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劉寶材家里是很熱鬧的,近幾日來寶材的家眷一窩蜂都到杭州游西湖去了。家里只剩著寶材自己和他侄子劉毅,所以頓時覺得冷靜了許多。
寶材是個米商,一生并沒有什么長處,他唯一的技能就是欺詐取財。有好幾次藏過了良心,把米販給某國人,從此以后,他便輕輕易易,得到了富翁二字的榮銜。他是個近視眼,年紀(jì)還未滿四十,頭上的頭發(fā)卻已白多黑少,這是素常操心太過的一種現(xiàn)象。
有一天晚上,時候約摸在十二點鐘左右,風(fēng)伯和雨師,忽然很勤懇的工作起來了。那聲浪呼呼價響著,好像是深山里的虎嘯,聽去很覺可怕。
劉寶材本來是有鴉片嗜好的,所以睡得很遲。其實抽罷了煙,正躺在榻上養(yǎng)神,靜寂中只聽得窗外的風(fēng)雨聲,一陣緊似一陣,他的心靈界上,被這雨絲風(fēng)片搗亂了,一陣陡然覺得不寧靜起來。
他一會兒想起他哥哥死后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雖然歸自己代替管理著,但是將來,終究要歸還侄子劉毅的。想著,便籌算了許多圖并的辦法。一會兒他又想起,近來社會上有許多體面商家,和某國人訂了合同,販賣劣貨銅元。這種買賣利息非常之厚,自己最好也能得到這種機(jī)會,干一下子。希望真是不小。
如此胡亂想了一會,神經(jīng)上更覺煩亂,最后,他忽然想起一節(jié)談話來了。那節(jié)談話,是白天和一個朋友談起的。那朋友說:“近來外邊,真不安靜??!有錢的人,實在危險得很。最近幾個月中,升沉街的王家、桑田巷的馬家,還有珠寶商徐某,先后都遭了盜案。警察當(dāng)局一面?zhèn)刹椋幻娼鋰?yán)。但是過去的事,終破不了案;未來的案件,卻又接踵而起了。原來警察的能力,實在不能夠和那神出鬼沒的東方亞森羅蘋抵抗啊!”
寶材對于報紙,是素來摒棄的,所以東方亞森羅蘋——魯平干的幾件奇案,他竟不十分明白;不過“魯平”二字,進(jìn)了他的耳朵,似乎有些熟悉。
當(dāng)時他忙問那朋友道:“魯平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那朋友說:“這句話,我委實沒有具體的答復(fù)。他的真面目,誰也不曾見過。據(jù)說他有時扮作賣花生的老頭子,混在茶館里;有時他化妝一個體面商人,居然在富商隊里活動;還有一次,他在政客家里,當(dāng)了三天的仆役。結(jié)果,那政客一封秘密公文,輕輕易易的被他帶去了。后來,那政客花了五萬元代價,方始贖回。總之,他委實是最近社會上的一個怪物。此時我們雖然談著他的歷史,說不定他竟在我們旁邊竊聽著啊!”
那朋友說到這里,滿面露著驚慌的樣子。
當(dāng)時寶材又問道:“難道警察和偵探,看他橫行,置諸不問嗎?”
朋友道:“警察這東西,在魯平眼里看起來,不過是吃飯造糞的機(jī)器罷了,哪里成什么問題。講到偵探,像東方福爾摩斯,總算是個偵探中的大拇指了,遇見了魯平,也就像庸醫(yī)遇見了絕癥,只好束手告退啊。”
寶材說:“他既如此目無法紀(jì),社會上的群眾,一定把他恨如切骨。據(jù)我看來,早晚是牢獄中的陳列品罷了。”
那朋友道:“這也不一定的。一部分人,雖然恨他,一部分人,卻很袒護(hù)他。因為他所反對的,是奸商、惡霸、酷吏、貪官,以至于種種抄小路弄錢的人物。講到貧苦的小民,他非但不來搶劫,有時竟能突然得到他的饋贈,也說不定。此所以魯平表面雖是個盜賊,實際上的品性,的確比社會上許多偽君子,高尚得多哩。”
……
白天寶材和那朋友,談到這里就此終結(jié)。此時寶材細(xì)細(xì)想著那節(jié)談話,不免有些膽寒。因為想想自己,正是那巨盜所注意的一類人物,萬一魯平想起了我,突然光顧,那時用什么方法去抵抗呢?
寶材一壁想,一壁從榻上站起身子,向四面望望,不知如何,覺得這間屋子里,今晚好似異乎尋常的陰慘可怕。再聽那怒風(fēng)急雨,不住的撲著窗欞,格格怪響,心里愈加不安,仿佛那魯平已經(jīng)帶了鋒利的器具,撬進(jìn)門來了。
在這當(dāng)兒,驀地有一縷歷亂無序的鋼琴聲音,夾在風(fēng)雨聲中,隱隱送進(jìn)耳鼓。
寶材一聽得這聲音,頓時把膽子恢復(fù)許多,暗忖道:“嗄!原來毅兒還沒睡,又在那里彈那可厭的鋼琴了。”
若在平時,他侄子劉毅,睡的略為遲些,被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加呵斥。表面說得很冠冕,總說年輕的人,睡眠一定要規(guī)定時刻,遲眠對于衛(wèi)生,大有妨礙。其實寶材的心里上,哪里有珍愛侄兒的誠意,左不過吝惜著幾個電燈費罷了。
今晚的寶材,腦海里已嵌著劇盜魯平的影子。一個人住在那里,未免有些膽怯。幸而他侄子,住在樓下,此時還沒有睡。萬一發(fā)生意外的變故,他和侄子只隔著一重樓板,呼救也很容易。
寶材想罷,便不干涉他侄子的遲眠,反而凝著神,細(xì)細(xì)的領(lǐng)略琴韻了。
寶材聽了一回,覺得那鋼琴彈得實在沒有什么意味,音階按得太亂,簡直不成調(diào)子;又加窗外風(fēng)雨喧鬧,雜在琴聲中,聽去更其可厭。
此時寶材心神略定,想著方才的思緒,委實太覺過慮,難道會想著曹操,曹操就到?哪里有這種巧事呢!
肚子里不禁自己好笑,那笑容便漸漸地露到枯瘦的面孔上來咧。
不料這一笑,笑出奇事來了。他驀地看見門簾一動,燈光之下,突然多了個黑影。那人手腳很敏捷,一剎那間,已直立在寶材的面前了。
寶材全身戰(zhàn)栗著,一邊斜著八百度光的近視眼,偷看那人形狀和舉動。
但見那人全身穿黑,面上幕著一方黑布,好似銀幕上的外國盜黨。再看那人手里,卻握著一件亮晶晶的東西。
雖然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估量起來,總是一支歡喜舐人血的手槍啊。
這種東西,貧民倒不十分畏懼,越是有錢的人,見了它,就分外的害怕,也像貧民怕富商,勞動階級怕資本家一樣。
寶材既是富翁,也逃不了這種公例。
此時寶材呆望著那人的雙手,周身的血,差不多要凝成冰塊了。起先未嘗不想呼喊,但是那舌尖,不知怎么,這時竟不受他的支配咧!
那人向室隅的鐵箱望了望,然后向?qū)毑谋戎謩?,意思教寶材背轉(zhuǎn)身子,不許瞧他。
寶材哪敢違拗,只得依著那人做去,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看。
只聽得那人很從容的開了鐵箱,在箱內(nèi)翻了一陣,再聽他關(guān)上箱門。
這時寶材暗暗著急道:“唉!苦百姓身上吸下來的血,到匪人腰包里去了。”
這時寶材心里,很希望突然有人走近臥室,把匪人捕住。但是許多仆役,都住在后進(jìn)房子里,距離既遠(yuǎn),時光也遲了,半夜里哪里有人來呢!
仔細(xì)聽聽,樓下的琴聲,依舊彈著。暗想那扶梯設(shè)在他侄子的外房,匪人上樓時,他竟不聽見一些聲息,神經(jīng)未免太麻木了。最好他侄兒此時,無意上樓,發(fā)現(xiàn)這個案件,和匪人劇斗起來。能夠把他捕住,那是最好;不幸侄子被匪人槍斃了,亡兄的遺產(chǎn),也可安安穩(wěn)穩(wěn)飛進(jìn)自己的袋里來了。
可是這種理想,萬萬不會變成事實。因為寶材和他侄兒,感情素來不好,無論此刻已是夜靜更深,就是白天,劉毅也難得上樓,到他叔父的臥室里來?。?/p>
寶材的思緒,很迅速的在腦海里盤旋著。同時那匪人的劫掠手續(xù),也很迅速的完畢了。
寶材偷偷地偏過頭去看時,匪人的手槍,依舊指著他后心。
那人見寶材回頭,走上一步,把手槍送在他面前來,揚(yáng)了揚(yáng),似乎警戒著他說:“你敢動,預(yù)備著胸前多一個洞。”
寶材嚇得忙又回過頭去。
那人見寶材馴服得像小犬一樣,于是腳步漸漸倒退,直退到臥室門外,順手用力把房門一拉,“砰”的一聲,彈簧鎖鎖上了。
巨大的關(guān)門聲,似乎把寶材嚇掉的靈魂一齊喊了轉(zhuǎn)來。他見匪人已經(jīng)出去,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無限的勇氣,頓時恢復(fù),于是一壁大喊,一壁雙腳擂鼓似的在樓板上跳著,大喊著道:“賊!黑衣服的賊……拿手槍的賊,你們快捉呀!”
其時樓下的琴聲,戛然而止。劉毅在樓下高聲問是什么事,一壁飛也似的搶步上樓。
到了他叔父的臥室門外,推門時,門卻鎖著;于是叫開了門,忙問是怎么一回事。
這時寶材的驚魂未定,喘息道:“一個賊……一個戴面具的賊……你……你快找,他剛打我這里出去啊!”
一分鐘后,后進(jìn)房屋里的仆役,都已聞聲奔集,四面找尋,哪里有匪人的蹤跡!
最奇怪的,各處門戶一些變動的痕跡都沒有,那匪人打哪里進(jìn)來,打哪里出去,大家都莫名其妙。況且外邊下著大雨,匪人進(jìn)來時,竟沒有一個腳印,留在地板上,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當(dāng)時眾人,捕風(fēng)捉影似的,紛紛搗亂。寶材也無暇顧問,只著急那只鐵箱,不知究竟失掉多少東西。
細(xì)細(xì)檢點以后,別的東西都不少,單單少了一包紙幣,恰巧是白天收回來的一宗借款,連本帶利,共計五千六百四十八元;又在鐵箱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紙幣五千六百四十八元。
謹(jǐn)領(lǐng),謝謝!
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