中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因點頭道：“那就好極了！可以請這位表姐去見母親報告一切，你直接和我一路到第十中學(xué)去。你若把被捕的經(jīng)過報告出來，一定博得大家盛大的歡迎?？熳甙桑仡^趕不上大家。
伯堅怎能道不跟著兄弟去？回轉(zhuǎn)頭低聲向淑芬道：“你看怎么樣？
淑芬道：“可以的，不過我希望你早些回家來。
仲實見淑芬答應(yīng)了，立刻挽了他哥哥一只手，掉轉(zhuǎn)身道：“走吧！
伯堅勉強(qiáng)站定了兩分鐘，交代兩個義勇軍和淑芬?guī)拙湓?，匆匆地就走開了。
一路行來，正碰到仲實幾個同學(xué)，他們看到伯堅也在一處，都知道他被捕這件事的，就噼噼啪啪鼓起掌來。伯堅看到這樣子，心里自是十二分高興?？墒窍氲阶约涸诒痪辛魰r候軟化的情形，倘若讓人家知道了，不但是沒有人歡迎，也許還要受人家的指摘呢。心里如此想著，一陣陣的熱氣直烘上臉來，連耳朵都是燒著的。仲實是個好事的人。自己雖然是個義勇軍的副指揮，但是一晚上的虛兵恫哧，就把敵人轟走，自己并沒有吃什么苦惱，這還不足為奇。自己哥哥曾被敵人捉去，以一個赤手光拳的文人，不為權(quán)威所屈，奮斗著自己救出生命來，這真是個勇敢之士。所以當(dāng)著大眾鼓掌歡迎的時候，他那個穿了軍服的胸脯子，格外是挺得高高的?？纯赐瑢W(xué)又看看伯堅，這一分得意，就不必說了。他退后一步，和伯堅并肩走著，低聲說：“老大，你看，民眾是這樣的歡迎你，人生在世，不應(yīng)該這樣轟轟烈烈地干上一場嗎？我說句不吉利的話，假如你死在手里，那還不是全國皆知嗎？
伯堅的臉早已紅破了。兄弟這樣一抬他，不但是兩臉發(fā)燒，心里也就像小鹿亂撞一般，那顆心幾乎由腔子里跳了出來。他什么也不能說，只是低了頭走路，面子上不住地放出苦惱的笑容來?？墒强此莾蓚€眼睛眶內(nèi)，似乎含有兩汪水，幾乎是要哭將出來。仲實握了他的手，輕輕地道：“你怎么了？樂極生悲嗎？
伯堅想了想，就點了點頭。仲實依然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大，你鎮(zhèn)靜點罷。你在敵人手里時刻有生命的危險，你也很坦然地過來了，怎么人家歡迎你的時候，你這樣的心神不定呢？
伯堅將仲實的手緊緊反握著。望了他道：“仲實，你是個好男子，我哪比得上你。我的心緒太不安靜了，你讓我回去罷。我不能再受民眾的歡迎了，民眾越是熱烈地歡迎我，我心里越難過。這樣下去，我非……我非……非死不可呀。
仲實道：“真的，你熱血沸騰，樂極生悲了。但是你必定鎮(zhèn)靜著把你被捕的經(jīng)過宣布出來。你要知道，這不是要你出風(fēng)頭，為了有這種事情好去刺激民眾的情感。我們當(dāng)義勇軍的人，經(jīng)濟(jì)、武器，全不行。所以拿去打倒敵人的，就是這民眾的銳氣。我們只要可以鼓勵民眾的銳氣，什么法子好，我們就用什么法子。為了國家，我希望你去。
仲實這樣一篇慷慨的話，逼得伯堅實在不能不向前了，便點著頭，自己壯著自己的膽子，高聲道：“好的，我和你一路去講演吧。
他說的話聲音響一點，在身后跟著的一班同學(xué)，噼噼啪啪又鼓起掌來。說著話，已經(jīng)到了第十中學(xué)的大門口。那情形完全和往日不同，可憐那許久不敢露面的國旗，這時已高高地又懸著在大門口，八字照墻上，白紙上寫著斗大的紅字，乃是：“我們用熱血救回祖國來。
這國旗之下，人就如潮涌一般向大門里擁了進(jìn)去。仲實老遠(yuǎn)地就指著向伯堅笑道：“只看這種情形，值不得我們興奮嗎？
只在這時，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短裝青年，端了一條板凳，擠著在人群中放下去，他站在板凳上，脫下頭上的平頂草帽，在空中招展著，口里喊道：“諸位，諸位，不要亂，我報告幾句話！
大家因他大聽喊著，就都站住了腳，昂起頭來望著他。他喊道：“我們都知道這回起事，義勇軍十個副指揮里有位曾仲實先生，可是你們不都知仲實的令兄伯堅先生，更是一位志士！他讓敵人捕去了關(guān)起來，無論怎樣地勢迫利誘，他總不屈服。敵人看到他有骨骼，也就不忍難為他。這豈不是我中華民國的好青年嗎！現(xiàn)在曾氏兄弟來了，請大家閃出一條路讓他們進(jìn)去。而且我們更當(dāng)喊三句‘歡迎熱血男兒’的口號，歡迎二位曾先生。你們看，那就是的。
說著，高高地用手向曾氏兄弟倆一指，真是群眾心里容易受著感動，立刻便向兩邊一分，閃出一條人巷，那大眾的目光也就同時向曾氏兄弟身上射來。仲實滿臉紅光，自挺了肚子笑嘻嘻地向前走著；伯堅為了大家的熱烈空氣所薰蒸，也就壯著膽子緊隨著他后面走了進(jìn)去。
這個學(xué)校里面，滿坑滿谷都是人，屋子里，屋子外，沒有一點空隙。后面由大門口跟進(jìn)來的人正高呼著歡迎的口號，聲震霄漢，大家都不由地回轉(zhuǎn)頭來望著，可是伯堅心里總是慌亂著鎮(zhèn)定不住。這樣的吶喊歡迎聲，仿佛就聚著幾百尊大炮向著他良心上進(jìn)攻，糊里糊涂地不覺跟仲實走到里面一片大操場上。操場中間，搭了個無頂高臺，臺面前有一根高旗桿，上面掛了國旗，在半空中被風(fēng)吹得呱呱作響。臺底下，許多舉著高低的小棍子，搖擺著小旗，也是風(fēng)吹得呼嚕有聲。這空場中，只是這些人影和旗幟，便覺得空氣緊張，另是一番境界。那講臺上，卻有一個人在那里指手劃腳地演說，他前半段說的是些什么并不知道，但是現(xiàn)在所說的，就異常的激昂。他道：“這種漢奸，替我們中國人丟盡了臉！若是留著他們，不但是我們?nèi)h的污點，簡直是我全國人的污點。我們?nèi)舨皇亲蛱煲呀?jīng)起義，遲了三天，他們的自治會成立，正式組織成功，就有許多事要受他們掣肘的了。對于這種人，我們應(yīng)當(dāng)怎樣辦？
臺下的民眾手里搖著旗子大喊起來，也聽不出別的什么字，只是說“殺呀殺呀
。伯堅聽到這種喊聲，立刻臉上變成蒼白的顏色，掉轉(zhuǎn)身來就想抽身向后退去。只是兄弟緊緊地站在身邊，果然走開，兄弟必然大為詫異，只得勉強(qiáng)鎮(zhèn)定著靠了他兄弟站著。那臺上的人喊道：“這種漢奸，究竟有多少我們不知道，但是在文件里面找出了有他們的名字的……
伯堅只覺一陣熱氣攻心，頭重腳輕，鼻子里哼了一聲，人就向后倒了下去。仲實連忙挽扶著他道：“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伯堅勉強(qiáng)站了起來，回轉(zhuǎn)身就走，只看他那跌跌撞撞的樣子，如喝醉了酒一般，決對不是沒有原故，也只好讓他走，緊緊地跟著，到了學(xué)校后面沒有人的地方，他才站住了腳。仲實拉住了他一只手問道：“哥哥，你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發(fā)了瘋了嗎？
伯堅變著臉色，不住地喘著氣道：“我不但是瘋了，我快要死了。
說著又喘了一陣氣，才道：“兄弟，我非常之慚愧。民眾在那里罵漢奸，猶如尖刀刺了我的心一樣！
仲實嚇得面色如土，瞪大了眼睛向他道：“什么！你是漢奸？
伯堅道：“我不是漢奸，但是事實所逼，我惹有很大的嫌疑。當(dāng)我被敵人拘捕的時候，他們用非人的待遇逼我在一張自治會宣言上簽字。我為了那個袁女士，不能不留著生命保護(hù)她，而且我看那宣言很是空洞，不會有什么實效，所以我就大了膽子在那上面簽了個字。至于將來能生出什么問題來，我自己也是不知道。但是在那上面簽字的人，大概都可以說是漢奸，我和他們在一張宣言上簽字，不等于是漢奸嗎？現(xiàn)在民眾對我這樣歡迎，我良心上實在忍受不住，我只有犧牲我這條生命，來洗除我的恥辱了。你不用攔我，我這就走。
仲實正在熱血沸騰，愛惜名譽(yù)的時候，聽說哥哥做了這種事，也不由地怒火如焚，將拉著哥哥的手向下一摔，瞪了眼大聲喝道：“我真不料你會做出這種的事來！你有臉見同胞嗎？
伯堅向仲實半鞠著躬道：“兄弟，你說得是。我不但沒有臉見同胞，就是生我的母親我也沒有臉見她。我這回去，一定犧牲性命，做出一件光榮些的事來。但是我簽字那件事，假使社會上還不知道的話，請你務(wù)要和我隱瞞住了。
說畢，向兄弟面前垂頭站著，將兩手只管去卷自己的衣裳角。仲實也不答他，也不安慰他，鼻子里一吸一呼卻是嗡嗡有聲。伯堅將胸脯一挺，昂著頭道：“不用你說，我是很慚愧的，我若不是很慚愧，能向你說出這些話來嗎？走了，再見吧！兄弟。
當(dāng)他說“再見
的時候，人已走去好遠(yuǎn)，說完“兄弟
兩個字，便已跑出了院門了。這個時候，仲實忽然有了個感想，哥哥此去假使真去犧牲性命，這便是弟兄永訣的一幕了。怎樣眼望著哥走去，并不攔阻？怎么還用話來譏刺他呢？萬一他從此不回來了，自己對得住哥哥嗎？這幾個連續(xù)的感想，印到了腦筋里來了而后，立刻向外面追了去。但是在他那一陣思索之后，已是耽擱不少的工夫，追到了外面已不見伯堅的影子了。學(xué)校大門外圍了許多人，自己突然跑出來已足夠讓人注意，若是在后面追著，又吶喊出來，未免有些引動別人的視聽。所以只擠出人叢來，在街的東西兩頭找了兩遍。因沒有得著蹤影，也就算了。他在這個會場上，本來預(yù)備一篇極沉痛的演說了，現(xiàn)在突然失了一個兄長，心里說不出來那一種慌亂，只得垂頭喪氣回到難民收容所來見他的母親。
這個時候，難民收容所已經(jīng)沒有敵人的監(jiān)視，難民得著了自由，聽說縣城已經(jīng)被中國義勇軍收回來了，大家歡喜極了，滿院子人散著談話。仲實走到自己家人羈留的那個廊子下，那是這古廟的最后所在，便靜悄悄的。只有他的母親靠了壁坐在一個磚墩上，淑珍、淑芬分坐在兩邊，都默默低頭，不作一語。看那情形，似乎有個什么問題談得不大合調(diào)，大家都在這里生氣似的。仲實遠(yuǎn)遠(yuǎn)地就叫了聲“媽
，曾太太站起來道：“你怎么就回來了？我看你們也太忙一點，你應(yīng)該休息休息才好。你哥哥呢？
仲實道：“哥哥嗎？
說著這話，未免遲鈍起來。先向兩位表姊看看，再又向母親看看。曾太太望了他道：“你怎么說半截話，你哥哥哪里去了？
仲實道：“說起來話長，我現(xiàn)在簡單的報告一句，他已經(jīng)離開縣城，又到別的地方創(chuàng)造事業(yè)去了。
他這一個報告，把坐著的三個人一齊催著站了起來。淑珍先問道：“怎么樣？他跟義勇軍又走了嗎？
淑芬道：“這里總不至于有什么人為難他吧？
曾太太道：“他就不回家了嗎？
仲實答道：“他不是跟義勇軍走了，也沒有誰為難他，只是他自己要走的。
淑芬只皺了皺眉毛，沒有說什么。淑珍卻將頭伸著，發(fā)急地問道：“他自己要走？這為著什么呢？
曾太太道：“咳，你們愛國我也不攔阻你們。可是這樣大年紀(jì)的老娘都丟了不問，于心也不忍吧？
仲實道：“他已經(jīng)走了，埋怨也是無用。讓我先和淑芬表姐先談一淡，然后我才能把他走開的情形說出來。現(xiàn)在這里沒有外人，我們正好談一談了。
他說著話，在倒壁的一根橫柱上坐著，半側(cè)了身子，兩只眼光都射到兩個表姐身上，似乎在他表姐身上顯然可以找出一些線索來似的。淑珍對于這個，倒沒有什么感覺，淑芬可就向走廊四周去看看，故意避開仲實的目光，然后低頭坐了下去。仲實等大家都坐下了，然后很從容地道：“淑芬表姐，你在那憲兵隊里拘留著的時候和家兄始終在一處的嗎？
淑芬臉上一紅，頓了一頓，又看淑珍一眼，才向仲實道：“你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仲實看她那種動作，心里便明白，心想：“我何必管你們那些酸賬？
便道：“不是別的，據(jù)家兄說，在里面被敵人壓迫不過，曾在一張宣言上簽過字。這張宣言很容易惹起社會上的誤會，他為了要洗刷他的心跡起見，他不能不走，干點事業(yè)出來。究竟不知道宣言簽字的經(jīng)過是怎樣一種情形？何以會令家兄鬧得非走不可呢？
淑芬很沉默地向仲實看了，慢慢地答道：“我們原不拘留在一處。后來令兄和我到這里來過一次，回去就拘留在一個地方了。可是我們這種拘留，不比平常手銬腳鐐，我們是五花大綁，人卷成了一捆，放在……放在地面上。
她說到這里，聲音格外高一點，似乎故意引起人家的注意。又接著道：“那時候，我們除了伯堅將眼睛望了我，我將眼睛望了他，什么辦法也沒有。所以盡管拘留在一間屋子里，依然彼此不能相顧。
仲實道：“我們不是討論這個問題。我要問的，何以敵人一定要伯堅在一張宣言書上簽字？
淑芬道：“這個我倒明白，他們無非錯認(rèn)了伯堅是這一縣青年的領(lǐng)袖，非把他拉攏不可。而且那張宣言書只是說中國政局不良，地方人民應(yīng)當(dāng)自治。地方自治，不也是政府早就籌辦的嗎？所以伯堅在又餓又渴的第三天頭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認(rèn)為沒有多大關(guān)系，就簽了字。我雖然知道不大妥當(dāng)，在那生死關(guān)頭，誰又能多誰的事呢。
仲實沉吟了許久，昂著頭望望天，又向淑芬表示出躊躇的樣子來，才道：“經(jīng)過是這樣子的嗎？不過據(jù)伯堅告訴我，那時他已有了死的決心。只是因為淑芬表姐在那里，他死不得，所以就簽了字。至于簽字的效力，他也覺得無關(guān)緊要的。到了現(xiàn)在，他因為民眾很注意在他以前簽字的幾個人，他很有些害怕。事實上民眾認(rèn)為他是個威武不能屈的人，又十分的歡迎，他不免慚愧起來。怕與慚愧，逼得他心理變態(tài)，不能不走。當(dāng)時我聽他的話和他的態(tài)度，我也很瞧不起他的。于今想起來，他究竟是個好人。若在別人，不會把這事瞞到底嗎？萬一將來事情泄漏了，事過境遷，誰又能對他怎樣呢？現(xiàn)在他要滌除他的污點，大概要干一番的。
他只管說得痛快，卻不想這些話可急壞了靜靜聽著的曾老太太。她面色由黃色變成蒼白色又變成了青灰色，將聲音抖顫著道：“這樣說，他……他不會回來的了？
說時，目光可就撒到淑芬身上，道：“他在拘留的時候，和你說了什么來著？
淑芬道：“并沒有說什么？
仲實道：“這件事現(xiàn)在很顯然的，伯堅原是拚了一死也不簽字的。不過他不忍為了自己，又連累了淑芬表姐。表姐不必誤會，我并不是怪你，特意回家來和你對質(zhì)。我是要知道一個究竟，才好去援救他。事情，哼，我總算明白了。
說著淡淡一笑。淑珍道：“表弟，我聽你的話，總有些半吞半吐的不大十分明白。你何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姑母也明白了，事到于今誰也不能怪誰，各人讓各人的良心去裁判就是了。
她雖是和仲實說話，那一雙眼睛不住地射到淑芬身上，似乎她的眼睛是鐵，淑芬的身子是吸鐵石，情不自禁地總會注意著淑芬。淑芬每一望她時，便是四目相射。這女子的眼睛和女子的眼睛相射時，除了極少數(shù)的羨慕成分而外，其余便是妒嫉、猜忌、挑剔，忿恨、輕視，總而言之，居好意的時候在極少數(shù)。這時淑珍的眼睛里，除了上述的成分還有譏諷、得意兩種情味。淑芬想起以前的事，當(dāng)然很是慚愧?？墒窃綉M愧，越不愿在這些人面前表示出來，臉上不時放出淺笑，來掩飾她的窘狀?？墒巧砩系募∪馑坪跤行┒额潱畟€手指頭也像經(jīng)涼水沖洗過了一般，一陣涼氣由指尖直沖到五臟里去。仲實看到這兩位表姐斗爭的情形，料著是越說越擰的。他們沖突起來，自己在這里頗難為情，便站起來道：“我要走了，得了消息，再來告訴你們。不過我猜他的消息……
下面這句話還不曾說完，人已走出了這條后院子門。
曾太太急得站了起來，手扶了廊柱子，望了他的后影叫道：“孩子！……
淑珍道：“他已從軍了，姑母你怎能留住了他？
曾太太道：“少年人都是這樣蠻橫不聽講，我這樣老年人也沒有法子和他們分說，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nèi)ズ[吧。
說畢，又嘆了一口氣。淑芬低頭坐在一個矮墩上默然無語，淑珍卻站起來攙著曾太太道：“姑母，你聽我說，國家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人民的不幸。沒有法子，只好拼了性命去和國家出力。你老人家想，哪個青年人沒有父母？若是都為了有父母不去出力，試問有多少孤兒去出頭呢？你看仲實表弟，多么受民眾的歡迎？說起來是你老人家的兒子，他也有面子呀。伯堅也是這樣，他有面子，你也有面子，反過來伯堅若是沒有面子，與你老人家也不好不是？一個有關(guān)系的人，總是望他有關(guān)系的人成個大英雄，大豪俠。至少，也是要他有關(guān)系的人成個有人格的人。如其不然，就算是別有心肝。
說了這話，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淑芬，一面慢慢地扶著曾太太坐下。淑芬坐在那里，聽了這些話，覺得淑珍句句是安慰曾太太，句句就是譏諷自己?？墒且兔妹棉q白幾句話，那便是自己承認(rèn)了不希望伯堅做個有人格的人，自己也是別有作用。心里如此難受著，將踏在地上的兩只腳尖左右移動，在地上劃出痕跡來，好像一肚皮心事就可以在腳尖上去發(fā)泄。淑珍依然站著，只相了她一眼，對曾太太道：“姑母，我去和你燒一點水來喝吧。
于是就走出這廊子去了。
淑芬望了曾太太一眼，依然低了她的頭，腳尖在地上涂抹，慢慢地道：“姑母，你看淑珍……
曾太太道：“我和她相處幾個月，我知道她是個實心眼的孩子，你姊妹倆不要為了這個發(fā)生什么意見啦。
淑芬依然低了頭道：“你看她對我總沒有什么好顏色，我倒處處將就著她。
曾太太用手摸了臉，沉吟著道：“她呢……瞧，也有她的想法，可是我決不怪你。不是你，我的兒子也許沒有了性命，難道我還不應(yīng)該謝謝你嗎？
淑芬聽了這話，幾乎要哭出來了，將身子站了起來，不多大一會兒又坐了下去，正色道：“姑母，你說這話，不是讓我的心里更難受嗎？
她只說了這句，再也忍不住眼淚，腳微微一頓，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曾太太道：“姑娘，你別多心。我這大年紀(jì)，不會說什么俏皮話的，我總是有一句說一句的呀。
淑芬也不能再理會曾太太的話，掀起自己一片衣襟，掩住了自己的兩只眼睛只管是哭。她如此一哭，把到前面去的袁學(xué)海夫婦也驚動了。走了來問明了原由，袁學(xué)海昂了頭道：“這件事，我們做親戚的也不好說什么。不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他坐在一根欄桿的斷木柱上，搖曳著兩只大腿，他覺得滿腹的議論，在這句話里已是很有含蓄地說了出來。淑芬聽聽各人的口音，并沒有什么人是和自己表示同情的，心里非常之難過。回想起當(dāng)日被拘的時候，伯堅實在有以死相拒簽字的決心，只因為自己哭哭啼啼的，把伯堅的心事哭軟了。老實說，自己心里就很主張伯堅簽字，好讓自己保全性命。于今為了怕社會的指摘，只得躲了開去。假使當(dāng)日不簽字，不見得就會死，到了現(xiàn)在不但伯堅成了志士，自己也很有光榮。淑珍她敢用一句話奚落我嗎？她側(cè)身坐在一邊，似乎是靜默地一語不發(fā)，可是她心里紛亂極了，好像置身在幾十人開辯論會的會場上，議論的結(jié)果全都是自己失敗。想了一陣子，又哭起來，倒是曾太太反勸著她不要傷心。又道：“大家不過是商量這件事，并不怪你。伯堅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他要怎樣辦，我做娘的也干涉不了他，何況你們表兄妹呢。
淑芬心想：“母親干涉不了他，正是我干涉過他呢。
到了這個時候，人家說好話，她聽了是后悔，人家說壞話，她聽了也是后悔，心里只是難過。這樣難過了兩天，竟如同得了一場大病。她蘋果似的肉腮，現(xiàn)在瘦將下去，成了尖下巴頦的瓜子臉，兩只鳳眼變成荔枝眼，眼眶陷下去多深，冷不防地常是嘆出一口氣來。仲實在每天下午總抽工夫來看一次母親，據(jù)他說：“西平也起了義勇軍，伯堅是做過西平縣知事的，比較的能號召，大概是到西平去了。但是這是一種揣測，也不能斷定，因為那里的義勇軍還是在神秘中組織，首領(lǐng)還不能公開出來。而且只要能公開出來，大體上算是成功，就沒有危險了。
淑芬聽了這話，現(xiàn)在不希望伯堅什么消息，只希望西平義勇軍首領(lǐng)的姓名可以早早地宣布了。
這樣混過了一星期，城內(nèi)的秩序比較安穩(wěn)點。袁學(xué)海在滿城尋找了幾天，已經(jīng)租得了三間房子，帶了夫人、女兒、侄女自立門戶，不便再擾親戚。曾太太只剩下一個人，帶了老仆李發(fā)寄居到曾子約家去。子約家里本也經(jīng)炮火轟炸了七八停，但是還剩下幾個房屋，稍微修補(bǔ)勉強(qiáng)可住。子約雖是守那“任添一斗，不添一口
主義的人，但是眼睜睜老嫂子老住在古廟里，也怕人家議論，二來侄兒是義勇軍的首領(lǐng)，少不得還有仰仗侄兒之處，所以把老嫂子請過去了。淑珍因曾太太和子約的夫人姊妹相稱，也叫她姑母，早就認(rèn)她為未來的婆婆，相處得非常親密。如今這兒媳一席雖為姐姐搶去了，但是對曾太太的感情依然很好，因之每日都要到子約家里來探望她一次。淑芬在暗中已是兒媳了，她的殷勤份兒決不肯表示在妹妹以下。而況每日都希望在仲實口里得些消息，非來看曾太太不可。只是淑珍前來，老不告訴她，在曾家總是你來我去。淑芬在這個時候，不能和她生氣，一切都忍耐著下去。這一天，淑珍瞞著淑芬又要到子約家去看曾太太去。淑芬早就提防著，等她走出門以后，方始在后面跟著。到了巷口，淑芬便在后面喊著道：“妹妹，請你等一等，我有兩句話和你說。
淑珍停住了腳，回轉(zhuǎn)頭來問道：“有什么話在家里不說，跑到街上來談，這是什么用意？
淑芬見妹妹停住了腳，便跑上前一步扯了淑珍的袖子，低聲下氣地道：“無論怎么樣，我們手足之情總是不能完全拋棄。
淑珍冷笑道：“手足之情，當(dāng)然是不能拋棄的。不過古來有大義滅親的人，手足之情有時也不值一顧。
她口里說著話，腳下依然繼續(xù)向前走。淑芬本來把手足之情做個大帽子，要根據(jù)了這句話向下說了去，不料這個帽子剛剛撐起，就給淑珍撿了回來，頓住了，就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默然地跟著她在身后，走過了一條街。淑珍先是始終不曾回頭看看，后來看到淑芬總跟在身后，又有些可憐她，便回過頭來問道：“你到哪里去？
淑芬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每日都要到曾家去一次的。我之掛念伯堅，不但是情愛上的關(guān)系，還有責(zé)任上的關(guān)系，假使……我對不起曾家，也對不起你。當(dāng)然的，是你說的話：‘各人要去受各人良心上的裁判。我可不能讓我良心負(fù)罰到底。’
淑珍道：“你和我說這些話做什么？我并沒有說你什么呀！
淑芬道：“你雖然沒有對我說什么重話，可是你只要提到‘良心’兩個字，就夠我難受……
淑芬這句話突然咽住，兩行眼淚流將下來。淑珍道：“你發(fā)傻了嗎？為什么在大街上哭起來呢？我當(dāng)然有點不服氣的話，可是你要原諒我。你設(shè)身處地為我想想，我當(dāng)怎……怎……么樣呢？
她勸淑芬不要在當(dāng)街哭，結(jié)果是她也哭起來。她在袋里掏了一掏，并沒有手絹，就掀起一塊衣襟底向眼睛上揉擦著。淑芬見了，就把自己的手絹塞在她手里去，淑珍一手接了她的手絹，一手握了她的手：“你知道嗎？這一程子，我心里也是非常的難受??！現(xiàn)在我也沒有別的思想了，只要伯堅能平平安安地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淑芬默然了許久，突然地道：“妹妹，將來我總對得住你。
于是兩人都不說話了。一齊走上大街，只聽到一片喧嘩之聲由遠(yuǎn)而近，那聲音老是突然喧囂著，只在半空里奔馳，可是就只這一響忽然寂寞下去。不多久的時候，這種聲浪又起，聽那聲浪的尾音，仿佛有“萬歲
兩個字。淑芬便對淑珍道：“這是什么地方又在喊口號、游行示威？我覺得這一套作法實在有些煩膩，而且在事實上又有什么用處呢？”
淑珍道：“也許不是游行示威吧？空氣不是那樣緊張的?。?ldquo;
說著話看時，只見街邊店門檐下不少的人站著在那里，只管向街的南頭張望著。有人叫道：“來看啦，來看敢死隊呀！”
淑珍姊妹聽了這話，便不覺得同駐了腳，也站在巷口望著。
不多久的功夫，那囂張的聲浪由遠(yuǎn)而近，便有一群人影，響著雜亂的步履聲轟轟而來。到了前面時，只見兩個捧了竹竿的人，舉著一幅橫掛的標(biāo)語，上面大書“歡送南強(qiáng)州的敢死隊
。在這標(biāo)語之后，先是一群穿便服的人，便服隊后面，又是有人扛了一面旗子，上面大書“南強(qiáng)州敢死隊第二隊。“在旗子后有一班穿黑衣黑帽的青年，橫肩背了一根武裝帶，上面寫著：“去為祖國死。”
在街上兩邊看到的人，臉色都變動起來。可是異常的沉默，連蚊子哼的聲音都不曾有，都直射了眼光，向那黑衣黑帽的青年身上看去。人群里有人喊著道：“敢死隊萬歲！
于是全街的人都呼喊起來。淑珍道：“古來荊軻入秦行刺，送行的燕人都穿白衣，表示壯士一去不還，他們穿喪服相送?，F(xiàn)在的喪服是黑色的了，你看他們都穿兇服，自己表示不愿回來。我真受了他們的感動，歡送他們走一程吧。
淑芬連連點頭說：“好“。跟著這隊伍約莫走了一里路，那靜肅的空氣就不能維持了。有一家商店堆了許多爆竹，在門口放了起來。有一家倡導(dǎo)在先，家家學(xué)樣，由這里起一直走出城門，到了河街上都不斷地有人放爆竹。河下有三只內(nèi)河水師的炮船，在桅竿上掛了黑底白字的大旗，向風(fēng)飄展。敢死隊約莫有二百人上下，就分批走上船去。河對岸正是南強(qiáng)洲，排竹林子似地沿岸站著無數(shù)的人，和這邊岸上歡送的人，隔河對峙。許多人拿了小旗子在人頭上招展，大家紛紛嚷嚷，鬧成一片。還有人駕了小船，圍著大船前后送東西和攝影，只聽得人叢中有人道：“真熱鬧呀，除了端午節(jié)劃龍船，沒有這樣的盛舉了！”
說話時，船上一陣軍號聲，三只船離開碼頭。這炮船正和龍船差不多，除了后艄舵艙而外，其余的艙篷是油布搭的，劃船時敞了篷，全艙兩邊都可以劃槳。這時炮船移到河中心，除了劃槳的人而外，其余的黑衣人向兩邊的河岸而立，各各舉手向歡送人行永別禮。三只船上的軍鼓軍號奏著悲壯的調(diào)子，催了船只順流而下。兩岸的人，有的想起端節(jié)競渡時候組織拉拉隊的情形，也就二三十人一群，沿著兩岸高聲吶喊，跟了下去。
淑芬站在這里看著，呆住著都不能作聲了。許久，才問淑珍道：“這是敢死隊第二隊，還有第一隊呢？“
淑珍還不曾答話，旁邊行路的答道：“第一隊嗎？那是我們安樂人的光榮，全軍覆滅了。”
淑芬看那人，是個老者，就不避嫌，向他問道：“老先生，怎么是安樂人的光榮呢？“
那老者道：“這第一隊敢死隊是在西平鄉(xiāng)下組織的，隊長是前任西平縣長，是我們安樂人。”
淑珍、淑芬同時驚訝起來。淑珍道：“什么？前任的縣長？是曾伯堅嗎？”
那人道：“哪還有第二個呢！這件事誰不知道呀？“
淑珍姊妹聽了這話，真?zhèn)€魂飛天外，都瞪了大眼睛望著那人。那人倒不知什么事錯了，把兩個姑娘鬧成這樣子，在人叢中一轉(zhuǎn)不知去向了。淑芬定了一定神，就向淑珍道：“據(jù)我看，這件事不會假的。但是城里人人皆知，何以我們就一點不知道呢？
淑珍道：“也許是人家故意瞞著我們。不過我想了想，敢死隊第一隊全軍覆沒是一件事，有沒有伯堅在內(nèi)又是一件事。上半截消息大概不會假，下半截消息我們應(yīng)當(dāng)再打聽打聽。
淑芬慢慢地走著路，走到一棵楊柳樹下，那拖著很長的柳條在頭上拂來拂去，自己也懶用手去扶它，手撐了樹干低了頭望著地上的青草，很隨便地答道：“大概是吧。
淑珍道：“我們趕快回去打聽打聽吧。”
淑芬用腳在地面上踢了青草頭子，似搖不搖地擺了幾擺頭道：“我在這里站一會兒。“
淑珍雖是臨事很能機(jī)變的人，到了現(xiàn)在也是心緒很亂，不知怎樣才好，也是怔怔地望了淑芬。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袁學(xué)海帶著李發(fā)東張西望的在人叢里鉆，也許是找自己來了，便迎上前叫道：“爹，我在這里呀。
袁學(xué)海一回頭看見了她，將手絹揩著額頭上的汗，皺了眉向她道：“你這兩個孩子，怎么這樣的大意！不聲不響地走到這地方來。
李發(fā)也笑道：“我真嚇一跳，以為兩位小姐也跟著從軍去了呢。
袁學(xué)海見淑芬靠著樹干站著，并不作聲，心想：“莫不是她姊妹二人在路上又拌起嘴來。
于是向淑珍看看，又向淑芬看看。淑珍也猜出他的意思來了，便道：“爹，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說。伯堅是不是還在世上？
袁學(xué)海突然被她這句話問住了，頓了一頓，瞪了眼睛望著她道：“你這話從哪里聽出來的？“
淑珍道：“現(xiàn)在滿城的人，誰不知道？我問你，你得了這個消息，怎么不告訴我們？”
袁學(xué)海道：“我也是前天才知道。并非我不告訴你們，只因仲實對我說過，你們年紀(jì)輕輕的人，性情暴躁，怕說出來了有什么變化，所以忍耐住了。至于詳細(xì)的情形，我也不大知道，你們?nèi)栔賹嵃伞?/p>
淑珍對她父親，本是一句冒詐的話，不料她父親說出來，果然伯堅是殉難了。望了父親，兩只眼睛眶里飽含著眼淚，不是這地方人多，簡直要哭出聲來了。淑芬依然是低了頭靠樹站著，并沒有作聲。李發(fā)道：“二位小姐，我們老站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先回去吧。這件事還瞞著老太太呢，她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還了得啊！
淑芬停了許久，才向袁學(xué)海道：“伯父，我仔細(xì)想了，伯堅不是為我，或者不至于落這樣一個結(jié)果。但是……
說著又看了淑珍，才道：“我很對不住妹妹，我很愛他呀！他現(xiàn)在為國死了，算沒有受我的累，玷污了他的人格。只是我失愛了，而且我想到我被拘留的那段事，我太沒有勇氣。我不能為國盡力，我也不能為愛人盡力了。我應(yīng)當(dāng)自殺，來洗除我自己的污點。要不然，我兩三年來到處嚷嚷愛國，那不是欺騙人的話嗎？
袁學(xué)海皺了眉道：“嗐，不要發(fā)什么牢騷了！人死萬……“
這句話不曾說完，只見淑芬如疾箭離弦的一般，向河岸下飛跑了去。袁氏父女看了，作聲不得。及至第二個感想來了，她這是自殺，如何可以不救？馬上大喊起來。只聽得水聲嘩啦一陣，淑芬由水旁直撲到河中心去，那河面上的浪紋，被人身體分開來，成了個很大的銳角。這一下急出袁學(xué)海的話來，喊道：“有人投河了，快救命呀！”
自己口里說著，也就向河岸下跑。淑珍一把將他的衣服拉住，口里喊道：“爹，你不會泅水，你怎么能向那水里跑呢！
李發(fā)也大喊著道：“跑不得，跑不得！“
他們一陣紛擾，岸上已經(jīng)有會泅水的，看到河中心有個女子在波浪里翻騰，順著水勢，只管向下流去。然而雖是會泅水的人，可也不敢泅水到水中心去，找了河邊上的小船，手忙腳亂就向河中心劃來。但是一個絲毫不懂水性的人，又是決計自殺的，在水里能夠掙扎多少分鐘？所以當(dāng)這小船劃到河心的時候，投水的淑芬女士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她鼓動水花的所在和別處的水面一般，被風(fēng)掀起那高不到一尺的浪花，順流而去。許多小劃船搶到波心，船上各用篙子在水里亂撈，哪里找得一點痕跡？袁學(xué)海先是嚇呆了，這時見已挽救不及，手指著水里，跳起腳來大哭。淑珍真也料不到淑芬這個聰明人一時想不開，竟會投河自殺。兩手掩了臉，也號啕大哭?？礋狒[的人，十有六七停沒散，這時又將這里主仆三人圍攏起來。多事的，不免問長問短，袁學(xué)海一面哭著一面報告：“淑芬是曾伯堅的未婚妻，因聽到丈夫陣亡了，所以投河殉節(jié)。
大眾聽了這話，都贊不絕口。熱心的人，一面來勸著，一面代他們雇人打撈尸首。
袁學(xué)海看淑珍只管嗚嗚咽咽哭著不肯停止，深怕再出什么意外，勒逼著她和自己一路回家去。淑珍一路走著，怕街上有人圍著，勉強(qiáng)忍住了眼淚?；丶乙院?，走進(jìn)臥室向床上一倒，就放聲大哭起來。心里想著：像她這樣，卻也不失戀愛真義。自己在這半個月以來，對她只是冷嘲熱諷。她無論如何忍受著也不肯回駁，原來她是預(yù)備了這樣最后一著棋的。假使自己不那樣諷刺她，或者不致于逼得走上這條路。越想越悔，哭得非常之傷心，竟病倒了。這一件事，是在河岸上發(fā)生的，又在群眾歡送敢死隊以后。傾刻之間，已傳遍了縣城。有些好奇的人竟特意走到袁學(xué)海家的門口來，看看這人家出了這種女子，究竟有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在這種情形之下，曾袁二家的聲望，立刻增高了無數(shù)倍。有人知道袁家是姊妹三角戀愛的，更當(dāng)為愛國事情中一幕曲折的慘劇，鬧得無人不談起來。淑珍在床上躺著有一個禮拜，說是病不是病，說是神志昏迷也不是神志昏迷，只是懶洋洋的，沒有法子起來。外面鬧得那樣滿城風(fēng)雨的愛國情史，她是絲毫也不知道。這個時候，伯堅的許多同學(xué)發(fā)起了個追悼大會。同時，淑芬的尸身早已撈起收殮，也就在這日舉行公葬禮。這些同學(xué)的人，對于淑芬，當(dāng)然是為伯堅的緣故，愛屋及烏，可是也以為她真是個解得愛情，尊重人格的女子，附帶的追悼一次，也不為過。所以他們就擇了伯堅淑芬雙雙被拘的那個財政局，做追悼會場。這個消息袁家人也用不著瞞了淑珍。所以到了這日，她勉強(qiáng)地掙扎起來，穿了一身黑衣黑裙，也要到追悼會去。袁學(xué)海已經(jīng)知道外面消息，恐怕姑娘到那熱鬧的會場上去了，會引起多數(shù)人的注意。因之當(dāng)淑珍穿好了衣服的時候，他口里銜了一枝雪茄背了兩手，緩緩地走進(jìn)前來向她微微皺了眉道：“看你這樣子，大概是要到追悼會去。但是你已夠傷心的了，到那種悲慘的地方去，你更要難過，我看……
淑珍臉色一正道：“爹，你這是什么話！就是一個平常的朋友，到了這個時候，也應(yīng)當(dāng)去追悼一番，況且一個是我的姐姐，一個是我的表哥，我倒躺起來不去參與不成！
袁學(xué)海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出來，看到姑娘的態(tài)度如此激昂，有話又不敢直說，只是將兩道眉緊緊的皺著，兩道眉峰幾乎要皺到一處，口里含的雪茄很久的時候，才噴出一口冷煙來。淑珍如何識得出父親是為了外面的傳說有所躊躇？所以她也并不再等父親的話，竟自走出大門來了。
袁學(xué)海事實上不再拖住她不走，只得緊緊地跟著她向追悼會場來。遙遙地看到淑珍一個人在街道一邊低頭疾走，她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會有人注意著她?？墒撬⒉焕頃?，旁若無人地一直地走了去。到了會場門外，那來來往往的人已漸漸地?fù)頂D。正當(dāng)了大門，樹著一架素布牌坊，用棉花在藍(lán)布橫額上粘成一行字，乃是：曾烈士袁烈女追悼大會。在這樣時代，民眾肯這樣熱烈地追悼烈女，這不能不說是破格的行為。因之在這彩牌坊下，首先就感受到一種刺激。當(dāng)她站定腳，向彩牌坊抬頭觀望的時候，大門里有認(rèn)得她的，就擁出來迎接。大家看她穿一身黑衣黑裙，在那蓬亂的短頭發(fā)右鬢下，扎了一個白頭繩的八節(jié)花。她本是圓圓的臉兒，現(xiàn)在病了許多天，瘦得失去了兩腮的豐潤，卻清秀了些。在那很長的睫毛里，低了眼珠子向前看著走道，自然現(xiàn)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來。一小部分人擁了向前，就驚了一大部分人。聽說是三角戀愛中的主角到了，誰不想看看？不過這追悼會，四壁都掛的是挽聯(lián)和挽詩，加上那院子里的花圈，中間一朵藍(lán)色的花飄出兩根紙帶，自然有一種凄涼的意味印象到人腦子里去。所以大家看是看她，都默默地望著。這時，淑珍說不出來心里有一種什么意味，糊里糊涂地隨著迎接的人走了進(jìn)去。仲實卻由人叢中擠了出來，向前鞠著躬道：“表姐也來了？我聽說你病了。我不便去看，怕是談起話來更引著你傷心。
淑珍看他也清瘦了許多，便道：“這真是我們兩家的……“不幸
兩個字還不曾說出來，聲音就咽住了。仲實道：“我哥哥呢，他是求仁得仁。只是令姐可憐，她有那種勇敢，何不加入我們義勇軍里面來工作呢？”
淑珍默然了許久，才道：“一個人受了情感的支配，理智是一時制服不過來的。
仲實道：“你休息吧。我們原定了光是我個人舉行家祭，再開追悼會。表姐來了，可以先祭一祭就回去。這里人多，你的身體不大好，不要又病倒了。
正說到這里，有幾個女賓來了，圍著淑珍說話，就把她擁到休息室去了。淑珍坐談了一會，倒有許多人前來和她談話，鬧得她應(yīng)接不暇。仲實覺得她大受包圍了，不如讓她先走，因之就走進(jìn)來和她商量，請她馬上就祭。說時，便遞了一個簡單的行禮儀節(jié)單子給她。她一看，乃是奏樂，主祭人就位，上香，獻(xiàn)花，進(jìn)茗，三鞠躬，靜立，讀祭文，退席。
淑珍道：“我沒預(yù)備祭文啦。“
仲實道：“這本是袁大舅預(yù)備下的，是他的口氣，現(xiàn)在因為表姐來祭，他就在這會里臨時改了一改。祭文并不長，所以改也不費(fèi)事。”
淑珍道：“好吧，我都依你的話辦。“
仲實聽了就出去請司儀的人預(yù)備。外縣沒有好的樂隊，一會兒，外面有兩架風(fēng)琴奏著很悲哀的調(diào)子，就有兩個女賓引導(dǎo)淑珍上禮堂。這禮堂在一架素棚下面，沒有充足的陽光，在靈像前點了兩支綠蠟燈，和四壁的白挽聯(lián)藍(lán)挽帳一襯托，似乎這燈光也有凄慘之色。正中七八個大花圈，簇?fù)碇庆`位。只是桌案上那銅爐里，放出一叢檀煙沖到空中，將正面懸著一男一女的遺像，都映掩得有些隱隱約約，好像是在生前一般。對了這情形，哪有不傷感之理？所以走到禮堂，眼淚水已經(jīng)點點滴滴地滾了下來，偏是兩架風(fēng)琴的按手，盡量地將音調(diào)彈得十分悲哀，只管催動她的眼淚。直待司儀的人站在一邊喊了獻(xiàn)花上香之后，喊她就席聽讀祭文，兩個引導(dǎo)的人將她引到階下站立，風(fēng)琴方才止住。
這階檐邊正懸一幅白的橫額，大書特書：“各有千秋“。這時，會場里幾百人將禮堂外圍了個大圈，一點聲音都沒有，都向禮堂正中看來。眼光齊集到那“各有千秋”橫額下的一個黑衣女子身上。那橫額被風(fēng)吹著，在淑珍頭上微微有些飄蕩，似乎死者的英靈在那里表示他們已經(jīng)知道主祭人在此是如何的悲哀，猶如用手摸她的頭發(fā)，在那里安慰他呢。淑珍站在這里，心里默想著過去的事。伯堅若不是為了自己和淑芬兩個人斗爭，也許不至于逼著他去奮斗。尤其淑芬，本來無死之必要，完全為了自己言語太重，她內(nèi)疚于心，怕永久受社會的指摘。世上的人對于死者都加以原諒的。這個時候，淑珍對了淑芬那遺像，看到那盛鬋豐頤的樣子，如今卻人木已久，今天就要下土葬埋了。美人黃土，結(jié)果如斯，多么可痛！想到這里，心里一陣凄楚，兩眶眼淚水也不知由何而來，噴泉似地涌了出來，嗓子眼里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不成聲音。這會場上的來賓，看了她這樣子，都聳著眉頭子瞧了淑珍發(fā)愣。除了站在靈前那個念祭文的人發(fā)出那悲哀的音調(diào)，此外是一些聲音沒有。淑珍低了頭在那里，卻只是聽到臺階上面有一種凄楚的音調(diào)，這音調(diào)是些什么話，卻一個字也不曾到耳朵里去。站在那里，漸漸地只感到腦袋昏沉，兩腳有些站立不定。先還勉強(qiáng)撐持著站在那里，前后搖撼著有些抖顫，忽然之間，眼前一陣發(fā)黑，腳只一歪，整個的渾身向前一栽，人就撲倒在地上了。在她這一撲之間，全場人有個半數(shù)不約而同“啊喲“了一聲，早有數(shù)十個人蜂擁向前，將淑珍圍了起來。袁學(xué)海自覺那祭文不下于韓愈《祭十二郎文》，很是作的得意。當(dāng)司儀人念祭文的時候，他卻口銜雪茄背了兩手站在人群外邊靜靜聽著。這時看到大家一陣紛亂，正驚慌著，也不知是個什么人在許多人里喊出來道：“老先生，快去看看吧，你的小姐不好了！
袁學(xué)海只說個“什么”兩個字，就分開眾人向人堆里擠將進(jìn)去。只見淑珍面色如紙，低頭歪垂著在肩膀上，眼睛半閉著睜不開來。她坐在臺階下的石板上，歪屈了兩腳，身后卻有一個人伸手在她脅下半扶半抱著。袁學(xué)海蹲下身子，兩手扶了淑珍的肩膀，連連搖撼著叫道：“淑珍，淑珍你是怎么了？你是怎么了？“
連連叫了幾聲，她才由喉嚨眼里哼了一聲。仲實也擠上前跺腳道：“怎么好！怎么好！這又是一場禍?zhǔn)铝恕＝惺墙胁恍训?，趕快把表妹送到縣立醫(yī)院去吧。
袁學(xué)海又連叫幾聲“怎么好”，哽著嗓音要哭出來。仲實道：“這不是哭的事，我們趕緊想法子挽救她呀。
這樣一說，七手八腳地早有四五個人搬了一張竹床上前，將淑珍抬著放到床上，然后直著向前，抬出會場去。那“各有千秋"的橫額在風(fēng)里還不住地招展著，成了波浪形。好像說：“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那 “各有千秋"橫額下有一副挽聯(lián)：
心固堅盤石死有重泰山
這樣稱贊伯堅，還則罷了。但是稱贊淑芬，就有點過分?？墒牵收咭娙?，智者見智。這是剛才抬出去的病人手筆，她是言之成理的，將來她百年之后，是否也有這樣一個人來稱贊她呢！不過，言者心之聲，看她這副挽聯(lián)，卻是大有寄托，她之將來，也就很可想預(yù)知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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