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余恢和繆小姐在進行談話時,另外一個座位上有一個人,正在用心地竊聽著他們的對白。這個人的位子,距離他們并不很遠。地位是在繆小姐的背后而面對著余恢。這個坐在他們背后的人,走進這所看臺,是在他們之前,抑或是在他們之后,這卻并沒有人知道,所可知的,這人對這談話的一對,顯著十分的注意,一種非偶然而近于鬼祟的注意。
此人也穿著白色的夏季西裝,疊起了一個德國式的啤酒大肚子;那件襯衫,包在他的肚子上面,像是一張包水果的包皮紙。他有一個近五十歲的禿頂,圓圓的臉,眼睛像是兩條縫。他的全身的線條,完全像是漫畫上的線條。
此人不時撐起他的狹縫般的眼皮,在向余恢凝視。這里余恢每次被他看著,便來不及地把視線避開,而臉上也格外增加了不安的樣子。
繆小姐正把眼光送到那片水波上,她忽旋轉臉來重新再向余恢問:
“你說今天有個特別節(jié)目呀?”
“奇怪,看這樣子,不像有什么特別節(jié)目。而且,我的朋友也沒有來。”他把眼光停留在身旁的紙包上,想了想,他又說:“如果你肯走下池子,那么,全場的人,將有一個臨時的特別節(jié)目可看了。怎么樣?英!”
繆小姐微笑搖頭。她的水波那樣的眼珠,重新溶化在那片水波上。
這里問答的時候,那個圓臉的家伙,正從一只三炮臺的紙煙殼上,撕下一點紙來,取出一支鉛筆,寫了幾個什么字。寫好之后,他向一個侍者招招手,等那侍者走到他的身前時,他把紙片交給他而輕輕向他說了幾句話。
這家伙的狹縫似的眼睛,隨著這侍者的身子移動到余恢的桌子上——神情愈弄愈可異。
那個侍者把一杯冷飲托在一個盤子里,送到了余恢的座位上。余恢因為并沒有喚這冷飲,正感到驚異而想發(fā)發(fā)問,一眼看到這盤子里面,放著一塊碎紙片,紙片上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他猛然抬起頭來,向那個圓臉的家伙看了一看,立刻他的臉上泛出了一種死灰似的顏色。
可是憑欄外望的那位繆小姐,卻并沒有注意這個短鏡頭中的變化。
這時池子邊上又有年輕的女子,用一個鯉魚打挺的姿勢,輕捷地滑進水內(nèi),——“控通”——水面開了一朵花。四周的掌聲與水響交織成了混合的一片,對方池邊有三個學童擠坐在一處,他們的身子雖已被水浸軟,可是狎水的興趣還沒有盡??匆娪腥讼滤麄儾患芭氖?,六條腿在這大盆子里——“輕控”,“輕控”,——像幼孩洗腳似的亂踢著這水波,而讓水花飛濺起來。只見那一大攤閃耀于陽光下的藍色碎玻璃,也讓這些池子里的魚兒越弄越碎。
欄以外的水之音樂與圖畫,在這女游泳家的臉上引逗起一種興奮的薄紅。她在太陽光中,閃動著她的長睫毛。看樣子,像一個被阻弄水的幼孩在眼看別的孩子自由弄水。她幾乎要向池子里拍一陣手,以顯示她的羨慕。余恢乘機向她說道:
“看你這樣高興,何不也去試一試?”語聲把水面上的靈魂喚回。她的臉色又變?yōu)槌劣簟5珜Ψ讲坏人龘u頭,馬上又懇切地說:“從今以后,我們恐怕很不容易再見面。也許,我將永遠沒有機會,再看到你像從前一樣的游泳,你能不能答應這個末次的請求,讓你的朋友,得到一些快慰?”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角,顯然已裝滿了傷感的情調(diào)。最后他又補充:
“我想,這難得的一次未必就會發(fā)生問題吧?”
繆小姐向他看看,雙方眼珠在經(jīng)過一個短而難堪的接觸之后,于是她說:
“但是我沒有游泳衣,你知道我的脾氣,從來不喜歡使用租借來的東西。”她這口氣,較之最初的嚴詞拒絕,顯然已經(jīng)活動了許多。
“游泳衣么?有,有——我這里有!”余恢慌忙指指那個身旁的紙包:“而且這是新的,一次也沒有使用過。和你的身材,大約也很相配。”
“你帶著女式的游泳衣?”繆小姐顯然有點驚異了。
“我告訴過你,我在這里等一個朋友。——一個女朋友。”余恢低低地說。他的眼光看著桌子。
這個情形,假使發(fā)生于四年之前,也許這故事中的對白,決不能如此簡單。但是,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因之,雖然繆小姐的心里,或許有點懷疑,或許竟有點不快??墒撬膊辉僮穯?,實在她已無法追問。她自管自打開紙包,取出了這紙包中的一件紫色毛織品的游泳衣,在她身上比了一比。這表示她的心坎里,已被對方的話所打動,因之,她對余恢的請求,已在無言中表示接受。但,她是一個五年前的女游泳家,對于這里的情形,似乎已不很熟悉。于是,她向一個侍者招招手,把他喚過來,問了幾句話。
當繆小姐向侍者說話的時候,那個圓臉而帶漫畫線條的家伙,卻用一種獰惡的神氣看著余恢。他像在發(fā)怒,像在冷笑,又像在期待著什么。
這里繆小姐向余恢問:“你呢?”意思問他是否下池?
“我,我嗎?——”余恢伸手撫著頭,皺皺眉。
繆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沒有再問。
那邊的圓臉家伙在輕輕地咳嗽。
余恢盡力地躲閃這胖人的注視,一面心神不安似地向繆小姐說:
“你可以把你的衣服,鎖在衣帽間里。還有——”他的眼光落在對方的皮包上。
“我把這皮包交給你吧。”她從皮包里面隨手取些錢,交給那個侍者,讓他代她去補購游泳券。想了想,她從袒開著的衣領之中,把懸掛在頸項里的一根外國金鏈取下來。——這鏈子比一根棉線粗不了許多,上面綰著一個心形的照相盒。
她把皮包重新打開,放入了這一根鏈子。她苦笑著說:“我還不能把這個東西隨便失落哩!”
說完,余恢目送著她的背影。跟著那個侍者從這看臺的入口處兜向外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