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盜信號按圖掘贓

這時候，小村中潛藏的人果然已經(jīng)警覺，知道黑砂掌是來踩探什么的。不過他們?yōu)槭椎娜?，自信身上任什么犯歹的東西都沒有，埋贓之處又距此尚遠(yuǎn)，因此并沒把黑砂掌看在眼里。同時也是因為接到了飛豹子的信，知道十二金錢俞劍平大集鏢行群雄，在北三河與豹子比斗。當(dāng)此時，他們還沒有比武，更沒有官兵圍剿火云莊，情勢并不那么緊張。這幾個看贓人，料想黑砂掌四個人，不過是當(dāng)?shù)氐纼荷系呐笥蚜T了，再不然就是鷹爪、吃葷飯的。沒想到竟是俞劍平的朋友，所以忽略了。那為首的人說：“教他們來偷看吧!就讓俞劍平本人進(jìn)來搜搜，我們這里連個屁也沒有。他反正不能找咱們要鏢。”

說這話、有這樣看法的，正是一豹三熊中第三熊沙河顧夢熊和凌云雙燕手下一個副頭目，名叫霍元桐的。他兩人率領(lǐng)六個同黨，在此地守贓，內(nèi)中還有子母神梭的盟弟，名叫羅宜朋，新近才派過來的。他們八九人中，真正知道贓銀埋藏之處的，僅僅顧夢熊和豹黨一人。其余的人全是凌云燕、子母神梭撥來幫忙的，只曉得埋贓的大概方向罷了。外面還有幾個人專管傳消息，凡火云莊和燕巢、豹窟以及鏢行的動靜，隨時報給顧夢熊知道。

黑砂掌父子潛綴他們，他們已然警覺。他們這些人沒把黑砂掌等看在眼內(nèi)。黑砂掌陸錦標(biāo)遇見的那兩個生客，就是他們派出來就近沽酒買肉，采辦糧臺的伙伴。他們在此地借房覓寓，全由飛豹子轉(zhuǎn)煩子母神梭托情設(shè)法。本來早給他們備足食糧，諄囑他們埋頭潛蹤，無事少在街上逛。他們江湖人物久居無事，口讒意懶，不禁要喝酒遣興，賭錢消閑。他們的飯量又大，吃吃喝喝，嫌起不足來。又見形蹤隱秘，似無人注意他們。他們便推舉了本地口音的兩個同伴，出來添辦糧臺。濱湖多魚，他們卻不喜吃魚，把鮮肉、果藕、紹酒買得很多。殊不知在此僻靜漁村，多是漁戶小農(nóng)，誰也舍不得如此肉食豪飲。他們的外表沒有惹人打眼，他們的大吃大賭，先招得行家側(cè)目了。

伏地豪客金士釗，頭一個得到采盤伙計密報，近幾天蛇頭塢地方，似有合字腿子潛伏。緊跟著陸嗣源父子也從肉鋪酒館掏得這一條線索。豹黨三熊顧夢熊縱然小心、戒備，縱然晝伏夜不出，可也弄得“唯口興戎”、“禍從口出”了！

好吃好喝好耍，正是豹黨、燕群、子母神梭三撥人的通病公好。委因潛藏一個來月，一無事事，未免得歷久疏忽，膽子越弄越大。起初還到遠(yuǎn)處沽酒買肉，后來索性在近處也買起來。他們?nèi)源娼湫?，今天在這家買，明天準(zhǔn)改別家。這法子用來哄瞞不留心的人，未嘗不可。偏偏金士釗、夏永南之流，正在擔(dān)心官府清鄉(xiāng)緝盜。今見小小漁村忽寓豪客，他們怎能不動駭疑？既然駭疑，就要試摸。飛白鼠便來調(diào)線，陸嗣源也來撈合，不先不后，黑砂掌陸錦標(biāo)也趕來了！

街頭一碰，雙方就此對盯上。沽酒的二客急忙報告了豹黨，到晚上黑砂掌夜探漁村，已然認(rèn)準(zhǔn)了他們潛伏的民房。黑砂掌做得很小心，潛躡豹黨，略辨方向，并不冒然來搜，只在外邊打圈暗摸棱角。因為他還斷不定這潛伏的豪客，是否豹黨？豹黨卻也趁機觀望，不再出門，要看看這個絡(luò)腮胡子到底是不是鏢行？

這天豹黨守贓的九個人，全隱在草舍內(nèi)，連那采辦酒肉的人也沒露面。如此對峙，到了次日夜間，豹黨這才有人提議：“我們靜等人家刺探，太不是事，我們也該搜搜他們?nèi)?。第一，我們總得先探探他們的來路，到底是尋鏢的密捕，還是鏢行的走狗，還是不相干的官面，要吃外快。我們把他們的來意認(rèn)準(zhǔn)，該擺迷魂陣，就照這樣擺下去。若看情形不對，還是一面給頭兒送信，一面想法把他們收拾了。”霍元桐也說：“昨夜他們的確是進(jìn)了村，只是一走而過，沒敢亂探頭罷了。究竟他們是沖我們來的不是，至今還是料不透。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這也得看明。”

遼東三熊顧夢熊道：“我是不愿意輕舉妄動，我們這事沉重太大，不能浮躁。我臨來時，我們家?guī)熢偃嬲]我，說是膽要大，氣要沉得住，千萬不可自起毛骨。我們王師叔還告訴我一個訣竅，看守窖藏的人最容易犯嘀咕，看見生人多瞧他一眼，就起疑心。他說：‘就是真有鷹爪和托線尋上門來，你只敞著門睡大覺！他不會來敲門的。可是點子還沒來，你嚇得撥頭就跑，回窯就忙，那時準(zhǔn)壞。’王師叔的主意，就是以靜制動。”顧夢熊接著說：“現(xiàn)在真有人摸來了，小弟打算就照家?guī)煹闹饕?，盡讓他們進(jìn)村，只要不敲門，咱就別答理他；只要他們不上房入院，你就別跟他挑簾動手。我們要守如伏兔，呆若木雞，不知諸位意思怎么樣？”

燕黨霍元桐、武黨羅宜朋處在幫忙的地位，聽三熊如此說，便道：“大主意還是顧三哥琢磨。不過，若據(jù)小弟看，來人什九是摸咱們來的。”那采買糧臺的兩個伙計也說：“昨天露面的，他們是兩三個人。一舉一動全象武林道，決不是打野食的官面，這一點我哥倆敢保。顧三哥你要仔細(xì)揣摩揣摩，他們露面的是兩三個，敢保暗中就沒有人了么？那十二金錢俞劍平和鐵牌手胡孟剛，就許此刻全都來到，潛藏在近處呢。”旁邊傳信的武黨插言道：“這倒不然，俞、胡二人現(xiàn)在正跟我們武莊主訂約，就在這幾天，要在北三河比武，與袁老英雄見面呢。”旁邊又有一人發(fā)話道：“咱們可得防備人家聲東擊西呀。他們大撥人明著在火云莊、北三河，或許主事的人暗搜到此處哩。”巡風(fēng)的人忙說：“這決不能，小弟巡得很嚴(yán)，近幾天沒有大批人上蛇頭塢來的。”

商量的結(jié)果，還是再看一兩天，大家暫且不必聲張。只煩子母神梭的盟弟羅宜朋，化裝飾貌，乘夜溜出，去踩探這突然而來的生客。仍煩巡風(fēng)的人，小心戒備。有人主張，先給飛豹子送個信去，顧夢熊等全不以為然，一點影子沒有，就喧騰起來，恐怕無益有害。顧夢熊的主意倒很持重，但不料大局就壞在持重上了！

羅宜朋化裝出探，居然找到黑砂掌落宿的客店。向店家繞彎子詢問。店家說：“不錯，有兩個客人，一老一少是一撥，今天早晨走了。聽說他們是替鄉(xiāng)親尋找媳婦。他們老鄉(xiāng)的女人，被人拐走了，托他們出來找。他們一落店，就很問了我們一會子：看見一個細(xì)高挑、大眼睛、三十多歲的男人沒有？看見一個小腳、大盤頭、二十來歲的女人沒有？現(xiàn)在知道這里沒有，就全走了。”店家說著笑起來，道：“他們說是替鄉(xiāng)親找老婆，據(jù)我們猜，準(zhǔn)是那個絡(luò)腮胡子自己的老婆丟了。老夫少妻，不跑等什么？那家伙瞪大眼睛打聽，急頭暴臉，唉聲嘆氣。您看吧，十成十是他自己丟了媳婦。”

羅宜朋覺得稀奇，忙又到沿路詢問。真是湊巧，一個開小鋪的，也說有這么一老一少，是追尋拐帶的。這個開小鋪的說著也笑起來：“丟了老婆，滿街上問人；沒等人問，自己就說可不是我的老婆，我是給旁人找老婆。那樣子顢頇極了，天生是個王八頭像。”

羅宜朋連問兩三處，異口同音，都說有這么一個絡(luò)腮胡子，圓眼黑臉，四十多歲的人，逢人打聽小腳、大盤頭女人，順口掃聽近處的路徑和孤廟荒園，堤津野店。看模樣，聽口氣，分明是追躡逃妻。羅宜朋聽了，不由相信，忙回去報告三熊。三熊等半疑。過了半天，巡風(fēng)的人也回來報告，蛇頭塢地方不大，遍搜更無眼生之人。只有這一老一少，還有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少年，大概是兩碼事。那一老一少懸賞緝逃：如果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愿意謝犒五十串錢。那是鄉(xiāng)親的老婆，我們替他尋人。

這就對碴了。遍搜漁村，既不再見面生之人，并且有人眼見那虬髯半老漢子和黑面長身少年，追尋拐帶，已然離開此地。異口同聲，有眉有眼，顯見是不相干的人了。豹黨群豪漸漸又放了心。

哪曉得上了黑砂掌一個老當(dāng)，故意地杜撰這一段“呆漢尋妻”令人發(fā)笑的故事，誘引得人人競傳，灌入豹黨之耳，豹黨果然一笑置之了。黑砂掌潛引二徒一子，驟離此地，然后入夜重翻回來。不辭辛苦，不敢宿店，竟在荒林廢宇、竹叢敗棚下，好好歹歹潛伏過晝。一到昏夜，便分頭出來潛搜冥索，手臉上被蚊蟲叮起老大疙疸，到底認(rèn)準(zhǔn)了三熊的潛伏之穴、常去之處。

可是還有一樣為難，黑砂掌確已勘知這小小漁村隱伏著道上朋友八九人之多，整日玩錢飲酒，無所事事，當(dāng)然有別的勾當(dāng)。卻還保不定必與鏢銀有關(guān)，也不敢說飛豹子就在此處。黑砂掌又把一子二徒調(diào)開，分頭勾稽；同時還要提防著飛白鼠、夏永南攔腰打岔。人少不夠用，久留無所得，欲走心不甘，黑砂掌急得暴發(fā)火眼。

忽然這一天，云破月來，真相大白。江紹杰眼見一個夜行人由打火云莊那條路上繞奔蛇頭塢而來。臨近漁村，忽發(fā)暗號，漁村小舍內(nèi)驀地走出一人。兩方接頭，低聲密語。一霎時，兩人并肩沿溪而行；一霎時，又分開。一個回村舍，一個北上，奔向徐北大道。徐北大道正近燕巢。黑砂掌見狀，忙命兒子陸嗣源，專力盯綴下去，要勘明他的去向。

到次日，漁村內(nèi)外風(fēng)聲轉(zhuǎn)緊。楊、江二徒奉命了望小村的動靜，在白晝瞥見村中走出數(shù)人，散開來往四面趟道。兩人的形蹤險被撞破，一個嚇得遠(yuǎn)遠(yuǎn)躲開，一個忙藏入青紗帳，不敢動彈。

直耗到天黑，餓得肚皮叫，村中巡風(fēng)人撤回去用飯。楊玉虎方得趁此機會溜回來送信，把這情形告訴黑砂掌。黑砂掌道：“他們?yōu)槭裁磼炱鹁o來？莫非我們把他弄驚了！”陸錦標(biāo)忙提早接班，親往漁村窺勘。上半夜沒動靜，只聽見一聲聲狗叫；下半夜村舍中忽遣出數(shù)人，繞著全村布卡。隨后便有兩個夜行人奔往西北，折向西南。

黑砂掌到此恍然，他們這是往來傳信。但他們潛伏多日，何故今天才傳信？那就因為近日風(fēng)聲忽緊。近日風(fēng)聲何故一天比一天緊？那就因為北三河決斗已然定了期，俞劍平、飛豹子即將白晝見面比武。這一來，火云莊一帶登時劍拔弩張，小小漁村當(dāng)然受波及。這一來，袁、俞的決斗，子母神梭的幫場，凌云雙燕的助拳，倒間接地助成了黑砂掌的訪鏢！他們各不相謀，彼此并不曉得異途同歸，相濟相成。

黑砂掌目送奔影，當(dāng)時心中很作難。陸嗣源跟綴北行之人，尚未返轉(zhuǎn)，依然是人少調(diào)度不開。陸錦標(biāo)想了想，沒辦法，留二徒小心監(jiān)視漁村。他自己騰身而起，箭似地親去追逐這二人。

這二人緊裝短褲，果走上火云莊的大道，卻非直抵火云莊地界。他們曲折而行，穿湖渡水，忽舟忽陸，緊貼射陽湖、寶應(yīng)湖，又到達(dá)一處小村。這兩人健步飛奔，將到地頭，回身一望，這才投入村口。

黑砂掌望塵卻步，欲要綴入，怕弄驚了；欲要遠(yuǎn)瞟，又怕對方繞影壁，弄丟了線索。仰面看天，驕陽當(dāng)午，黑砂掌臉上冒汗，忙投入青紗帳，解下小包袱，急急地改裝。他本是鄉(xiāng)下做短工的打扮，只這一改，變成了搖串鈴、走百戶的賣野藥郎中。他備有兩件長衫，一新一舊，一綢一布，如今披上褪了色的布長衫，一步一晃，假裝斯文，走入村邊。兩個夜行人也都是喬裝，先一步進(jìn)了村，黑砂掌不敢緊綴。當(dāng)他鉆禾田、改行裝之時，這兩人早已投入民舍。

黑砂掌遲一步趕到，繞村巡視，寥寥三五十戶人家，到底他倆投奔誰家，這就該用江湖上的機智了。挨門審視，揣度形勢，暗暗認(rèn)定有兩家可疑。陸錦標(biāo)便在這兩家附近吆喝起來：“頭疼，牙疼，肚子疼，紅白痢疾，小腸疝氣！”怪聲怪調(diào)，賣野藥沒有串鈴，話頭里帶著調(diào)侃。這一誘，果然在這兩戶民家中，有一家突然閂開門響。

門閂微響，可是門扇沒開，半推門縫。有人探頭往外偷瞧。黑砂掌眼角一睞，早已看明，更不逗留，抽身便走。出了村口，仍不回頭；道里人就象背后有眼，已然覺出脊背后有人盯著。黑砂掌故意一松手，小包袱墜地。他彎身來拾，借著低頭折腰之勢，眼往后了。這正是自己跟綴的一個。黑砂掌暗暗罵道：“娘個蛋，爺們晚上見！”飄然走開了。其實沒有走遠(yuǎn)，擇青紗帳外高崗地方，倚樹潛蹲，遠(yuǎn)遠(yuǎn)瞄住小村的出入路口。

黑砂掌要等到轉(zhuǎn)瞬天黑，天黑才好辦事。但竟沒到天黑，約摸著只隔過一頓飯時，自己所綴的那兩人竟從村中徜徉出來。往四下里一望，也鉆入青紗帳。眨眼間，從田地那邊鉆出，已然換了行頭，掩變短裝，也穿上長衫了。兩人并肩而行，再上征途。路程所指，恰和火云莊相反，也不是往回走，也不是往前奔，走的是歧路。

黑砂掌猶豫起來，忙脫長衫，起身跟綴。綴出不遠(yuǎn)，回眸一望，從小村悄悄溜出來另外兩個人，急裝緊褲，提短棒背小包，繞穿青紗帳，從斜刺里趨向火云莊大路。

黑砂掌暗道：“唔！娘個蛋，飛豹子好詭的舉動!”頓時恍然，飛豹子公然貫串著射陽、寶應(yīng)、洪澤三湖，潛設(shè)著臨時的驛站。這兩人到，那兩人走，一站一倒換，來往傳遞急報。黑砂掌搔頭吐舌，多虧仔細(xì)，才沒上當(dāng)。立刻抽身回轉(zhuǎn)，放棄了前綴的二人，一心跟綴這接班的兩個人。

黑砂掌腳下加快，先找到附近小鎮(zhèn)小鋪，買些干糧，又到人家井邊，尋喝涼水。療饑止渴，立刻斜兜大路，繼續(xù)跟綴不舍。

這兩人似比前兩人功夫強，更擅飛縱功夫，腳程也很可以，只是比較疏忽。先前兩人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閉口不說話。這兩人一味緊走，毫不顧瞻，有時還喁喁講究。這就因為前兩人中有豹黨，眼下這兩人全是凌云燕撥來的同伙，一個叫李郁文，一個叫宋田有。態(tài)度也就截然不同，那是當(dāng)事人，這是幫忙跑道的，再加上“藝高人膽大”。黑砂掌自然揣測不出，只覺得古怪罷了。

此行彼綴，一口氣跑出一百多里。這一站比那一站長，而且這二人不走大道，不穿行市鎮(zhèn)，落荒而走，專擇捷徑。當(dāng)午不打火，入夜不宿店，日夜兼程。把黑砂掌溜了個嘀嘀咕咕，惟恐上了當(dāng)，人家故意往遠(yuǎn)處溜他。直到第二天太陽銜山，這才到達(dá)了他們私設(shè)的站頭，兩人投入另一小村莊。黑砂掌這才說：“罷了！”大概還沒有上當(dāng)。

這小村莊不是蠶桑之鄉(xiāng)，不是漁村，是田莊，地名叫小舒家園，傍有小樹林。黑砂掌來到村前，恰當(dāng)飯口，農(nóng)婦們就場院上，潑水去塵，鋪破席，設(shè)矮桌，端飯共吃；東一堆，西一堆，散聚著男男女女。生客遠(yuǎn)來，他拿眼珠子盯瞧。黑砂掌深知此情，不愿趕在這時候入村。他略一逡巡，又退回去，只遠(yuǎn)遠(yuǎn)瞟著。直耗到天黑，未見那兩人出村；自己尋食已飽，這才遛遛達(dá)達(dá)，蹭進(jìn)村巷。樹下還有納涼的人，正議論闖入村中的生客。側(cè)耳聽去，正講的是自己所綴的那兩人，并非說自己。便摸黑挨過去，要聽個所以然；忽然背后“噓”的一聲，回身急尋，“巴達(dá)”一響，又落下一塊問路石。

黑砂掌道：“不好！”人家警覺了。閃目四望，人影杳然。暗下決心道：“就是漏了餡，我也再啃口！”陸錦標(biāo)抽身退開，負(fù)隅觀望，不想這一石子只是一個疑問記號，投石之人只覺得有生人氣，似乎可疑，還未能斷定準(zhǔn)有綴頭。這一下是打草驚蛇，不是尋蛇撥草。

這一來黑砂掌陸錦標(biāo)有點沉不住氣了，在黑影里蹲了半個更次，直耗過二更，村民睡覺關(guān)門，他這才擁身而出。把小村前街后巷，略略趟了一陣，嗖地竄上民舍。在后巷人家，發(fā)現(xiàn)了閃爍的燈光透出紙窗竹籬。這地方似乎可疑，趕緊湊了過去。

時近三更，象這樣飛檐走壁，私窺民宅，在夜行上最為險難。除了做賊，實無大用。黑砂掌只為單身一人，不得已才出此策。黑砂掌此時腳下已然換穿了剔邊毛布底鞋，蛇行鹿伏，從人家草舍上慢慢挪動，漸次傍到燈影當(dāng)窗的這人家。他想溜下平地尋了過去，卻又持重，在房上藏好身形，傾耳先聽。突然間，遠(yuǎn)在村北大道上，隨風(fēng)吹來一陣蹄聲，由遠(yuǎn)而近，似正由西向東疾馳。

黑砂掌大疑，忙直起腰，遙打一望。一片片青紗帳，一片片濃影，看是看不清，聽卻越聽越真，蹄聲越來越近。黑砂掌道：“唔？”趕忙挪地方，攀伏在房脊后，借房掩形，只露出半個頭，定睛凝視。眨眼間蹄聲忽緩，騎影顯現(xiàn)在村前路邊。此地并非通行要道，單騎夜馳，不能無故。當(dāng)下，出乎意外，入乎意中，蹄聲“得得”，居然投向小舒家園田徑小道來了。

黑砂掌暗暗點頭，心說：“有譜！”猜想這匹馬必然投奔有燈亮的村舍。哪知不然，反馳到前巷，距他伏身處還有十七八丈，在一曠院草舍前，騎馬人翻身離鞍；走近門口，舉鞭輕輕叩門。

黑砂掌慌忙地滾向房后檐，伏腰急行，攀墻過垣，也翻到前巷。在鄰舍照樣隱好身形，攏住目光俯察。這草舍沒有燈光，疏疏七八間房，騎馬人行急匆遽，叩門數(shù)下，不見應(yīng)聲，立刻從身上取出石子。“啪”的一聲，投進(jìn)院內(nèi)，打入窗中，又“吱”地吹了一聲口哨。

石子穿窗，如投駭浪，草舍正房驀地火光一閃，倏然又滅，“吱”的一聲窗開，“嗖”地竄出一個人繞院一晃，就要從前面翻墻。院外叩門的人急急地隔門縫，遞過幾句暗號。同時屋門也開了，出來兩個人，急遽動問：“來的是誰？”穿窗出來的人正是那個宋田有，倉促不暇置答，忙著開街門；那騎馬客牽著坐騎，進(jìn)了庭院。屋中燈火也驀然重明。

這騎馬客似帶來驚耗，草舍中人紛紛圍攏，詰問聲、回答聲嗡成一片。黑砂掌居高臨下，居暗窺明，從側(cè)面窺看，騎馬客將到屋門，回手褪解背后的一只小包。舍中人代為拴馬解鞍，邀入舍內(nèi)。隔窗而望，人影憧憧，語聲喁喁，一字也聽不出。忽又奔出一人，給馬上料，跟著又上糟，另備上一馬，便急急回身進(jìn)了屋。

人全進(jìn)舍，看不見了。黑砂掌決計冒險一試。從鄰舍后檐騰身而下，身落平地，急趨后房，躡足來到草舍房根下。這里瓦房全有后窗，窗小如斗，懸在后檐下。黑砂掌不敢施倒卷簾，忙從百寶囊中取出雙釘，慢慢用力插入墻縫。先展眼四望，用壁虎游墻功夫提一口氣，貼墻一拔，腳躡雙釘，手攀窗坎，伸一指微沾唾津，戳穿窗紙，側(cè)一目往屋里看。

正趕上機會，舍中人十分忙亂，沒人覺察。這騎客帶來了驚人噩耗：北三河比斗無結(jié)果，官軍來剿，連累了武莊主，害得火云莊焚宅傾巢。舍中人把一盞燈放在方桌上，四五個男子圍著這燈，騎客渾身塵土，滿臉熱汗。黑砂掌只一打眼，便已斷定，對面兩人便是自己跟綴的李郁文、宋田有。還有兩人，一個象是屋主，形容很瘦；一個是豹黨這段驛站的頭目曹五。聽動靜，屋內(nèi)象有許多人，其實寥寥五個，也沒有女眷村婦。

屋主人忙著找撣子，打面水，泡茶。騎客似是要緊人物，揮一揮手，拭去臉上汗。眾人圍著他，盯著他的嘴。他唇吻開闔，低聲講說。眾人都瞪直了眼，發(fā)出叱咤之聲，帶出震駭之容。騎客把小包放在小桌上打開，取出四封信，一個黃布卷。

這騎客指點吩咐道：“宋大哥，李大哥，你帶這一封，轉(zhuǎn)告三熊，打點著獻(xiàn)贓抽身。這兩封可教人搔頭，曹五哥，你辛苦一趟，把它轉(zhuǎn)到前站。務(wù)必囑咐前站，妥派膽大心細(xì)的伙計，小心在意一遞，可別露出馬腳。這不是鬧玩的，最好得三兩位合辦，一人巡風(fēng)，二人投遞，遞出去，趕緊翻回，給頭兒復(fù)一個信，好教他們幾位放心。”又對屋主人說：“勞你駕，飲飲我的馬，我還得連夜翻回去。”

騎客手中共有四封信，一封自己留下，一封教宋田有、李郁文帶轉(zhuǎn)蛇頭塢。最要緊的兩封，竟沒人專送到地頭。這小舒家園的驛站頭目忙道：“四爺，這兩封信，我只送到前站么？”騎客答道：“正是，你可以交給葛大麻子。葛大麻子一來膽大心細(xì)，二來懂得六扇門的規(guī)矩派頭。做這虎口里探頭的把戲，非他不可。”

這樣一講，驛站頭目曹五怫然不悅，隨說道：“葛麻爺前天剛派出去，他至早也得明天過午才能回來。前站沒有人了。我們就死等他么？”騎客皺眉道：“沒法子，王、魏二老是這么再三囑咐的。”曹五奮然道：“事情緩不得吧，與其一勁兒專等他，我看還不如由我一直投送了去。”宋田有也說：“您要是因為一個人，不放心，我可以跟隨曹五爺，一同專辦這件事。回蛇頭塢，有我們李文爺足夠了。我們決不生事，決不和六扇門照面。我想我們做別的硬工，怕有閃失。這不過投遞兩封匿名黑信，何必非等葛大麻子呢？差半天，其實就差對頭六個時辰哩。”

騎客低頭沉吟，敲桌子核計道：“這么辦，明天過午還不算晚，你們二位姑且候他一候。葛麻子若是過午還不回來，你二位就替他去。”曹、李二人哼了一聲，騎客忙道：“我可不是瞧不起二位。你二位擔(dān)當(dāng)?shù)氖赂o。宋大哥，你得折回蛇頭塢。你要曉得獻(xiàn)贓更是險事。你的武功很好，何必舍其所長，做這斗心路、玩眼色的把戲？”騎客接著說：“還有曹五哥，你也有更沉重的擔(dān)子。現(xiàn)在咱們頭兒都已退往淮北，咱們這里的伏線全沒用了，你得給各處卡子送信，教他們預(yù)備收。我這里有一張圖，畫著應(yīng)退應(yīng)送的線路地名，你可以看看記下來。現(xiàn)在官軍云集，鏢行在各處排搜。咱們的人得躲著他們走。曹五哥，這得看你的。”

曹五點了點頭道：“不過這個還可以緩。”騎客道：“那自然，還是送信告密獻(xiàn)地圖緊要。”騎客把四路投書的人大致派定，又將那黃布卷拿在手中，指告眾人道：“這東西是隨著北路這封信的，二位記住了，千萬別弄錯。”曹五道：“這是什么？”騎客隨手打開，就燈光一展。黑砂掌一看，不由瞪了眼；這分明是一桿鏢旗，黑漆桿、紅綢底、青色飛火焰、金線刺繡，環(huán)列金錢，分明是十二金錢鏢旗。

騎客指這金錢鏢旗道：“這旗跟這一封信同遞，別弄擰了。”眾人忙道：“信里說的是什么，我們看看行不？”騎客道：“這個……諸位看了，得跟沒看一樣才行。我們必得照計行事，誰也不要獨出心裁。誰要是掉花招，另要露一手，大轍一錯，咱們可就對不起人了。我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教咱們怎么辦，就得怎么辦。他們老哥五個認(rèn)定此時非獻(xiàn)贓不可，咱們就得隨著大流走。”言外的意思，是怕眾人見財起意，不肯獻(xiàn)贓，倘或發(fā)書見圖，挖包抵盜，就不夠江湖道了。

眾人對燈起誓，決遵公意。立刻燈影一晃，騎客向屋主要了一根簪，把已封的四封信輕輕拆開，把那可以傳觀的給眾人看了。至于埋贓密圖，仍扣在信筒內(nèi)，請大家不必索看。誰看了，誰倒多擔(dān)一份責(zé)任。

舍中四個人齊看這封告密信，喃喃地罵鏢客：“這群鏢行真不是東西，是怎的明訂決斗，暗結(jié)官兵，把武莊主傾在里頭，太不夠格了。對，對，這么獻(xiàn)贓嫁禍，不算咱們狠毒。他既不信，我就不仁，到哪里也說得過！”傳觀已畢，騎客對屋主說：“勞駕，有漿糊沒有？”屋主道：“沒有。”宋田有道：“有白面沒有？可以現(xiàn)打點。”屋主道：“白面倒有。”

屋主開面缸，取小勺，就火打漿糊。騎客把已拆開的四封信重新用漿糊封固。又叮嚀道：“諸位可記住了，千萬別投錯了地方。”原來這四封信全有副封，外面多包著一層，沒標(biāo)上款地名，所以怕投錯。這時茶已泡好，夜肴也做熟，騎客匆匆吃了些，立即告辭。重囑同伴多加小心，然后飛身上馬，投奔了他要去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李郁文打點小包，也頓時步行上路，折回蛇頭塢。五個人走了兩位，屋主一位，還剩二位，把密信、鏢旗打包包好，關(guān)門上閂，熄燈上床。曹五和宋田有決計挾書自投，一獻(xiàn)身手，何必苦等葛大麻子？葛大麻子有何本領(lǐng)？兩人商商量量，不很服氣。又罵了一回俞劍平和鏢行，漸漸瞌睡蟲來到，兩個人呼天扯地，枕包而睡，不覺東方已白。

等到次早辰牌已過，兩人起床，打呵欠，揉眼睛，渾身酸懶似的。催屋主做早飯，吃飽改裝，立刻提包上道投書。卻不知上了大當(dāng)，包中書信已被人調(diào)換了！他二人仍不信葛大麻子比他兩個加在一處還強。他二人上了當(dāng)，誤了事，到了還不曉得。

他們?yōu)榫瘓笏鸷常麄儧]留神隔垣有耳，附窗有黑砂掌一只眼睛。

他們走的走了，睡的睡了，窗外窺伺的黑砂掌不客氣，抽出火折子，點著薰香，把薰香吹入草舍。然后現(xiàn)身，撥窗入舍，公然點亮燈。由宋田有枕下抽出那個小包，掣出那兩封信。就燈影下，公然坐在椅子上，拆封疾讀。讀畢吐舌：“好厲害的豹子！他竟倒打一耙，獻(xiàn)贓給官府，反咬鏢行一口，告發(fā)同謀！”

黑砂掌眼光四射，心思象旋風(fēng)一轉(zhuǎn)，盜書而走是不妥的，豹子還可以再寫。黑砂掌要竄改書辭，而又時有不暇。他頓時決計：“這兩封信，爺爺應(yīng)該給他調(diào)換一個過！”

這兩封信，一封投給淮安府，是獻(xiàn)贓嫁禍的告密書；一封投給胡孟剛，是示威泄忿的公開信。按次第，告密書先發(fā)，公開信后投。上款不同，內(nèi)容過異。黑砂掌呵呵一笑，托梁換柱。

告密書更附地圖，黑砂掌抽出來，草草過目，疊好、揣在自己身上。從草舍尋取一方白紙，裁得一般大，先納入原信封。信上說到埋贓的地名，匆遽中也用指甲給挖下來。

桌上有現(xiàn)成的漿糊，黑砂掌笑罵道：“娘個蛋，小子們給爺爺預(yù)備得倒齊全!”遂把兩封信辭重讀了一遍，照樣納入封筒。卻將告密書裝入公開信封中，將公開信裝入告密信封中。這一來陰差陽差，豹黨陰謀頓成笑柄！

黑砂掌軒眉一笑，照樣用現(xiàn)成漿糊封好。又提起那桿十二金錢鏢旗，想扣留，轉(zhuǎn)想不妙；大件易被查覺，恐泄機謀，仍用黃布裹好，和信件打入原包。收拾完畢，直一直腰，閃眼往床頭一掠，盯了三個睡漢一眼。三個睡漢如同死狗，中了薰香，鼻息咻咻。

黑砂掌做了一個鬼臉，挨過去輕輕給宋田有一個耳光，一搬脖頸，把原包仍塞在睡漢枕下。又作了一個揖，嘲道：“對不起，爺爺走了！”

陸錦標(biāo)躡足回身，滿屋搜尋了一回，探驪已然得珠，無物值得回顧。他熄滅了燈輕輕溜出。穿窗進(jìn)來的，照樣穿窗出去。出了屋，出了院，出了村，立刻一伏腰，如箭脫弦奔向蛇頭塢，要先一步趕在李郁文前頭。

黑砂掌精神百倍，如肋下生翅，如足底生云，一點不勞累，果然趕過李郁文，先一步到達(dá)射陽湖蛇頭塢。

一到蛇頭塢，黑砂掌急命俞氏二徒楊玉虎、江紹杰分兩路尋找俞、胡，說是：“豹子埋贓之地已得。”催俞、胡趕快率眾來，“何須逐豹，起贓最直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