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有自從繼承了這個孔善人的雅號以后，差不多連婦人孺子，都這樣順口地傳頌他。雖然，他自己有時也感覺得所為的，不能全是善舉，可是對于善人兩字，自己向來是當(dāng)之而無愧的。也就沒有哪一個人敢當(dāng)了他的面，說他不是善人。這時，周世良指著他是偽君子，他受了一點(diǎn)小小的侮辱，那很不打緊，只是當(dāng)了他傭人面說出這話來，大大地有損他的威信，不由得走到桌子邊，伸手將桌子一拍道：“你這個東西，太豈有此理！我既不曾下帖子去請你來，又不曾攔門把你截住；我不見你，你倒再三地要見我，見了我，我也不曾得罪你，你開口就罵我一頓。這是你的家，我到你家打攪你了，讓你罵我一頓。我不說你別的，我只說你無故侵入人家，妨害他人自由，你是犯罪不犯罪呢？”他說著話，氣得嘴唇皮只管抖顫個不了。那個神氣，自然是心里有許多要說的話；為顧全善人的名號，沒有說了出來。

這時，那位賬房先生，覺得沒有把周世良擋走，惹著東家受了這樣一番大氣，這是他的不對。于是也就向周世良道：“你這個人太不懂事。這是我們老爺，不和你們窮人計較；若是別個，你這樣追到人家里來罵人，那還了得嗎？”

這真讓計春為難到十二萬分了，要離家里那個未婚妻吧，權(quán)操父親之手，自己是不能做主的?，F(xiàn)在說了出來，不能實(shí)現(xiàn)，將來更增加自己一行大罪。要離面前這個未婚妻吧，那就是自己將一把黃金大椅子，給它砸碎了。他兩個要行不能行的主張，只管在腦子里打旋轉(zhuǎn)，口里就沒有法子可以說出話來。

這晚令儀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一宿的主意，覺得要和計春離婚，這太容易了。這只要將戒指丟還他，以后永不和他見面，也就完了?？墒枪缓退x了婚的話，有兩層不大妥當(dāng)：第一是讓馮子云見笑；第二是讓自己那一班拋棄了的男朋友見笑；其三呢，這個孩子，年紀(jì)是真輕，人也長得漂亮，很費(fèi)了一番心血，把他陶熔得成了一個摩登少年了，倒不要他，這豈不讓別個女子，撿一個大便宜去了嗎？這就成了那句俗話，“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了。這樹是我栽的，無論如何，我應(yīng)當(dāng)乘兩天涼。只要我肯花錢，叫計春把家里那頭親事打退了，大概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只是有一層，他家是個開豆腐店的，未免與自己面子有關(guān)，這只好說一句時髦話，愛情是沒有貧富階級的了。我若是下了決心的話，要嫁周計春，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自己父親電報上，說得很明了的，若是不退掉周家這頭親事，他就不認(rèn)我為女。他的思想很頑固的，這樣說著，也許他就真這樣地做出來，那我就犯不上，為他蒙這樣大的犧牲了。然而想到了最后一個關(guān)節(jié)，假使不嫁周計春，那就免不了別人笑話。

這一下子，真把計春逼得死去活來?？偠灾?，自己說什么，就跟著駁什么。自己在屋子里呆站了一會，然后皺了眉毛，向她比著袖子彎著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道：“我的大小姐！總算我怕了你，你提的條件，我照辦就是了。嘿！你賞給我的戒指，在這里，拿回去。”說著，從無名指上脫下那個訂婚戒指，交給令儀。

賬房見東家下了這樣大的決心，要這樣覆出電報去，那大概并不會假的。東家正在氣頭上，若是說多了話，更會讓他生氣，便低聲道：“我先去擬好一個電報底子來，讓你看了再說罷。”孔大有這就坐下來了，手上捧著水煙袋，吸了幾筒煙，然后說道：“不要猶疑了，你就去把電報擬來罷。我在這里等著你呢，就是語氣重些，那也沒有關(guān)系。這樣的女兒，有也不如無。嗐！活活地把我氣死了。”說著，將腳又在地上一頓。

賬房把袖子握住了嘴，又咳嗽了兩聲，然后靠近了一步問道：“東翁！電報就照著這個樣子擬嗎？不大妥吧！”孔大有道：“沒有關(guān)系，就是這個樣子打出去。她本來不是我的女兒。”說著就用腳一頓，表示他這一句話是切實(shí)的。

賬房先生在他身后一二尺路的所在，悄悄地立著，先用手握住了嘴，微微地咳嗽了兩聲，然后說道：“這個姓周的老頭子，大概是有點(diǎn)瘋病。你老人家似乎也犯不上為了他生氣。”孔大有并不做聲，許久的工夫，才將腳一跺道：“這不能怪人！全是我家這個臭丫頭生的是非。你跟我擬個電報底子來，把周家的事情說上一說，叫她把這婚事，趕快地打退了。她若不打退這婚事，我不承認(rèn)她做我的女兒了。”

計春心里原想著：父親貪慕孔家一百多萬的財產(chǎn)，必是贊成自己的婚事，把菊芬退了。不料他大反鄉(xiāng)下人的常態(tài)，倒跑到孔家去大鬧。若是自己為了求學(xué)起見，將令儀的婚事退去，一切都恢復(fù)了原來的計劃，這才是正理。只是自己是窮苦人家出身，不曾吃過的喝過的，不曾見過的聽過的，在這兩個星期里都嘗到了，往后她那幾十萬家產(chǎn)，她還可以分我若干，我的希望就大了。現(xiàn)在若要恢復(fù)原來計劃，勢必就要把摟到懷里來了的幸福，完全推送出去，未免可惜了。

計春匆匆地將電稿搶著看過了一遍，已經(jīng)明白了大意。心里是怦怦地亂跳，又一字一句再復(fù)看了一遍。令儀不等他開口，擦了眼淚道：“你說，這事應(yīng)當(dāng)怎樣辦？”計春兩手捧了電稿，不免發(fā)愣。因緩住那口氣道：“這事我很對你不住，我立刻寫信……”令儀道：“放屁！現(xiàn)在打電報還來不及呢，你寫信回家，不是有心遲延著事情嗎？”

計春今天把令儀和他做的新西服，已經(jīng)穿上身了。因?yàn)槌Ｔ趭蕵穲鏊鶃硗?，自己這已把摩登少年的態(tài)度，揣摩得很夠了。在那淺褐色的西服小口袋里，塞進(jìn)了一條花綢手絹，露了兩只尖角在外。頭上的黑發(fā)梳得又光又滑，一絲不亂，兩只手也就洗得雪白光嫩，不帶一點(diǎn)墨跡。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只金戒指，自己不住地用手摸著頭發(fā)，向一架衣櫥的鏡子照著。心里想著：我這樣地打扮起來，不也就是一個摩登少年嗎？而且還要比任何少年年紀(jì)輕些。我這個樣子，和令儀在一處走著，就沒有什么配她不過的了。自己這樣的想著，摸摸自己的白領(lǐng)子，又扯扯西服的下擺，衣服是平整極了，一點(diǎn)皺紋沒有。

計春一時真摸不著頭腦，只好接著電報稿子，向下看了去。那電報是——

……函電均悉，婿事雖可由兒自主，但此舉冒昧太甚。余正在調(diào)查間，周計春之父，今忽來我家，大肆咆哮。其人即往日每晨送豆?jié){至我家之老周，非我家周濟(jì)，豆腐店且不能開，何有于財？以我家在省垣之門第，欲招快婿，何求不得？未知何故，一味降格，乃與一磨豆腐人為親？以余揣度，其父如此，其子可知，爾所遇者，恐非端人。錢財?shù)仁?，極宜審慎。況老周今日在此揚(yáng)言，謂其子原聘有童媳，現(xiàn)方在省。其言無論實(shí)否，余亦決不肯使?fàn)柮蔀槿俗麈４穗姷絾?，即與周子交涉，廢除婚約，否則余大義滅親，決不認(rèn)爾為女。父有電。

電報是由電局譯好了送來的，看得很痛快。她看了兩行之后，顏色有些變了；越向后看，兩只手越是抖顫個不了；最后直跳了起來。向墻上懸掛的鐘一看，正是六點(diǎn)三刻，拿起桌上的電話機(jī)，就向計春公寓里打了一個電話，叫他不要走動，自己就來。

正對了鏡子里面的翩翩風(fēng)度，在那里賞鑒著，茶房卻進(jìn)來報告，說是孔小姐電話來了，請你不要出去，她馬上就來。計春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可就想著，這必是她臨時想起了吃館子，要帶我出去。抬起手表一看，七點(diǎn)還差五六分鐘，吃過了晚飯，再去看電影，那就正是時候了。于是在床欄桿上取了衣服刷子，對著鏡子，將衣服周身上下，摸刷了一遍，放下刷子，將桌上擺的香水瓶子，舉了起來，向頭上只管灑了去。

孔大有背了兩手，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漲得兩塊面皮，紅中帶紫。早有聽差們，兩手捧水煙袋遞到他手上去。他一手托了水煙袋，一手摔了大袖子，在屋子里站站又走走，托水煙袋的那只手上，夾了一根紙煤，并不去點(diǎn)著煙抽，只管兩眼發(fā)赤，一直地向前看著。

孔大有放在茶幾上，改了兩句，就交給賬房道：“馬上就送去發(fā)，不要耽誤了。”賬房雖明知道這封電報發(fā)出去了，是要發(fā)生天大禍?zhǔn)碌?，但是東家的命令，如何可以違抗？萬一有禍，自由東家去承當(dāng)，也就不必延擱了。

她表叔余子和，向來是不敢干涉她的事情。今天她接了電報，突然地跑出去鬧了一場風(fēng)波，人不知，鬼不覺，余家人哪里又會曉得。所以她回來之后，自己進(jìn)了房去睡悶覺，余家的人，還以為她是玩得太疲倦了，回家就休息了呢。

她在床上想了一宿，卻毫無結(jié)果。因此次日早上，她竟是擁被鼾睡，反而坦然了。睜開眼睛，只見太陽光照在院子里，反映到墻上，只覺得光彩射日，陽氣蒸人，分明是天氣不早了。自己還不曾開口叫女仆說話，卻聽到有賬房先生劉清泉的說話聲。他道：“我早就要回南的，總是耽誤下來了。昨天接到東家的電報，讓再遲兩天走，說是那里有事要我辦呢。大小姐還沒有起來嗎？”接著又有個人說：“你是為了今天報上登的那段新聞來的嗎？”劉清泉低聲喝道：“不要胡說了！仔細(xì)她聽了去。”

在下午四點(diǎn)鐘，這個電報由安慶發(fā)了出去。在本晚六點(diǎn)鐘，電報已經(jīng)到北平，轉(zhuǎn)入孔令儀的手上了。她手上捧著這一張電報紙，躺在一張沙發(fā)榻上閑閑地看著。因?yàn)樗图依锿ㄏⅲ螂妶螽?dāng)寫平常信一樣地辦，所以她接了這封電報，很不算一回事。

周世良雖在氣頭上，可是人家一說破之后，顯然是自己的理虧了。但是事已至此，認(rèn)錯是認(rèn)不得的，便道：“你以為我說這話，得罪了你們了。哼！我正要得罪你們，得罪了你們，我們這頭親事，就可以吹灰了。”指了孔大有道：“姓孔的！你莫看我是個開豆腐店的窮人，但是我決不抱你財主老爹的大腿。我現(xiàn)時不是住了你的房子嗎？你來收房子好了，我這豆腐店不開了。你趕快打電報告訴你女兒，我兒子已經(jīng)訂了婚的，姑娘家和我們就住在一處。若是你不肯退婚的話，你那姑娘，就做我兒子的二房。我的話，就說到這里為止，聽不聽那就在乎你了。”說畢，扭轉(zhuǎn)身軀，向外就跑走了。

劉清泉聽到小姐的聲音，只好站了起來，隔了房門答道：“小姐起來啦？我早就來了，可不敢驚動呢。你看見報了嗎？”令儀道：“這叫廢話，我若是看見報，還問你做什么？周媽今天的報呢？快拿來給我看。”外面周媽答道：“今天的報早就給你放在床面前啦。你往日不是醒了，就隨便拿起來看的嗎？”

令儀鼓了腮幫子，瞪了兩只眼睛望住了他。計春看到她這樣，起初以為她是鬧著玩，現(xiàn)在看到她臉上紅中帶紫，那是生氣生大了。便道：“什么事情，惹著你生這樣大的氣？”令儀也不分辯，在身上抽出電報稿子，向計春臉上丟了過來，喝道：“你看！你看！有了這樣的事，我的臉都丟盡了。我不做人了，我不做人了。”口里說著，兩只腳就在地上亂跳，然后向旁邊的沙發(fā)椅子坐了下去，兩手捂著臉，放聲大哭。

令儀頓著腳道：“你為什么不說話？不說話這就可以算得了事嗎？”計春道：“這一會子工夫，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來。請你給我出個主意，你又不理會。那叫我怎么辦呢？”

令儀道：“有什么事呢？人家毀壞了我的名譽(yù)，我就得去告他賠償我的損失。”劉清泉道：“告人家不著吧。人家沒有在報上登出你的名字來呀！你要是出頭告人家，不是自抓著金片子向臉上貼嗎？”

令儀道：“你要知道，我無論在家鄉(xiāng)，在外面，人家都認(rèn)為我是一個大家閨秀。老實(shí)說，多少男子追逐著我，我都不看在眼里，現(xiàn)在我許多人不要，單單地和你訂婚，一下子就上了當(dāng)。第一，你是家里有童養(yǎng)媳的；第二，你又是開豆腐店的孩子，千挑萬選，落這樣一個下場頭，人家不會說我是瞎了一雙眼嗎？”她說著，兩只腳又車水似地在地上跳了起來。

令儀道：“你在這里當(dāng)?shù)氐膱笊?，給我登上一段道歉的啟事。說是不該欺騙我；我們這婚事，算是取消。”計春道：“既然我們的婚事要取消，那么，我自己的事，你就不必管了，為什么又要我把家里的親事，也要取消呢？”

令儀道：“你一早就到這里來干什么？是知道報上登了我的消息，你打算羞辱我一場嗎？”劉清泉笑道：“那我怎么敢呢？我也是怕小姐瞧了這一段報會生氣，所以特地跑了來瞧瞧，看看有什么事沒有？”

令儀道：“為什么不告？這樣大的事，就這樣三言兩語地算了嗎？你趕快給我寫，趕快給我寫。”她說著話時，身子只管挪搓著，兩只腳乒乒乓乓在地上打著，猶如擂鼓一般。臉上的胭脂粉，已經(jīng)為眼淚洗干凈了；黃黃的面皮，微紅的眼睛眶子，加上那一頭的短發(fā)，紛披的蓋著臉和前額，又是兇狠狠身子亂動，這不但把計春以往醉心她美麗的思想，完全打消，而且覺得這個女人十分可怕，于是心一橫，也就強(qiáng)硬起來了。腳一頓道：“你欺侮我是一個小孩子，想把我逼死不成？反正我也沒有槍斃的罪，你愛怎樣就怎樣罷。”說畢，他一扭轉(zhuǎn)身軀去，人就跑走了。

令儀跺了腳道：“動手？我要咬你兩口，才解我心頭之恨！”計春被她說著，無言可答，只是低了頭。令儀道：“你說話呀！怎么又不做聲了？”計春道：“你瞧，這不是令人為難嗎？我不開口，你怪我不說話；我一開口呢，你就把東西砸我，讓我說什么好呢？”

令儀跳著腳道：“這報上胡造我的謠言，我不能隨便放過，一定要告他一狀。”于是掀開這張報，又拿一張小報看看。那社會欄頭一條新聞，便登的是這件事。題目安得更彎曲，是：“豆腐店小掌柜人財兩得。”小題目是：“百萬富翁的小姐會看上了他。”那新聞的內(nèi)容，大概是一個所在發(fā)出來的，所說的都差不多。

令儀起初以為他不過是站到屋外去暫避一時，自己并不怎樣地介意，依然板著臉子，在屋子里坐著。但是越等越不見他進(jìn)來，約莫有一小時之久，依然沒有消息。自己這可有些詫異：他到哪里去了？莫非他到警察局里告我去了？諒他也不敢。莫非因我逼得太厲害，自殺去了？然而也不至于?；蛘咚值今T子云那里去，請他出主意去了。就是馮子云幫他出主意，我也不含糊。只是這樣一來，未免讓他笑話了。他若是說，你為了負(fù)氣訂婚的，現(xiàn)在怎樣的，不也是完了嗎？他若是果然去找馮子云的話，也許馮子云馬上就會到這里來和我為難。我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還有什么臉面見他？不如走開罷。她起了這念頭之后，片刻也不敢耽擱，馬上將這屋里面盆里的冷水，擦了一把臉，手提包里有粉撲脂膏，拿出來對了計春洗臉用的鏡子，很快地搽過了一遍脂粉，叫了一聲茶房鎖門，就回到表叔家去了。

令儀被他一句話提醒，翻著報上的社會新聞一瞧，早有一行大字，映入了眼簾，乃是：“摩登小姐巧遇拆白黨。”令儀心想，這也不一定就是指著我吧！可是再跟著去看第二行小題目，這可很明顯地說著自己了。那小題目上，標(biāo)明的是：“百萬富翁的大小姐，要嫁豆腐店的小老板。”

令儀紅了臉道：“你們這些人，都有些不識抬舉。平常待你們太好了，你們就一點(diǎn)也不怕我，做什么事都很隨便。哼！好歹有那么一天，要我大發(fā)脾氣的。老劉呢？”這三個字的聲音，卻來得格外地大。劉清泉道：“在門外邊站著啦。”

令儀看到這里，恨不得一拳，將這報紙打一個窟窿，但是心里盡管恨這張報，卻是也非知道這新聞的內(nèi)容不可，于是還忍住了那口氣，將這段消息，跟著看了下去，那消息原文登載于后：

有皖籍大富翁之女，孔其姓，而某某其名者。姿色甚佳，又善交際。男女娛樂場合，常見其芳蹤，因之男性在后追逐者，亦為數(shù)甚多。但有錢之人，多不知愛情為何物，女士不能例外，對于真誠擁護(hù)之有志青年，皆置不理，專與年輕貌美，佼童一流之少年為伍。蓋在彼亦系一種享樂主義也。

最近與一同鄉(xiāng)周某者往來頻繁，由朋友而訂婚；由訂婚而行同居之愛。周年方十七歲，而又姣好如女子，女士出入相攜，甚為自得。而為該男子制衣服，供食用，同游玩，所耗亦達(dá)千金。平常男子施與女子者，女乃反其道而行之，但女固非視貸財如糞土者。只因周某假稱家中系鄉(xiāng)中財主，擁有巨產(chǎn)，唯鄉(xiāng)人稟性吝嗇，其父不肯多與游學(xué)之資，所以外表依然寒酸耳?？着畬τ诖朔N言語，居然深信不疑，以為所耗之財，不久可以取回。

不料昨日得其家中來電，調(diào)查確實(shí)，周某家中，并非富有，其父在省城開一小豆腐店，而其房屋，尚系孔家之產(chǎn)業(yè)。不但此也，周某自幼即聘有一黃毛丫頭，作為童養(yǎng)媳，此女尚在家中。

孔女擁有交際明星之名，不料乃為一小孩所騙，目前欲退婚，則已失身于人；不退婚，則如此大家閨秀，斷無嫁人作二房之理；十分躊躇。而一班對孔追逐失望之男子，則無不撫掌稱快云。

令儀本訂有五六份報，大大小小都有。今天將各報一翻，竟是一家也不曾遺失，完全把這消息登載了。令儀頓了腳道：“他們?nèi)橇?，要什么緊？我就全告他！”回頭一看，老媽子怔怔地站在一邊呢。便瞪了眼道：“怎么不給我打洗臉?biāo)?rdquo;周媽道：“水都涼了。正等著伺候您啦。”

令儀掏出手絹來，擦著眼淚，將腳一頓道：“好！你要我出主意，我就出個主意。你今日打個電報回去，不承認(rèn)你家里那頭親事。”計春道：“這也不必你現(xiàn)在說，我早就寫了好幾次信回家，這樣地辦了。”

令儀將報紙放在茶幾上，一手理著頭發(fā)，一手翻閱桌上的報紙。在登啟事的所在，逐一地都注目看過了，并沒有關(guān)于自己的消息。就叫起來道：“老劉！老劉！你到底是在哪一家報上，看到登了我的消息？怎么沒有呢？”劉清泉還在屋子外面站著，聽候小姐的消息呢。令儀一問，他就答道：“哪家報上都登得有。你瞧瞧社會新聞，就瞧出來了。”

令儀坐在沙發(fā)椅子上，順手向后一掏，掏出一只靠墊，兩手拿了，高高舉起，就向計春身上砸了過去，跳了腳罵道：“離！離你的魂！離你的魂！”她口里罵著時，那個靠墊已經(jīng)砸到計春的頭上。雖然這個東西，并不怎樣的沉重，但是一大團(tuán)東西，突然地打到臉上來，眼前一黑，也有些發(fā)暈。于是身子一閃，紅了臉道：“有話慢慢地商量。你為什么動起手來？”

令儀回頭看時，床面前茶幾上一沓大小報紙，被自己拖曳到地上來了。加上拖鞋在上面一陣踐踏，印下了無數(shù)的腳印子，而且還踏破了幾塊，于是自己捏了兩個拳頭，只管在屋子里跺了腳道：“混蛋！真是大混蛋！把報弄得這樣一地，你們吃了飯，都干些什么？”說著話時，那周媽正進(jìn)來收拾屋子，心里可就在那里想著：你只管多多地罵上幾聲罷，看看倒是誰混蛋呢？

令儀聽到，不由心里一驚，報上有一段什么新聞？我聽不得，難道我要計春登的那一段啟事，他已經(jīng)登了出來了嗎？自己突然由被里向外一伸，抓著衣服披在身上，就這樣披著，趿了鞋子，掀開一角窗紗向外張望著，正是劉清泉和余家的女仆在說話。情不自禁地，這就叫了起來道：“老劉！你說什么，報上登著我什么消息呢？”

令儀聽了他這話，就站著起來了，手指指著他道：“你瞧瞧！你說出你的真心話了，你哪里肯離開你家里那個黃毛丫頭呢？我對你說，你趕快照著我的話去辦，你若是存心推諉，對不住，我就要到法院里去告你。哼！你以為我是一個好惹的人嗎？”說著她坐了下去，又伸手來亂拍著桌子。

令儀以為自己是個百萬家財?shù)男〗?，只有人家來追求，沒有人家拋棄之理；不料自己手上的戒指，未曾脫下，人家手上的戒指卻已經(jīng)退回了自己。事情雖沒有第三個人在這里看見，然而這可以證明，自己并不是人家非要不可的了。這與自己的面子太有礙了。急遽之間，自己找不到下臺的地步，就將鼻子一哼，脧著他冷笑一聲道：“你說得好。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讓你離了婚嗎？我要告你的重婚罪，你的戒指在我這里，就是老大一個證據(jù)。別的話不必說，你趕快做一個道歉啟事的稿子，好讓我拿去登報。”計春道：“我登了啟事，你還告我不告？”

令儀也不做聲，匆匆地洗完了臉，就來找她的表叔余子和。他正在書房里看書呢，好像是很鎮(zhèn)靜，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令儀一進(jìn)來，他就迎著笑道：“大小姐！也不必生氣，這是交際上免不了的事情，我看一定是不滿意于你的朋友，放出來的謠言；好在這報上也沒有指明著是誰，含糊過去就算了。你一定要去追究，反而不妙。”

令儀不必再看別的什么了，只這十七個字已使她心驚肉跳，人是搖搖晃晃地有些站不定。最難堪的，下面還有兩行小題目，乃是：“賠了身體又耗財，原來他有黃臉婆。”

他看了兩行，就不由得皺著眉望著賬房道：“瞎！我不是叫你把語氣說得重一點(diǎn)嗎？為什么還說得這樣含混呢？”賬房又在袋里抽出一張電稿，躬身遞給他道：“我原也擬了一個語氣重的，自己看看，恐怕不大合宜，所以又留下了。”孔大有看了幾行，點(diǎn)頭道：“這倒還可以，不過有兩句話還得改一改。”賬房這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枝轉(zhuǎn)動的鉛筆，兩手奉上。

他正在修飾著得意的時候，卜篤卜篤，一陣高跟鞋子響著，接上房門哄通一聲，令儀跳進(jìn)屋子里面來了。計春手上拿了香水瓶子，半鞠著躬向著她笑道：“你來得真快。”令儀更不答話，在他手上奪過香水瓶子，迎面就砸了過去。計春將身子一閃，那香水瓶子，直飛到衣櫥的鏡子上，嗆啷一聲，將鏡子中心砸了一個窟窿，四周射出菊花瓣子似的裂縫。計春倒嚇了一跳，什么事得罪了她，會讓她這樣大鬧？兩腮通紅，只管發(fā)怔。

他因?yàn)樾睦镱^這樣地躊躇著，口里就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站在一邊發(fā)愣。令儀道：“你怎么不做聲？啞了嗎？我問你家里有親事沒有親事的時候，你口里說了個水點(diǎn)得燈亮，那就不啞了。”計春道：“你別嚷，要怎樣子辦，你出一個主意，我照辦就是了。假使你愿意離婚，我就離……”

東家先生今天竟是不住地頓腳，賬房還敢多說什么？只好退避下去，把電報稿子擬了來。他雙手替東家接過了水煙袋和紙煤放到一邊去，然后將擬的那張電稿由袋里掏了出來，雙手呈給孔大有。

令儀道：“難道我就罷了不成？”余子和道：“你若是有這件事呢，你要追究的話，豈不是把事情更加一重證明嗎？你若沒有這件事，讓他們說去，不久也就自然水落石出了。”

令儀一聽，話不投機(jī)，又發(fā)了她那大小姐的脾氣，扭轉(zhuǎn)身軀就走開了。心里可就想著：他說，這段新聞，是我失意的朋友放出來的，這倒有些像；這其中袁佩珠小姐，和這班人還是接近的，我去訪一訪她看。若是在她口里找出一點(diǎn)消息來，我再和這個人算賬。腦子里忽然泛出了這個主意，就一點(diǎn)也不考量，立刻吩咐汽車夫開車，坐上車子，就向袁小姐家里來。

都市里面，代步的東西，那要以汽車為最快的了。但是令儀心里有事，坐在汽車上，依然還嫌它走得太慢。偏是這輛汽車，又喜歡出事故，走到十字街頭，街中間的巡警，橫著手一攔，車子走不過去了。當(dāng)那車子停著的時候，街上賣報的小孩子，拿了報高高地舉著，就叫到車子邊來道：“瞧哇！財神爺?shù)男〗?，愛上了豆腐店小掌柜的新聞?rdquo;令儀聽了，就不由臉上一紅。偏是那汽車夫偏了頭向車子后望著，大有買上一份之勢。令儀只得敲著座前的玻璃板道：“快走罷！快走罷！”

車子開到了袁家，又給她一個打擊。便是她一下車，門口聽差迎了出來，向她笑道：“我們小姐，剛剛出去呢。你要有什么事？留下一個字條罷，也許她一會兒就去拜訪你呢。”令儀道：“不必了。回頭再通電話罷。”說畢，剛待要扭身走開，后面就聽得有噓噓的聲音道：“就是她，報上登的就是她。”回頭看時，乃是幾個小孩子，半閃在屏風(fēng)后面，還是袁小姐的侄兒侄女。這只好裝聾不聽見，悄悄地走開了。

上得汽車來，車夫問上哪里去，便答道：“哪里也不去?；丶遥?rdquo;汽車夫也知道小姐今天的脾氣發(fā)了。不敢多說，開了汽車回來。

令儀在余家，住的是正屋之外的一個小跨院，進(jìn)出必須由正屋面前經(jīng)過。往日她總是穿高跟鞋子的，所以那橐橐的聲音，一由窗子外面經(jīng)過，屋子里便有人迎接出來。今天她是穿了便鞋來的，在院子里，卻是一點(diǎn)響聲沒有。所以她盡管走她的路，那屋子里卻也盡管說他們的話。

令儀由那里經(jīng)過，稍稍地注意一聽，就聽到他們所談的話，正是自己離婚的事情。心里這就想著：你們和我是這樣親密的人，也是這樣地議論我，那些和我沒有關(guān)系的人，為什么不說？怪不得街上賣報的小孩子，大喊著看新聞了。自己悄悄地溜進(jìn)屋子去，將房門關(guān)上，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想著：這件事教我怎么樣子辦，還是離婚呢？還是不離婚呢？若說離婚，人家硬指著我失身于姓周的，讓姓周的白撿一個便宜去了；我嫁起人來，就不免要發(fā)生問題。不離婚吧，便算是他把家里那頭親事打退了，人家也會說我無聊，何以拋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嫁這樣一個開豆腐店的小掌柜？自己好強(qiáng)太甚，一時要壓倒馮子云，糊里糊涂和姓周的訂了婚，不想作繭自縛，于今轉(zhuǎn)害了自己了。她這樣地想著，有一天的工夫，自己不曾解決，這一天也就不曾跨出院門。

她表叔余子和，知道她是難為情，也不來看她，只是吃飯的時候，叫女仆來請她去吃飯而已。但是她覺得孔令儀這三個字，已經(jīng)在人口里說爛了，本人見了人的面，更是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只推著身上有病，掩上了房門，再掩上了跨院的門，只在屋子里躺著看幾篇小說，而其實(shí)看小說還是一個名，眼睛在書上，心卻在大門外滿處地跑：有時在安慶，看到父親的怒色；有時在公寓里，看到計春無可奈何的神氣；有時又在交際場合，看了男朋友的冷笑。

她三天沒有想出一個妥當(dāng)辦法來，三天也就沒有出門。終于是旁人看到她沒有動靜，忍耐不住，來和她出了一個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