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音要隨征云中岸，借此替二太子出力，為學(xué)習(xí)弩弓地步。王孫建聽了，鼓動了少年的銳氣，豪杰的雄心，一心要同陳音前去。王孫無極不知道兒子近來的本事如何，到底去得去不得，問于陳音。陳音道：“論賢弟近來的本事，水斗陸戰(zhàn)俱有進(jìn)步，去是盡去得的。只是賢弟年紀(jì)尚輕，老伯只有賢弟一人，云中岸地勢險惡，攻取甚難，倘有疏虞，如何是好？依愚兄相勸，賢弟暫時按捺性子，歷練幾年。大丈夫生當(dāng)亂世，只愁沒有本事，何愁沒有用本事的去處？”王孫無極連連點頭稱是。王孫建憤然作色道：“這就是哥哥的不是了！”陳音愕然道：“然何是愚兄的不是？”王孫無極笑道：“你哥哥是一片金石良言，你倒派起他的不是來了！豈不是胡鬧嗎？”王孫建道：“爹爹休說孩兒胡鬧，哥哥時常對孩兒道：‘人生一世，總以忠孝為先，任你天大的本事，若把忠孝兩字虧了，不但算不得英雄豪杰，連那知君臣的蜜蜂兒、跪母乳的小羊兒都比不得。’”面對著陳音：“這話可是哥哥說的？”陳音道：“正是。”王孫建道：“這就是了。云中岸的水賊洪龍，從前吾王出奔之時，乘危劫奪，豈不是君仇嗎？洪龍那賊以戈刺王，是伯父以身代受，至今傷處尚未痊愈，豈不是父仇嗎？君仇不報，如何是忠？父仇不報，如何是孝？哥哥刺殺原楚是報父仇，來楚學(xué)弩要報君仇。自己要忠要孝，如何叫小弟不忠不孝？倒要請教哥哥！”一席話說得激烈響亮，不但陳音聽了心中甚是佩服，王孫無極聽了也是歡喜，隨對陳音道：“賢侄，你就帶他去罷！倘有差誤，能夠忠孝兩全，就是膝下無子，也是快活的。”又對王孫建道：“你此去事事要聽哥哥的約束，不可任性狂為！”王孫建立起身來，答應(yīng)了幾聲是。王孫無極道：“你們把隨身用的東西收拾好，以免臨時錯亂。”陳音道：“此去云中岸，水戰(zhàn)當(dāng)先。求老伯喚兩個好手縫工來，縫兩套水靠。賢弟你還要制件短兵器，長槍大戟水里全無用處。”王孫建道：“小弟就制哥哥說的鵝毛刺罷？”陳音說好。王孫無極進(jìn)內(nèi)去了，王孫建心中的高興自不必說。陳音向雍洛等十一人告知此事，雍絡(luò)十一人個個踴躍，準(zhǔn)備一切不提。

次日王孫無極見了二太子，陳奏此事，二太子允奏，著將二人帶領(lǐng)進(jìn)見。二人隨王孫無極進(jìn)去叩頭禮畢，二太子吩咐起立，一見二人英姿卓越，氣概雄豪，心中十分歡喜。先問陳音履歷，陳音從從容容對得簡明。二太子道：“壯士原籍楚國，越是好了。而今既入越籍，暫為客將隨征，有功之日從重封賞。”陳音叩頭謝恩。二太子又問王孫建幾歲，王孫建奏道：“十六歲。”二太子道：“如此英年，勇于報國，甚是可嘉。暫時不加封號，到了營中再行授職。大軍起行時，你二人自行投見元帥，孤這里自會囑咐元帥看覷。到了營中好生努力，擒得洪龍轉(zhuǎn)來，孤再與二位把盞賀功。”王孫無極父子也叩頭謝了恩，隨即辭出，回到府中。過了數(shù)日，朝命下來，斗辛為水陸大元帥，蘧季高為陸路先鋒，申黑為水路先鋒，孫承德為參謀，武城庸為陸軍接應(yīng)，卻勃為水軍接應(yīng)，屈光督運糧草。戰(zhàn)將百余員，水陸兵丁四萬。王孫無極帶了陳音、王孫建二人去斗辛府中參見。斗辛已領(lǐng)了二太子的囑咐，又見二人英勇，十分欽敬。命陳音帶小船三十只為巡綽官，王孫建不愿另行授職，愿隨陳音一船。斗辛允了，二人就留營中，王孫無極自回。

此時五月天氣，鶯飛草長，日暖風(fēng)和。斗辛統(tǒng)帶水陸人馬往云中岸進(jìn)發(fā)，真?zhèn)€旌旗整肅，盔甲鮮明。陳音與王孫建帶了雍洛等，把自己的船當(dāng)了座船，督率三十只小船，陸續(xù)而進(jìn)。風(fēng)平浪細(xì)，船穩(wěn)橈輕，不多幾日到了云夢城。城中駐防的將官名叫盧伯，平時也夸說些行伍的本事，到了需用時卻就模模糊糊起來。駐防云中將滿二年，頗有積蓄。那日傳齊哨弁，正言厲色地吩咐道：“諸位可曉得斗元帥領(lǐng)率水陸大軍來剿水賊么？”眾人應(yīng)道：“曉得。”盧伯道：“諸位須知道，此回是個大差，與往常的差事不同。諸位趕緊傳示下去，叫滿營軍士要把旌旗兒弄得齊齊的，刀槍兒磨得亮亮的，衣甲要鮮明，船只要潔凈，不可一毫怠慢！還有一樁頂要緊的事：大隊到時，唱名迎接要提起中氣，放開喉嚨，跪下去要一字兒排齊，站起來要一起立好。趁著笙簫并作，鐃鼓齊鳴，何等的威風(fēng)！方顯得我云中城駐防的軍隊辦公勤能，操練精熟。大帥見了，只要得他個含笑點頭，你我的升官發(fā)財就不難了！這是行伍中秘密要訣，不可不知！”眾人齊聲應(yīng)是，各人吩咐各哨準(zhǔn)備。盧伯又親自查看，試驗幾次，方放了心。不一日前隊已到，盧伯一番迎接，自不必說。接著元帥到了，盧伯頂盔貫甲，掛劍負(fù)弓，迎著船頭跪接，手擎紅簡，高聲唱名，駐防的五百軍士果然都聽哨弁的指揮，齊齊整整一跪一起，很有步伐。元帥見了，真?zhèn)€含笑點頭，吩咐中軍官傳見。盧伯聽了，立起身來，凝神屏氣，小步徐行，上了座船。中軍官領(lǐng)進(jìn)中艙，行了參見禮，侍立一旁。元帥命坐，盧伯打一躬道：“大帥虎威在此，末將何敢僭坐！”元帥道：“有話細(xì)談，將軍不必推遜。”盧伯又打一躬，方斜簽著坐下，用半邊屁股尖搭在幾上。元帥問道：“盧將軍在此駐防兩年，這云中岸里外的形勢，賊人出沒的蹤跡，虛實如何，請道一二。”盧伯應(yīng)了個“是”，停了好一會說道：“云中岸的形勢險惡得很……”就不說了。元帥問道：“究竟如何險惡？將軍可詳細(xì)告我。”盧伯此時一張臉急得通紅，哼噔一陣，卻一句話也答應(yīng)不出。元帥皺了皺眉，又問道：“賊人的出沒，將軍可曉得？”盧伯躊躇半晌，對道：“賊人出沒，詭秘得很。”也就不說了。元帥問道：“究竟如何詭秘，將軍可探聽得一二？”盧伯此時更急得項脹筋粗，滿頭滴汗，連哼哼也不能哼哼了。元帥發(fā)怒道：“你這虛糜國帑、縱賊殃民、侵吞糧餉、庸懦無能的狗才！國家的武官都要像這個樣兒，那還了得嗎！本帥此來，奉了大王之命，拿問你這狗才！本帥恐有委屈，特傳你面試面試，果然一事不知，要你這狗才何用？”說罷，看盧伯已不在椅上了，低頭一看，卻匍匐在船板上，搗蒜般地磕頭，連連口稱大帥的恩典。元帥冷笑道：“像你這樣卑鄙不堪的東西哪里配做官！”吩咐中軍官押下去，摘了印，解回郢都問罪。中軍官應(yīng)了一聲，盧伯知道不能挽回，又磕了兩個頭，方爬起來，雙眼掛淚，隨著中軍官出去，摘印交代，不必多贅。

斗元帥派了牙將孟經(jīng)駐防，申黑眾將扎下水寨，蘧季高、武城庸等陸軍已到，扎了旱寨。陳音與王孫建等結(jié)了一個小水寨在后，不時巡綽。斗元帥傳令：無論軍民人等，有曉得云中岸的形勢、賊人的蹤跡者，許其報名進(jìn)見，本帥不次拔用。次日，有云中城駐防的一個老火軍王慶報名求見，斗元帥傳進(jìn)，賜了一個小座，問道：“你是何處人？可曉得云中的形勢、賊人的虛實？”王慶道：“小軍王慶，本地云夢人，今年五十四歲。這云中岸未被洪龍占據(jù)的時候，小軍一徑在里面打柴捕魚，水道山路頗甚熟悉。云中岸離此三十五里，前十余年洪龍占據(jù)了，小軍賣點零物小食，仍然不時進(jìn)去。里面靠北一山，極其險峻，名叫插天嶺，洪龍做了正寨，累石成城，作為第三關(guān)。當(dāng)中橫亙一岡，名叫臥云岡，岡的右面有一個鴉嘴灘，左面有一個鐵崖，是臥云岡的兩支膀臂。鴉嘴灘水面雖平，卻彎彎曲曲，水里都設(shè)得有鐵鏈暗弩，尖樁水柵，船只不諳水道萬難進(jìn)去。鐵崖水勢最陡，直向崖腳沖去，日夜奔騰，船不能到，作為第二關(guān)。前面一石，靠著江邊，形同燕子，名叫燕子磯，沿岸釘下木樁，船的暗道忽左忽右，不是熟手?jǐn)嚯y攏岸，作為第一關(guān)。三關(guān)的后面，石崖孤懸，下面通是流沙泥淖，不但船不能行，人也不能走到。兩旁的小道都被洪龍塞斷，汊港紛歧，最難認(rèn)識，只有節(jié)節(jié)攻打，步步為營，方能濟事。這就是云中岸的形勢。”斗元帥聽了，瞑目沉吟，一會又問道：“賊人的蹤跡嘞？”王慶又對道：“賊首洪龍，本國漢川人，年紀(jì)五十歲，氣雄力大，善使兩根水磨鴛鴦拐，水中岸上俱甚了得。從前本是富商，只因小事被前任令尹勒罰了萬金，還吃了許多虧，一口氣不忿，約了平日結(jié)識的好漢，掣家到此，霸據(jù)稱雄，江漢灘泗，黨羽不知多少。第一關(guān)的守將皇甫葵生得面如藍(lán)靛，暴眼紅須，使一支點鋼槍，重七十余斤，運動如飛，本事十分高強，性情卻十分急躁。兩員副領(lǐng)，一名韓燮，一名東郭煌，都是一般的驍勇，手下嘍兵五千名。第二關(guān)的守將王翼，生得身材瘦小，深通水性，武藝雖不十分了得，卻是足智多謀。四名勇將：一名周奎，一名王子虎，一名張信，一名游龍，一個個都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手下軍士五千名。鴉嘴灘的守將黃通理，是一員老將，年紀(jì)將近七旬，使一柄大砍刀，萬人難近。鐵崖的守將洪濤，是洪龍的侄兒，年紀(jì)不過二十歲，精悍矯捷，賊中號為飛虎將軍，使一支方天畫桿戟，運動時灑水難透。各人手下嘍兵五千名。第三關(guān)正寨洪龍鎮(zhèn)守，謀士名叫華勛，是宋國華督之后，此人詭計百出，江淮一帶多布黨羽，云夢地方，扼守形勢，都是華勛的主謀。驍將八名：一名藍(lán)建德，一名顏渥，一名卜崇，一名郝天寵，一名唐招，一名西門鐸，一名蘇飛，一名嚴(yán)癸，通是勇悍絕倫。副將數(shù)十員，嘍兵一萬，船只計五百余只，各關(guān)分派，真似鐵桶一般。離燕子磯東面五里有一爛泥溝，扎下一個旱寨，守將牛輔，副將洪鑄，嘍兵三千名，結(jié)為犄角，以便接濟。這就是云中岸的形勢。”斗元帥聽了，略點了點頭，問道：“賊人的財用出于何地嘞？”王慶回道：“云中岸縱橫二百里的地方，多出魚蝦，賊人到有事時充作兵丁，無事時捕魚為業(yè)，出產(chǎn)也就不少了。插天嶺一帶從前都是荒地，華勛命人開墾，谷米桑麻，十分饒足，以及蔬菜果實，無一不產(chǎn)。賊人不過四萬人，盡夠吃用。還有那各處的羽黨，俱有常例，不能計算，兵械旗賬明目張膽地源源運來，所過之處，誰敢盤問他一聲？”斗元帥問道：“難道這云中岸縱橫二百里的地方都聽他的管轄嗎？捕魚的人難道就不同他爭利嗎？”王慶回道：“地方雖不歸他管轄，洪龍這賊從不擾害附近的居民，且時常得他些好處，因此相安。只有捕魚一事，非有云中岸的牌記，是無人敢私取一魚，妄撈一蝦的。風(fēng)聞近來有一個老頭兒，倒許他各處捕魚，卻只準(zhǔn)駕一小舟，只準(zhǔn)載人五名，不知是何緣故，未曾探聽詳細(xì)。”斗元帥見王慶說得有條不紊，心中甚喜道：“不想你一個火軍，倒能這樣的留心！暫時充作向?qū)В泄χ諒暮穹赓p。”王慶磕頭謝恩起來，自有中軍官帶了下去，聽候差遣。

斗元帥次日升帳，眾將參見已畢，斗元帥吩咐道：“昨日聽王慶說來，洪龍這賊既然這般驍杰，加以黨羽眾多，形勢險惡，諸位須得戮力同心，固不可貪功躁進(jìn)，一則誤了自家的性命，二則挫了國家的銳氣。若是畏葸不前，貽誤軍機者，本帥定行按法懲治！”眾將齊聲應(yīng)諾。隨傳令命蘧季高帶了本部人馬往爛泥溝屯扎，武城庸隨后接應(yīng)，只要擇要扼守，不許牛輔等往來接應(yīng)，便算功勞。蘧季高與武城庸領(lǐng)令去了。又命申黑帶領(lǐng)船只一百號，水軍三千，直取燕子磯，卻勃隨后接應(yīng)，王慶為向?qū)?，須要小心在意。申黑等領(lǐng)令，督率水軍直逼燕子磯，結(jié)成陣勢。

此時皇甫葵正由大寨回來，把守水柵的軍士報知：楚國水路先鋒申黑，帶了三千水軍前來討戰(zhàn)?；矢犃?，立時披掛起來，令東郭煌守關(guān)，帶了韓燮并小頭目數(shù)名，撥船五十號，開了水柵，將船一字兒排開。皇甫葵立在船頭大叫道：“楚國不怕死的，快來領(lǐng)死！”申黑手提金蘸斧，舉眼一看，見敵將生得藍(lán)臉紅須，威風(fēng)凜凜，知是皇甫葵，又見戰(zhàn)船堅潔，兵械整齊，料來是個勁敵，便應(yīng)聲道：“來者想是皇甫葵？朝廷哪些薄待爾等，膽敢嘯聚亡命，占據(jù)險隘，蔑視王法，擾害客商！今日大兵到此，還不悔罪投誠，乞饒狗命，反在陣前耀武揚威，少時就擒，碎尸萬段，悔之晚矣！”皇甫葵呵呵大笑道：“你這般狗官，開口朝廷，閉口王法，平日剝削百姓，欺蔑公家，居心行事哪一件不比強盜還狠！手辣心毒，無惡不作，我們做強盜是朝廷的罪人，像你這般狗官又是強盜的罪人！人說強盜假仁假義，強盜尚曉得‘仁義’兩個字是好的，肯去假它，像你們這般強盜不如的民賊，竟不曉得仁義是何物，假也不肯去假，反在人前裝腔作勢，真真是不知羞恥的蠢料！”申黑聽了，氣得面紅頸脹，大喝道：“狂賊休得逞口，照斧！”劈頭一斧砍下，皇甫葵用槍架住，喝道：“匹夫通下姓名！”申黑厲聲道：“楚國斗元帥麾下，水軍前部先鋒申黑便是！”說罷又是一斧，橫腰砍去，皇甫葵使動點鋼槍，連架帶刺，舞得呼呼風(fēng)響，不上二十個回合，只殺得申黑力軟筋酥，汗如雨滴。楚陣上的偏將涌上四人，刀槍并舉，圍住皇甫葵，大聲喊殺。皇甫葵哪里放在心上，一支槍橫遮直隔，左刺右挑，片刻之間，偏將中一人喪命，一人落水，申黑見勢不好，只得虛掩一斧，撥轉(zhuǎn)船頭，敗下陣來?；矢膊蛔汾s，哈哈大笑道：“這樣不濟事的膿包也要充作先鋒來嚇唬人！”說罷收隊，閉了水柵進(jìn)關(guān)。申黑見敵將不追，方放了心，慢慢地將船收攏，雖然失了兩員偏將，且喜船只兵丁無甚損傷，就在離燕子磯五里地名小渡結(jié)了營寨。次日卻勃已到，二人見面，申黑訴了敗陣的情形，卻勃道：“勝負(fù)兵家常事，何足介意！此時天色正早，待我前去會他一陣。”申黑道：“皇甫葵那廝真?zhèn)€驍勇，將軍不可小覷他！”卻勃道：“難道怕他驍勇，就罷了不成嗎？”說得申黑無言回答，只好催動戰(zhàn)船，一起進(jìn)發(fā)，不消一個時辰，已到了燕子磯，抵柵討戰(zhàn)。皇甫葵得報，仍帶韓燮出陣，兩陣排開，卻勃揮起雙鞭，直沖過去，皇甫葵正待接戰(zhàn)，韓燮早已挺戈向前，接著廝殺，戰(zhàn)到十余合，皇甫葵見韓燮戰(zhàn)不下卻勃，舞槍夾攻。申黑見了，急忙揮斧抵住皇甫葵，四人絞做一團，只殺得陣云亂卷，駭浪橫飛。正酣斗間，忽聽叫聲“哎喲”，撲通一聲，一將跌下水去。正是：

戰(zhàn)死沙場號雄鬼，磨礱鐵戟認(rèn)前朝。

不知陣亡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