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回 忍辱難堪勾踐隨輦 銜仇圖報陳音磨刀

熱血痕 作者:李亮丞


話說陳音將盤螭劍取還衛(wèi)老,送至喬村,更送銀一錠,衛(wèi)老決意不收,彼此推卻。茜兒立起身道:“阿公,聽我說:我們承陳伯伯的美意取回寶劍,護(hù)送到此,因見我們一老一小,心中不忍,加贈銀兩,這是陳伯伯救人救徹的意思。我們?nèi)羰遣皇?,陳伯伯心中定然難過,就是我們替別人做了這樣的事,也是要照此做去方才心安。天快亮了,我勸公公率性收了罷!”陳音聽了,滿心大悅,默說道:“此女將來未可限量。我今番出力冒險真值得了!”衛(wèi)老也就不再推辭,但道:“老漢只得愧領(lǐng)大哥之恩,老漢只有圖個結(jié)草相報!”言罷涕泣交流。陳音立起身囑咐道:“一路小心,我去了。”衛(wèi)老隨即立身道:“大哥好走!”心中甚是凄慘。倒是茜兒毫無戀戀不舍之意,只說一聲:“陳伯伯,恕不轉(zhuǎn)送了!”

陳音急急轉(zhuǎn)回西鄙,越墻而進(jìn),到了房間,舒了口氣道:“這才了結(jié)我一樁心事了!想來他公孫此去定然平安了。”哪曉得依舊弄出事來,衛(wèi)老丟了性命,茜兒受盡苦辛,后文自有交代。此時只說陳音挨至天一發(fā)曉,將包裹打好,給清店貲,出了寓所,足不停趾向吳國而去,思父心切,毫無耽延。十一月初旬到了吳國,到了盤門,一見人煙輻輳,市面繁華。正行之間,只聽鞭聲不絕,行路的人都紛紛向兩邊分開,一人說道:“大王出來了,快站向旁邊去!”陳音知是吳王出來,也隨人眾擠在一旁。少時人聲寂寂,馬蹄得得,金瓜鐵斧,白鉞黃旄,以及豹幟龍旗、朱幡翠羽依次而過,又見香氣氤氳,樂音沉細(xì),軍仗過去,方是珠圍寶蓋,玉輦金鞍,吳王端坐車上,氣象十分尊嚴(yán)。忽見車前一人手執(zhí)馬瞂低頭而行,氣如槁木,面似死灰。陳音心里正在疑惑,私念道:“吳王車前雜著這樣一個人,是何緣故?”恰好身邊一人指著吳王車前一人說道:“那手執(zhí)馬瞂的,就是越王勾踐。”陳音一聽,仔細(xì)一看,果然是越王。原來越王低頭而行,加以面目改色,一時認(rèn)不出,此刻認(rèn)清,霎時面如噴血,連耳根通紅了,不覺兩腳都軟,不忍再看,埋著頭擠至眾人背后。吳王過去時看的人議論紛紛,有嘆惜越王的,有譏笑越王的,有說此時不誅勾踐,將來難保不報仇的,并有說像這樣人諒不能做出事來的。陳音一一聽在耳里,真是刀扎心肝,油煎肺腑!

沉悶一會,慢慢地轉(zhuǎn)過氣來,信步行到蛇門近處,尋一寓所。小二引進(jìn)房,放下包裹,洗臉吃茶不必細(xì)說。小二搬飯進(jìn)來,陳音問道:“你可曉得原楚原將軍么?”小二正放碗箸,倒停了手,眼望著陳音道:“你認(rèn)得他嗎?”陳音道:“雖不認(rèn)得,卻與他有點交涉。他的府第在哪里,你可曉得?”小二安好杯箸答道:“離此甚近,就在蛇門內(nèi)東面,門口有‘右戎府’三字的就是。我怕你認(rèn)得他哩!”說著出房去了。陳音吃過飯,見天色尚早,換了衣服,一路問人,到了蛇門向東一望,果然一座高大府第,較之諸倫莊院氣象格外整肅。見府門口坐著幾個彪形大漢,不敢造次,緩緩地踱來踱去,總不見父親的面。天已不早,只得轉(zhuǎn)回寓所。一宿已過,次日起來,侵早就往蛇門逡巡了一會,仍是不見?;卦⒂昧藥卓陲垼滞唛T。剛到蛇門,瞥見幾個人各牽一匹馬由東而來,向蛇門外走,一一挨身過去。末后牽馬的一人正是父親,面目黧黑,越顯老了。正待開口,陳霄早已看見,遞一眼色,陳音不敢聲張,遠(yuǎn)遠(yuǎn)跟隨在后,一徑出了蛇門,約走兩里,轉(zhuǎn)向西去,又一里許,到了曠野,疏疏落落有幾株樹木。陳霄隨眾放馬,不時偷覷陳音,見陳音踅至南面一個土堆上,有五六株小樹,隱身在那里。陳霄放了一會馬,匆匆地將馬系在一株樹上,攜了斫草的家伙向東行去。此時眾人通牢牢地系好了馬,也攜了家伙斫草,紛紛四散,各行各路。陳霄趁眾人不留意,由東轉(zhuǎn)南,幾步上了土堆。陳音見父親來了,雙膝一屈,伏在地上,放聲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陳霄眼中撲簌簌地掉下淚,問道:“我兒是幾時到此?今日得見我兒一面,為父雖死也是瞑目!媳婦與孫兒可好么?”陳音揮淚答道:“父親放心,媳婦孫兒都好。父親為何這樣憔悴?”陳霄嘆氣道:“兒呀!為父既然給人為奴,哪里還有得安閑的日子過?這是為著國家的事,為父死是應(yīng)該,毫無怨恨,只望我兒努力向上,將來掙得一官半職,為國出力,替為父爭一口氣,方不辜負(fù)為父的苦心。兒在此萬萬不可露面,恐生別禍,要緊要緊!”陳音道:“兒此來些須帶得有點金銀,一心贖父還家,不曉得吳國準(zhǔn)贖不準(zhǔn)贖?”陳霄道:“近兩日聽說有許贖的話,不知真假。兒在司馬衙門仔細(xì)打聽就曉得了。我兒在何處棲身?”陳音道:“兒在這蛇門西頭鼎新客寓。轉(zhuǎn)去兒就到司馬衙門打聽,父親須要寬心,保……”

一句話未完,忽然一片聲喊道:“陳霄的馬跑走了!”陳霄臉上立時變色,也不顧兒子,迸著一口氣跑去。陳音不敢后跟,只得探頭了望,遠(yuǎn)見一匹馬前蹄高舉,鬃毛紛披,向東跑去,一竹籬攔路,一闖而倒,內(nèi)是花園,菊花滿眼,大甏小盆,高下羅列,被馬一沖,紛紛亂落,地上的菊花蹂躪得秋影迷離,寒香四散。驚動了園丁,上來兩人左右攔截,費盡氣力始行將馬扣住。見一人進(jìn)內(nèi)去了,父親隨后追趕,三步兩跌,汗氣上沖,不由一陣心酸。好一會方到花園處,見父親向扣住馬那人連連作揖,那人掉頭不理,父親用手去接馬勒,被那人一推,父親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苦爬爬的站起來,見那人一手扣住馬,一手指著父親大罵,只因隔得遠(yuǎn)些,聽不出罵些什么。正在心內(nèi)凄楚,忽見先進(jìn)去的一人出來,后面跟著五六人,一起圍上,將父親扭住,取出繩索綁在一棵樹上。里面又走出一人來,身軀高大,看不清眉目,后跟四人,到了花園,一些人都垂手侍立。這人指著父親,嘴唇略動,眾人一起應(yīng)聲。這人仍帶四人進(jìn)去了。眾人手中各執(zhí)皮鞭,輪流上前向父親身上亂打。此時心中哪里還按得??!幾步跳下土堆向東跑去。半路里已見眾人放下父親,一個人扛在背上,一擁進(jìn)去了。一個人牽著馬,到草場里招呼眾人,都帶著馬回轉(zhuǎn)蛇門而去。

陳音此時把這花園周圍一看,連著是一個大院落,大門朝西修得十分整齊,大約里面至少也得五六十間房,但不知是什么人的住宅。離宅一箭之地,見一老頭兒彎著腰在那里剉草。急走上前去,向老頭兒聲喏道:“老丈辛苦!”老頭兒抬起頭見了陳音,伸起腰來答道:“什么事?”陳音指著那宅問道:“請問老丈:這是什么人的住宅?”老頭兒聽了,瞪了陳音一眼,搖頭道:“大哥想來不是此地人,這住宅里的人都不曉得嗎?這就是原楚原將軍的別墅,日常來此。剛才一個放馬的溜了纏,把花園闖壞了,原楚恰在此地,出來吩咐人將那放馬的打得九死一生。這些放馬的盡是越國的囚虜,由他作踐,聽說死得不少,也是可憐。”陳音聽了,稱謝一聲,轉(zhuǎn)身而走,老頭兒依舊在那里彎腰剉草。陳音繞墻走了一遭,打定主意夜間進(jìn)院相機(jī)行事??纯慈找哑鳎卦?,忽聽“呀”的一聲,向北的側(cè)門大開,見兩人扛著一個蒲席卷筒,上插鍬鋤,不覺心中突突地跳,不敢上前動問,只得遠(yuǎn)遠(yuǎn)跟著,不到一里,一片荒地雜樹叢生。二人歇歇,抽出鍬鋤挖了一個坑,把蒲席卷筒摜下,遠(yuǎn)望著露出一雙腳,套著草鞋,腳肉枯黑,認(rèn)定是自己父親,心中一痛,眼睛一黑,一跤跌在草地上,昏了過去。直到扛尸的兩人掩埋好了,轉(zhuǎn)來時見草地上僵臥一人。一個道:“這人想是發(fā)痧倒了。”一個道:“這樣天氣不見得是發(fā)痧,不如行了方便,叫醒他,也算是件好事。”說著用腳踢了兩踢,叫道:“快快起來!”陳音此刻悠悠蘇醒,回過氣來,狂叫了一聲,睜眼見兩人立在身邊,一蹶站起來稱謝一聲。一個對著那人道:“可是好。”回頭對著陳音道:“你為什么躺在此地?”陳音道:“小子在此尋人,走迷了路,一時昏暈,不知不覺地倒了,多蒙二位關(guān)念,感謝不盡。”兩人也不回言,一徑去了。

陳音呆立一會,對那幾株雜樹啞哭一場,悶悶沉沉,轉(zhuǎn)回寓所,茶飯一點不進(jìn)口,躺在床上淚如泉涌,只不敢哭出聲。挨到天晚起來,取出一套衣服鞋襪,扎束停當(dāng),鎖著房門,對寓主人道:“今夜在友人處有事不能回來,煩費心照應(yīng)則個。”主人應(yīng)了。陳音離寓一直出了蛇門。月鉤掛天,露珠布地。急忙忙跑至坑邊,四顧無人,身旁取出牛耳尖刀將土挑開,新堆之土通是松的,不一會現(xiàn)出蒲席,跳下坑去將蒲席攔腰抱起,掙上坑來,放在平地,將蒲席抖開,月光下一看,正是父親,滿頭是血,眉青目腫,身上衣服破碎不堪,透破處血跡模糊,肉開見骨。真?zhèn)€肝腸碎裂,呼天搶地,不覺號啕大哭起來,直哭得宿鳥驚啼,樹枝亂顫,天地失色,星月無光,淚盡血流,悲痛不止。心想將尸移埋別處恐露了眼,倒有許多不便,不如仍埋此處,再行設(shè)法搬歸。慢慢地將身上的破衣撕下,血肉粘連處不敢用力去撕。心中一想道,不如尋個有水的地方洗拭干凈。放下父尸,立起身來四處張望,尋來尋去,且幸靠北不遠(yuǎn)就是個溪澗,連忙跑回,抱了父尸一步步走至澗邊放下,就將尸身上脫下來的破衣蘸水來洗,渾身洗得干凈,血肉粘連處通收拾好,把帶來的衣服取出穿上,又換了鞋襪,仍然抱回原處放下。跳下坑去,用刀連挖帶掘,足足一個更次,約有六七尺深,走上坑來,四面去尋些落葉衰草,陸續(xù)抱至坑邊,勻勻地鋪理平整,然后將父尸輕輕放下,上面蓋了蒲席,脫下的破衣卷作一團(tuán)塞在身邊。又痛哭一回,方將土照舊堆上。去尋了一節(jié)竹枝,插在土堆側(cè)邊,做個記號。大約已是四更天氣,坐在土堆側(cè)邊,哭了又哭,傷心道:“我若不來,父親不同我說話,馬不至逃跑。馬不逃跑不至闖壞花園,又何至鞭打而死!倒是你兒把父親害了。只是原楚那廝這樣橫暴,我不能替父報仇,何顏立于人世!”想到此際,便覺氣往上沖,提起精神來,睜目剔眉,真有一刻不能容忍的光景。只是認(rèn)不清那廝的面目,心下一沉道:“事怕有心,總有窄路相逢的一日!”天將發(fā)白,向著坑磕了幾個頭,默禱道:“父親陰靈不遠(yuǎn),兒不能替父報仇,枉為人也!望父親在暗中保佑,兒總有日來此搬取父親回家安葬。”

禱罷起身,曲曲尋路而回。到蛇門時城門恰開,入城回寓,開了房門進(jìn)去,不脫衣服睡下,直睡到午后方醒。起身來略吃了一口飯,走到街上逛來逛去,只想碰見原楚,認(rèn)個清白,以便尋仇。一連十余日總不一遇,心里焦躁起來道:“似此耽延豈不把人急死!”沉悶一會,恍然道:“是我自己昏聵了,那日剉草的老頭兒不是對我說過嗎,原楚那廝日常到別墅去,我何不在別墅近處守候他,總?cè)菀着鲆姟?rdquo;定了主意,便去原楚的別墅前后遠(yuǎn)遠(yuǎn)游眺,見那些放馬的日日照著時限來爬山沿澗四處剉草,不得一刻閑空,觸目傷心,自不必說。原來原楚這十余日受了感冒,臥病不出,所以陳音尋了多日從不一遇。這日,原楚病好了,騎了一匹駿馬出了府門,帶了人役一直向別墅去。陳音正在懸望,突見一個騎馬的,身軀高大坐在馬上,神情很像那日頤指眾人的那人。心中一想是了,急急轉(zhuǎn)至路旁緩步迎上,見那人生得濃眉方面,眼光兇惡,臉肉橫生,一雙眼直往陳音身上一起一落地盯視。陳音面不改色,垂手在一旁不動。頃刻過去,徑入院中。陳音放開大步一口氣奔轉(zhuǎn)寓所,心中猶自亂跳。想道:“原楚那廝倒恁地厲害呀!他把眼光注定我身上,必有疑我之心,我若不快走,必為所害。今日無事總算僥幸。”果然原楚進(jìn)至院中,便吩咐人役道:“我看適才在院前路旁立著那人,眉?xì)庋酃獯蟠蟮?,不懷好意。爾等派幾個精干的出院去,不問皂白與我抓進(jìn)來,待我細(xì)細(xì)地盤問他。”人役聽了,便議出幾個精干的,出得院來,四處尋覓,那人早不見了。試替陳音想想,真算危險!真算僥幸!陳音既然認(rèn)清了原楚,勉強(qiáng)按著痛父的悲傷,到了夜間,帶了牛耳尖刀,去到寓屋后面的溪邊細(xì)細(xì)地磨。溪中水聲嗚咽,天上月色清涼。磨了又磨,把刀鋒磨快了,又把刀尖鋒铓磨好,連刀背刀柄通身磨得雪亮,在溪邊扯了些亂草,把刀拭得明晃晃的,用指頭在刀口試一試,真?zhèn)€吹毛可斷,剎石立開,心中大喜,掌著刀默禱道:“刀呀!我自小兒把你佩在身邊,從未離開。今日望你臠割仇人的頭,飽吸仇人之血,你須要替我好好出力,方不負(fù)我平日寶重你的意思!”剛剛禱畢,忽聽樹枝上戛然長嘯,撲的一聲騰起一只老梟,飛過溪那邊去了,溪中的水一股風(fēng)吹得波紋縐綠,浪影翻青,月色刀光,照耀得閃灼不定。正是:

急難相隨唯白刃,讎仇不報豈男兒!

不知陳音如何報仇,下回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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