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宅擺上餞別之宴，可是大家個個心里不安。李季庵暗向楊華道：“萬一事有波折，老弟盡可設(shè)法將李姐姐仍送到我這里，我決無推辭。”李夫人也暗暗安慰李映霞：“千萬不要拙想，如果柳老那里不可久居，你還可以投奔我們來。”

次晨，柳兆鴻、楊華、李映霞，相偕登車南下。登車前，李映霞握著李夫人的手，灑淚而別。楊華也向李季庵申謝道歉。李季庵囑咐楊華：“到了家千萬來信。”又向柳兆鴻道：“令愛小姐，如果已經(jīng)回到鎮(zhèn)江，或已有下落，千萬賞個信來。”當(dāng)下也就別過了。

一行三人沿著運河，登上行程，一路上逢尖遇站，打聽有沒有一個異樣少年，騎馬佩劍，單人獨行。只走了一天半，在寶應(yīng)縣一家客店內(nèi)，居然打聽到一點蹤跡來。一路訪下去，到達(dá)高郵地方，忽見魯鎮(zhèn)雄騎著馬，率領(lǐng)他的四個弟子，迎面而來。一見面，魯鎮(zhèn)雄忙翻身下馬道：“師父，師妹可有下落么？”

柳兆鴻皺眉道：“沒有，你師妹竟沒有回鎮(zhèn)江么？”魯鎮(zhèn)雄道：“沒有。所以我一接到師父的信，立刻稟明家父，就趕來了。師妹到底為什么事出走的呢？”說著，楊華過來相見。魯鎮(zhèn)雄拉著楊華的手，拍著肩頭說：“好呀，二師弟，你一走兩年多，上哪里去了？教師父好找?，F(xiàn)在卻好，把你找回來了，師妹又不見了。你們兩口子是怎么回事？”又指著車中的李映霞，問道：“這位小姐是誰？”柳兆鴻道：“是我新認(rèn)的干女兒。”

原來鐵蓮子在淮安找不見柳研青，已然發(fā)了一封急信，托淮安鏢局的人，捎給魯鎮(zhèn)雄。只說柳研青負(fù)氣出走，如到鎮(zhèn)江，教魯鎮(zhèn)雄把她留住；如未到鎮(zhèn)江，教魯鎮(zhèn)雄立刻派小徒孫白鶴鄭捷和柴本棟，從速迎頭趕來，幫助尋找柳研青下落。魯鎮(zhèn)雄師門情重，特稟明父親，竟親自出馬，把四個弟子鄭捷、柴本棟、羅善林、嚴(yán)天祿一齊帶來。當(dāng)下這幾個人并成一路，落店止宿。

柳兆鴻問魯鎮(zhèn)雄：“沿站可曾打聽過沒有？”魯鎮(zhèn)雄道：“弟子著急趕路，沿途只略略問了幾家店房，倒沒聽說什么。”柳兆鴻就將在寶應(yīng)縣店房內(nèi)，打聽得一人騎馬佩劍少年獨自落店的話，告訴了魯鎮(zhèn)雄。他又說：“你師妹走得慌，身上沒帶盤纏。我們留神打聽，想來還容易。”柳兆鴻遂命魯鎮(zhèn)雄、楊華和白鶴鄭捷等，到高郵縣各家大些的店房分別仔細(xì)打聽。打聽的結(jié)果，正如海底撈月；一過寶應(yīng)縣，更訪不著消息了。大家只好分散開橫搜下去，就在高郵縣、寶應(yīng)縣，到淮安府這一段路上，下心細(xì)訪。

這一條路本是運河道，走水道的人最多，騎著馬走旱道的人很少，佩劍的更格外眼生。柳研青負(fù)氣出走，一時忘情，不覺得走上南赴鎮(zhèn)江的路。走了一半，這才想起回到鎮(zhèn)江也很無味，竟又賭氣折回，在寶應(yīng)湖、洪澤湖一帶，信步亂闖起來。沒有路費，她就攔路打劫，這一來行跡越發(fā)暴露了。

在她出走的第一天上，柳研青依然男裝，縱馬亂走，越想越生氣。她固然惱恨楊華薄幸，更抱怨她父親不替她打算，反而把她一個情敵認(rèn)了干閨女，引到家來。她想，她父真是老糊涂了!一路沉思，任聽馬馱著她亂走，忽然前面“哎呀”一聲，柳研青抬頭一看，如夢方醒。她那馬竟把一個賣菜的老人險些撞倒。那馬餓了，竟搶吃了人家菜筐中的菜。賣菜老人攔住大鬧。柳研青見他可憐，就說：“吃了你的菜不要緊，我賠。”便伸手掏錢，身上一個錢也沒有!柳研青朱顏一紅，便發(fā)起賴來，將馬一拍，豁剌剌地跑了。

柳研青到寶應(yīng)縣住店，吃了飯，身上沒錢。到半夜換上短衣，就到鄰近人家，偷了十幾兩銀子，把人家的鎖也擰壞了，把睡覺的人也驚醒了。就在狂呼“捉賊”的聲中，她竄上了房，臨走時，還把失主斥罵了一頓。一舉一動，滿不是江湖道上的規(guī)矩。回店時又險些被打更的人看見，仗她身法利落，倒也避開了。她回到房間睡下，心里琢磨：“我從此要單闖一回，管他姓楊的、姓李的呢!”

次早，柳研青開發(fā)店錢，策馬離店。卻也僥幸，店家聽見鄰舍鬧賊，對柳研青已有幾分猜疑，巴不得她走，倒也沒敢聲張。柳研青自己也很明白，氣頭上滿不在乎。過后，柳研青心里盤算：“做賊我算不行。做賊的偷偷摸摸，實在是麻煩事，還是公然打劫利落，搶了錢，騎馬一跑便完。只是住店不太方便，只好找荒宅古廟歇息。”

柳研青由寶應(yīng)縣往西游蕩下去。在第四天頭上，找到一處寺院，寺里只有不多幾個僧人。柳研青進(jìn)去借寓，付了香資，住了一夜。柳研青心里總是凄凄涼涼的，與往日不同，很悶得慌。她把馬寄放在廟中，獨自出去閑逛了一天，傍晚回來，次日又出去逛。寺院僧人覺得她可疑；她若沒有馬，一個空身人還好說些。一個騎馬的人投到廟中，一住數(shù)日不走，說不清是干什么的？寺僧便留了神。起初以為她是私訪的官人，可是一切舉止很嫩，又不象辦案的捕快。

忽然柳研青有兩天一夜沒有回廟。廟中眾僧人越發(fā)驚疑，趕緊將這可疑情形密報給鄉(xiāng)長、地保。鄉(xiāng)長帶了人來，潛開了房門鎖，進(jìn)房搜查。他們在房里竟翻出一身女衣、一雙女鞋來；此外還有幾十兩散碎銀子，是柳研青新近弄來的。偏巧近處鬧過盜案，人們都猜疑柳研青是個少年賊人。這女衣女鞋料是柳研青偷盜來的；不然，就是采花賊剝?nèi)”缓ε拥囊路?。鄉(xiāng)長、地保密令寺僧留神，先不便報官，暗中地集聚壯丁，打算活捉住賊人，訊明實情再往縣里解送。鄉(xiāng)長既想立功，又怕抓錯或者賊人逃跑，而被官府反咬敲詐。

鄉(xiāng)長、保長回去召集鄉(xiāng)丁，命寺院僧人監(jiān)視柳研青的動靜。這些和尚候了一天，才見柳研青提著一個包裹，從外面慢慢走來。寺僧過來搭訕問話，柳研青信口支吾著進(jìn)了屋。那鄉(xiāng)長、地保已得了密報，立刻假做燒香，前來窺探。此時柳研青完全是男裝，已買了長衣服穿著。鄉(xiāng)長、地保借故探頭看明，回到方丈室密議。那鄉(xiāng)長看到柳研青的相貌，斷定她必是高來高去的采花淫賊。他們暗中商議，要趁她夜間熟睡時掩捕他；須防他武藝高強(qiáng)，告訴動手的人，抓住他要先砸斷他的腿。

當(dāng)天晚上，鄉(xiāng)長、地保指揮著十來個壯漢，前來拿賊。他們悄悄地藏伏著，滿望柳研青必不曉得。哪知柳研青究是名家之女，她的不檢點，一來是氣頭上不管不顧，二來是藝高人膽大。她兩夜未歸，包袱中的東西被人翻動，一回廟便被她看出來。那包袱上新系的扣，與她的手法截然不同。鄉(xiāng)長、地保伸頭探腦，她更覺著不對。到了半夜，眾人撲進(jìn)房門，進(jìn)內(nèi)一搜，柳研青早已不見。大家滿處亂找，只有那匹馬尚在。這些人見神見鬼地鬧了一陣，反倒后怕起來。

過了兩天，柳研青突然白晝回廟，圓睜兩目，抓住了廟中的老方丈，喝問：“我的馬呢？”老和尚左臂奇痛，嚇得臉都黃了，連連央告說：“馬叫鄉(xiāng)長牽走了。”柳研青立逼方丈同她去討馬，一直尋到鄉(xiāng)長家中。鄉(xiāng)長還想恃強(qiáng)，柳研青抽出劍來，只一劍，把院中一棵槐樹砍斷，厲聲斥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告訴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把馬好好送出來，善罷甘休。不然，你一家子休想得活!好大的膽子，你真敢老虎嘴上拔毛。”一陣威棱將鄉(xiāng)長鎮(zhèn)住，慌忙把馬牽出來。柳研青怒容滿面，走出門外。一抖韁，飛身上馬，回頭道：“你要小心了！”門前十幾個人睜著大眼，看著柳研青走了。

柳研青心中有事，不然的話，寺僧和鄉(xiāng)長還要吃大虧。柳研青連日到各處游逛，逢人打聽近處有沒有強(qiáng)人出沒？有沒有惡霸盤踞？柳研青幾天沒有回廟，她竟訪得附近有一個惡霸。柳研青決計要懲治這個惡霸。于是，她把馬寄存在廟內(nèi)，自己踩訪下去，不想惹起了寺僧的疑心，橫生枝節(jié)。多虧這番枝節(jié)，白鶴鄭捷才得追蹤尋著柳研青的下落。

這一天，柳研青在高良澗近處，誤打誤撞，遇見一群人，從一家小門內(nèi)，抬出雙手倒捆著的一對男女。在喧嘩聲里，看那被捆的男子，只有二十四五歲，赤膊無衣，臉上有血跡。那個女子有二十六七歲，也露出雪白的胸臂，倒縛著，象殺豬杠似的，教人抬著。還有一個中年男子，垂頭喪氣跟隨在后面。男男女女許多人擁繞著，七言八語，喧做一團(tuán)。

柳研青覺得奇怪，便向看熱鬧的人打聽?？礋狒[的人看了看柳研青，盡管笑，不肯說。連問了好幾個人，才略略問出一點頭緒來。說是：“捉的是奸夫淫婦。那后面跟著的中年男子就是本夫。本夫是軟蓋忘八，沒有本領(lǐng)捉奸，甘受其氣；因此，惹動村里人的公憤，白晝替他捉奸。現(xiàn)在是押到鄉(xiāng)長那里去了，要歸官。”又有的說：“不歸官，是要活埋。”

柳研青勾起心中不快來，暗想：“這樣狗男女，活埋了不多！”她就在近處尋了個客店住下。這店中院隅長凳上坐著幾個人，喝茶閑談，正好談?wù)撨@件事。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說：“你們不要看一面，哪座廟里沒有屈死鬼？那個女人本來不正經(jīng)，死了也不多?？上堖B春年輕輕的一條漢子，竟這么胡里胡涂地毀了！”又一個人做著手勢說：“他們也太歹毒了，也不過為那一所房、二十幾畝地。我們早知道是要出事的。張連春這小伙子也該死，怎么就會上這個圈套？還有那個活忘八，怎么就聽人家擺布？”這老人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么！”

柳研青聽了好久，加以揣度，好象這奸夫淫婦似是被人誣陷的。柳研青一躍而起，也湊到院中，過來攀談。好象談話的人，因她是生人，招呼一聲：“客人喝茶！”不再談起了。柳研青打起精神，設(shè)法套問。人們多是好奇，慣講論閑是閑非的。柳研青費了一番水磨的工夫，居然把大致情況探聽出來。

被捆的男子叫張連春。女子褚趙氏，小名叫白妮。她的丈夫褚二福，是個瓦匠。褚趙氏姿色平常，卻生得皮膚潔白，打扮很是風(fēng)流。據(jù)說做閨女時，便不很正派。人們都說她跟外鄉(xiāng)人賣布的小黃有染。出嫁以后，越發(fā)放蕩了。那個張連春，是個教書的先生。家中薄有資產(chǎn)，和本地土豪田四爺，因為墳地風(fēng)水上的事，從上輩起便結(jié)了怨。張連春的一個本家兄弟叫張連貴的，又因覬覦本族一支絕戶產(chǎn)沒有到手，反教張連春由于近支的關(guān)系承繼了去，因此也結(jié)下怨仇。這兩個仇家合謀陷害張連春，已非一日。張連春也非弱者，提防得很嚴(yán)，他們總沒有得手。

這一次安排下美人計，要誘張連春入彀。田四爺和張連貴秘密安排，騙張連春到褚瓦匠家中。原本買通了褚趙氏，最初說只不過借此一端，嚇詐張連春。許了褚趙氏二百吊錢，一副銀鐲子。女人家貪財忘害，就答應(yīng)了。哪知道這個田四爺心狠意毒，自己不出面，隱藏在背后，布下牢籠，支使出別人來，陰中勸褚瓦匠捉奸。褚瓦匠兀自舍不得。他們做下圈套，哄騙褚瓦匠上當(dāng)。一旦捉住奸，便大家鬧哄起來，要利用群眾妒奸的心理，弄假成真，立刻就要活埋這男女二人。——柳研青碰見的時候，就是他們捉奸得手的時候。

張連春一時失算，被誘入褚瓦匠家內(nèi)；瓦匠不在家，只有褚趙氏一人。張連春剛進(jìn)屋門，立刻伏兵四起，把他捉住，硬將張連春的衣服剝脫下來。褚趙氏自己也把上衫脫了，便要眼看他們這些人，怎樣訛詐張連春。哪知變生意外，這伙假捉奸的真捉起奸來！不但捆了張連春，連褚趙氏也綁上了。褚趙氏害怕起來，大聲吆喝。張連春起初冷笑喝破奸謀，被眾人打破嘴，還是喊罵不休。這些人公然把張連春、褚趙氏雙雙綁上，把嘴也堵上了。褚瓦匠越看越害怕，反而央告眾人道：“眾位叔叔、大爺，嚇嚇?biāo)?，警戒她下次不敢就行，嚇嚇?biāo)屯炅耍?rdquo;眾人喧成一片，把褚瓦匠亂推亂搡，誰也不聽他那一套。

這便是前后真情。柳研青只打聽出一半，還不知道主使的人是誰，只曉得是誣陷罷了。柳研青早已怒火沖天，陡然立起身來，問道：“他們要抬這男女到哪里去埋？”閑談的一個人，看了看柳研青道：“客人抱打不平么？聽說他們就在那邊斜坡樹林子后面。”說著冷笑。柳研青也冷笑著，立起來，徑行離店，急奔到林中。林中只有一座空坑，卻沒有一個人。柳研青又納悶又著急，不知所措，又不甘心不管。

張連春原是個不第秀才，他在鄰村被誣，本村的鄉(xiāng)長忽然得信，大為驚奇。鄉(xiāng)長一知道，本村的人也知道了。立即聚集許多人，急急趕了去，只見眾人正在刨坑。所謂奸夫淫婦倒縛著扔擲在地邊，兩人一聲也不哼。本夫褚二福掙命地要跑出來喊救，被田四爺?shù)狞h羽圍住，不教他動。

褚瓦匠正在急得嚎啕大哭，一見鄉(xiāng)長來了，就大喊救人！鄉(xiāng)長連忙止住眾人。大家定要活埋奸夫淫婦，維持風(fēng)化。鄉(xiāng)長再三攔阻，田四爺?shù)狞h羽還要爭執(zhí)。張連春本村的人越聚越多，雙方爭吵起來。有一個人說：“我們這村出了個奸夫，你們那村出了個淫婦，一定要辦他們，可是不能凈聽你們的。鄉(xiāng)長在這里呢，咱們聽他的公斷?，F(xiàn)有王法，該殺該剮，咱們稟官辦理。”那田四爺只在暗中操縱，并沒有露面。鄉(xiāng)下人一見鄉(xiāng)長出頭，銳氣頓挫，秘密地派人給田四爺、張連貴送信去了。當(dāng)下，只好依著鄉(xiāng)長，把這一對奸夫淫婦抬到鄉(xiāng)公所。

柳研青一步來遲，這一伙人都走了。柳研青在林邊徘徊了一回，要找人打聽。忽聽背后一聲叫道：“師姑！……”柳研青回頭一看，是自己的師侄白鶴鄭捷。鄭捷趕忙過來行禮。

柳研青道：“你怎么在這里？”鄭捷四顧無人，忙說：“師姑，我找你老人家來了。”柳研青道：“什么，你找我？”鄭捷道：“是的，你老人家別生氣啦，快回去吧。”柳研青道：“誰教你找我？你都知道了么？”鄭捷道：“師姑，你老不用問了，快翻了天啦。如今我?guī)熥?、二師叔和我?guī)煾福€有我們哥幾個，全來了。再找不著你老，可就了不得啦。”鄭捷便將柳兆鴻、楊華囑咐的話，告訴了柳研青，極力安慰她，請她立刻回去。

柳研青道：“那個姓李的女子呢？”鄭捷脫口說出：“也等著你老呢。”柳研青道：“哦，她也來了？”鄭捷道：“不是師祖認(rèn)她做干閨女了么？”

柳研青怒道：“我回去？我死在外頭也不回去了?，F(xiàn)在先不管那個。來，鄭捷，跟我跑跑腿，辦點事，此刻我正忙著哩，我要搭救兩個冤死鬼。”她將目睹耳聞之事，一一告訴了鄭捷，力逼鄭捷幫著她動手，先救那一男一女，再殺死那主使陷害的人。

鄭捷不敢違拗，立刻一同尋找下去。在路上走著，鄭捷問柳研青：“那個主使人姓什么？住在哪里？咱們先探好了道，才好下手。”柳研青愕然道：“我也知不很清，咱們救了那一男一女，可不就問出來了么？”

鄭捷心中暗笑柳研青做事沒有成竹，嘴上急忙連聲夸好。他們一路尋問，才知所謂奸夫淫婦，已被鄉(xiāng)長出頭攔住，不活埋了，現(xiàn)在押在公所里訊問。

柳研青和鄭捷打聽明白，知道兩個人短時間不致于被活埋。鄭捷是很機(jī)警的，用了點詭計，騙得真情，便與柳研青找一隱僻地點，商量打救方法。他們已曉得奸夫淫婦被禁在公所里，將由鄉(xiāng)長打稟帖，明日送縣究問。

柳研青便要半夜直入公所，解救這兩個人。教鄭捷背救男子，自己要背救女子。鄭捷道：“救出來以后怎么辦呢？”柳研青道：“救出來就送他們回家。咱們再去殺那個什么田四爺。那個張連春的本家，那個東西也不可留，也該殺。咱們連殺帶打搶，趁今天一夜全辦完了。殺死這兩個小人，在壁上題書，咱們一走了事。”

鄭捷搖頭笑道：“師姑這辦法真是大快人心！可有一節(jié)，那個張連春和那個褚趙氏，可就要打罣誤官司了。你老想，出了人命，人家不猜疑到他們身上么？”柳研青瞪著眼說：“怎么猜疑到他們身上？他們不會武藝，又不會竄房越脊。我的意思，定要把那兩個狗才殺了，再把他兩顆狗頭，找一座廟，懸掛在廟前旗桿上示眾，標(biāo)上罪狀，教人一看，就知道是俠客干的。”鄭捷抿著嘴笑道：“你老專會打如意算盤。你老再想想吧，那一來更壞！況且你老就把那一男一女救出來，也不行。一出人命，他倆再脫不干凈。奸情再加上離奇命案、盜案，那一來更吃不住。除非他們一男一女從此棄家亡命，可是這又怕他們走不脫。”

柳研青怫然不悅道：“鄭捷，你懂得什么？瞧我的吧，哪里這些蝎蝎螫螫的顧慮！走，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歇，今晚上一定這么辦。你這孩子沒膽，我只教你專管背人就結(jié)了，別害怕。”

鄭捷想了想，笑道：“你老看著辦吧，可是……”說到這里，鄭捷忍住了，沒往下說。原來這田四爺和張連貴的住處，柳研青剛才雖派鄭捷打聽過了。可是這兩個壞蛋的長相如何，卻忘了問，就想進(jìn)宅搜殺，也苦于認(rèn)不得。故此鄭捷要說，又怕惹得柳研青不高興，方才咽回去了。

當(dāng)下柳研青和鄭捷先找飯館吃飯，然后投店，開了兩個房間。其時天色尚早，鄭捷又想了一個主意，對柳研青悄悄說：“師姑，你老先在店里等我。我出去一趟，等一會就回來。”柳研青道：“你要溜么？”鄭捷忙低聲解說道：“不是溜，你老不是要救良民、除惡霸么？我的夜行衣和兵刃，都放在李家集店里了，我去取來。”柳研青道：“快去快來，限你半個時辰。”

鄭捷點頭應(yīng)允，立刻出店。出了門，卻又折回來，皺眉對柳研青說：“李家集離這里十多里地呢，我還得緊跑，一個時辰怕趕不回來。大概不到二更，我準(zhǔn)趕回來，你老可等著我呀。”柳研青道：“多麻煩，那豈不兩三個時辰了，我等不了。那么遠(yuǎn)，你不用去了，我看你不用兵刃也行，反正有我呢。”鄭捷道：“不行，店中還有柴本棟等著我呢。我們倆一塊來的，我把他也叫來，多一個人到底好些。我們學(xué)了能耐，從來還沒有施展過，跟著你老也學(xué)一學(xué)。”柳研青欣然點頭道：“孩子，你就學(xué)吧?？熘c，一過二更，我可就不等你們了。”

鄭捷一番詭話，把個柳研青騙得很高興。柳研青為了要夜間救人，容得鄭捷去后，便在店房和衣睡下，閉目養(yǎng)神。漸漸暮煙四合，到了初更時分，柳研青起來漱口，出店房轉(zhuǎn)了一周；又看了看她那匹馬，重又回屋，吹熄燈，躺下歇著。到了二更時分，白鶴鄭捷還沒有回來。柳研青漸漸焦躁，心說：“這孩子太蘑菇！”又候了半個時辰，已然是夜行人的活動時候了，鄭捷還是沒回來。柳研青很生氣，聽四壁人聲早寂，野外蟲吟蛙鳴，便裝束停當(dāng)，惱恨道：“不等他了，我自己也救得出來。”柳研青立刻悄悄開了房門，將門倒帶，輕輕走到院中。四顧無人，“嗖”的竄上房，跳出店房后墻，將身一伏，急馳而去。

柳研青轉(zhuǎn)瞬到了公所之前，按原定主意，先救人，后誅兇。她繞到公所后面，略一頓足，早上了墻頭。循墻入內(nèi)，向院內(nèi)一望，公所昏昏沉沉，沒有燈火。柳研青驚訝道：“怎么沒有人？”將問路石子投入院中，依然沒有動靜。她暗想：“監(jiān)守那兩個男女的人，白天查看時有好幾個人，這時難道全睡了不成？”

柳研青即從房上溜下來，到了平地，各處一聽。咦，連個鼾睡聲也沒有，柳研青心中疑惑，竟忍耐不住，試將后窗重重一拍，急隱身暗處。半晌，也不見答聲。研青到此，更不遲延，掀窗入內(nèi)，晃火折照看，公所內(nèi)竟一個人也沒有了。她檢點床鋪，明明有著四副臥具。柳研青想：“真是怪道！”又細(xì)心一搜，這才發(fā)覺房門虛掩，大門卻倒鎖著了。

柳研青站在院中，心想：“難道他們連夜把男女解走了？再不，又變了卦，仍給活埋了？”復(fù)一聳身，竄出公所，繞著外墻巡視了一遍。忽見半箭地外，墻角黑影中，似蹲著一人。柳研青哼了一聲，倏地把劍拔出，捻一粒鐵蓮子，抖手打出去。只聽“哎喲”一聲，黑影中跌出一人。柳研青掄劍撲過去。那人跪倒在地，大叫：“舵主饒命!我沒敢偷看，我在這里解溲哩。”

柳研青摸不著頭腦，只持劍威嚇那人，問他：“公所里捆著的一男一女，現(xiàn)在哪里去了？可是解縣了，還是活埋了？”那人道：“我，我不知道。”原來此人其實就是公所里看門的。鄉(xiāng)長把那所謂奸夫、淫婦帶到公所之后，先把奸夫、淫婦口中塞的東西掏出來，略略問了一遍。褚趙氏到此害起怕來，張連春也極口訴冤。鄉(xiāng)長道：“有話你們到縣里說去，我不敢擔(dān)這沉重。”他吩咐壯丁小心看守，明早套車送縣，便回家去了。

誰想鄉(xiāng)長走過之后，到二更將近的時候，公所里點著明燈，看守人打著呵欠，看住這一男一女。忽然后窗“啪”的一聲暴響，桌上燈光忽滅，屋門也倏然大開。嚇得眾人怪叫道：“怎的了？怎的了？”正亂著找火，又聽桌上“啪”的響了一大聲。屋中三個壯丁，每人臉上重重挨了一兩掌。就中便有人罵道：“誰打我了？”話還沒有罵出口，只聽房上有人大聲喝道：“呔，公所里的人聽真！我乃洪澤湖紅胡子薛老舵主手下的幫友。我們老舵主要借你們這里會一個朋友，一切人等立刻給我滾蛋！遲了，小心你們的腦袋。”紅胡子薛兆的威名久已遠(yuǎn)震；更可怕的是房上人喝聲才罷，立刻有許多磚石碎瓦，由外面高處，亂向屋內(nèi)拋打進(jìn)來。嚇得眾人要想跑又不敢出屋，不跑又怕進(jìn)來砍頭。幸而磚石拋了一陣，便不拋了。

眾人奔出來，忙給鄉(xiāng)長送信。鄉(xiāng)長大駭，加派幾個人，打著燈籠，重入公所。這伙人到屋內(nèi)一看，桌子上明晃晃插著一把刀。那個淫婦褚趙氏，仍然捆在那里，已嚇昏過去。奸夫張連春卻已綁繩割斷，散落在地，人已不在。眾人越發(fā)駭異，只得架起褚趙氏，將公所大門倒鎖，一齊退出來，把褚趙氏送到鄉(xiāng)長家中。

一樁奸情案子，最講究捉奸要雙，如今只剩一個了。然而鄉(xiāng)長和眾人此刻心中最惴惴不安的倒是紅胡子的光臨，所以眾人都鬧著要回家，想老早地關(guān)門上鎖，熄燈光，聽動靜。鄉(xiāng)長強(qiáng)逼著公所看門的壯丁，在公所附近暗處觀望風(fēng)色。這個看門的壯丁藏了一個更次，也沒有見紅胡子的江湖幫友有人來，方才放了心，卻偏偏教柳研青遇見。

柳研青持劍喝問：“那一男一女，可是活埋了，還是解縣去了？”那壯丁戰(zhàn)戰(zhàn)抖抖地說：“沒有活埋，他跑了！”柳研青愕然道：“跑了！怎么跑的？”柳研青正在追問，忽見公所墻頭有個人影一探，又縮回去了。柳研青喝道：“什么人？”那人只一晃，便不再見。柳研青低喝那壯丁道：“老實在這里等我，不許你躲，不許你動，動就宰了你。”

柳研青急握寶劍在手，又掏出一粒鐵蓮子，拔步急追過去。追過墻頭，那人影已渺然不見。柳研青急繞墻一看，又跳上墻，向四面一望；只見那條人影身法倒也利落，已然飛跑到曠野去了，相隔已經(jīng)很遠(yuǎn)。

柳研青飛身竄下墻來，急急地趕下去，大叫：“前面人站??！”那人似回頭望了望，腳下依然不停地跑。柳研青大怒，腳下用力，如流星趕月，火速地跟綴下去，漸漸越追越近。忽然一道斜坡當(dāng)前；斜坡之后，黑影沉沉，一片叢林遮住了視線。那人越過斜坡，竟沒入黑影之中。

夜行人的要訣是逢林莫追，為的是我明敵暗，恐遭暗算。柳研青一肚皮忿火，想到她隨著父親鐵蓮子到處游俠，從來有勝算，無敗著，遇上事不管則已，一管就得手。如今自己匹馬單槍地獨闖，竟這么糟糕。她不想自己是有勇無謀，只怪事情不順手，自己反給自己慪上氣來。她竟抖擻精神，一撲到林邊，氣恨恨對著林子叫罵道：“什么東西，給我滾出來!”圍著林子繞了一圈，罵了一陣，林中并無回響。

耗了一會，柳研青不耐煩起來，心里正自盤算。忽然遙聞犬吠，夾雜著人聲。柳研青登上斜坡一望，遠(yuǎn)遠(yuǎn)又奔來一條黑影。柳研青“哦”了一聲道：“這個許是！”急隱身在斜坡后面，心想：“我要掩擊他，我先藏在暗處，就不會讓他跑脫了。”果然藏好之后，那人已一路狂奔，搶上斜坡。柳研青“嗖”地竄出來，亮寶劍截住，喝問不應(yīng)，雙方動手，被柳研青一劍刺倒。——這個被刺倒地的人，就是那仗著三寸銹釘，斬關(guān)脫鎖，逃出盜窟的鏢師——九股煙喬茂。

九股煙喬茂項拖鐵鏈，在這高良澗荒林斜坡遇見柳研青。他自稱是逃出匪窟的肉票。柳研青獨戰(zhàn)群獒，殺退群盜，再找喬茂；他一番謊話，早已脫逃。柳研青惟恐喬茂再被匪徒擒殺，當(dāng)時很是著急。她登上大樹一望，遙見遠(yuǎn)處似有人影，忙仗劍追去。柳研青才走，斜坡另一棵樹上便跳下一個人來，也跟蹤追了去，此人就是柳研青的師侄白鶴鄭捷。在公所內(nèi)喬裝紅胡子薛兆，驚退公所的壯丁，潛自放走了橫被誣陷的奸夫張連春，這全是鄭捷和他的師弟柴本棟兩個人玩的把戲。

鄭捷情知柳研青的主意不妥，又不敢違背她。白鶴鄭捷年紀(jì)雖小，詭計多端，頗有心計，當(dāng)下連聲夸好，暗中卻借口回店取兵刃、邀同伴，預(yù)留了地步。對柳研青說，須三個時辰才能回來。其實，他的住處很近，才五六里地，鄭捷回到住處，候至傍晚時候，柴本棟回店；鄭捷把尋著師姑柳研青的話，告訴了柴本棟。兩個少年暗暗搗鬼，挨到初更過后，便改裝搶先來到公所，喬裝紅胡子薛兆，把眾人嚇散，割斷了張連春的綁繩，救出他來。他們密囑張連春，暫且躲避十天半月，案情自會消釋。鄭捷便教柴本棟趕快給師祖鐵蓮子、師父魯鎮(zhèn)雄送信，說是師姑找著了，就怕勸她不回，催師祖趕快自己來。

白鶴鄭捷秘密地安排好了，這才悄悄地綴著柳研青，恐怕她走了；又恐怕她萬一真去殺田四爺和張連貴，鬧出人命來，反倒害了好人。鄭捷年才二十歲，卻打算得異常周到。柳研青一沖的性格，論年紀(jì)二十三歲，論輩分是師姑，論本領(lǐng)更遠(yuǎn)遠(yuǎn)超過鄭捷，卻是一斗上機(jī)智，反為鄭捷所愚。當(dāng)天夜間，鄭捷追上柳研青，柳研青斥責(zé)他耽誤了時間。鄭捷卻推說：“師姑不用提了，柴本棟那孩子太廢物。我在店中直候了他半天，也不知他哪里去了，真耽誤事！”

原來鄭捷已偷偷窺見柳研青搭救喬茂，也看見喬茂偷偷溜走。鄭捷設(shè)計轉(zhuǎn)移柳研青的注意。果然柳研青一心要搭救喬茂，搜殺那綁票的惡賊，且不暇再追究那被陷害的奸夫淫婦了。鄭捷便道：“弟子來時，碰見一個脖頸拖鐵鏈的人，好象是越獄的逃囚。”柳研青忙問：“在何處看見的？”鄭捷用手一指前村道：“就在那邊，我看見他溜溜失失地跑了。”

柳研青不禁大生其氣，道：“難道那個姓喬的，不是又被匪人擒去，是他自己溜了？好東西，他原來騙我！”便催鄭捷與她一同找去。這一來正中鄭捷下懷。鄭捷暗笑，引著柳研青尋找喬茂。果然在那小雜貨店中，窺見喬茂偷東西。柳研青就要跳下房來，捉拿喬茂。鄭捷攔住道：“師姑先別動，看看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喬茂藏在空屋中，設(shè)法開鎖；那空屋的門閂被倒扣，掛上，便是鄭捷使壞。鄭捷悄對柳研青說：“師姑，別著急捉他，咱們何不耍耍他？”喬茂假裝拾糞的溜到看青棚子內(nèi)換衣服。柳研青、鄭捷緊綴在后面。于是重將喬茂捉住，一頓毆辱，問出了實話，遂解縛贈銀把喬茂放走——喬茂直奔向海州送信。半途中，在淮安府地方，竟得與俞劍平、胡孟剛相遇，喬茂便報告踩訪鏢銀、犯險被囚的經(jīng)過。俞、胡二人欣得一線光明，糾集同道，預(yù)備大舉討鏢。

這一邊，白鶴鄭捷苦苦地央告柳研青，請她回去。柳研青只肯暫回寶應(yīng)縣。卻喜柴本棟已把魯鎮(zhèn)雄找來。就在寶應(yīng)縣店中，魯鎮(zhèn)雄力勸柳研青同回鎮(zhèn)江。柳研青從小就在魯鎮(zhèn)雄面前長大的，對這大師兄的話，倒還肯聽，但卻鬧著先去探賊窯。柳研青對魯、鄭二人說：“訪聞高良澗附近，窩藏著劫去二十萬鏢銀的大盜。”她要先去探匪窟，斗群賊，把這二十萬鏢銀設(shè)法弄出來。白鶴鄭捷在旁插言道：“師姑沒聽那九股煙喬茂說么？憑安平、振通兩家鏢店的七八位鏢頭和百十名伙計、官兵，都敗在群賊手里?？梢娙嘿\黨羽不少，聲勢很大。憑姑娘的能耐，前去探莊，自然綽綽有余。但要奪回鏢銀，可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了。二十萬現(xiàn)銀，一個人搬三天，搬得完么？”魯鎮(zhèn)雄笑著說：“師妹要想幫幫俞劍平、胡孟剛，也是咱們江湖上應(yīng)有的義氣?；厝ヒ娏藥煾福埶先思冶P算一下，咱們大家來個熱鬧的，你看好不好？”

魯鎮(zhèn)雄和鄭捷專找那可心如意的話，順著柳研青說，暗中早遣羅善林和柴本棟，分頭去找鐵蓮子柳兆鴻和玉幡桿楊華。鐵蓮子眾人聽說柳研青已經(jīng)尋到，俱各大喜。李映霞向鐵蓮子委婉地說出，自己要落發(fā)為尼。鐵蓮子靄然道：“姑娘盡管放心，年輕輕的不要想這種拙道。我知道姑娘的心，是怕我那傻丫頭心里掛勁。但是這決不要緊，我自有安排，斷不教你失所，也必教你趁心。”柳兆鴻又對楊華說：“仲英，我告訴你一句話，你不要笑話。你和青兒是沒過門的夫妻，你們倆又都算是我的徒弟；咱們武林門風(fēng)，不象人家那么做作?，F(xiàn)在你們兩口子是鬧點別扭，這也無可諱言。我那小女是個直性人，半傻子，擱不住三句好話。你先去見她，我隨后再陪李姑娘去。你見了她，哄一哄她，誰教你比她大呢。”便又低低地囑咐了楊華一番話。楊華紅著臉聽了，立刻穿上長衣服，先奔向?qū)殤?yīng)縣店房。

柳研青那時正盤腿坐在床鋪上，向魯鎮(zhèn)雄問了許多話。師兄妹有說有笑，談得正熱鬧。楊華進(jìn)了房門，先叫了聲：“師妹找回來了么？哎呀，師妹，你可把我急壞了！”柳研青抬頭見是楊華，心里一跳，頓時不言語了；半晌才說：“我不過自己個出去溜了這么幾天，又不是頭疼，也不是過風(fēng)，就會把人急壞了！人家一溜一兩年，那還不把人急死了么？好在我們是什么下流之人，著急又值幾個錢！”

楊華滿臉賠笑地走過來，坐在床邊說：“師妹，還跟我生氣么？不要跟楊華傻小子一般見識了!”柳研青說：“傻小子才會拾柴禾呢，我們傻丫頭就不懂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xiàn)在好了，你們就燒柴禾吧，找我干什么，我不過是殺人不眨眼的壞女人。沒有我這個礙眼物，柴火燒的更旺，多趁心??！”

楊華哈哈大笑，轉(zhuǎn)頭來對大師兄魯鎮(zhèn)雄，故意搖頭說：“大師兄你看，咱們師父真有先見之明。他老人家就知道師妹最惱我這句話。實對你說了吧，師妹，我這句話乃是特意安慰那個李姑娘的。師妹你想想，一個尋死的女子，我們一個男子漢怎么救她？只好拿話哄住她就是了。真格的，有看著活人上吊的么？師妹總疑我跟她有私心。師妹哪里知道，這位李姑娘簡直是賴不著！我當(dāng)初搭救她，原來是我們武林中一時的義舉。誰想她竟跟定我，非要我給她想法不可，把我膩得什么似的，她竟拿尋死覓活來要挾人。師妹你是很聰明的，你想我怎能聽她那一套？要尋死，活該！不過她到底是一條性命，哪能見死不救呢？當(dāng)真一激，就許磨不開真尋了死。我知道這件事擱著師妹，也得著急。那天晚上，我只想做好做歹哄哄她，便悄悄跟師父同師妹趕快回鎮(zhèn)江，一走了事，就把她賴給李季庵了。誰知道師父他老人家，又憑空多此一舉，反把她認(rèn)為義女。我一開頭，也很不以為然，這兩天在道上，才曉得師父早有一番打算。”說到這里，故意低下聲音，對著柳研青耳畔，悄悄說：“告訴師妹，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一到鎮(zhèn)江，就把這位李姑娘嫁出去，這不就一刀兩斷，省了許多麻煩了么？師父的意思，是想把她嫁給……妹妹明白了么？”

楊華受了鐵蓮子的教導(dǎo)，故意把李映霞說得一文不值，借此消解柳研青那種好勝妒強(qiáng)的心腸。柳研青果然氣平了許多。楊華極力地賠笑哄她，她不禁也破顏一笑。魯鎮(zhèn)雄更是湊趣，只在一旁敲了幾句邊鼓，便借詞要看看牲口喂料沒有，帶著鄭捷躲出去了。

店房中只剩下楊、柳二人，一燈相對，門簾低垂。楊華緊緊靠著柳研青的身邊，溫情柔語，細(xì)敘兩年來的離情別緒和所遭遇的事情。楊華笑道：“師妹，我知你一定很生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師妹你還記得上次咱們那回慪氣么？師妹打我一個嘴巴，我都沒惱。妹妹幾句閑話，可就教我心上很擱不住。為什么呢？就因咱們夫妻之間，越是關(guān)切得深，越是吃醋的厲害……”

柳研青把身子一扭道：“你才吃醋呢，我好好的人，我才犯不上吃你們的醋！鬧了半天，我又吃醋了！”楊華道：“師妹，你又來了，我沒說你吃醋，我是說我吃醋啊。妹妹忘了，妹妹那年只夸獎呼延生，我聽了就很不舒服，我自認(rèn)我是吃醋；可是我吃醋，正是我愛你呀。妹妹怪我一躲兩年多，我為什么躲呢？老實說吧，我就是為了你夸獎別人，我心里受不住，便一賭氣溜出去了，偏偏遇見一塵道人被人暗算，命在垂危。他許下我給他送信報仇，他就贈給我一把削金斷玉的寒光寶劍。我貪得寶劍，就乖乖地答應(yīng)了，乖乖地給他送信去。那把寶劍，他居然在絕命時，親手送給我。”

柳研青是使用劍的，聽到這里，不禁拿眼看楊華，又忍不住問道：“那劍呢？”楊華道：“咳，那就提不得了，提起來活活氣煞人，也活活丟煞人！我本想此劍師妹正用得著，我就送給師妹，也算是聘禮。哪知我找到一塵道人的弟子之后，他們這群東西毫不顧他師父的遺命，竟倚眾恃強(qiáng)，硬把寒光劍奪了去！……”

柳研青很詫異，道：“他們怎么強(qiáng)奪了去？難道你一個男子漢，就讓他奪么？”楊華很羞慚地說：“那總怪愚兄無能，但是我當(dāng)時也不服氣，已和他們擊掌立誓，訂在三月之內(nèi)，把劍盜回。我本想立刻到鎮(zhèn)江，找?guī)煾负蛶熋?，設(shè)法子用武力把這寶物奪回。不意中途遇見故友肖承澤，力逼我助他搭救李映霞，才生出這些枝節(jié)來。我那朋友拒敵斷后，教我保著李映霞夜走荒郊，逃出虎口。至今我沒有遇見我那位朋友，也不知是生是死。”楊華遂將前后經(jīng)過情形，詳詳細(xì)細(xì)都告訴了柳研青。

當(dāng)楊、柳二人正在屋中喁喁私語之時，魯鎮(zhèn)雄和鄭捷都藏在外間偷聽。不大工夫，鐵蓮子柳兆鴻，帶著李映霞來到店房。鄭捷慌忙迎上去，裝著一副正經(jīng)面孔，暗打手勢，低告鐵蓮子，說楊、柳二人正自談得高興：“師祖最好不要進(jìn)去打岔。”鐵蓮子笑了笑，罵了一句：“淘氣的孩子！”鐵蓮子也就停留在外間，屏息靜聽。聽得楊華和柳研青說話的聲音，越說越低，忽然楊華不言語了，只聽柳研青失聲道：“干什么，不許胡鬧！”跟著楊華只是嘻嘻地笑，不知說了句什么話，柳研青叫了起來道：“噯喲，你要作死，我可要踢你了！”

白鶴鄭捷忍俊不禁，嗤地笑了出來，魯鎮(zhèn)雄瞪了他一眼，恐怕楊、柳二人忘其所以，教師父臉上掛不住，魯鎮(zhèn)雄就故意哈哈大笑，在外面接聲道：“師妹踢不得呀，楊師弟可會鐵腿的功夫啊。”笑著放重了腳步，走到門前，說：“師父來了。”鐵蓮子看了李映霞一眼。李映霞將心中的感情極力遏住，臉上裝出淡然自若的神情來，說道：“義姐和姐夫，你們和好了，這好極了。”鐵蓮子咳嗽了一聲，和魯鎮(zhèn)雄掀簾進(jìn)去，卻將李映霞另留在別一個房間內(nèi)。

柳研青這時側(cè)臥在床上，楊華卻側(cè)坐在一邊，兩個人笑容未斂。柳研青一見她父，驀地滿面緋紅，忙坐起來，低下頭叫了一聲：“爹爹！”楊華也慌不迭地站起來，看見魯鎮(zhèn)雄面含微笑，看著自己，也不由忸怩起來，忙向鐵蓮子行禮：“師父來了。”鐵蓮子裝做沒看見，坐在床上，把手一擺，含笑皺眉說道：“你們坐下說話。”對柳研青道：“傻丫頭，你就急死我吧!現(xiàn)在好了，你們兩口子又說又笑了。”于是，楊、柳二人從此和好如初。就在店中，商量著同回鎮(zhèn)江，擇期成婚。

當(dāng)晚翁婿夫妻談?wù)f往事，商量吉期，鐵蓮子柳兆鴻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了柳研青。柳研青對于李映霞的疑慮，至此已稍釋然。柳兆鴻又囑咐柳研青，見了李映霞，不要再說別的話，要好好安慰她，要顧念她末路依人，情甚可憫。談話里又講到寒光劍得而復(fù)失，和二十萬鏢銀被劫，柳研青夜遇喬茂的話。這二十萬鹽課，在胡孟剛、俞劍平心目中，自然認(rèn)為關(guān)切重大；但在柳氏翁婿眼中，卻最看重那把寒光劍。

玉幡桿楊華說：“這一把寒光劍，師妹最用得著，師父何不想個法子，把它重奪回來？”鐵蓮子笑道：“你們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那寒光劍乃是一塵道人隨身的至寶，憑你們那點能耐，硬要覬覦人家的防身利器，那豈是易事？就算你們弄一點詭計，把人家的東西，不管明偷暗奪，騙弄到手，你們方以為得寶為喜，人家豈不以失寶為忿么？況且一塵道人威鎮(zhèn)南荒，豈是受欺的人？寶劍就弄到你們手中，你們也未必保得住不再被奪。”柳研青道：“爹爹，你老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老就講了這么一大套道理。剛才他說了，一塵道人早教人給害死啦。”鐵蓮子道：“奇怪，憑一塵道人一身絕技，怎會教人害了？教誰害了，那寶劍現(xiàn)在誰手呢？”柳研青道：“你老問他呀，他還上了人家一塵道人大當(dāng)呢；寶劍生生教他們的門下弟子奪回去了。”鐵蓮子驚訝道：“真是怪事！一塵道人雖然驕慢剛狠，可是從來不做虧理的事，他怎么會給你當(dāng)上呢！仲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說給我聽聽。上回你提了個頭，我還不明白。”

玉幡桿楊華道：“剛才我已對師妹說了半天了。”柳研青道：“還是你自己講吧，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講的明白。”楊華便將自身遭遇，對著鐵蓮子、魯鎮(zhèn)雄等重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