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珠子換珠子

三十三號魔屋 作者:孫了紅


萍村三十三號屋中,最初發(fā)生的兩件怪事,因?yàn)槿兆訚u久,所留給人們的印象,逐漸已歸于消逝,差不多再過些時,便要達(dá)于淡忘的程度。可是,自這第三次的事變發(fā)生之后,全村的居戶對于這座魔屋,立刻又恢復(fù)了先前那種恐怖的心理。并且,這一次的情形,較前更加嚴(yán)重了若干倍;村內(nèi)有幾個神經(jīng)衰弱的人,甚至積極地向家人們,提出了立即搬家的建議。

不過,村內(nèi)其他的居戶,他們所感到的,只是惶惑不安而已,其間最感到心驚肉顫的,當(dāng)然,要數(shù)到三十四號與四十三號身當(dāng)其事的兩家了。那個柳大胖子,每一想到那空屋中的血漬和怪牙,卻使他的全身的肥肉,塊塊都會飛舞起來!可是他卻完全沒有想到:在過去時間中,他自己也是每天磨尖了齒牙,在啃嚼人家的血肉的!

自從這驚人的颶風(fēng),出乎意外地襲擊進(jìn)了這兩家屋子以后,這屋中的一切人物,差不多感到每一方寸的空間,都充滿了觸人的芒刺;而一秒鐘的時間中,也都在增進(jìn)火燒一般的焦灼。這樣,整整一晝夜,匆匆過去了。雖經(jīng)偵騎四出,努力搜索,但結(jié)果卻像一顆最細(xì)小的石粒,投進(jìn)了最遼闊的太平洋內(nèi);在怒濤洶涌之響曲;同時也搬盡了燒香、許愿、起課、測字,以及其他種種可笑可憐的演出;至于報警、登報、懸賞等等必要的舉措,當(dāng)然,那更不用說得。

警探自從接獲了這驚人的報告,自然也曾迅速發(fā)動了他們的“偵查”,可是所謂偵查,結(jié)果也只“偵查偵查”而已,暫時卻不能有多大的幫助!

光陰先生不管人世間有許多疾苦,它只顧拔腿飛奔。匆匆間,三天又過去了。在這三天之中,四十三號中的那個專門吸收他人膏血而營養(yǎng)自己貴體的柳大胖子,已急得三整天沒有吃到一頓好飯。嘿!在平時,他慣常以那種絕食的懲罰,施予廣大的群眾的,而這一次,他卻把這美味的“餓刑”,慷慨地賜給了他自己!料想起來,這幾天他大約已沒有那種安閑心緒,再去衡量他的體重,假使他有興致,到磅秤上去站一站的話,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滿身的肥肉,至少已有十磅重的損失。好在他身上的脂肪,并不能算是他個人的私產(chǎn),就算損失一些,似乎也還不在乎!

至于三十四號中的梅望止呢?自然,也有相同的情形。這位素來善演魔術(shù)的舊貨大王,平常,他自稱是一個儒教的信奉者。至此他卻連救主耶穌,與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號,也拉雜地拖到嘴邊,而喃喃念誦起來。

其中仿佛有點(diǎn)“天意”咧!似乎該派這位舊貨大王,所應(yīng)受的精神刑期,不至于會像那條殘酷的米蟲所應(yīng)受的懲罰那樣長久,因而在第三天的下午,一個天大的喜訊,竟插著翅膀,先飛進(jìn)了三十四號的屋子。

這一天,有一個男仆自外喘息地飛奔進(jìn)來,報告梅望止說:“隔壁三十三號中那個失蹤的畫師,突然回來了!他專誠要來拜會主人!”

這一個意外而突兀的消息,無異一方鐵塊,在這南京朋友的胸口重重撞擊了一下。他驚疑而又欣快地暗忖:這畫師是同自己女兒一同失蹤的人,現(xiàn)在要來求見,顯然地,一定帶來了什么意外的消息。他不及細(xì)加考慮,在急驟的心跳之下連說“快請!”

小而精致的會客室中,那神奇的畫師俞石屏,挺挺胸,昂然地走了進(jìn)來。

這位從象牙塔里搖擺出來的人物——他像他其余的“同行”一樣,一臉都是藝術(shù)大師的色調(diào)!——他身上,依舊穿著那套灰色細(xì)格的舊西裝;胸前依舊掛著那個注冊商標(biāo)式的蓬松大領(lǐng)結(jié)。衣衫雖敝舊,神采卻很軒昂。他像一座銅像般的在這屋子中央尊嚴(yán)地一站,神氣上,好像表示他就是這間屋子中的高貴的主人!

“??!俞先生回來了!沒有受驚嗎?——光顧鄙處,有何見教?”主人梅望止,睜大了兩眼,竭力表示著恭敬,但恭敬之中,分明帶著一種迫切與困惑。

“請梅先生垂恕冒昧!鄙人專誠造府,想替令嬡姍姍小姐做一個媒!”來客絕不考慮,干脆地回答。

來客的開場白,是這樣的突??晒?!卻使這位舊貨大王,格外感到非常的惶惑;他簡直猜測不透此人的說話是何用意?但這神奇的畫師,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心事,所以不等他開口發(fā)問,立刻自動接口道:“令嬡千金,經(jīng)鄙人屈留在舍下,一切平安,請你放心!”

來客說出了這一句話,無異在這南京朋友的耳邊,冷不防地放了一個炮仗!這位舊貨大王不覺呆怔了半晌。定定神,漸漸他對這事,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真相。他不禁圓睜著兩眼,把一種火焰似的怒光,射到了來客的臉上,他且顫且怒地說道:“你把我女兒,留在你的家里,這是什么意思?”

他又盛氣地問:“你是什么人?”

這時候,主客雙方的情形,可說非常有趣,而也非常特別。在主人方面,那神情是萬分的緊張,好像他的整個兒的軀體,一時已變成一輛噴火的坦克車,準(zhǔn)備著向?qū)Ψ經(jīng)_過去!可是,來客的狀態(tài),恰好和他完全相反;他簡直鎮(zhèn)靜得和一塊樹立在“齊格菲防線”后面的鋼板一樣,只是巍巍然地,不動半點(diǎn)聲色。

只見他悠然走近一張?zhí)一镜男A桌。在那里,安放著敬客的紙煙和精巧的打火機(jī)。他斯文地自動取出了一支煙,還用一種驕傲的目光,細(xì)看了一下這紙煙的牌子。在他看得認(rèn)為滿意之后,方始以一種熟練的手法,撥動那個打火機(jī),而把紙煙燃上了火。

他一面悠悠然地噴著煙霧,一面,他舉眼找到了一個舒適的座位,溫和地坐了下來。

那位盛怒著的主人,眼看著他這種安閑的神氣,一時只覺迷離惝恍,仿佛是在做夢。

來客吸暢了免費(fèi)的紙煙,他又開口了。他說:“哦!你要問我是誰嗎?喏!請看!”

然而也可怪之至!這一位素來精明強(qiáng)干而以善演魔術(shù)著稱的南京人梅望止,當(dāng)時,他一看到這來客的左耳,立刻,他像遇到了蛇蝎一樣,只見他的額部,迅速地分泌出了許多汗液,同時他兩眼之中,也透露一種不可掩飾的惶怖。原來,在這短短片瞬之中,他已立刻記憶到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

他盡力抑制著他的驚惶的情緒,低聲地喊:“哦!你是魯平!”

接著他又自語似的,喃喃地背誦:“哦!俞——石——屏——魚——日——平,魯平!”

在這喃喃數(shù)說之際,他的心頭,簡直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沮喪。他自己抱怨他自己,為什么這樣一個神秘可怕的敵人,搬到了自己的貼鄰,而自己竟會分毫不覺。

那位神奇的來客,似乎不讓他這可憐的懊喪,在他腦內(nèi)留得太久,以致引起了生理上的妨害。因之,他又開口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不錯!梅先生的記憶力很好,你已想起來了吧?”

“你的來意如何呢?”舊貨大王帶著顫動的聲音。

“干脆些說吧!我已綁到了你的幸運(yùn)女神的票,我想和你算算十年前的那本舊賬!”

“那么,條件如何呢?”梅望止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惡劣情勢之下,知道命運(yùn)之神,已在他的額上,抹上了一些煤炭。沒奈何,他只能硬著頭皮,吐出一種屈服的探試。

“我清楚地知道,在你手內(nèi),還留著三顆繡枕里的寶珠,你分兩顆給我,交換你的一顆‘活的明珠’。你說這個交易,公平不公平?”來客毫不客氣,這樣爽脆地開了價。他又補(bǔ)充著道:“我的生平,素來不做不留余地的事。你把兩顆給了我,而你自己,仍舊留著兩顆;內(nèi)中的一顆還是活的。我們雙方利益均等,大家算是不吃虧。不過,你要弄清楚,我的生意,一向是不二價的!”

“如果我立刻去報警呢!”這舊貨大王明知自己的法道,絕非對方的敵手。但這敵人,一開口,就要吞下他的兩顆無價明珠,這如何使他不痛心?因之,他忽然鼓起最后的勇氣,提出了這樣一句含有威脅性的反抗。雖然他也明明知道,這種恫嚇的探試,于當(dāng)前這一個神秘的敵人,是萬萬不會發(fā)生絲毫效力的。

“那也悉聽尊便!”來客隨意拋掉了他的煙尾,打了一個呵欠說:“可要我來代打電話?或者代你按一下電鈴?”

一顆手榴彈,投在“齊格菲防線”的鋼板上,其效力,不會比投出一枚生梨大得多。這使這位南京朋友,感到了一種完全絕望的痛苦,他不禁頹喪地說道:“那么,假使我把兩顆珠子給了你,你幾時交還我的女兒呢?”

“在一小時內(nèi)!”

“萬一——”

“沒有什么萬一不萬一!”來客不容他再說下去,立刻截止他的話。一面,他再指指自己的左耳,堅(jiān)決地說,“憑我這個,擔(dān)保一切!”

“但那珠子不在我的手頭呀!”

“我知道的,當(dāng)然是在銀行保管庫里。要做生意,不妨遷就,我可以在這里略等。”

至此,主客間的會議,似已告了一個段落。這位舊貨大王,把眉頭皺得像干吞了十斤黃連似的那么緊。他搖搖頭,嘆口氣,拖著沉重的步子,無奈何地走出室外。

他隨手帶上了門,獨(dú)自站在這會客室的門口,默然思考了一兩分鐘,他還在他的腦內(nèi)窮思極想,準(zhǔn)備找出一個新奇的對策,挽救他當(dāng)前所遇的倒霉的命運(yùn)。但最后,他腦內(nèi)忽然閃出了那位姍姍姑娘的影子,仿佛愁眉淚眼,正在向他哀求。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又搖搖頭,走了出去。

主人梅望止離室以后,這里剩下了來客一人,只見他做成了打八段錦那樣的姿勢,伸伸腰,伸伸腿,一連打了幾個呵欠,似乎即刻一場小小的交涉,已使他感到非常的疲倦。于是,他索性取了一種最舒適的姿勢,把整個身子就在軟椅里面一橫,不到三分鐘,竟自呼呼然地睡熟了。

在這甜蜜的小睡之中,他做了一個甜蜜的美夢。他夢見自己,把額上的許多皺紋一絲絲細(xì)心地剝下來,放進(jìn)了一個放衣服的箱子里,于是,轉(zhuǎn)轉(zhuǎn)眼,他已變成一個鍍金式的青年大學(xué)生。身上,穿的是畢挺的西裝;襟邊還綴上一朵淡綠色的康乃馨花。他正在一個幽靜的咖啡座內(nèi),和一位嬌小的麗人,密密地談著心。他在恍惚之間,好像把一個精致的小錦盒,偷偷塞進(jìn)他這麗人的纖手,做了一種博取歡心的賄賂。那個安琪兒般可愛的天使,輕輕打開盒蓋,只見其中乃是兩顆無價的寶珠。那奪目的光華,恰巧鑲嵌進(jìn)了兩枚淺淺的酒窩里。

他這一個美夢,大約做得并不很短哩!所以,等他醒來之后,真的竟有兩顆無價的明珠,在他面前,閃爍地發(fā)著光,射進(jìn)了他模糊惺忪的睡眼。

他懶惰地伸手抹抹他的眼角。他把這兩顆明珠,托在手掌之中,細(xì)細(xì)欣賞了一會。隨后,卻用一種東方紳士式的謙恭,溫和地,把這兩顆珠子,連同那兩個黃金的龍形的座子,再加上外面的紫檀小盒,一齊“照單全收”,袋進(jìn)了他自己的衣袋。

他又舉起一種安慰小孩似的視線,憐恤似的看看那個神情喪沮的主人,他伸出一個指頭,簡單地說了一句話道:“一小時內(nèi)!”說完,整整他的商標(biāo)式的黑色大領(lǐng)結(jié),一鞠躬,便向主人告辭。他走到門口握住了那個門球,忽又旋轉(zhuǎn)頭來補(bǔ)充了一句道:“做媒的事,我們再談。”

會客室的門砰然關(guān)閉,這里寂寞地留下了那個舊貨大王,呆呆地望著那扇室門,如同做了一場噩夢。

來客的信用,相當(dāng)?shù)目煽俊W运x去這萍村三十四號屋子,前后還不到四十分鐘,就有一輛黑牌小型汽車,駛到了萍村的村口,汽車中天真地跳躍下來的,正是這三十四號屋中的一顆會開口的明珠——梅姍姍小姐,隨在她背后的,卻是她的心腹使女——蜜絲小翠。

在汽車?yán)?,是誰把她們送回來的呢?關(guān)于這,當(dāng)時卻始終無人知道。

主要的是,全村的人,他們見這兩位小女神,依然是那樣活潑而愉快,簡直沒有絲毫異樣的神色。

所不可解的,事后,梅家的家人,曾向她們幾番追問,怎樣無端會走進(jìn)那座三十三號的屋子?是誰把她們引領(lǐng)進(jìn)去的?在離了三十三號屋子以后,又逗留在什么地方?那位姍姍小姐,對于以上種種的問句,卻始終保持政治家式的緘默,甚至她還哭哭鬧鬧,禁止那位小翠女士,也絕對不許吐出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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