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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堂上說狂歡召優(yōu)志慶 車前驚乍過迎伴留痕

金粉世家 作者:張恨水


堂上說狂歡召優(yōu)志慶車前驚乍過迎伴留痕

金太太笑對大家道:“叫你們來,哪里還有什么重要的事說?后天咱們家里要熱鬧一番,你們建個議,怎樣熱鬧法子?”燕西道:“唱戲是最熱鬧的了。省事點呢,就來一堂大鼓書?!泵符惖溃骸拔矣憛捘莻€。與其玩那個,還不如叫一場玩戲法兒的呢。”燕西道:“唱大戲是自然贊成者多,就是怕戲臺趕搭不起來?!泵符惖溃骸斑€有一天兩整晚哩,為什么搭不起來?”燕西道:“戲臺搭起來了,邀角也有相當(dāng)?shù)睦щy?!苯鹛溃骸澳銈兏鐑簬讉€,玩票的玩票,捧角的捧角,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慢說還有兩天限期,就是要你們立刻找一班戲子來唱戲,也辦得到的。這時候,又向著我假惺惺。”燕西笑道:“戲子我是認(rèn)得幾個,不過是別個介紹的??墒桥踅菦]有我的事?!泵符惖溃骸爱?dāng)著嫂子的面,你又要胡賴了?!鼻迩镄Φ溃骸拔蚁騺聿桓深A(yù)他絲毫行動的,他用不著賴?!苯鹛溃骸肮苣闶窃鯓诱J(rèn)得戲子的,你就承辦這一趟差使試試看。錢不成問題,在我這里拿?!毖辔髯?,這就拍著手站了起來,笑道:“只要有人出錢,那我絕可以辦到,我這就去?!闭f著,就向外走。金太太道:“你忙些什么?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钡茄辔鞑⒉辉堰@話聽到,已是走到外面去了。

金貴因有一點小事,要到上房來稟報。燕西一見,便道:“搭戲臺是棚鋪里的事嗎?你去對賬房里說一聲,叫一班人搭戲臺。”金貴摸不著頭腦,聽了這話,倒愣住了。燕西道:“發(fā)什么愣?你不知道搭戲臺是歸哪一行管嗎?”金貴道:“若是堂會的話,搭戲臺是棚鋪里的事?!毖辔鞯溃骸拔也缓湍阏f了?!币恢本偷劫~房里來,在門外便問道:“賈先生在家嗎?”賈先生道:“在家,今天喜事重重,我還分得開身來嗎?”燕西說著話,已經(jīng)走進(jìn)屋子里來了。問道:“老賈,若是搭一座堂會的戲臺,你看要多少時候?”賈先生笑道:“七爺想起了什么心事?怎么問起這一句話來?”燕西道:“告訴你聽,太太樂大發(fā)了,自己發(fā)起要唱戲。這事連總理都同了意,真是難得的事呀。而且太太說了,要花多少錢,都可以實報實銷?!辟Z先生笑道:“我的爺,你要我辦事出點力都行,你不要把這個甜指頭給我嘗。就算是實報實銷,我也不敢開謊賬?!毖辔鞯溃骸斑@是事實,我并不冤你。老賈,我金燕西多回查過你的賬的,你干嗎急?”賈先生笑道:“這也許是實情?!彼@樣說著,臉可就紅起來了。燕西笑道:“這話說完了,就丟開不談了。你趕緊辦事,別誤了日期?!辟Z先生道:“搭一所堂會的臺,這耗費不了多大工夫,我負(fù)這個責(zé)任,準(zhǔn)不誤事。只是這邀角兒的事,不能不發(fā)生困難吧?”燕西道:“這個我們自然有把握,你就別管了?!闭f時,按著鈴,手只管放在機(jī)上。聽差屋子里一陣很急的鈴子響,大家一看,是賬房里的銅牌落下來。就有人道:“這兩位賬房先生常是要那官牌子,我就有點不服?!闭f著話時,鈴子還是響。金貴便道:“你們別扯淡了。我看見七爺?shù)劫~房里去,這準(zhǔn)是他?!苯饦s一聽,首先起身便走,到了賬房里,燕西的手,還按在機(jī)上呢。金榮連叫道:“七爺七爺,我來了,我來了。”燕西道:“你們又是在談嫖經(jīng),或者是談賭經(jīng)呢?按這么久的鈴,你才能夠來?!苯饦s道:“我聽到鈴響就來了,若是按久了,除非是電線出毛病?!毖辔鞯溃骸斑@個時候,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了。三爺?shù)侥睦锶チ?,你知道嗎?你把他常到的那些地方,都打一個電話找找看。我在這里等你的回話??烊?!”金榮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緊急的事情,料著是片刻也不許耽誤的,不敢多說話,馬上就出來打電話。不料鵬振所常去的地方,都打聽遍了,并沒有他的蹤影。明知燕西是要找著才痛快的,也只好認(rèn)著挨罵去回話。他正在為難之際,只見玻璃窗外有個人影子匆匆過去,正是鵬振。連忙追了出來,嚷道:“真是好造化,救星到了?!冰i振聽到身后有人嚷,回頭一看,見是金榮。便問道:“誰是救星到了?”金榮道:“還有誰呢?就是三爺呀。”于是把燕西找他的話說了一遍。鵬振道:“他又惹了什么大禍,非找我不可?”金榮道:“他在賬房里等著呢。”金榮也來不及請鵬振去了,就在走廊子外叫道:“七爺,三爺回來了?!毖辔髀犝f,他就追了出來。一見鵬振,遠(yuǎn)遠(yuǎn)地就連連招手,笑道:“你要給花玉仙找點進(jìn)款不要?現(xiàn)在有機(jī)會了。母親要在孩子的三朝,演堂會戲呢,少不得邀她一角。戲價你愛說多少,就給多少,一點也不含糊?!冰i振四周看了一看,因皺著眉道:“一點子事你就大嚷特嚷,你也不瞧這是什么地方,就嚷起來。”燕西道:“唱堂會,叫你邀一個角兒,這又是什么秘密,不能讓人知道?”鵬振聽了半天,還是沒有聽到頭腦,就和他一路走到書房里去,問他究竟是怎樣一回事?燕西一說清楚了,鵬振也笑著點頭道:“這倒是個機(jī)會。后天就要人,今天就得開始去找了。我們除自己固定的人而外,其余別麻煩,交劉二爺一手辦去?!闭f著,就將電話插銷插上,要劉寶善的電話。劉寶善恰好在家里,一接到電話,說是總理太太自己發(fā)起堂會,要熱鬧一番。便道:“你哥兒們別忙,都交給我吧。我就來,不說電話了?!彪娫拻焐?,還不到十五分鐘,劉寶善就來了。笑道:“難得的事,金夫人這樣高興。七哥就去說一聲,這事已經(jīng)全部交我負(fù)責(zé)辦理就是了。此外還有什么事,可以一齊交給我去辦?!毖辔鞯溃骸澳闳マk就是了,何必還要先去說上一聲?”鵬振笑道:“若不去說上一聲,功勞簿上怎樣記這筆賬?”劉寶善紅了臉道:“府上有什么大喜事,我九二碼子,敢說不效勞嗎?和金夫人去說一聲,也無非是讓她老人家放心一點的意思,哪里就敢以功自居?”鵬振笑道:“不要功勞就好,這一筆小小功勞,讓給老七吧。”燕西笑道:“我干嗎那樣不講交情?下次還有找人家的時候呢。”劉寶善鬧得真有點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先來擬幾個戲碼吧,不好再請二位更改。”于是借著寫字,就避開他兄弟倆的辯論。因問燕西道:“把白蓮花也叫來,好不好?”燕西道:“她在天津,怎么把她叫來?”劉寶善道:“一個電話到天津,說是金七爺叫她來,她能不來嗎?”燕西沉吟半晌,又笑了一笑,因道:“那又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依我說,少她一個人,也不見得就減少興趣。多她一個人,也不見得就增加興趣?!眲毶频溃骸皽p是不會減少興趣,可是她若真來了,增加興趣,就不在少處了。”燕西笑道:“要打電話,我也不攔阻你們,可是別打我的旗號?!眲毶频溃骸爸灰f是金府上的堂會就得了,不打你的旗號,那是沒有關(guān)系的。再說,她到了北京來,還怕你不會殷勤招待嗎?”燕西沉吟了一會子,笑道:“電話讓我自己來打也好?!眲毶菩Φ溃骸澳闱疲R上就自己露出馬腳來了不是?可是這長途電話,好幾毛錢三分鐘,別在電話里情話綿綿的。有那筆費用,等她到了京以后,買別的東西送她得了?!毖辔鞯溃骸熬退阋f情話,反正后天就見面了,我為什么要花那種錢呢?我是怕她沒有同我親自說話,會疑心人家開玩笑,少不得還要打電話來問的。與其還要她來一次電話,不如就是我自己打電話去吧。而且她打電話來,我未必在家,那就要耽誤時間了?!冰i振道:“這倒也是事實,既是要她來,當(dāng)然你要招待的。這電話,可以到了今天晚上再打,那時候,她正由戲園子里回了家。你也不必打里面的電話,到外客廳里來打電話得了,省得又鬧得別人知道?!眲毶坡犓f時,只管向著他微笑。他說完了,才道:“嘿!你哥們真有個商量?!冰i振道:“你知道什么?你想,我要不叮囑他,由他鬧去,一定會鬧得上下皆知的。那個時候,我們不方便倒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怕白蓮花來了,從中要受一絲一毫波折,你看這是多難為情。”劉寶善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不過和你們說笑話罷了。那么,花玉仙、白蓮花兩個人,就讓你們自己電召。其余的男女角,都?xì)w我去邀。”燕西道:“你先擬一個戲單吧,讓我拿進(jìn)去老人家瞧瞧。若是戲有更動的話,或者還要特別找?guī)讉€人也未可定。”劉寶善道:“這話說得是,要不是這樣,臨時才覺得戲有點不對老人家勁,那就遲了?!闭f著,就把剛才文不加點擬的一個草單,揉成一團(tuán),摔到字紙簍里去了。卻又另拿了一張紙恭恭敬敬地寫了一個戲單子。原來點著幾出風(fēng)情戲,如《花田錯》、《貴妃醉酒》,都把來改了。燕西將單子接了過來,從頭至尾一看,皺眉道:“你這擬得太不對勁了。老太太聽?wèi)颍蠈嵳f,不怎樣內(nèi)行,就愛個熱鬧與有趣。武的如《水簾洞》,文的如《荷珠配》,那是最好的了。你來上《二進(jìn)宮》、《上天臺》、《打金枝》這樣整大段的唱工戲,簡直是去找釘子碰?!眲毶频溃骸拔业钠吒纾銥槭裁床辉缯f?”于是把那張單子接過去又一把撕了,坐下來,又仔細(xì)斟酌著戲碼寫將起來。鵬振笑道:“我真替你著急,這樣一檔子事,你會越辦越糟。你若是就用原先那個單子,我瞧大體還能用。你這憑空一捉摸,倒完全不對勁?!眲毶菩Φ溃骸安⒉皇俏夜室庾矫?。我聽七哥說這回堂會是金夫人發(fā)起的,年老的人,當(dāng)然意見和我們不同?!毖辔鞯溃骸澳阋膊槐財M了,你就還把原先那個戲碼謄正吧??v然要改,也不過一兩樣,比二次三次的強(qiáng)得多?!眲毶片F(xiàn)在一點主張也沒有了,就照他們的話,把最先一個單子,從字紙簍里找了出來,重新謄了一份。燕西拿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笑道:“這個就很好。你要重新改兩遍,真是庸人自擾?!眲毶圃趹牙锾统龇绞峙?,揩著額角上的汗珠,強(qiáng)笑道:“得了,這份兒差使總算沒有巴結(jié)上。你兄弟倆的指示,這回是受教良多,下次我就有把握了?!毖辔饕残α似饋?,就拿戲單進(jìn)去。劉寶善卻和鵬振依舊在外面等信,約有半個鐘頭,燕西出來了,拍著劉寶善的肩膀道:“我說怎么樣?家母就說這戲碼大體可以,自己用筆圈了幾個,除了這個不必更動而外,其余聽我們的便。”劉寶善將單子接過來一看,只見第一個圈圈,就圈在《貴妃醉酒》上面。鵬振笑道:“你看這事情怎么樣,不是我們猜得很準(zhǔn)嗎?”劉寶善拱了一拱手笑道:“甚為感激。要不然,我準(zhǔn)碰一個大釘子。這是大家快樂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碰釘子,也未免有點難為情。”燕西道:“要論起你拿話挖苦我們來,我們就應(yīng)該讓你碰釘子去!”劉寶善拿著單子又拱了幾拱手道:“感激感激,這件差事,我已經(jīng)摸著一些頭緒了,還是交給我吧?!冰i振兄弟本來就怕忙,二來也不知堂會這種事要怎樣去接洽,當(dāng)然是要交給人去辦的。一點也不留難,就讓劉寶善拿著單子去了。有了他這一個宣傳,大家在外面一宣揚,政界里先得了信,知道金銓一天得兩個孫子。再有幾個輾轉(zhuǎn),這消息傳到新聞界去了。有兩家通訊社和金銓是有關(guān)系的,一聽說總理添了兩個孫少爺,便四處打電話,打聽這個消息。有這樣說的,有那樣說的,究竟聽不出一個真實狀況來。后來只得冒了重大的危險,向金宅打電話,請大爺說話。鳳舉又不在家,通訊社里人說,就隨便請哪一位少爺說話吧。聽差找著燕西,把話告訴他。燕西仿佛知道父親曾津貼兩家通訊社,可不知道是哪家?現(xiàn)在說是通訊社里的電話,他便接了。那邊問話,恭喜,總理今天一次添兩個孫少爺嗎?燕西答應(yīng)是的。那通訊社里便問,但不知是哪一位公子添的?燕西雖然覺得麻煩,然而既然說上了,又不便戛然中止,便答道:“我大家兄添了,二家兄也添了?!蓖ㄓ嵣绫銌?,是兩個嗎?燕西就答應(yīng)是兩個。那邊又問都是兩個嗎?燕西覺得實在麻煩了,便答應(yīng)道:“都是兩個?!闭f畢,便將電話掛上了。通訊社里以為是總理七公子親自說的話,哪里還有錯的,于是大書著,本社據(jù)金宅電話,金總理一日得了四個孫子。乃是大公子夫人孿生兩個,二公子夫人孿生兩個。孿生不足奇,同日孿生,實為稀有之盛事云云。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人家雖然知道有些捧場的意味,然而這件事很奇,不可放過,無論哪家報上,都登了出來。

金銓向來起得不晚,九點多鐘的時候,連接著幾個朋友的電話,說是府上有這樣喜事,怎么不先給我們一個信呢?金銓這才知道報上登遍的了,他一日孿生四孫。只得對朋友說了實話,報上是弄錯了。一面就叫聽差,將報拿來看。因為闊人們是不大看報的,金銓也不能例外?,F(xiàn)在聽了這話,才將報要來一查。一見報上所載,是有關(guān)系的通訊社傳出去的,而且他所得的消息,又是本宅的電話。不覺生氣道:“這是誰給他們打電話的?自己家里為什么先造起謠言來?”聽差見總理不高興,直挺挺地垂手站在一邊,不敢做聲。金銓道:“你去把賈先生請來?!甭牪畲饝?yīng)著去,不多一會兒,賈先生便來了。金銓問道:“現(xiàn)在還在家里拿津貼的那兩家通訊社,每月是多少錢?”賈先生聽到這話,倒嚇了一跳。心想,一百扣二十,還是和他們商量好了的,難道他們還把這話轉(zhuǎn)告訴了老頭子不成?金銓是坐在一張寫字臺上,手上拿著雪茄,不住地在煙灰缸子上擦灰,眼睛就望著賈先生,待他答話。賈先生道:“現(xiàn)在還是原來的數(shù)目?!苯疸尩溃骸霸瓉硎嵌嗌馘X?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辟Z先生道:“原來是二百元一處?!苯疸尩溃骸凹依餅槭裁匆磉@樣一筆開支?從這月起,將它停了吧?!辟Z先生躊躇道:“事情很小,省了這筆錢……也不見得能補(bǔ)蓋哪一方面。沒有這一個倒也罷了,既然有了,突然停止,倒讓他們大大的失望?!苯疸尩溃骸笆忠裁淳o?難道在報上攻擊我嗎?”賈先生微笑道:“那也不見得。”金銓道:“怎樣沒有?你看今天報上登載我家的新聞嗎?他們造了謠言不要緊,還說是據(jù)金宅的電話,把謠言證實過來。知道的,說是他們造謠言。不知道的,豈不要說我家里胡亂鼓吹嗎?”說著話,將雪茄連在煙灰缸上敲著幾下響。賈先生一看,這樣子,是無疏通之余地的了。只得連答應(yīng)了幾聲是,就退出去了??诶飬s自言自語地道:“拍馬拍得好,拍到馬腿去了?!彼@樣一路說著,正好碰著了燕西,燕西便攔住他問道:“你說誰拍馬沒有拍著?”賈先生就把總理吩咐,停了兩家通訊社津貼的事說了一遍。燕西笑道:“糟糕,這事是我害了他。他昨天打電話問我,我就含糊著答應(yīng)了他們,大概他們也不考量,就做了消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同日添小孩子,還會同是雙胞兒嗎?”一路說著,就同到賬房里來。賈先生道:“你一句話,既是把人家的津貼取消,你得想點法子,還把人家津貼維持著才好?!毖辔鞯溃骸翱偫斫裉靹偘l(fā)了命令,今天就去疏通,那明擺著是不行。他們是什么時候領(lǐng)錢?”賈先生道:“就是這兩天。往常都領(lǐng)過去了,惟有這個月,我有事壓了兩天,就出了這個岔兒?!毖辔餍Φ溃骸澳怯惺裁措y辦的?你就倒填日月,發(fā)給他們就是了。不然,我也不管這事,無奈是我害得人家如此的,我良心上過不去,不能不這樣。”賈先生躊躇著道:“不很妥當(dāng)吧?你要是不留神,給我一說出來,那更糟了。”燕西道:“是我出的主意,我哪有反說出來之理?”賈先生笑道:“好極了,明天我讓那通訊社,多多捧捧七爺?shù)娜藘喊??!毖辔鳛橹魅盏奶脮?,正忙著照?yīng)這里,哪有工夫過問這些閑事,早笑著走開了。

這一天不但是金家忙碌,幾位親戚家里,也是趕著辦好禮物,送了過來。清秋因為自己家里清寒,抵不上那些親友的豪貴,平常是不主張母親和舅舅向這邊來的,不過這次家中一日添雙丁,舉家視為重典,母親也應(yīng)當(dāng)來一次才好。因此趁著大家忙亂,私下回娘家去了一轉(zhuǎn),留下幾十塊錢,叫母親辦一點小孩兒東西。又告囑母親明日要親去道喜。冷太太聽說金家要大會親友,也是不愿來,但是不去,人情上又說不過去。只是對清秋說,明天到了金家要多多照應(yīng)一點。清秋道:“那也沒有什么,反正多客氣少說話,總不會鬧出錯處來?!倍谝槐?,就匆匆地回來。自己是坐著人力車的,剛要到家門,只見后面連連一陣汽車?yán)软?,一回頭,汽車挨身而過,正是燕西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里面,燕西臉正向了那女子笑著說話,卻沒有看到清秋。讓汽車過去了,清秋立刻讓車夫停住,給了車錢,自走回家來。她走到門口,號房看見,卻吃了一驚。便迎著上前道:“七少奶奶沒坐車嗎?”清秋笑道:“我沒有到哪里去,我走出胡同去看看呢。”號房見她是平常衣服,卻也信了。等她進(jìn)去以后,卻去告訴金榮道:“剛才七爺在車站上接白蓮花來,少奶奶知道了,特意在大門外候著呢?!苯饦s道:“我們這位少奶奶,很好說話,大概不至于那樣的,可是她一人到門口來做什么呢?我還是給七爺一個信兒的好?!庇谑亲叩叫】蛷d里,在門外逡巡了幾趟,只聽到燕西笑著說:“難得你到北京來的,今天晚上,我得陪你哪兒玩玩去才好?!苯饦s輕輕地自言自語道:“好高興!真不怕出亂子呢?!苯由嫌致牭靳i振道:“別到處去瞎跑了,到綠蔭飯店開個房間打牌去吧。”金榮一聽,知道屋子里不是兩個人,這才放重腳步,一掀簾子進(jìn)去,見燕西和白蓮花坐在一張沙發(fā)上,鵬振又和花玉仙坐在一張沙發(fā)上。于是倒了一杯茶,然后退了站在一邊,燕西對他看時,他卻微微點了點頭。燕西會意,于是走到隔壁小屋子里去,隨后金榮也就跟著來了。燕西問道:“有什么事嗎?”金榮把號房的話說了一遍。燕西道:“不是她一個人出去的吧?”金榮卻說是不知道,只是聽到號房如此說的。燕西沉吟了一會兒,因輕輕地道:“不要緊的,不必對別人說了?!毖辔饕琅f和白蓮花在一處說笑了一會兒,不過放心不下,就走回自己院子里來,看看清秋做什么。只見她站在那株盤松下面,左手攀著松枝,右手卻將松針一根一根地扯著向地下扔,目不轉(zhuǎn)睛地卻望了天空,大概是想什么想出了神呢?燕西道:“你這是做什么?”清秋猛然聽到身邊有人說話,倒吃了一驚。因手拍著胸道:“你也不做聲地就走了來,倒嚇我一跳!”燕西道:“你怎么站在這兒?”清秋皺了眉道:“我心里煩惱著呢,回頭我再對你說吧?!闭f著這話,一個人竟自低著頭走回屋子去了。燕西看她的樣子,分明是極不高興,這倒把金榮的話證實了。本想追著到屋子里去問幾句,說明白了,也無非是為了和白蓮花同車的事。這時白蓮花在前面等著,若是和清秋一討論起來,怕要消磨許多時間,暫時也就不說了。便掉轉(zhuǎn)身軀出去。這一出去,先是陪著白蓮花吃晚飯,后來又陪著在旅館里打牌,一直混到晚上兩點多鐘回來,清秋早是睡熟了。燕西往?;貋淼猛恚灿邪亚迩锝行褋淼臅r候。今天房門是虛掩的,既不用她起來開門,自己又玩得疲倦萬分,一進(jìn)房也就睡了。清秋睡得早,自然起來得早。又明知道今天家里有許多親友來,或者有事,起來以后,就上金太太那邊去。燕西一場好睡,睡到十二點鐘才醒,一看屋子里并沒人。及至到金太太那邊去,已經(jīng)有些親戚來了。清秋奉著母親的命令,也在各處招待,怎能找她說話?

到了下午一點鐘,冷太太也來了。金太太因為這位親母是不常來的,一直出來接過樓房門外。敏之、潤之因為母親的關(guān)系,也接了出來。清秋是不必說,早在大門口接著,陪了進(jìn)來。冷太太見了金太太,又道喜她添了孫子,又道謝不敢當(dāng)她接出來。金太太常聽到清秋說,她母親短于應(yīng)酬,所以不大出門。心想,自己家里客多,一個一個介紹,一來費事,二來也讓人苦于應(yīng)酬,因此不把她向內(nèi)客廳里讓,直讓到自己屋子里來。清秋也很明白婆婆是體諒自己母親的意思,更不躊躇,就陪著母親來了。冷太太來過兩回,一次是在內(nèi)客廳里坐的,一次是在清秋屋子里坐的,金太太屋子里還沒到過,金太太笑道:“親母,今天請你到我屋子去坐吧。外面客多,我一周旋著,又不能招待你了?!崩涮Φ溃骸拔覀兪沁@樣的親戚,還客氣嗎?”金太太道:“不,我也要請你談?wù)劇!闭f著話,行了一列六根朱漆大柱落地的走廊。里面細(xì)雕花木格扇中露著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進(jìn)屋,只覺四壁輝煌,腳上的地毯,其軟如綿。也不容細(xì)看,已讓到右手一間屋。房子是長方形,正面是一副紫絨堆花的高厚沙發(fā),沙發(fā)下是五鳳朝陽的地毯,地毯上是寬矮的踏凳。這踏凳,也是用堆花紫絨蒙了面子的。再看下手兩套紫檀細(xì)花的架格,隨格大小高下,安放了許多東西,除了古玩之外,還有許多不識的東西。也常聽到清秋說過,金太太自己私人休息的屋子,她所需要的東西,都預(yù)備在那里,另外有兩架半截大穿衣鏡,下面也是紫檀座櫥,據(jù)說,一邊是藏著無線電放音器,一面是自動的電器話匣子。冷太太一看,怪不得這位親母太太是如此的氣色好,就此隨便閑坐的屋子,都布置得這樣舒服。金太太道:“親母就在這里坐吧,雖然不恭敬一點,倒是極可以隨便的。”說著,讓冷太太在紫絨沙發(fā)上坐了。冷太太一看這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綢子裱糊的墻壁,沙發(fā)后,兩座人高的大瓷瓶,瓶子里全是顛倒四季花。最妙的是下手一座藍(lán)花瓷缸,卻用小斑竹搭著架子,上面繞著綠蔓,種著幾朵黃花,幾只王瓜。心里便想著,五六月天,我們雞籠邊也搭著王瓜架,值得如此鋪張嗎?金太太見她也在賞鑒這王瓜,便笑道:“親母,你看,這不很有意思嗎?”冷太太笑道:“很有意思?!苯鹛溃骸坝腥怂土宋覀冊玳_的牡丹和一些茉莉花,另外就有兩架王瓜。這瓷缸和斑竹架子都是他們配的,我就單留下了這個。這屋子里陽光好,又有暖氣管,是很合宜的?!苯鹛珜⑼豕峡洫劻艘魂囎?,冷太太也只好附和著。

清秋見她母親雖是敷衍著說話,可是態(tài)度很自然的。今天家里既是客多,自己應(yīng)該去陪客,不能專陪著自己母親,就轉(zhuǎn)身到內(nèi)客廳里來。玉芬一見,連忙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道:“你來得正好,我聽說伯母來了,我應(yīng)該瞧瞧去。這許多客,你幫著招待一下子吧。勞駕勞駕!”清秋道:“我也是分內(nèi)的事,你干嗎說勞駕呢?”玉芬又拍拍她的肩道:“我是要休息休息,這樣說了,你就可以多招待些時候了?!鼻迩镄χc了點頭道:“你盡管去休息吧,都交給我了,還有五姐六姐在這兒呢,我不過擺個樣子,總可以對付的?!庇穹倚Φ溃骸袄蠈嵳f,我在這里,真沒有招待什么,我都讓兩位姐姐上前,不過是做個幌子而已?!鼻迩镞B忙握她一只手,搖撼了幾下道:“好姐姐,你可別多心,我是一句謙遜話?!庇穹倚Φ溃骸澳阏f這話,才是多心呢。我多什么心呢?別說廢話了,我瞧伯母去?!闭f著,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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