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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回 傳扇令人憐為花請命 迎門留客坐代父宣勞

斯人記 作者:張恨水


到了次日,高樂天吃過了午飯,就跑梁家里來,一直走到書房里,見著寒山笑道:“這樣好的天氣,在屋子里呆著,多么無聊,走走。”

說著拖了梁寒山的手就要讓他走。梁寒山笑道:“你拖著我就跑,打算把我拖到哪里去?”

高樂天將一個食指點著道:“咦!昨天我們約好了先農(nóng)壇,怎么你會忘了?”

梁寒山道:“天氣再好,我沒有工夫去玩,也是枉然。”

高樂天道:“天氣好不好,還另是問題,就是那里柏樹林下,新開了一家書場,我捧的人兒,她在那里。今天他們新開張,我在義務(wù)上,非去一趟不可。你能不能給我?guī)兔Γ客胰巿雒妫?rdquo;

梁寒山道:“你有的是同志,為什么要來拉我去?”

高樂天道:“誰教你昨天晚上答應(yīng)我的約會呢?去吧去吧!你不肯去,昨天就不應(yīng)該說,我現(xiàn)在臨時到哪里去找人?”

還是拉了梁寒山那只胳膊,要他起來。梁寒山笑道:“這簡直是不講理了。”

也就只得站起身來,和著高樂天一路上先農(nóng)壇而來。

這個時候,天色正午,這晴朗的日光,由高古的翠柏枝上射來。地上映著那朦朧的樹影,由樹蔭里大道上走,看那四周的新綠樹,配著紅墻黃瓦的古殿,格外覺得幽雅。在那蒼翠的柏樹林里,懸著幾副長長的茶社布市招,讓風(fēng)一刮,在樹蔭里微微地展動,給這里的風(fēng)景,添了不少的韻致。兩人不走大道,在柏樹林子下穿過,繞著古殿卻到那邊行人稀少的柏樹林子去。這里約莫走有一二十棵古柏去,便遙遙有弦索鼓板之聲,穿林而來。梁寒山見林中有一個古樹兜子,兇根怒出,有如板凳一般,因笑道:“坐在這里聽著就好,何必一定要到大鼓書場上去呢?”

高樂天笑道:“那不行,我拉你來,就為的是去捧場。你在這里鬧個雅人深致,她怎么會知道?”

說時,已是伸出手來。梁寒山站起來笑道:“又該拉了,走吧。”

說著,他反是在前面引道。

到了那大鼓書場上,是搭的一所蘆席棚子。約莫有二十來副座位,對了一所一丈見方的小唱臺。各座位上就不曾坐滿。臺上兩個彈弦子拉胡琴的人,斜坐在方凳上。一個穿綠旗衫梳油辮子的鼓姬,手里敲著兩塊銅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回看棚子外面,柏樹森森,涼風(fēng)由樹林里吹來,那一片的響音,在這種空氣中傳播,很有一種凄涼的意味。

走進了那鼓書棚子,便有茶房上前,引他們到靠里的一副座位上坐著。高樂天剛是坐下,肩膀上卻有人連連拍了兩下,笑道:“你這時候才來,可晚了。”

高樂天回頭看時,卻是林一心。笑道:“自然我比你來得遲。”

林一心就挨在這副座位上坐下,笑道:“我今天只有一個人,正是寂寞得很,咱們大家湊合到一處坐吧。這位沒有請教。”

他一面坐下,一面向梁寒山臉上看來。高樂天從中一介紹,林一心笑道:“呵!久仰久仰!”

立刻伸出手來,向寒山連連地握住緊搖著,梁寒山見他如此客氣,也就起了身子向他笑笑。唱臺上的鼓姬換過了幾個,梁寒山是無所謂的,依然捧了茶杯聽著。

高樂天忽然醒悟過來,向林一心道:“俊卿已經(jīng)唱過去了嗎?”

他笑著回答道:“早掛過牌子,她今天請假了。”

高樂天皺了眉,苦笑了一聲。梁寒山笑道:“一定拉我來捧場,現(xiàn)在撲個空,你有何話說?”

林一心笑道:“不必懊喪,我來請客,準(zhǔn)可以補償損失。”

梁寒山一想,和人家是初次成交的朋友,怎好無緣無故擾人家一餐,正要婉辭推謝,高樂天也就笑著答道:“可以。我想你一定是要介紹劉貴仙、劉貴喜和我們在一處談?wù)剢幔繗g迎歡迎。在什么地方吃飯?”

林一心道:“何必還去另找地點?就是這先農(nóng)壇里面,就有館子,不問口味好不好,我們先圖個涼快。你能不能把素蘭也叫了來呢?”

高樂天笑道:“你作東,我倒沒有什么不可以。可是將來叫我還禮的時候,我請得起你吃飯,我可給不起車飯錢。”

林一心笑道:“在這地方,可不要說這種話。捧得起大鼓娘,難道還給不起她們車飯錢嗎?”

梁寒山聽著就也笑了。高樂天道:“寒山兄,你是沒有捧過大鼓,不知道這捧法之冤。和她們在一處吃飯,連師傅帶車夫,我們得給六七塊錢一位呢。一個是六七塊,叫個兩三位,你想這應(yīng)該花多少錢?”

梁寒山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幸是不曾把話說了出來,原來還有這樣一道周折的。

這時,書場上已收拾過去,人也全散了,林一心便讓梁、高二人到附近一家新開的豫菜館來。梁寒山覺得一定不去,未免太拘執(zhí)了。只得一路走人那家酒館柏樹底棚下,相率坐著,那林一心屁股一落板凳,左手將右手袖子一捋,右手便向伙計招著道:“來來,給我拿筆硯來。”

伙計將筆硯拿來了,他又站起來笑道:“不吧?就在這里,還過什么這個虛套,讓我自己把她們叫來得了。”

說著就走了,他走了一會子,只見他很高興地跑了回來,對高、梁二人笑道:“她說一會兒就來,一會兒就來,你們等著吧。”

于是自搬了兩椅子到桌子邊,又叫伙計添上兩只茶杯,自己在桌上先斟了五杯茶,笑道:“都預(yù)備好了,不能說不會伺候差事了。”

但是他這樣說了,又等了許久,他所要請的人并不見來。他便笑道:“怎么沒有來,我去看看。”

說著,他二次起身,向?qū)^書棚去了。這次去得時間很短,不多一會,便老遠(yuǎn)地?fù)u著手。一頭鉆進棚來,笑著向梁高二人點頭道:“快來了,快來了,女子們總是蘑菇的,她們有她們的事情,你要有事相煩她,她真忙得厲害,可是仔細(xì)說出來,又是不值一個大錢的事。”

梁、高二人本無見他所捧者之必要,自不在心上,又很等了一會,林一心臉上,不免泛著一點紅色了,他便詫異著道:“怪??!等了如此之久,她還會不來,不能吧……我們約會得好好兒的。”

他說時,抬頭望了一望棚外的天,人已站起來走出棚外,似乎他說了一句豈有此理。不過聲音很低,為時極短,一剎那間,他已走遠(yuǎn)了。這第三次,他可去得極久,約莫有半個鐘頭,他才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果然他身后隨著有兩個艷裝的女子。

林一心走進棚來,將手絹擦著頭上的汗,笑道:“真不是個玩意,簡直是三顧茅廬了。”

說著話時,那兩個女子已經(jīng)進來,雖然遠(yuǎn)望還有幾分姿色,只是滿臉上的脂粉,也不少討厭之處。梁寒山以為她雖不是賣笑生涯,而實際上妓女所當(dāng)做的事,她們也未嘗不做,那么,在她們見著客人之時,可就應(yīng)當(dāng)和顏悅色的先寒暄上幾句。不料她們跟著林一心來時已經(jīng)是走得很慢,及至進了棚,可就大刺刺地一步邁不了三寸,只把眼睛向著梁、高二人望了一望,卻沒有怎樣招呼。林一心倒笑嘻嘻地給介紹道:“這是劉貴仙姑娘,這是劉貴喜姑娘。”

說著話時,卻用手指著高、梁二人:“這是高先生梁先生。”

貴仙貴喜聽了,這才和高梁二人微微點了個頭。高、梁二人都還只有二十多歲,總不失為青春時代,縱不受人歡迎,也不至于惹人討厭,而況以現(xiàn)在的資格來論,卻是花錢的大爺。不料這位大姑娘,卻是如此之大模大樣,毫不在乎。高樂天是常捧大鼓的,知道她們的脾氣,卻也無所謂,梁寒山向來不曾和這些人來去,看了這種樣子,就有些不大舒服,也偏過頭來和高樂天說話,不理會那兩個大鼓娘。

說了幾句,回頭看時,她們已經(jīng)在林一心所預(yù)定的椅子上坐下了。那貴仙年紀(jì)大些,雖在剪發(fā)盛行的年頭兒,猶自梳著一條烏油輕松的辮子。長長的旗衫,長長袖子,手里拿了一柄牙骨扇子,卻不張開,只是左手輕輕地拿著打右掌的掌心。偶然一回頭和梁寒山四目相射,卻笑了一笑,在紅嘴唇里露出她幾個白牙齒來。

梁寒山看了她這樣子,覺得一句話不說,未免有些不對,便笑問道:“你二位相隔幾歲呢?看去是姐姐妹妹,都差不多呀。”

他這樣說了,自己覺得無中生有說這樣一句,也是很無聊的,不過要不說這一句,憑空這樣對她笑一笑,那就更是無聊了。他說了這一句,以為總可引起劉貴仙的話來,然后才不至于寂寞。不料貴仙笑了一笑,兩只手慢慢地將扇子展開,招了幾招,然后才慢吞吞地說了兩個字道:“是嗎?”

梁寒山心里想著,憑你那一點子色藝,何至于就驕傲到這般田地。若說不是驕傲,是她賦性沉默,然而看她這種裝飾,以及她的職業(yè),也不是沉默的人物。于是生了一番厭煩之心,也就不和她說話。高樂天見他臉上忽然變了一個狀態(tài),只拿了一個指頭,將桌上潑的剩茶畫字,畫了一個,又畫一個,心里就猜想到了一大半。于是就引著他說話,以解他的寂寞。梁寒山心里,終究是不痛快,匆匆地把這一餐飯吃完了,就告辭地走去。高樂天和他是同來的,也只好和他一路的走。

梁寒山在路上問高樂天道:“這兩個大鼓娘,怎么和兩個蠟人似的,為著什么呢?為的我們是兩個窮酸嗎?”

高樂天笑道:“冤枉冤枉,她們夠得上搭什么架子,干脆是怯場,像她兩個人,還是常出來走走的,你說話她答不上來,她還能夠懂,若是其他的人,相隔極遠(yuǎn),你說東來,她以為是西,那才無味呢。”

梁寒山笑道:“雖然如此,我是不想和她再會面的了。”

高樂天知道他受了不少的刺激,就不再說了。偏是事有湊巧,只隔了一日的工夫,有一位朋友的家里,卻也到了二三十位客。酒席之外,以助來賓余興的,恰是一班大鼓書,一間敞廳外面接著壽棚,來的那些大姑娘,就在壽棚里幾張客座上坐著,這里最容易令人注意的,便是那劉氏姊妹,也側(cè)著身子坐在人叢里。卻不住地用眼光來射到敞廳里的來賓上。偏是這些來賓里,有了高樂天,也有了林一心。高樂天悄悄地走到梁寒山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輕搖了幾下道:“怎么樣,感到不痛快嗎?昨天你說不和她們見面,今天是整大群地會著她們了。”

梁寒山道:“討厭倒是討厭,所幸今天和她們不會發(fā)生絲毫關(guān)系……”

話不曾說完,只見林一心蹲著身子向前一擠,伸著頭輕輕地道:“今天對不住,要給兄弟一點面子。”

說著話,手里伸出一把扇子來。梁寒山見那柄扇子,不過是平常的白紙頁,扇骨子黃里翻黑,尤其是柄骨的轉(zhuǎn)軸處,有一層一層的黑垢。心想,他如此一個時髦的人物,如何會用臟到這樣情形的扇子。正自這樣猶豫著,林一心卻已把扇子慢慢地展開來,露出了兩摺,一看那扇上,寫著蠶豆大小極惡劣的字。那字并不是什么詩文,原來是大鼓書的曲名。這才心里明白,是她們大鼓娘的歌扇,然而這是書場上伙計們兜攪生意的,何以落到他手上?高樂天也同他是一樣的思想,便輕輕地笑問道:“老林,怎么回事?你在哪家落子館里干事?怎么會把這扇子拿在手上?”

林一心笑道:“她兩人知道我這里熟人多,要我?guī)退稽c忙,請在場的人,點幾個曲子。說不得了,誰讓我們有交情呢?我只好出面給她們邀請了。”

說著,他就不住地向那壽棚下面指手畫腳。原來那壽棚的南端,搭了一座低低的小臺,正有大姑娘在臺上唱曲子。高樂天道:“你這未免多事。這是人家家里做壽,你干嗎要在這里張羅?”

林一心笑道:“你別褒貶,褒貶也是要你點一兩個的。難道說這一點面子,都不能給我嗎?”

說著,他可就掉過臉來和梁寒山講話,因笑道:“我原不要多這種事。無奈貴仙姊妹倆,近來虧空得不少,要我?guī)退粋€忙,我有什么法子幫她們的忙呢?今天遇到這種堂會,少不得總要每人點一兩個曲子,敷衍敷衍的,我就索性給她多邀幾個,在點的人不過是出兩塊錢點一出無所謂,可是我對于她集腋成裘,好處就大了。”

說著拱了一拱手笑道:“閣下以為如何?覺得我很冒失嗎?”

梁寒山一想,這倒好,昨日吃了你一餐,今天就要我來還禮。他既好意思說,就不容推辭,因連說可以,但是我不懂這個,請你代點一則就行了。林一心笑道:“點一則嗎?還來一個吧?”

梁寒山因是生朋友,人家當(dāng)著面有這樣一個小要求,不過多花兩塊錢的事,不能不答應(yīng),只得笑著點了一點頭。林一心也不再加聲明,便回轉(zhuǎn)頭來向高樂天道:“閣下怎么樣呢?”

高樂天笑道:“我捧她姊妹倆的時候多了,哪在乎今天。”

林一心道:“平常自然你捧過的。不過今天在這里,你要不幫忙,別人關(guān)系淺的,就更不肯幫忙了。你不點綴哪行?”

高樂天道:“既然如此,我就來一個吧。”

林一心道:“梁先生是新朋友,只聽她們一回大鼓,還點兩則呢……”

高樂天皺了眉,連連點著頭道:“得得得,我還來一個吧。”

林一心見他答應(yīng)了,兩手捧著扇子,就給高樂天連連拱了兩下手,笑道:“對不住,對不住,讓她姊妹倆好好兒地唱一唱吧。”

然后他將扇子招了幾招,就向壽棚里而去。

到了壽棚,他一直奔劉氏姊妹。遠(yuǎn)遠(yuǎn)地見他又點頭,又微微地笑。劉氏姊妹卻站起來,走到林一心身邊,也笑嘻嘻地說笑著。林一心似乎得了什么捷報一般,口里連說好好,就向壽堂里來。見著客人是在這里間坐喝茶的,他都向前招呼道:“劉貴仙姊妹倆要上臺唱了,大家去給我捧捧場吧。”

這些人有認(rèn)得林一心的,也有不認(rèn)得林一心的,現(xiàn)在經(jīng)他一催,就不得不去敷衍面子。況且這聽大鼓書,也是取樂,又不費什么,何必不去,因此大家都到壽棚里來。今天這里作壽的主人翁,是福建人,福建人對于這北方大鼓書,是感不到多少興趣的,主人翁如此,客人里邊,喜歡大鼓書的,也不會占著多數(shù),所以壽棚里那樣熱鬧,弦鼓并奏,可是坐在那里真正聽書的,卻是寥寥無幾。這時讓林一心一召集,棚子里的座位,立刻坐滿。

林一心他心里想著,只我這樣一招呼,馬上來了許多人,可見我這能力非小。因此他索性不坐在固定的地方,這個人身邊坐一坐,那個人身邊也坐一坐,以表示在座的人,都是他的朋友。劉貴仙姊妹在臺上唱時,林一心就在座領(lǐng)首,引著大家拍手。同時,他又問人唱得怎么樣?人家知道林一心是捧場的,當(dāng)然當(dāng)著面說好話,都笑道:“唱得很好。”

林一心聽說,就把手上拿的折扇,向外一伸,笑道:“若是討厭的話,我就不說了。既是還有可聽的,那就請你作一個人情,點她們一則曲子。行不行?”

人家有極好的意思在先了,怎能說不點,便點了一個。可是點了一個之后,林一心他又要請人來個雙份兒。這還是對于生人的表示,若是熟人,他更不客氣,硬性作主給人點上兩則或四則,他這里坐一坐,那里鉆一鉆,把這滿堂的客,都打攪了。曲子點得多了,劉氏姊妹,哪里唱得過來,索性隨便唱了兩則,就算了事。

這是下午的事,到了晚上吃過壽筵,他又照辦,一日夜之間,大概點了五十則曲子。這五十則曲子,就是一百塊錢了。這里作壽的主人翁,礙了林一心的面子,不能不特別賞錢,除了正式開銷之外,又對她姊妹倆,各賞了三十塊錢。劉氏姊妹到了晚上一點多鐘回去,每人都有八九十元,這天總算不虛此行了。林一心一想,她既有這些錢,家又住在天橋附近的冷僻街上,這樣夜深回去,若遇到了歹人怎樣辦?因此訪得賓客中有坐汽車的,走上前笑嘻嘻地給人作了三個揖,說是有點急事,要借汽車一用,一個鐘頭以內(nèi),一準(zhǔn)回來。人家見他如此客氣,卻不好意思推辭得,只好應(yīng)了。林一心不料一請便得,心里一喜,又給那人作了三個揖。然后笑著引了劉氏姊妹出門,同上汽車而去。

到了劉家門口,汽車停了,林一心笑道:“總算把二位送到家里,不知道還有什么差事,給我辦的沒有?”

劉貴喜笑道:“今天真勞駕了,還有什么事敢勞駕的哩?”

劉貴喜向來對于林一心不假以詞色的,現(xiàn)在忽然也笑起來,林一心這一種快活,簡直無法可以形容,便拱拱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差事辦得不好,不要見怪。”

劉貴仙見著,也不由得抿嘴一笑。這時,劉家人已經(jīng)起來開了大門,劉氏姊妹下車,林一心還開了車門,伸出半截身子來笑道:“我們哪一天見?”

劉貴仙已進了門,回轉(zhuǎn)身來,向他招了招手道:“今天晚了,我不讓你進來了,明天早點到我們這兒來,我預(yù)備一點好吃的東西給你吃,可別忘了。”

林一心不料今天這一捧,大大地捧出了好處,劉氏姊妹,馬上就約著吃飯。因笑道:“來的,無論如何,我也是要來,您就等著吧!”

說畢,高高興興地坐了汽車回去。

他的意思,以為劉氏姊妹說了這話,自是一定的,否則,她不說這話,也沒有人怪她,又何必撒上一個謊呢。因此到了次日,一點也不考慮,在上午十一點鐘,坐了自己的包月車,一頭就撞到劉家姊妹家來,只一敲門,劉家有人出來,笑道:“三爺,您歇一會兒吧,她姊妹倆,都出門去了。”

林一心聽了這話,覺得有些不對,原來是她們約我來的,現(xiàn)在我來了,她們倒偏偏不在家,豈不是有點存心開玩笑?因問道:“怎么一早就走了?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那人道:“貴仙上醫(yī)院瞧病去了,貴喜是陪她去的,也許瞧了病,還要到別地方去。”

林一心聽這話,真有些不像話,待要仔細(xì)盤查一番,未免大煞風(fēng)景,在門口站著躊躇了一會子,只得說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了。”

那人始終攔著門,也不讓開路來,好像屋子里保守著什么秘密,怕人進去識破一般。笑了笑,就走開了。林一心想著,人家都說她姊妹倆,讓兩個下野的武人包圍了,我卻不相信,因為不曾見她有什么秘密行動。據(jù)現(xiàn)在的情形看來,莫非這話是真的?不然,就是讓我進去坐坐也不要緊,何至于把我擠在門外呢?林一心狐疑了一陣子,究竟也猜不透虛實,只得掃興而回。

其初,心里總還疑惑著,她們還不至于故意背著自己,后來在街上沒有走多少路,只見一家一個教曲子的師傅,提一把三弦子,迎面而來。林一心又有點猜疑,就用扇子招了一招,叫那人過來,停著車子,問他哪里去?他道:“上劉家去。”

林一心道:“她們在家嗎?”

他道:“三爺不是在那兒來嗎?她剛剛打電話來的,等著我去呢。”

林一心點了點頭,不再置可否,也就走了。但是他反躬自省,再三的思量,也不知道是哪一點,讓人家不滿意。就是有不到之處,頭一晚上,還給她籌了一二百塊錢,有這點小功勞,也可以把以前的過失掩蓋過去了。不料她是如此的不諒解,轉(zhuǎn)過臉來,就不記前情。她能生我的氣,我就不能生她的氣嗎?我也歇兩天不去捧她,看她怎么樣,想著,果然也就歇了兩天,不上書場。

到了第三天,偶然到游藝場里去混混時間,恰好又碰到了高樂天,因問道:“一個人嗎?”

高樂天笑道:“算是你走運。有個朋友定了包廂請我聽坤班戲,他偏有事走了,我一個人坐包廂,無聊得很,你也去坐坐如何?”

林一心道:“我正沒有樂兒,怎么不去?”

高樂天道:“不能啦。貴仙那兒,這兩天,你正大勺子向火上加著油呢,難道還像水一般,把火會潑熄了嗎?”

林一心聽了他這話,招著扇子,微微一笑。

二人說著話,一路走進戲場包廂,不由得二人同時一怔。原來就是這包廂同排的一個廂里,劉氏姊妹,和兩個中年漢子,坐在那里聽?wèi)?。高樂天心里,以為是林一心已?jīng)包了廂在這里,故意地不說。林一心又以為高樂天明知道她們在這里,故意將自己引了來,氣上一氣。現(xiàn)在見了面,也只好忘了前幾天她避而不見之罪,和她招呼招呼。這樣想著,望著劉貴喜,正待點頭。不料劉貴喜不先不后,就在這個當(dāng)兒,偏過頭去和劉貴仙說話。劉貴仙留心聽她妹妹說話的樣子,眼光可射在臺上出了神。林一心討了一個沒趣,自在包廂里坐下,不去理會。高樂天究竟忍不住,便問道:“三爺怎么回事?你沒有看見劉家姊妹嗎?”

林一心笑了一笑。高樂天看著那邊包廂里,只見有個肉胖子,口里銜著一支煙卷,劉貴喜卻擦了火柴,笑嘻嘻地,給他點著煙。心里恍然,她們和林一心,也是不期而遇哩。但是林一心在她姊妹倆身上花的錢,以及那一分效力,總算一個忠實的信徒,何至于理也不一理?大鼓娘并不是哪一個客人的專利品,陪著這個客人決不能陪其他的客人。然而這胖子,或者是大花錢的主兒,只好狠心不理林一心,亦未可知,也就自寬自解。

一會一出唱工戲上場,這兩個男子不耐聽,都走了,只剩她姊妹二人,心想這時她們要來敷衍了。不料這一下,事實正相反。原來劉貴仙分明知道林一心在這里,只當(dāng)沒有看見。后來她看到這邊老是偷著看了過去,她索性臉向這邊望著,臉上冷笑一笑,接上又將嘴一撇,然后才向著臺上??此且馑己孟裾f我偏不理你們,你能拿我怎么樣?我看你那樣子,才是瞧不起你哩。高樂天心想你不理會我們也就罷了,怎么倒還向我們冷笑?便回頭向林一心冷笑道:“總要你捧大鼓娘,你瞧,這是你捧大鼓的結(jié)果!”

林一心倒還不在意,微笑道:“那算什么,她不理會我,我以后不和她來往就是了。”

高樂天道:“你倒看得破,我旁邊人可是看不破。”

林一心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道:“干嗎和她們這種人生氣?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吧。”

高樂天道:“干嗎呀!她不躲避我們,我們還躲避她嗎?大爺有錢坐包廂,可不是坐人家的包廂裝面子呢。”

林一心明知道他這話有語病,可是也無法和他細(xì)辯,只得一笑了之。

在聽?wèi)虻臅r間,不多大一會兒,劉貴仙包廂里那兩個客人又回來了,大搖大擺地坐著,一走進包廂,劉氏姊妹站起來讓坐,看那樣子,卻是故意裝出巴結(jié)闊老的樣子來,給這邊包廂里看。高樂天轉(zhuǎn)念一想,本來林一心捧她,就是七拚八湊的局面,縱然花得錢多,她也知道是窮小子一個,這只怪林三自己不爭氣罷了。高樂天想了一陣子,實在也犯不著生氣,就把這件事拋開。

戲散了,林一心拉著他的手笑道:“今天的戲,聽得是有些不痛快,我們先找一個小館子吃飯,回頭我們一塊到胡同里走走,你看如何?”

高樂天笑道:“你這人還不死心嗎?我勸你現(xiàn)在不要逛吧。等你發(fā)了十萬八萬銀子的財,然后再大逛一下,省得花了錢,還讓人家瞧不起。”

林一心聽了,依然還是笑上一笑,并不怎么分辯。高樂天用手指著他,點了一點頭笑道:“你這人是不可救藥。”

說畢,就走開了,走出了坤戲場,看見男男女女正向花園里行走,也就緩步而入。

沿著荷花池,繞了半個彎,卻有人在身后連連叫了幾聲樂天先生?;仡^看時,那人取了草帽在手上,深深的度數(shù)點著頭笑道:“好久不見,近來好?”

高樂天看時,卻不十分認(rèn)識。但是人家叫出姓名來,又如此恭敬,決不能夠置之不理,也就只好向他點了幾點頭??墒悄樕仙俨坏矛F(xiàn)出有點猶豫之色。那人卻十分明了,走近一走,先笑道:“高先生忘了,我是魏建成,在趙先生家里見面多次。”

高樂天這時想起來了,曾聽得趙先生說,這魏先生交際手段,高明得很,當(dāng)時倒不知道他手段怎樣高明,雖然疑心,也沒有證明出來,如今見了他,又想起了前事了。便笑道:“是是,我的腦筋健忘得很,魏先生好?”

他聽說皺了皺眉,又吸了一口氣。高樂天看他這種情形,分明是不好的樣子,卻又不便多問,也就算了,魏建成卻反問道:“高先生的景況是很好的,忙著哪有工夫出來玩呢?”

高樂天道:“也不一定,所謂忙者,也不過是每日之中,幾個鐘頭,其余的時候,也就很自在的。”

魏建成道:“幾時有工夫到我舍下去談?wù)劊貌缓茫?rdquo;

說時,他便由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彎著腰遞到高樂天手上。

接過來一看時,那名片卻也印著四五路官銜,不過每路官銜頂上,都加上一個前字,下款便是詳細(xì)住址,乃是大橋杠胡同內(nèi)小坐椅胡同,鏡花庵正對面,門牌八號,借用電話東分局四二一,借用電話東分局五二一,借用電話東分局六二一。高樂天正看這里,魏建成便道:“這三個電話,隨便你打哪個都成。這都是左右街坊,你若是多說兩聲勞駕,他們不能不給你送電話的。”

高樂天道:“那就是了。”

當(dāng)時,說了幾句話,也就分手而去。

高樂天在北京,本來組織了一個小家庭,不過趨于舊的一方面,平常他要不在家,他的夫人是不代表見客的。這天高樂天和魏建成見了面,第二日下午,他就到高家來拜會,正值高樂天不在家,就把他擋駕回去了。高樂天以為這種泛泛之交的朋友,不過是因昨日的談話,偶然高興來看一看,說過去也就算了,不料到了次日下午,還是這個時候,他又來了。這時,高樂天照例不在家,他還是撲了空回去。

高樂天回來知道了,心里很過意不去。人家既然來了兩次,不能不去回看他一次,這天過了,到了次日,也就把魏建成的名片搜羅出來,然后照著名片上的地址,直找了去。找到魏家,倒是所獨門獨院的房子,高樂天敲了許久門環(huán),才聽到門里一陣腳步響,有一陣嬌滴滴的聲音,問了一個誰字。高樂天答應(yīng)是拜訪魏先生,然后那門才開著,開門的并不是傭仆之流,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穿了一件翻領(lǐng)對襟的白短衫,在那領(lǐng)子下套了一根水紅色的帶辮。除了兩只胳膊,露了十分之七八在外面而外,那翻領(lǐng)挖著低低的,前面還露出一大塊雪白的胸脯子來。高樂天知道她決計不會是下等人,就取了帽子在手和她點了一點頭,笑道:“魏先生在家么?”

那女郎向高樂天渾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笑道:“你先生貴姓?”

高樂天說了,她就笑著呵了一聲道:“是高先生,請到里面坐吧。”

高樂天料想魏建成一定在家,便跟著那女郎一路進去。她倒不見外,就引高樂天到東邊一間廂房里來,那屋子里倒也有幾件椅桌和字畫,有點像客廳。那女子讓高樂天坐下,就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她似乎知道高樂天的意思的,先就笑道:“魏建成是家父。”

說著就在身上摸索著,摸索出一張小小的名片兒,雙手遞將過來。

高樂天接過那名片來一看,上面現(xiàn)著有凹印的本色玫瑰花片,中間有小字橫列,第一排乃是她的姓名魏露斯,下面一行一行的推排下去,就是住址及借用電話的號碼。高樂天這就明白了許多,因笑道:“原來是魏小姐,現(xiàn)在在哪個學(xué)校呢?”

魏露斯口里唧噥了一陣,說著是個什么大學(xué)。因為大學(xué)兩個字聲音很大,也很清晰。大學(xué)上面兩個字,可是含糊得很,卻聽不出來。高樂天并無知道她所在學(xué)校之必要。既聽不清楚也就算了。而且自己覺得是她父親的朋友,和她的地位高一等,一時談不攏來,便道:“令尊回來,請給我致意。我有事,不久談了。”

說著,就起身告辭。

魏露斯送他出門,還不曾關(guān)好門,院子里早有人嚷著密斯魏,嚷了出來。原來她在會高樂天的時候,另外還有她父親一個朋友烏泰然在里面小書房里。這烏泰然只二十一歲,頭發(fā)常梳得像膏藥一般油光。一套粗嗶嘰西服,雖然大半年穿著,卻是緊合身材,一點臟跡也沒有,加上他說話是非常之從容,態(tài)度又非常之和藹,倒是個漂亮青年。只是有一層,他生來是一種黃中轉(zhuǎn)黑的膚色,微微起著魚鱗紋的皮質(zhì),若不是他那一身衣服陪襯住了。真有些像煤鋪里小掌柜。因之他有一些朋友,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小黑臉兒。魏建成和烏泰然原不認(rèn)識,只因為有個集會場上,兩人在一處會了面,同時,魏小姐也在一處看到,由朋友介紹大家見了面。魏建成因為手頭拮據(jù),并不約朋友上公園和茶樓酒館,都是約人到他家里去談話。自從和烏泰然見了面以后,也是約他上家里去。烏泰然第一次到魏家去,和高樂天今天到魏家來一樣,彼此并未見面,乃是魏露斯小姐出來見面的。來得多了,他和魏小姐的友誼更深。

烏泰然是個研究文學(xué)的人,同時,又是研究藝術(shù)的人,一談起話來,少不得將西洋文學(xué)家,西洋藝術(shù)家,從頭至尾說上一套。今天來了亦復(fù)如此。說到得意的時候,不由得就把文學(xué)問題,藝術(shù)問題,更又談到愛情問題。一說到愛情,將頭偏到一邊,斜了眼睛望著魏露斯,只管微笑。今天他正談到一本西洋愛情劇,這本戲,他除了譯成過漢文而外,并且還親自登臺表演過一回。正談到得意之際,偏是高樂天來了,打斷了話柄,非常地不痛快。正拿了桌上放下的帽子,表示一種要走的樣子。魏露斯卻笑道:“你忙什么呢?還不知道來的是誰?讓我去看看吧。”

當(dāng)魏露斯開門引高樂天到小客室里去的時候,烏泰然就在他上屋里坐著,和魏露斯的母親魏太太談話。

魏太太是個半新半舊的交際家,對于聽?wèi)虼蚺七@些事,卻相當(dāng)?shù)膬?nèi)行,烏泰然也就丟了西洋文學(xué),西洋藝術(shù),來談梅蘭芳程硯秋。由戲又談到紅中白板,詞鋒不斷,卻也不讓魏太太感到寂寞。后來知道高樂天走了,他連忙抓了帽子在手,搶出院子來,及至走到門口,魏露斯留他不走,他就跟了露斯一塊到小客室里去。

露斯道:“你和我媽談些什么?”

烏泰然道:“和你母親在一處自然說你母親所愿聽的話了。”

露斯道:“在我一處,也就講我所愿聽的話了。”

烏泰然笑道:“那不見得。”

露斯道:“不見得,難道還說我不愿聽的話嗎?那說些什么呢?當(dāng)然是三從四德,賢妻良母,三綱五常……”

烏泰然連忙搖著手道:“我說不見得,并非就是說你不愿聽的話。不過不像對于你母親說話一樣,只是迎合她的心理。對你說話,我是處處用理智來限制我的情感。人是感情動物,尤其是兩性之間,處處都能引動情感。這若由著情感的行動,不用理智去制裁……”

露斯道:“你說些什么?我全不懂。我問你是不是說我愿聽的話,情感理智,瞎扯上這一大堆。”

烏泰然說得正得趣,給露斯攔頭一下斷住,只好先微笑上一陣。然后說道:“這就是我能說你不愿聽的話了。同時,我也想得愿聽的幾句話,就是你托我的事,我已經(jīng)有七八分把握。”

這半天露斯才笑起來。因道:“有七八分把握了嗎?是我的事呢?還是我父親的事呢?”

烏泰然笑嘻嘻道:“你父親的事有六七分,你的事也許有八九分,平均起來,是七八分吧?這個星期日子,你若是有工夫的話,我就可以介紹你和前途見面。你是愿意吃中菜,還是吃西餐呢?”

露斯笑道:“介紹就介紹,干嗎還要請客?”

烏泰然道:“當(dāng)然要請客,不請客,難道讓大家在當(dāng)街見面不成?”

露斯聽說,就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看是擷英不錯,最好是四點多鐘去吃晚餐,那個時候,早客已經(jīng)過去了,晚客又沒有上座,菜既然好吃又清閑得很,不知道你贊成不贊成?”

烏泰然聽說,就點了一點頭,原來他的計劃,魏露斯要是吃中餐時,就請到市場里,一家便宜居餐館去吃包子和面。她要是吃西餐時,就請到學(xué)生番菜館,吃一頓三毛錢一客的早茶。而今魏露斯自說出要到擷英吃晚餐,乃是一元四五毛一位,再加上汽水小賬以及車錢,這真可觀,便笑道:“四點鐘去吃飯,未免早一點,我們索性提前找地方吃早茶去,不好嗎?早上起來早一點,我來邀你,趁著新鮮空氣,也不要坐車,在長安街綠樹林子里慢慢地走。只當(dāng)柔軟運動,到了番菜館子里,也可以吃個飽。吃飽了,我還是陪你由那里回來,當(dāng)著飯后運動。”

露斯將嘴一撇道:“得了吧,你說的不是學(xué)生菜館嗎?為了三毛錢的早茶,我得來去走上七八里,誰那么饞?干脆,你就約他到公園里去,在柏林里亭子下見面,省事得多。”

烏泰然臉一紅道:“密斯魏,你的意思,是說我舍不得錢嗎?那可成了笑話了。我無論如何,我介紹你去見前途,是為著你的事,我又不要從中取得什么,我就不請密斯魏,密斯魏也不怪我的,那我何必既要請,又舍不得錢呢?”

露斯笑道:“那算我說錯了,你可別見怪。”

烏泰然道:“對于女子,總應(yīng)當(dāng)原諒的。慢說你沒有說錯,就是說錯了,也不應(yīng)當(dāng)見怪。就是依著你的話,明天下午,我們在擷英會面吧!”

露斯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并不一定要你請我,我只要你介紹我和前途見面,找到一份工作,我就很感謝你的了。”

烏泰然道:“工作替你找,飯也當(dāng)請你吃,我明天準(zhǔn)在那里等,到不到,我就不管了。”

露斯笑道:“有了前途在那里,我怎能夠不去?”

烏泰然聽了很喜歡。笑道:“去是去,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這個約會,請你暫守秘密。因為見了前途,事情哪天發(fā)表,還不知道。若是先傳揚出去,不能馬上發(fā)表,我介紹人固然是沒有面子,你自己也沒有面子,最好到發(fā)表那個日子再說出原委來,讓你們家里人驚異一下子。”

露斯聽說,雖不知他的命意所在,然而對家里人守秘密的事,多添上一樣,極不關(guān)重要,就毫不考慮的答應(yīng)了。烏泰然談了一會子,自告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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