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緒論

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 作者:錢基博


一、文學

治文學史,不可不知何謂文學,而欲知何謂文學,不可不先知何謂文。請先述文之涵義。

文之含義有三:(甲)復雜 非單調(diào)之謂復雜?!兑?middot;系辭傳》曰:“物相雜故曰文。”《說文·文部》:“文,錯畫,象交文。”是也。(乙)組織有條理之謂組織?!吨芏Y·天官·典絲》“供其絲纊組文之物”,注:“繪畫之事,青與赤謂之文。”《禮·樂記》:“五色成文而不亂。”是也。(丙)美麗 適娛悅之謂美麗?!夺屆?middot;釋言語》:“文者,會集眾彩以成錦繡,會集眾字以成辭義,如文繡然。”是也。綜合而言:所謂文者,蓋復雜而有組織,美麗而適娛悅者也。復雜,乃言之有物。組織,斯言之有序。然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故美麗為文之止境焉。

文之涵義既明,乃可與論文學。

文學之定義亦不一:(甲)狹義的文學 專指“美的文學”而言。所謂美的文學者,論內(nèi)容,則情感豐富,而不必合義理,論形式,則音韻鏗鏘,而或出于整比,可以被弦誦,可以動欣賞。梁昭明太子序《文選》:“譬諸陶匏為入耳之娛,黼黻為悅耳之玩”者也。“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辯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fā)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夫贊論之綜輯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名曰文選云耳”。所謂“篇什”者《詩》雅頌十篇為一什,后世因稱詩卷曰篇什,由蕭序上文觀之,則賦耳,詩耳,騷耳,頌贊耳,箴銘耳,哀誄耳,皆韻文也。然則經(jīng)姬公之籍,孔父之書非文學也,子老莊之作,管孟之流非文學也,史記事之文,系年之書非文學也,惟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沉思”,“義歸翰藻”,與夫詩賦騷頌之篇什者,方得與于斯文之選耳。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以“揚榷前言,抵掌多識者謂之筆;詠嘆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又云:“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搖會,情靈搖蕩。”劉勰《文心雕龍·總術(shù)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有韻者文也。”持此以衡,雖唐宋韓、柳、歐、蘇、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以廁于文學之林,以事雖出于沉思,而義不歸乎翰藻,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者也。夫文學限于韻文,此義蓋有由來,然而非其朔也。大抵六朝以前,所謂“文學”者,“著述之總稱”,所包者廣。六朝以下,則“文學”者,“有韻之殊名”,立界也嚴。其大較然也。然吾人儻必持狹義以繩文學,則所謂文學者,殆韻文之專利品耳。儻求文學之平民化,則不得不舍狹義而取廣義。(乙)廣義的文學“文學”二字,始見《論語》,子曰:“博學于文。”“文”指《詩》、《書》、六藝而言,不限于韻文也。孔門四科,文學子游、子夏,不聞游、夏能韻文也?!俄n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學而指斥及藏管、商、孫、吳之書者,管商之書,法家言也,孫吳之書,兵家言也,而亦謂之文學。漢司馬遷《史記·自序》曰:“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舉凡律令、軍法、章程、禮儀,皆歸于文學。班固撰《漢書·藝文志》,凡六略:六藝百三家,諸子百八十九家,詩賦百六家,兵書五十三家,數(shù)術(shù)百九十家,方技三十六家,皆入焉。儻以狹義的文學繩之,六略之中,堪入藝文者,惟詩賦百六家耳,其六藝百三家,則蕭序所謂“姬公之籍,孔父之書”也,至《國語》、《國策》與夫《楚漢春秋》、《太史公書》之并隸入春秋家者,則蕭序所謂“記事之史,系年之書”也。諸子、兵書、方技、術(shù)數(shù)之屬,則蕭序所謂“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者也。然則“文學”者,述作之總稱,用以會通眾心,互納群想,而表諸文章,兼發(fā)智情,其中有偏于發(fā)智者,如論辯、序跋、傳記等是也。有偏于抒情者,如詩歌、戲曲、小說等是也。大抵知在啟悟,情主感興?!兑住?、《老》闡道而文間韻語,《左》、《史》記事而辭多詭誕,此發(fā)知之文而以感興之體為之者也。后世詩人好質(zhì)言道德,明議是非,作俑于唐之昌黎,極盛于宋之江西,忘比興之恉,失諷諭之義,則又以主情之文而為發(fā)知之用矣。譬如舟焉,智是其柁,情為帆棹,智標理悟,情通和樂,得乎人心之同然者也。

文學與哲學、科學不同:

哲學解釋自然 乃從自然之全體觀察,復努力以求解釋之。

科學實驗自然 乃為自然之部分的觀察,以求實驗而證明之。

文學描寫自然 科學家實驗自然之時,必離我于自然,即以我為實驗者之謂也。文學家描寫自然之時,必融我入自然,即我與自然為一之謂也。

二、文學史

文學之義既明,請論史之為物。

《說文·史部》:“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正也。”然則史之云者,又《說文》“又,手也”持中以記事也,中者,不偏之謂。章炳麟曰:“記事之書,惟為客觀之學。”夫史以傳信,所貴于史者,貴能為忠實之客觀的記載,而非貴其有豐厚之主觀的情緒也,夫然后不偏不黨而能持以中正。推而論之,文學史非文學。何也?蓋文學者,文學也。文學史者,科學也。文學之職志,在抒情達意,而文學史之職志,則在紀實傳信。文學史之異于文學者,文學史乃紀述之事,論證之事,而非描寫創(chuàng)作之事,以文學為記載之對象,如動物學家之記載動物,植物學家之記載植物,理化學家之記載理化自然現(xiàn)象,訴諸智力而為客觀之學,科學之范疇也。不如文學抒寫情志之動于主觀也。更推是論之,太史公《史記》不為史。何也?蓋發(fā)憤之所為作,工于抒慨而疏于記事,其文則史,其情則騷也。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不為文學史。何也?蓋褒彈古今,好為議論,大致主于揚白話而貶文言,成見太深而記載欠翔實也。夫記實者,史之所為貴,而成見者,史之所大忌也。于戲!是則偏之為害,而史之所以不傳信也。史之云者,又持中以記事也。《周書·周?!?、《荀子·性惡》注:“事,業(yè)也。”又《荀子·非十二子》注:“事業(yè)謂作業(yè)也。”然則記事云者,記作業(yè)也。史之云者,持中正之道記人之作業(yè)也。文學史云者,記吾人之文學作業(yè)者也。然則所謂中國文學史者,記中國人之文學作業(yè)云爾。

中國無文學史之目。“文史”之名,始著于唐吳兢《西齋書目》,宋歐陽修《唐書·藝文志》因之,凡《文心雕龍》、《詩品》之屬,皆入焉。后世史家乃以詩話、文評別于總集后出一文史類。《中興書目》曰:“文史者,所以譏評文人之得失。”蓋重文學作品之譏評,而不重文學作業(yè)之記載者也。有史之名而亡其實矣。

自范曄《后漢書》創(chuàng)《文苑傳》之例,后世諸史因焉,此可謂之文學史乎?然以余所睹記:一代文宗往往不廁于《文苑》之列。如班固、蔡邕、孔融不入《后漢書·文苑傳》,潘岳、陸機、陸云、陳壽、孫楚、干寶、習鑿齒、王羲之不入《晉書·文苑傳》,王融、謝朓、孔稚圭不入《南齊書·文學傳》,謝靈運、顏延之、鮑昭、王融、謝朓、江淹、任昉、王僧孺、沈約、徐陵不入《南史·文學傳》,元結(jié)、韓愈、張籍、李翱、柳宗元、劉禹錫、杜牧不入《舊唐書·文苑傳》,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軾、蘇轍、陳亮、葉適不入《宋史·文苑傳》,宋濂、劉基、方孝孺、楊士奇、李東陽不入《明史·文苑傳》。然則入《文苑傳》者,皆不過第二流以下之文學家爾。且作傳之旨,在于鋪敘履歷,其簡略者僅以記姓名而已,于文章之興廢得失不贊一辭焉。嗚呼!此所以謂之文苑傳,而不得謂之文學史也。蓋文學史者,文學作業(yè)之記載也,所重者,在綜貫百家,博通古今文學之嬗變,洞流索源,而不在姝姝一先生之說;在記載文學作業(yè),而不在鋪敘文學家之履歷。文學家之履歷,雖或可藉為考證之資,歐西批評文學家嘗言:“人種、環(huán)境、時代三者構(gòu)成藝術(shù)之三要素也,欲研究一種著作,不可不先考究作者之人物、環(huán)境及時代。”質(zhì)而言之,即不可不先考證文學家之履歷也。然而所以考證文學家之履歷者,其主旨在說明文學著作。舍文學著作而言文學史,幾于買櫝還珠矣。

文學著作之日多,散無統(tǒng)記,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昔摯虞始作二書: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別》《文章志》四卷,《文章流別》三十卷,見《晉書》本傳,今其書佚不見,而體裁猶可懸揣而知,蓋志如今之嚴氏《全上古三代文》,以人為綱,而《流別》疑如姚氏《古文辭類篹》,以文體為綱者也。爾后作者,代不乏人,梁昭明太子之《文選》,宋姚鉉之《唐文粹》,呂祖謙之《宋文鑒》,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元蘇天爵之《元文類》,明唐順之之《文編》,黃宗羲之《明文海》,清嚴可均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姚鼐之《古文辭類篹》,姚椿之《國朝文錄》,李兆洛之《駢體文鈔》,曾國藩之《經(jīng)史百家雜鈔》,王先謙、黎庶昌之《續(xù)古文辭類篹》,王闿運之《八代文選》,其差著者也。然有文學著作而無記載,以體裁分而鮮以時代斷,于文章嬗變之跡,終莫得而窺見焉。則是文學作品之集,而非文學作業(yè)之史也。獨嚴氏書仿明梅鼎祚《文紀》,起皇占迄隋,博搜畢載,是為總集家變例,然與史有別者,以所孜兀者,不在文學作業(yè)之記載,而在文學作品之集錄也。此只以與文史、文苑傳,供文學史編纂之材料焉爾。

昔劉知幾謂作史有三難,曰才,曰學,曰識。而余則謂作史有三要,曰事,曰文,曰義,孟子謂“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者也。夫文學史之事,采諸諸史之文苑,文學史之文,約取諸家之文集,而義則或于文史之屬有取焉。然設(shè)以人體為喻,事譬則史之軀殼耳,必敷之以文而后史有神彩焉,樹之以義而后史有靈魂焉。余以為作中國文學史者,莫如義折衷于《周易》,文裁則于班馬?!兑?middot;系辭傳》曰:“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又曰:“《易》有圣人之道……以動者尚其變……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而文學史者,則所以見歷代文學之動,而通其變,觀其會通者也。此文學史之所謂取義也。至司馬遷作《史記》,于六藝而后,周秦諸子,若孟、荀、三鄒、老、莊、申、韓、管、晏、屈原、賈生、虞卿、呂不韋諸人,情辭有連,則裁篇同傳,知人論世,詳次著述,約其歸趣,詳略其品,抑揚詠嘆,義不拘墟,在人即為列傳,在書即為敘錄。其后班書合傳,體仍司馬而參以變化,一卷之中,人分首尾,兩傳之合,辭有斷續(xù),傳名既定,規(guī)制綦密。然逸民四皓之屬,王、貢之附庸也,王吉、韋賢諸人,儒林之別族也,附庸如顓臾之寄魯,署目無聞,別族如田陳之居齊,重開標額,征文,則相如侈陳詞賦,辨俗,則東方不諱諧言,蓋卓識鴻裁,猶未可量以一轍矣。此盡可取裁而以為文學史之文者也。然而世之能讀馬、班書而通其例者鮮。讀《周易》而發(fā)其義于史者尤鮮。太史公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于秦漢之世,可謂觀其會通者矣。所惜者,觀會通于帝王卿相之事者為多,觀會通于天下之動者少,不知以動者尚其變耳。

三、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

吾人何為而治文學耶?曰:“智莫大于知來。”“來何以能知?”“據(jù)往事以為推而已矣。”故治史之大用,在博古通今,藏往知來。蓋運會所屆,人事將變,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于古人證其因,即無以知前途之夷險,此史之所以為貴。而文學史者,所以見歷代文學之動,而通其變,觀其會通者也。民國肇造,國體更新,而文學亦言革命,與之俱新。尚有老成人,湛深古學,亦既如荼如火,盡羅吾國三四千年變動不居之文學,以縮演諸民國之二十年間,而歐洲思潮又適以時澎湃東漸,入主出奴,聚訟盈庭,一哄之市,莫衷其是。榷而為論,其蔽有二:一曰執(zhí)古,一曰騖外。何為騖外?歐化之東,淺識或自菲薄,衡政論學,必準諸歐,文學有作,勢亦從同,以為“歐美文學,不異話言,家喻戶曉,故平民化。太炎、畏廬,今之作者,然文必典則,出于《爾雅》,若衡諸歐,嫌非平民”。又謂:“西洋文學,詩歌、小說、戲劇而已。唐宋八家,自古稱文宗焉,儻準則于歐美,當擯不與斯文。”如斯之類,今之所謂美談,它無謬巧,不過輕其家丘,震驚歐化,服降焉耳。不知川谷異制,民生異俗,文學之作,根于民性,歐亞別俗,寧可強同?李戴張冠,世俗知笑,國文準歐,視此何異?必以歐衡,比諸削足,履則適矣,足削為病。茲之為蔽,謚曰騖外。然而茹古深者又乖今宜,崇歸、方以不祧,鄙劇曲為下里,徒示不廣,無當大雅。茲之為蔽,謚曰執(zhí)古。知能藏往,神未知來,終于食古不化,博學無成而已?;螂y之曰:“子之言自論文耳。儻文學言史,舍古何述?寧不稽古,即可成史。”請曉之曰:史不稽古,豈曰我思?然史體藏往,其用知來,執(zhí)古御今,柱下史稱,生今反古,謚以愚賤。文學為史,義亦無殊,信而好古,只以明因,闡變方今,厥用乃神,順應(yīng)為用,史道光焉。吾書之所為題“現(xiàn)代”,詳于民國以來而略推跡往古者,此物此志也。然不題“民國”而曰“現(xiàn)代”,何也?曰:維我民國,肇造日淺,而一時所推文學家者,皆早嶄然露頭角于讓清之末年,甚者遺老自居,不愿奉民國之正朔,寧可以民國概之。而別張一軍,翹然特起于民國紀元之后,獨章士釗之邏輯文學,胡適之白話文學耳。然則生今之世,言文學而必限于民國,斯亦廑矣。治國聞?wù)?,儻有取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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