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偽扮采花女賊施毒計 空操利器羽士中陰謀

十二金錢鏢 作者:宮白羽


楊華這一番受辱出來,他更不管腳輕腳重,在房上一路行來,踩碎了好幾處屋瓦。楊華絕不顧下面人聽見聽不見,一氣越過四層院落,見已到華宅前院街門,便從墻頭翻下來,剛剛落到街心,忽從街門東、街門西,兩面墻頭上,飄然落下兩個人,向楊華叫道:“楊大爺慢走,我倆送給你一點東西,路上好做防身之用。”

楊華愕然回顧,來的正是那兩個小孩,一個提著彈弓、彈囊,一個提著豹尾鞭和短刀。楊華眼中冒火,冷笑道:“好好好,你們師徒是英雄!想不到我遠道慕名而來,竟遇見這等待承,也算江湖上少見的事!我楊華領(lǐng)教透了,容日補報吧。”他口里說著,把彈弓接取到手,且不顧刀鞭,一任它丟在地上;急拿起彈囊,挎在身邊,伸身待掏取彈丸。那彈囊已被用繩捆扎得十分結(jié)實。

那兩個小孩把小頭一晃,笑嘻嘻地說:“請吧!好心好意給你送來,你還要打送禮的么?”說話時,楊華已扯開彈囊。兩個小孩早翻身,嗤嗤地捷如貍貓,竄上墻頭,忽地走了。忽又探頭往下望。

楊華恨極,扣上彈丸,急將弓一曳,陡喝道:“休要張狂,看彈!”“嗖”地一彈弓打去。只見那小孩驀然將頭縮回去,翻落到墻里邊,齊聲叫道:“哎喲,沒打著!”

玉幡桿楊華又取出數(shù)粒彈丸,待施展連珠彈法。那兩個小孩卻非常乖覺,隱聽得笑聲漸遠,竟不出來了。

楊華恨恨地拾起刀鞭,面對華宅長墻,怔了一會,頓足道:“想不到我楊華遭此奇辱,但得我有三寸氣在,誓報此仇!”說罷回店,時已四更將近。楊華越墻進店,只見屋門依然倒扣。到屋內(nèi)點上油燈,照看了一遍;在床底下舊藏行李、刀弓之處,另外多了一個包袱。楊華十分驚異,急忙提出來一看,是一份禮物;正是楊華強送給華風(fēng)樓的,如今被人家退回來了。

楊華氣忿忿把禮物擲在一邊,又將彈弓、彈囊、刀鞭放在桌上,逐件看過了。把彈囊打開一看,卻除了百十粒彈丸之外,還有三粒鐵蓮子和一錠銀子。這三粒鐵蓮子,乃是前歲初逢岳父鐵蓮子柳兆鴻,拜師認(rèn)徒時,承柳老贈給的,上面都刻著蓮花瓣。原本收藏在包裹中,這時在彈囊中發(fā)見,一定是在楊華暗入華宅時,華老也暗派人,到店中搜檢楊華來了。(楊華卻不曉得有這三粒鐵蓮子,才解去華老不少疑猜。不然的話,更要吃虧了。)還有那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十兩,這自然是華老按江湖道上的規(guī)矩,拿來資助楊華的。楊華對此更難忍受,忿忿地把銀子丟在一邊,一倒頭,和衣臥在床上。

楊華歇息不過一個時辰,天已大亮,便起身招呼店家,打水凈面,盤算著處置這錠銀子的辦法。初想留起來,作個終身恥辱的紀(jì)念。繼又想,還是擲還華老,莫教他小看自己,但又無顏再登華門。忽然他想起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把這一錠銀子,全數(shù)買了許多壇米醋和臭蝦醬,告訴鋪家,明天把這一批貨,送到板井巷華家。

在清初葉,貨物都賤。這四五十兩銀子的米醋和臭蝦醬,真?zhèn)€是洋洋大觀,堆積起來足占半間屋,用貨車送,也得兩輛車。那醬房主人自然覺得詫異,說:“華老先生買這些東西做什么?莫非你老聽錯了?”楊華說:“掌柜的,你不用管,這自然有特別用項。”遂將那錠銀子拿出來,教掌柜的先把貨款收清,然后道:“這是華老先生的親戚定下的,不過放在華宅暫存。你們送貨時務(wù)必說清楚了,教他們收下。告訴他們錢早付清了,要緊要緊。”

楊華自以為辦得很挖苦,稍泄胸中的悶氣。這才回轉(zhuǎn)店房,算清了店賬,離開山陽。

冒昧投師,竟遭奇辱。楊華在旅途上踽踽獨行,過去事不由得一樣一樣兜上心來。想起柳氏父女,到底把自己看得很重,岳父柳兆鴻對于自己,更是垂青格外,愛惜之至。一見面便許收徒,甫半年便以愛女相許。兩相比較,這華風(fēng)樓更是可惡之極!

但是可憾者,乃是他那未婚妻柳研青,嬌癡倔強,尤其是說到呼延生那幾句話,刺耳錐心,終不免耿耿于懷,拂之不去。如今自己身在陜省,意外受辱,更無顏重返鎮(zhèn)江了。聽人說,那個呼延生原籍是湖北孝感人??墒沁@個呼延生是否逃回故鄉(xiāng),尚未可知;但自己若不一見此人,胸中疑云,終不會釋然的。

情深則妒重,妒重則偏多猜疑。此日的楊華,正和柳研青乍睹李映霞時是一般心理??傊?,青年男女往往一墜情網(wǎng),便自尋苦惱了。

楊華當(dāng)晚落店,飯后挑燈,悶懨懨地盤算自己的行止,決計要南游湖北。一來未婚妻“女俠柳葉青”是先在兩湖成的名,就此可訪訪她的為人。二來也想探探呼延生的底細(xì)。再者自己借此在外盤游一年半載,也可以挫挫柳葉青的嬌性,轉(zhuǎn)轉(zhuǎn)自己的顏面。

楊華打定主意,便由陜南走水路,徑入湖北。不意楊華少年氣盛,這一番情場失意,又逢奇辱,更兼仆仆風(fēng)塵,懊惱過度,在旅途上竟懶怏怏的初患感冒,嘔吐暈船,后又轉(zhuǎn)了其它病。楊華終于舍舟登岸,在客店中病倒,直纏綿了兩個多月,才見起色。于是又將身邊所帶珍物,變賣了一些。他不再坐船,改由旱路慢慢地走去。

這一天未牌時分,到達湖北光化縣老河口地方,下一站便是樊城。這一站很長,足有一百三十多里。楊華病體初愈,不愿過勞,打算尋一家好些的店房,歇息一天再走。這老河口地方不大,卻是水陸碼頭,倒也很熱鬧。楊華一路尋找,見街南有座大店,似乎很排場,便趨奔過去。將近店門,忽然迎面奔來兩匹健騾。前頭那一匹,騎著的是一個婦女,頭上青絹包頭,齊眉掩鬢,穿一身青緞夾衣,背后有一個長條包袱,系在鞍后;弓足踏鐙,纖手提韁。后面騎騾的是一個壯年男子,戴一頂大帽,掩住面孔,自鼻以上看不甚明;身穿藍長衫,青褲皂鞋。兩匹騾一前一后,很快地走到大店前,那女子驀地扭頭一顧,把韁一勒,抬頭看了看店匾,匾上寫的是“聚興客棧”四字。楊華此時恰好也到店前,只聽那女子喝了一聲:“吁!”

南方婦女騎牲口的很少,這女子的風(fēng)姿頗引人注目。楊華不由抬頭,看這女子面色微黑,黑中帶俏,直鼻小口,眼波四射,另有一種豐韻。這女子在店前略停了停,把馬鞭往后一掄,竟驅(qū)騾走過去。那后面騎騾的男子卻倏然翻身下騾,把韁繩一搭,搶步進了店門。店伙們上前招呼:“客人住店么?里面有干凈房間。”便要過來接牲口,那男子搖頭道:“掌柜,我們不是住店,是找人的。有一位玉皇閣羅道爺,可住在你們這里么?”店伙道:“倒是有一位道爺住在這里,我給你老問問去。”說話時,那店伙來到柜房,那客人也跟著進來。店伙隔著窗門,問那司賬先生道:“咱們店里住著一位玉皇閣羅道爺么?”

那司賬先生看了看店牌,說道:“西跨院六號,住著一道爺,可不姓羅。”那客人忙問:“這位道爺可是個白胖子,短短的掩口胡須么?”司賬先生回道:“不是,是個黑胖子,身量很高,一部連鬢胡子。”客人又問:“他可是背著一把寶劍和一個大葫蘆么?他住在幾號?”管賬的說:“倒是有把寶劍,可沒有大葫蘆,是住在西跨院六號??腿四憷系纫坏?,我叫伙計給你問一聲去。”那人把眉一舒,忙道:“不用問了,大概不是我找的那一位。這一位姓什么?哪一天來的?”司賬說道:“昨天剛到,店簿寫的是一塵道人,不知姓什么。”那人道:“哦,不是,不是!麻煩你,我再往別處找去吧。”那人慌忙走出去,飛身上騾,急馳而去。

玉幡桿看這客人匆忙的樣子,倒也不甚理會。只是這個客人年約三旬,肩闊腰圓,四川口音??此叩妹艚蒡E快,好象是個常出門、會武藝的人。楊華暗道:“此人和那個女子大概是一路的?”當(dāng)下便叫店家給自己找了一個單間,是北正房的西耳房。楊華凈臉吃茶,飯后休息一回,天氣尚早,打算要到街上逛一逛,遂吩咐店伙把門鎖了,緩步出店。這鎮(zhèn)甸街市不大,楊華只走了半個時辰,就已走盡,便信步徜徉回來。忽然背后有兩個雄赳赳的男子,手持木梃,挑著行李,大撒步走來。腳步很快,一眨眼已走到楊華前頭。這兩個男子全是短打扮,穿一身藍布夾褲褂,卻是嶄新的,扎裹腿,穿沙鞋,一高一矮,一直走入聚興客棧去了。

楊華是飯后消食,走得很慢,徐徐地行來,將到店門,忽聽店院中一片喧嘩。楊華詫異,緊走幾步,到里面看時,原來是剛才碰見的那兩個穿短衣的客人和店伙吵架呢。這兩人氣勢洶洶,口口聲聲說店家欺負(fù)他是異鄉(xiāng)人。別個伙計和司賬先生以及店中客人出來勸解。楊華聽了半晌,才聽明白,這兩個人要找聚興客棧西跨院六號,姓黃的販木材客人。店家告訴他:“六號沒有這人。”兩個人卻不信,道:“我們不是打架。不過是找姓黃的要賬,你們做什么替他隱瞞?”偏偏六號住的那位客人已經(jīng)鎖門出去了。這兩位越發(fā)起疑,非要店家替他開房門進去看一看不可。這兩人說:“我們又不是拿他的東西,不過看一看就完,你們店里頭的人只管跟我進去。只要我們認(rèn)清是不是他的鋪蓋、網(wǎng)籃,我們就放心,不怕他溜了。”

店家當(dāng)然不敢擅開客人的門,正鬧著,忽然聽見后面咳嗽了一聲,聲音深洪。楊華回頭一看,只見從店門走進一個道人,年約六旬上下,頭發(fā)漆黑如墨,頂心挽起一個發(fā)纂,綰著木簪,紫黑臉膛,兩道濃眉,一雙闊目,通鼻???,一部濃髯掩及胸前,兩太陽穴凸起,從眉宇間流露出一股剛毅之氣。穿藍道袍,青護領(lǐng),腰系杏黃絲絳,垂著二尺多長的燈籠穗,白襪雪鞋,高打護膝,背著一把寶劍,卻用黃布套裝著,步履從容地走進院來。

那店伙一見道人進來,齊說道:“好了,好了,客人你就別鬧了,這不是六號住的客人回來了么?你看人家可是木材商人么?我們沒有冤你吧。”那兩個人一齊側(cè)身,看了一眼,侉聲侉氣地互相顧盼道:“咳,敢情真沒住著黃老才呀,俺們可是瞎鬧了。掌柜的別過意,是俺們多疑了。俺只當(dāng)黃老才躲了俺們呢。黃老才既然沒在這里,俺再到別處摸他去。這玩藝太可惡了,竟躲俺行么?還欠俺二十七串錢呢。”兩人嘟噥著撤身便走。那道人眼光一閃,上下打量二人,微然一笑,舉手問訊道:“二位施主慢走,究竟是什么事?”店伙忙學(xué)說道:“是找錯了人的,事情已經(jīng)完了。”道人雙眉一挑道:“找錯了人?又和六號不六號有什么相干?施主請回來。”那兩個客人連頭也不回,出離店門,急急地去了。

道人把院中看了一轉(zhuǎn)。看到楊華,竟注視了一眼,然后回頭來,看望二客的背影。他回轉(zhuǎn)身來,叫店伙開門,仍是追問二客究為何事吵鬧。店伙說:“他找六號姓黃的。我們說六號沒有姓黃的,六號住的是一位道爺。他們不信,說姓黃的躲了,是我們給他瞞著。你老一回來,他自然不疑心了,其實沒有什么事。”

道人聽罷,哼了一聲,眼光一掃,便吩咐店家點燈,沒事不必再來驚動。道人掩上門,遂將背后寶劍解下,道袍也脫去,在床上盤膝打坐,閉目養(yǎng)神,那把寶劍放在手頭。

那一邊,玉幡桿楊華閑看了一回,也就回房歇息著去了。到二更以后,楊華便將長衣脫下,只穿著小衣,躺在床上,漸漸睡熟。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時辰,忽然驀地一驚,楊華翻身坐起;側(cè)耳一聽,房上嘩啦地一聲響,跟著一聲斷喝道:“鼠子大膽,我山人早就候著你了!”聲音深洪,恰是那道人的口音。楊華倏然想起,恍然有悟道:“唔,是了,我且看一看。”慌忙地跳下床,開門便往外闖,忽又一想道:“且慢,我怎的這么沒改性!”急急地從枕下抽出刀鞭,在黑影里摸著彈弓彈囊,急急地佩帶好,輕輕拉開門,快速縱出,店院中已沒有一點動靜了。楊華急搶到西跨院六號,六號房門扇交掩,燈影沉沉,悄無人聲。楊華忙舐窗一窺,果然這房中一燈如豆,那道人已人劍俱渺。楊華退轉(zhuǎn)身來,四面一顧,急一頓足,竄上房頂,向外張望。只見一條高大的黑影,如箭似地向東馳去。他更引目東望,恍惚見極東頭,渺渺茫茫,也有一條人影,兔起鶻落,奔躍如飛。這兩條黑影,一前一后,一奔一逐,轉(zhuǎn)眼間,沒入夜氣之中。少年多事的楊華挾弓插鞭,也立刻展開飛行術(shù),跟蹤追去。時候正是三更。

原來這后邊追趕的高大黑影,不是他人,正是那六號房的寓客,背劍的長髯紫面道長,所謂云南獅林觀一塵道人便是。白天的那兩個找錯人的行客,已經(jīng)引起一塵的注意。其實,旅店中人來人往,打聽人,找錯了人的事,乃是店中常有,一塵道人并不理會。但這兩人的四只眼睛卻有點古怪:這兩個人側(cè)目旁睨,眼光是那么銳利,見了一塵,卻又流露出虛怯的神色來,那匆匆一走,更顯得可疑。而且一塵道人已經(jīng)分明看出,這兩人全是會武功的。一塵道人不動聲色,進到店房,閉目打坐。心靜耳明,身在屋中,精神早已照顧到外面。

等得三更以后,猛然聽見房上微微一響,一塵道人取劍在手,斷喝一聲,立刻從床頭一躍出窗,翻窗一掠上房。他站在房頂上,閃眼一看,果見數(shù)丈外,一個夜行人全身黑衣,背插兵刃已從西跨院廂房上,竄到楊華住的北正房上;又從北正房上,竄鄰院墻頭;更從墻頭跳到街心,那身法倒也異常矯健。一塵道人手捻長髯,眉峰微皺道:“唔,這究竟是干什么呢?”復(fù)閃眼往下看去,只見那人跳到街心,頭也不回地往東跑去。一塵道人道:“這不是白晝那兩個人,莫非是過路的夜行人么?”遂飄身來到街心,把口唇一撮,輕輕打了一個呼哨。那夜行人只略停了停,好象并不理會,依舊地穿街走巷,直奔東北。一塵道人覺得奇怪,道:“這到底是干什么的?莫非要在此地做案?……也罷,且追下去看看。”他立刻將背后的劍穩(wěn)了穩(wěn),腰間絲絳緊了緊,一貓腰,也施展開夜行術(shù),如箭脫弦,從后面跟蹤追下去。

那夜行人腳程卻也可以,一路行來,倏已走出四五里地。只見那人離開街市,竟奔向前面一座小小村落。一塵道人不即不離地綴著,心中尋思道:“卻是怪事!這種小村人戶寥寥,決沒有富厚之家。象這個人,有如此矯健的身手,怎會照顧到這里?”他思索著,只一轉(zhuǎn)瞬間,那夜行人已進入村口。這村舍過于疏落,村口只有一帶竹塘略可隱身。一塵道人要暗窺此人動作,便隱在竹塘后,暫不追蹤。不意此人在村中并未怎么停留,似略一巡視,便翻身飛奔村后。

一塵道人笑道:“這個賊一定沒有踩盤,必是出來撞彩。我倒要看看他,放著大市鎮(zhèn)不走,單單光顧這荒村,究為何事?”一塵道人身法迅快,急飛身竄出,繞著小村,前前后后踏看了一遭。忽見此賊又改了方向,竟又奔西北方向而去。這一回,那人的身法比適才更快,乃至一塵道人繞回來,再尋找賊人的蹤跡,竟已渺然不見。一塵道人不禁悵然自失道:“幸而我是無聊消遣,若果有心要跟綴著他,只這區(qū)區(qū)小村,反把人綴丟了,傳出去真是大笑話。”一塵道人天性剛毅,一定要把此賊的蹤跡根究出來方才釋然。遂展眼向四面尋了尋,選擇一個居中的地點,輕輕地縱上茅舍,他就在上面攏住眼光,往遠處眺望。夜色沉沉中,秋風(fēng)微蕩,哪有什么人蹤?只偏北兩三箭地外,黑影茂密,是一帶柳林。一塵想:“莫非此賊穿林而過,竟已溜了么?但是我卻不信他會脫出我的眼下。”他正游目四望,忽然間聽見一個嬌柔的呼救聲浪斷斷續(xù)續(xù)傳到耳畔。夜靜聲稀,分明聽出是“救命”二字。

一塵道人不覺愕然!急低頭尋聲四顧,這聲音就在近處,從西邊一所孤零零的竹籬茅舍中傳出來。茅舍小窗,燈光閃爍。一塵道人道:“這燈光剛才卻沒有。”再側(cè)耳傾聽,隱隱有女子的驚懼啜泣聲音,夾雜著一個異鄉(xiāng)的壯年男子的叱喝聲。一塵道:“不好,這一定是……”驟然間,那嬌柔的語音一揚,喊出“有賊,殺人啦!救命”!

一塵道人勃然大怒,急飛身縱到平地,如飛燕似地掠到茅舍前。三間茅舍,一段竹籬,一塵道人確記得剛才從此踏勘過,起初并沒有燈光;而此時卻燈光閃映著,小窗上顯露一個影影綽綽的高大人影。一塵道人道:“是了。”輕輕躍過竹籬,果然屋中有啜泣哀告的女子聲音,歷歷聽見道:“好漢爺爺饒命!首飾錢都在箱子里呢,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只求你老開恩,饒了我吧!”跟著聽“嘩啦”一聲響,一個粗暴男子腔調(diào),發(fā)出怪聲邪氣的笑聲,道:“小寶貝,我要的就是你嘛!你那點東西,大爺我不稀罕。告訴你,你遇見了我,這是你的便宜。大爺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身子,不要你的錢。你只要給我痛痛快快地樂一夜,大爺不但不要你的錢,我還給你一副金鐲子。來吧,寶貝,麻麻利利的,別害羞。”跟著聽得吱吱一陣竹床響動,又忽拉的一聲,似撩帳子掀被。那男子發(fā)出狎昵的哼聲,那女子卻怪叫起來,大喊著:“救命!”“殺人啦!”那男子怒斥道:“小妮子,你敢喊,你敢掙奪,大爺弄不死你?”語調(diào)越來越難聽,那女子喘息著,不住地哀告。哀告聲音低啞,似被兇焰懾住,又象堵住了嘴。床笫之間,發(fā)出難聽的吱格聲。

一塵道人怒發(fā)沖冠,略略地窺窗一望,但見一暗兩明的三間茅舍,暗間臥室,一盞油燈挑得很亮,已冒起很高的煙焰。破桌舊箱,是清貧人家。后窗高高支起,靠墻橫陳著一張舊竹床,床上面支著破舊蚊帳,也不知經(jīng)過多少年月,熏得帳色灰黃,又漏著好幾處破洞。那帳簾一邊低垂,那一邊卻高高掛起。床里邊有著一個紅唇粉面的少婦,頭罩藍巾,胸襟微啟,燈影里仿佛姿容很美。她雙手拉住一條半新的紅夾被,緊緊裹住了下體,只露出兩只小腳來,穿著大紅軟底睡鞋,顫抖抖地正與那個男子掙扎支持。那男子就站在床前,頭向里,看不清面貌。燈影里但看見黑絹包頭,一身青色夜行衣靠,下打裹腿,背插明晃晃一把鋼刀??瓷聿氖荻L,又不似一塵剛才追逐的那人,卻正嘻嘻地笑著,伸一只手來抓女子的前胸,另一只手抓著女子的腳,似要往床邊拖拉。到底女子力氣懦弱,竟被按倒床頭,只一雙小腳亂蹬亂踹,口中發(fā)出驚恐的狂叫,卻已喘不成聲,由驚恐轉(zhuǎn)成怒罵,道:“你敢作踐人!賊子,你殺了我吧!”又驀然喊道:“殺人啦,救命呀!”

那男子似怕人聽見,眼往窗外瞥了一下,猛地一回手,掣出刀來。一手持刀,一手叉住女子的咽喉,口中罵道:“小妮子,找死!我教你快活。”那女子頓然住聲,似已失去抵抗的力量,那男子便動手拉脫女子掩身的被單。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塵道人霹靂也似一聲暴喊:“萬惡的淫賊敢來采花,看我寶劍斬你狗頭!”倏然間,一回手,掣劍柄“嗆啷”的一聲,寒光劍出鞘。見雙門交掩,一塵道人一抬腳,“嘭”的一下,門閂“咔察”一聲折斷,門扇撲地倒翻在地上。一塵飛身竄到里邊。

那賊只回頭一瞥,驟將刀往帳內(nèi)一遞,那女子失聲慘嚎了一聲,竹床上一陣亂響,賊人突翻身出房還刀,口中罵道:“好惡道,敢壞大爺?shù)暮檬?”迎門猛向一塵道人一刀刺來。那賊人手法很快,出乎意外。“可憐拒奸貞婦,竟遭毒手!”一塵道人咬牙恨怒,見賊人刀到,躲也不躲,反搶步前沖。寒光劍青光一繞,兩刃雙鋒正要相支;哪知這賊卻乖覺,早一撤步收刀,突然翻身,竄進了臥房。一塵道人冷笑上步,刻不容緩,追到臥房。臥房門的門簾已被賊人扯下一半,一塵順手一劍,將門簾削落,風(fēng)撲燈搖,臥房中,床頭上,那個拒奸女子滿床亂滾,帳簾半落,僅見纖足亂蹬。一塵道人只一瞥,料想此女必已刀傷要害。一塵顧不得救人,挺劍直取淫賊。

那淫賊好快的身法,才一進臥房,早已竄出窗外,卻隨手把已開的窗扇“呱達”地放下來。一塵道人目光一閃,這窗前擺著一個凳子,知是賊人預(yù)備的出入之路,賊人必是蹬著凳子逃出去的。一塵道人腳不沾地的竄上窗臺,為防賊人暗算,將身往屋墻一隱,劍交左手倒提,伸右手掀起后窗,微一用力,“咔察”一響,把窗扇扯落下來,趁勢將窗扇砍出去。自己這才按窗洞,向外一探,果然聽見外面暴喊一聲:“好雜毛!”“刷”的一聲,從斜刺里打來一物,一塵道人眼光充足,早曉得賊人有這一著,只微微一偏臉,便將暗器讓過。這暗器才過,一塵手一按,正待趁勢竄出,不想窗外暗器從對面,從側(cè)面,如雨點似分兩路打來。窗臺下,墻根底,更有一把尖刀一閃,往上扎來。一塵道人詫然,卻不慌不忙,倏閃過暗器,劍早交到右手,往下一掃,“噌”的一聲,將賊人兵刃削斷。

就在這時候,后面床頭忽起異聲,一塵道人眼注前方,耳聽四面,驀然覺得后面情勢不對,急側(cè)身回顧,一件岔事當(dāng)前出現(xiàn)。

但見那險被賊污、拒奸負(fù)傷的少年美婦,突然從床頭竄起,將掩身大紅被單一抖,頓時站起來,并不是沒穿衣服,卻露出全身的窄裝緊褲,腰系青絲帶,肩挎豹皮囊,左手從被下抽出一把明晃晃尖刀,石火電光一般。右手早帶著一個赤皮套,皮手套里早捏著一物,牙一咬,突然向一塵道人發(fā)手打來。斗室狹小,前后夾攻,而且是事出意外,一塵道人道得一聲:“不好!”倏然倒翻身,急從窗臺向墻角一竄。哪里來得及?那少年美婦一物擊來,一塵道人措手不及,未等落地,懸空一閃,僅僅地躲開臉面,肩背后熱剌剌著了一下。因為是暗器橫截,相隔太近,才三五尺。

一塵道人恍然大悟,才知一片豪俠之心,仗義拔劍,除淫賊,救貞婦,反而誤中了惡毒賊人的圈套:“假采花”計。那個女子乃是賊人的同黨!那女子好生歹毒,剛發(fā)出兩件暗器,早刀交右手,趁一塵道人應(yīng)付不暇,惡狠狠邁進一步,刀尖直取一塵軟肋,口中嬌罵道:“一塵賊道,今天姑奶奶送你上西天!”

一塵道人面寒似鐵,怒發(fā)如雷,恨叱道:“好賤婢,出這下賤的詭計,我豈能饒你!”提一口氣,把渾身筋力一繃,肩胛后的暗器嗤地迸落于地,是一顆毒蒺藜。立刻,他右腳往前一上步,“巧女穿針”式,寒光劍朝那女子左肋扎去。那女子急撤刀往下一劃,打算用抽撤之力,把一塵的劍震開;不碰劍鋒,向劍身上一搭。哪知一塵道人見這女子身手十分矯捷,并不容她換式,左手劍一領(lǐng),變招為“乘龍引鳳”。好厲害的劍術(shù),刺咽喉,掛兩肩,“刷”地掃過來。這女子往下一縮身,刀也往外一展,“老樹盤根”,向一塵雙足斬來。一塵道人“倒踩七星步”,就在這不足方丈之地,左腳往后一滑,左臂的肥大袍袖一拂,滿屋生風(fēng),劍隨身轉(zhuǎn),“倒灑金錢”,寒光一閃,那女子再閃躲,哪里來得及?只聽“噌”的一聲,刀折兩截,寒光劍趁勢又一掃,那女子“哎喲”一聲,頓覺得頭頂上寒風(fēng)一掠而過,絹帕頭發(fā)紛紛削落,一時鮮血披面。她嚇了個亡魂喪膽,粉面焦黃,用盡力把手中半截刀向一塵一砸,急縱身往外一竄,口中狂喊道:“你們快來!”

一塵更不容情,將身軀微側(cè),輕輕用劍一撥,把女子的半截刀打落地上。劍鋒往外一展,“流星趕月”式,復(fù)向女子的背后刺去。這一招剛剛?cè)龀?,猛聽窗外喝了聲?ldquo;打!”颼的一縷寒光,穿窗而入,直撲到一塵右太陽穴。好個一塵,他往前一低頭,劍翻轉(zhuǎn)來一撩,“當(dāng)”的一下,把一支鏢打落。鏢的余勢未衰,直奔到窗頂上。那女子乘勢逃出門外。一塵切齒道:“賤賊婢,哪里走!”一頓足,毫不遲疑地跟蹤而出,緊緊追去。

此時一塵道人已覺得右肩胛由灼熱忽然麻癢,心知不好,已中了那女子的毒藥暗器。一塵道人咬牙痛恨,想不到一世英名,竟為宵小所乘。若按此時的傷勢,應(yīng)該立刻退讓,作速設(shè)法治傷為要。只是他一向自負(fù),又加縱橫江湖數(shù)十年,從未挫敗,也未遇過敵手。此次無意陰溝里翻船,竟敗在一個女人手內(nèi),真是生平從來未有的奇恥大辱!更不肯栽在幾個無名小輩的眼前,落個負(fù)傷逃走之名。他一心想誅卻女賊,暫泄胸頭之恨,然后放寬余賊,等傷處治好,再尋鼠輩算賬。卻不料賊人狡惡已極,早定下趕盡殺絕的毒計。

當(dāng)一塵緊追女賊時,那女賊再想不到一塵道人負(fù)傷之后,尚這么厲害。她一面披發(fā)狂奔,一面撮口唇,慌不迭地連打呼哨,尖聲喊道:“暗青子喂著了,老合們趕緊圍上他。我已經(jīng)是拋青子,掛彩了!”一塵是數(shù)十年老江湖,什么唇典切語不曉得?知道這女賊說的是“暗器已經(jīng)打中了,叫同黨趕緊往上圍攻”。又說她自己“已經(jīng)拋兵刃,受傷了”。一塵道人一聞此言,心知賊人成群結(jié)黨地暗算自己,越發(fā)地怒不可遏,非要手刃此女不可。他仗寒光劍,兔起鶻落地緊追過去。

這女子驚慌萬狀,拼命逃走。一塵道人一劍跟一劍,青光閃閃,只在女賊背后弄影。這女賊不斷地打呼哨,喊接應(yīng),兩只小腳如飛竄逃;且跑且掏豹皮囊,把毒蒺藜一個跟著一個亂打出來。一塵焉能再容她打著?一塵此時四面八方,早全留了神。果然這女子才竄出屋門,立刻有一個男子,怪喊一聲,掄七節(jié)鞭,從屋門旁橫截過來。一塵道人只一閃,刷地一劍,七節(jié)鞭“吧達”的一聲,五節(jié)飛落于地,賊人手上只剩兩節(jié)。一塵倏地旋身兜襠一腳,那男子“哼”的一聲,直跌出一丈多遠,倒地不動了。一塵連看也不看,只眼光一閃,見那女子已奪路搶奔院門。一塵道人輕功絕頂,頓時一頓足,掠空一躍,超越在女子之前,把去路堵住。這女子象鼠避貓似的,越害怕,越慌張,越跑不開;連打出七八個毒蒺藜,全被一塵橫劍彈飛,險些反傷了自己。這女賊竟被一片劍光裹在當(dāng)中,急得她想跳墻橫逃,卻連頓足作勢的空也沒有,不住地狂呼亂轉(zhuǎn)。

一塵身雖負(fù)傷,提住一口氣,依然生龍活虎一樣,驀然地一劍刺去。那女子銳叫一聲,往后倒竄出好幾步;腰肢閃了閃,竟倒在地上。一塵濃眉一聳,揮劍要取那女子的首級。就在這時候,忽然墻頭大叫:“師姑不要慌,賊道著打!”頓時如暴雨飛蝗,飛來一陣暗器。一塵道人唯恐這些暗器也或有毒,不敢大意,急一疊腰,橫竄出兩丈多遠。那個女賊趁此得了活命;但右肩上已被寒光劍劃著一點,當(dāng)下鮮血迸流,把她嚇了個亡魂喪膽。那墻上的兩個男子連放出三支鏢、兩支袖箭,一個使鐵拐、厚背折鐵刀,一個使巨斧,已如飛地竄下,橫截過來。那使鐵拐的男子開口罵道:“雜毛,你仗你那把破劍,恣情殺害,武林中人對你懷恨已非一年。今天太爺們?yōu)榱私系牧x氣,略施小計,賊道你果然上當(dāng)。賊道,你的鬼聰明哪里去了?今夜教你嘗嘗太爺們的手段,太爺們不掏出你那狼心狗肺來,也對不起死去的英魂。”說時掄拐上前,與那使雙斧的男子,要雙雙夾攻一塵。

黑影中看不清面貌,但一塵道人神光充盈,也能恍惚辨出一二。聽說話的語音,雖然改了腔口,卻分明是白晝錯找了人的兩個短衫侉漢。一塵知道賊黨來者不止一人,雖然負(fù)傷,依然不懼,如獅子一般,怒吼一聲道:“鼠輩,休得張狂,有膽的報個萬兒來,我山人劍下不斬?zé)o名小輩。”那兩個男子剛要報字號,只聽后面一人石破天驚地喝了一聲道:“一塵賊道,你的死期已到!……”“嗖”的一聲,倏地從茅屋內(nèi)竄出那個長身男子,他夜行衣靠,背插單刀。他就是那假裝采花的青衣男子,此時卻將單刀收起不用,換了一根四十斤重的齊眉鑌鐵棍,從一塵道人背后,如飛掩擊過來。

這幾個人都有慣用的短兵刃,此時卻都不用;專為對付這把寒光劍,三個男子全換了重兵刃??梢姷眠@幾個人是處心積慮已久,定要把一塵置于死地。這幾人是怎樣的來歷,與一塵是怎樣結(jié)的仇,一塵道人直到此刻,還是如墜五里霧中。三人分三路,先后攻到。一塵道人閃身竄開,喝問道:“賊子你既要報仇,這也是好漢的本分,卻為何使這下賤詭計?你們哪一個是主使的,有膽的快快說出真情實話,我山人還你一個痛快。”

那使棍的橫眉豎目地罵道:“一塵賊道,你想想看,十幾年前四川道上,曾有一個人被你戕害,現(xiàn)在他的英靈不散,特來找你!你是出家人,一定懂得報應(yīng)循環(huán)。今天你的報應(yīng)到了,你要想逃活命,那是癡心妄想。一塵賊道,你仗著你那把寒光劍,削人兵刃,欺人過甚,死在你手下的人至死也不甘心?,F(xiàn)在天道好還,賊道你來看,二太爺這條鐵棍,就是專為伺候你來的。你要敢削,你就削一削看。這里還有我們爺幾個的鷹嘴鐵斧、鑌鐵單拐、折鐵鋼刀,你就挨個削吧!二太爺定要割取你的狗頭。依我說,休讓太爺費事,你趁早橫劍自刎,太爺教你免受好些苦楚。”說著鐵棍一揮,摟頭蓋頂,狠狠地砸來。那單拐、鐵斧也一齊蜂擁上前。

賊人這一席話,已明目張膽叫破,專為報仇而來。一塵道人倉猝之間,竟仍想不起結(jié)仇的緣由和仇人是誰。但見這三人口吻殘狠,手腕毒辣。一塵道人雙眉一挑,怒焰上騰,卻極力按捺下去。冷笑了一聲,倏地一閃身讓開,用劍一指,叱笑:“賊子且住!你為報仇暗算我,總算你有志道,情有可原。但是,你任設(shè)何種圈套陷害我,我都不惱,你卻與那無恥的賊婢,假裝采花,教江湖上仗義行俠的英雄,從此灰心顧忌,不敢搭救烈女貞婦。小輩,你天良何在?你以為山人身已負(fù)傷,你便可如意。小輩,教你試試山人的厲害!”一塵話未說完,那使棍的賊人早罵道:“該死的雜毛,你還做夢,想嚇唬誰?……”“嗖”地進身,出其不意,掄鐵棍當(dāng)頭砸來。

一塵道人果然不敢橫劍接架,卻只微微一側(cè)身,僅僅地讓過棍風(fēng)。立刻“白鶴亮翅”,左手掏劍訣,往左一分,右手劍也隨著倏向外一展。青光爍爍,直奔賊人的軟肋刺去。一塵道人劍術(shù)奇特,發(fā)招似慢而實快,輕飄飄毫不費力,卻難招架。使棍賊人竟無法躲閃,急忙左腿一撤步,右手的棍已落了空招。他趕緊用力往回一提,坐棍尾,揚棍梢,猛向一塵的寒光劍上一崩。他指仗這鑌鐵棍克著寒光劍。一塵倏然收招,賊人方將這一劍躲開。一塵道人氣納丹田,神明獨運,左手一領(lǐng)劍鋒,用“回身拗步”,“神鷹攫兔”,寒光劍斜劈下來。那賊急抽身撤步,一個敗式,寒光劍卻容不得他走脫,“嗤”的一聲,劍尖倏從敵人背后左肩頭,直劃到右肋。那賊拼命地往外一竄。一塵道人殺機已起,不留余地,掌中劍復(fù)往外傳遞,想將此賊立斃劍下。但猛覺得背后一股寒風(fēng)撲到,一塵哼了一聲,早已防到,便不撤招,趕緊右腳往外一滑,半轉(zhuǎn)身軀,劍隨著領(lǐng)過來,把門戶閉住。后面襲過來的,正是那使折鐵刀的,跟那使鷹嘴斧的二賊。他們的暗算全走了空招。但是,這卻救了使棍賊人的性命。那使棍的賊,夜行衣已被劃裂一長條,鮮血流了出來,這刀斧二賊立刻掄刀揮斧,搶上來迎敵一塵。

一塵漸覺右臂情形不好,咬一咬牙,突然把劍交于左手,反沖過來。將他那獨得秘訣,三十六路天罡劍,反手七十二劍,霍然地施展開來,直如駭電驚濤。這左手劍格外厲害不好招架,兩個賊走馬燈似地奮力攻擊,滿想磕飛一塵的劍,只苦于欺不進身去,反而時被青光逼得倒退。一塵道人盛怒之下,寒光劍一招緊似一招。剛才是妒惡救人之心勝,才意外遭了暗算;這時候卻是殲仇治傷之情切,寒光劍越發(fā)招快而手毒,招招專攻敵人的致命之所在,而且善于以攻為守,反客為主。賊人的招打來,一塵道人不躲不架,仗他身法的迅疾,專走先著,劍鋒一轉(zhuǎn),每于極兇險的招術(shù)下,窺隙截斬敵人持兵刃的手腕,突擊敵人必救的要穴,牽制敵人不得不撤身救招。這一來,兩個賊人反被圈在劍光之中,不能招架,不能進攻。突然間,一塵用了招“反手刺扎”,左手劍把那使鐵拐的人右胯點傷,一竄退出。使斧的賊人慌忙拼命擋住。那使棍賊人壯年驍勇,雖然背后受創(chuàng),尚不肯罷手,只裹了裹傷,掄棍二次打擊過來。一塵道人回身迎住。那使鐵拐的賊也縛住右胯的傷口,大罵著沖上來,三個人如旋風(fēng)似地圍著一塵亂竄。

一塵道人一口劍力敵三寇,片刻之間,三十六路天罡劍只施展了六七招,便連傷二寇。群賊上場的一共五人,先后竟有男女四人帶傷。那使七節(jié)鞭的賊人剛一對招,就被一塵踢著要命的所在,群賊不禁有點膽寒。三個賊刀拐斧棍上下夾攻,竟圍不住負(fù)傷毒發(fā)的一塵道人,反而手忙腳亂,且戰(zhàn)且退,已沖倒竹籬,殺出院外。忽然間,那個被削落發(fā)、中劍傷肩的女子,裹傷出現(xiàn),不知從何處也取出一條鐵棍來,對群賊哭喊道:“晉生,晉才,你們可賣命殺呀!小竇可教賊道踢毀了,你二師叔肯答應(yīng)你么?”那使斧的賊人怒聲叫道:“師姑別著急,這賊道不好力敵,咱們活活累殺他!到時候了,藥力眼到就發(fā)作。”一面說,一面掄利斧,向一塵遠遠招架,不住口地罵道:“一塵賊道,你掙命吧!太爺們打不過你,還耗不過你么?太爺們打定主意,今夜跟你打一通宵。嘿嘿,現(xiàn)在讓你逞英雄,半個時辰以后,太爺要看看你原形出現(xiàn)。……師姑,你老人家快過來,咱們四個纏他一個,不要跟他真打,絆住他,跟他耗時候。”

這使斧的賊人把他的狡計叫出來,群賊立刻氣喘吁吁,且戰(zhàn)且退且罵,一遞一聲說:“一塵賊道,你聽明白了,要累殺你,你的傷疼不疼?一塵賊道,你的毒已經(jīng)發(fā)作了,你活不了啦。”那女賊也搶過來,揮棍亂打,口中叱罵道:“一塵賊道,告訴你,毒蒺藜沒處討藥去,快快自刎吧。你那口劍趁早獻給我們。我們可以痛痛快快用你的劍,把你那狼心狗肺挖出來喂狗。”

這些話刺激一塵,一塵胸中怒焰驀地上撞,一時竟按納不住,怪叫一聲,覷定女賊,切齒痛罵:“一群鼠輩,你想乘人于危!我山人就是死,也饒不了你們。賤婢,我先割碎你!”左手劍一揮,雙足一頓,憑空躍起一丈多高,從使刀的賊人右肩上竄過去,身未落地,劍已直向女賊斫來。女賊大驚,急揮棍擋架。一塵道人一閃身,“金蜂戲蕊”,倏向“華蓋穴”刺來。女賊慌張失措,緊翻身拖棍便跑。一塵道人挺劍追去,那使棍的青衣賊一見情勢危急,忙揮棍從后追趕一塵;那使刀斧的二寇也不約而同,分兩側(cè)反追上前。他們不約而同,各掏出暗器,刷刷的向一塵背后打去。一塵急閃,三賊擁上來,各揮手中的鐵棍、鋼刀、單拐、鐵斧,沒上沒下地攻到。那女賊卻已跑遠,立住腳,緩了一口氣,復(fù)又揮棍加入戰(zhàn)場。使鐵棍的長身青衣賊,很冷酷地罵道:“一塵賊道,今夜是你的死期,你是準(zhǔn)死!放明白些,你趁早自刎,不用掙命啦,太爺今夜跟你陰魂纏腿,就是不讓你走!”

一塵二目圓睜,怒如火炬,震開霹靂一般的喉嚨罵道:“我先殺了你再說。”倏換左手劍,如旋風(fēng)似地沖上來,長身青衣賊人慌忙挺棍略一招架,急翻身便跑。一塵挺劍急追,腳程甚快。那使斧拐的二寇和那女賊,卻也慌不迭地分三路,從后追趕一塵。且追且罵,兵刃趕不上,就用暗器打。一塵道人回身閃架,那青衣男賊卻又遠遠地站住,緩一口氣,復(fù)又掄棍加入戰(zhàn)場。話休煩絮,這一群強賊擺下毒計,定要使“拉鋸式”的戰(zhàn)法,活活地耗盡一塵的精力,等他毒發(fā)力竭而死。他們又不時用極殘酷、極挖苦的話,刺激一塵的情感,搖蕩他鎮(zhèn)定的心氣。

這招術(shù)只施展了四個來回,一塵道人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吃驚變色地嘆道:“噫,我命休矣!”頓時間,右肩胛由麻癢轉(zhuǎn)為劇烈的灼痛,似燒紅了的毒刺,一下一下地亂戳,扯得半邊身子發(fā)麻,竟至于眼冒金星。他方寸已亂,頓時氣敗,急閃眼一看,暗想:“我豈容賊子狡計得逞?傷雖重,毒雖發(fā),若要掙命退走,仗自己的腳力甚快,或者不難。”他嘆恨一聲,只得向賊虛砍一劍,一語不發(fā),抽身便走。

群賊嘩然狂笑道:“一塵賊道,你不是殺了我,才甘心么?”一塵怒焰又起,急回身沖殺,群賊頓時又哄然四散。一塵到此,實在支持不住,一頓足,沖出來,轉(zhuǎn)身就走。

群賊緊追過來,一陣亂罵丑詆。那女賊罵道:“一塵賊道你可逃跑了!云南獅林觀的一塵道人,被女人打跑了!”一塵愧怒已極,只好不聽,搶奔來路而去。群賊已激怒不動一塵,卻又換了一番話頭道:“并肩子快上呀,一塵賊道不行啦!罵他,他還是跑。他一定毒發(fā)支持不住了,咱們快過去摘他的瓢。誰割下他的狗頭,誰得他的劍。”那女賊又故意罵道:“這賊道的狗頭是你們砍,劍可是我的,不許你們爭。”他們故意拌嘴爭劍,竟把一塵當(dāng)死人看待。一塵氣得渾身打戰(zhàn),不由得一回身,群賊又哄然四散。一塵道人仰天長嘆:“不料我一塵道人一生仗義,竟這樣死法!”只好掙扎著逃去。

這群賊見一塵真?zhèn)€再激不動,知道是時候了,一齊大喜。頓時呼哨一聲,竟拼命地追擊過去,各展開全身本領(lǐng),把一塵圍住。一塵道人毒發(fā)氣沖,眼珠發(fā)脹,越覺得納不住丹田之氣。他緊咬鋼牙,奮勇沖殺。群賊到此,更不容情,把一塵緊緊裹定。三個男賊,一個女賊,掄鐵棍、鐵斧、鐵拐折、鐵厚背刀,竄前繞后,夾攻一塵。一塵頭上虛汗?jié)u出,右肩胛傷毒大發(fā),牽扯得有半邊身子打戰(zhàn)。一塵道人慘叫了一聲,聲如裂帛,大罵:“惡賊!我山人想不到命喪鼠輩之手,我也不教你們好好回去。”突然劍法一展,極力一沖,那使棍的青衣賊挺棍待擊,卻不料一塵人劍俱到!使棍的吃了一驚,知道一塵要拼命,不由嚇得閃身一退。一塵趁此沖出重圍,急忙敗走。群賊呼嘯一聲,又追上去。

一塵逃出茅舍竹籬,搶奔屋后叢林。忽然月影下,叢林前,人影一閃,驀地迎面截來。一塵搖頭道:“死矣!”倉猝間,還想奮劍奪路,后面群賊已經(jīng)趕到,大罵:“一塵賊道,你就跑到樹林里,太爺們也要宰你!你就逃回店去,太爺們也要摘你的瓢!”立刻刀棍齊上。一塵咬牙切齒,揮劍再戰(zhàn),忽聽樹林前,大喊一聲:“咳,好一群無恥的惡賊,倚多為勝,趕盡殺絕,看我連珠彈取你!”

從那樹林橫截過來的人,已如飛地?fù)尩浇?。他讓過一塵,展開了連珠彈法,弓弦響處,叭叭叭,如驟雨飛蝗,直向群賊打去。這一舉,大出一塵意外。群賊嘩然大罵,但當(dāng)不得這連珠彈乒乒乓乓,接連不絕。瞬息間,久戰(zhàn)力疲的群賊,接連有二人被彈丸所傷。

那使棍的青衣賊人,揮棍喝道:“哪里來的鼠輩,敢破壞太爺?shù)拇笫?。太爺與這一塵賊道,懷著十多年的深仇,好容易今日尋著他,偏偏遇見你這小子多事!……”一言未了,那連珠彈又叭的一下,使棍的賊人掩胸狂叫了一聲,大罵:“小輩留名!”那使彈弓的人一陣?yán)湫Φ溃?ldquo;一群無恥惡賊,你們四個人殺一個出家人,你還有臉向我發(fā)話?太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待往下報名,忽聽一個深洪慘烈的叫聲道:“嘿嘿,這位壯士休要留名,不要上了他們的當(dāng)。好惡賊,你們找我報仇,你還要跟人家路見不平的壯士結(jié)怨!好惡毒賊,看劍!”

一塵道人稍稍喘息,趁著彈弓取勝,立刻揮劍沖過去。寒光劍近取,連珠彈遠攻,三男一女四個強賊猶想拼命,當(dāng)不得彈法厲害,一霎時人人負(fù)傷,呼哨一聲,慌忙翻身逃去。一塵道人提劍后追,只追了幾步,便即倚墻停住。那使彈弓的壯士將手中余彈,納入囊中,挾弓抽鞭,亟欲追趕,只聽一塵澀聲地叫道:“趕不得!回來!”——這壯士非別,正是楊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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