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辭 二形，羅振玉釋相，他家皆釋省。又有 字，諸家或釋省，釋 ，或釋循，或釋德，或釋直，釋徝，其參差如此。今案 從目從 ， 象目光所注，煩其筆畫(huà)則為 ，確系省視字。然卜辭凡言省似皆謂周行而省視之，故字又作 ，從 ，示行而視之之意。此字以今隸定之，當(dāng)書(shū)作 ，若嫌今無(wú)此字，則如王氏逕書(shū)作省，亦無(wú)不可。 ，后變作巡。《禮記·祭義》“君巡牲”，即《周禮》之“省牲”，《說(shuō)文》“巡，視行貌”。有說(shuō)別詳。 蓋以字體演進(jìn)之程序言之， 誠(chéng)為省之孳乳，若以卜辭文義觀之，則毋寧謂省為 之 也。至卜辭此二字之義訓(xùn)，雖皆導(dǎo)源于省視，然亦有去本義略遠(yuǎn)者，諸家未之深究，故其說(shuō)此字，多未得其環(huán)中。今就諸辭中出省 二字而文義復(fù)稍完具者五十馀例，比類(lèi)觀之，定其義訓(xùn)，證諸彝器經(jīng)傳，有確信而無(wú)可疑者三事焉，述之如次：

一曰：省，巡視也。

（1）庚寅卜，貞 人，令省在南 。己巳卜，貞令 省在南 。

（2）……翌 令省在南 。十月。

（3）……南 省……

（4）丁亥卜， 貞省至于 。

，羅釋鄙，甚確。《國(guó)語(yǔ)·吳語(yǔ)》注曰：“鄙，邊邑也?！庇修o曰“貞乎從 酉 三邑”，是 即邊邑之鄙無(wú)疑。《禮記·月令》“四鄙入?！保秶?guó)語(yǔ)·周語(yǔ)》“立鄙食以守路”，注“鄙，四鄙”。四鄙，即東西南北四鄙。卜辭中除上揭各辭稱(chēng)南鄙外，又有稱(chēng)東鄙西鄙者：

“……曰：辛丑，月 ?！嬖唬簴| ?！?

“□亥（原文此處為□），月 。壬寅，王亦冬終月 。東 二邑。

“（上略）沚 告曰：土方 征我東啚， 二邑， 方牧我西啚田。”

是四鄙之稱(chēng)，殷世已有之?！对铝睢罚骸懊舷闹隆就窖残锌h鄙，命農(nóng)勉作，毋休于都。”“巡行縣鄙”，即卜辭之省鄙也?！? 鼎》“王令 農(nóng)省北田四品”，《荀子·王制》篇“省農(nóng)功”二省字義同。

省一作 。

（5）□午卜（原文此處為□）， 貞今春王 方，帝受我□（原文此處為□）。

（6）戊寅卜，亙貞 方。

（7）貞王勿 方。

（8）□□卜，□貞□夻（原文此處為□）。貞疾止趾隹 有 。貞 方。

（9） 方。寅。

省方之語(yǔ)，經(jīng)傳習(xí)見(jiàn)?！兑住び^》曰“先王以省方觀民設(shè)教”，《復(fù)》曰“后不省方”，《楚辭·天問(wèn)》曰“禹之力獻(xiàn)功，降省下土四方”，《淮南子·精神》篇曰“禹南省方”，注“巡狩為省，省視四方也”，《文選·東京賦》曰“省方巡狩”。（5）“今春王 方，帝受我□”（原文此處為□），我下一字疑是年。因知省方亦與農(nóng)事有關(guān)，與上省鄙性質(zhì)略同。以上凡言省鄙，字皆作省， 方字皆作 ，然在意義上省 實(shí)無(wú)大別。

（10）貞勿求 于邦土社。省。

（11）貞王勿往省黍。

（12）□亥卜（原文此處為□），王白 ，其受 又祐。

以上諸辭均與農(nóng)事有關(guān)，諸省字義當(dāng)與前同。

（13）丁卯卜， 貞王往省牛。

（14）貞勿往省牛。貞王往省牛。

（15）貞王勿往省牛于 。

以上諸省字亦訓(xùn)巡視。惟羅振玉、商承祚并謂省牛即《周禮·大宗伯》《小宗伯》之“省牲”，則似未諦。案《周禮·充人》曰：“掌系祭祀之牲牷。祀五帝則系于牢，芻之三月。……凡散祭祀之牲，系于國(guó)門(mén)使養(yǎng)之。展牲則告牷。……”《肆師》注曰“展，省閱也”是展牲即省牲?！豆騻鳌ば辍贰暗凵谟跍欤隆?，注曰“滌，宮名，養(yǎng)帝牲三牢之處也”?！丢?dú)斷》上曰：“帝牲，牢三月，在外牢一月，在中牢一月，在明牢一月，謂近明堂也。”養(yǎng)牲之處，近則密邇明堂，遠(yuǎn)亦不過(guò)國(guó)門(mén)，然則省牲不用遠(yuǎn)行，明矣。后世之制如此，殷制理亦宜然。今卜辭曰“往省?！保弧巴±斡? ”， 者，他辭曰：

“戊午王卜，貞田 ，往來(lái)亡 。王 曰吉?！?

“戊申王卜，貞田 ，往來(lái)亡 。王 曰吉。”

“戊申王卜，貞田 ，往來(lái)亡 。王 曰吉?！?

“辛巳卜在 ，貞王田率衣，亡 。”

“辛酉卜在 ，貞王田衣逐，亡 ?！?

為田獵之地，而往 又必須卜問(wèn)往來(lái)亡災(zāi)，是其地去國(guó)都頗遠(yuǎn)，因之，卜辭之“省牛”非《周禮》之“省牲”，亦可斷言。余意《禮記·中庸》“日省月試”，注“考校其成功也”，《詩(shī)·無(wú)羊序》“宣王考牧也”，此省牛蓋即考牧之事歟。

二曰：省，田獵也。

（16）貞王 唐 。貞王往 。貞王往省。貞其雨。

“往省”與“往 ”并舉，是省亦狩也。

（17）戊王 田省，亡 。其 ，亡 ，吉 。

（18）射鹿； 禽。王其射 鹿，亡 ， 。其 ，亡 ?！酢跆锸。ㄔ拇颂帪椤酰?，亡 。

卜辭動(dòng)詞之田皆當(dāng)讀為畋，名詞之田亦謂獵獸之地，非田疇之田也。此曰“ 田省”， 義與往略近，田為名詞，猶言往田中獵獸，故與“ ”“射鹿”并舉。又曰“省田”，則謂獵于田中也：

（19）丙辰卜，永貞乎省田。

（20）貞□（原文此處為□）乎 畢省田。

（21）……勿乎省田。二月。

（22）壬，王從省田。于□（原文此處為□）王逌?zhǔn)√铩?

（23）辛，王從省田，其每。

（24）從省田。

（25）□（原文此處為□）日入，省田， 日，不雨。翌日，辛，王其省田， 入，不雨。

或出所省之田名，曰“省某田”：

（26）從省盂田，從。

（27）從省盂田。

（28）王其省噩田， 日，亡 。

曰“ 某田省”：

（29）王 盂田省，亡 。

（30） 盂田省，亡 。

（31） 盂田省，亡 。

（32） 盂田省。

（33） 噩田省，亡 。

（34） 噩省，亡 。

（35） 噩省。

（36） 宮田省。

（37） 宮田省，亡才。

（38） 宮 田省，弗每，亡 ， 王大吉。

字奇詭，以文義求之，疑田之繁文。他辭曰“從省田，其每”，曰“從田，其每”，曰“……從射，其每”，曰“王弗每，禽”，此亦曰“弗每”，又其證也。盂田，噩田，宮田，確系殷人田獵之地，他辭曰：

“戊申卜，貞王其田盂，亡 ?！?

“戊戌王卜，貞田噩，往來(lái)亡 。王 曰吉。只一?！?

“戊戌王卜，貞其田噩，往來(lái)亡 ，丁酉王卜，貞其 于宮，往來(lái)亡 。乙未王……，往來(lái)亡 ……， 二?！?

略舉數(shù)例，已足互證。

（39）王 ……□（原文此處為□）田省?！！瓕m田，不雨。

（40）今日乙，王從省 又 ，其雨。從噩田，其雨。王其省噩田， 日，亡 。從 ，其。

上文（22）（23）（24）曰“從省田”，（26）（27）并曰“從省盂田”，此又“從噩田”與“省噩田”并見(jiàn)，是從與省義近。《詩(shī)·還》“并驅(qū)從兩肩兮”，《傳》“從，逐也”，從即從字。孳乳為蹤，又變作踵，《說(shuō)文·足部》“踵，追也”。追逐為獵獸之手段，故田獵又謂之從。他辭曰：

“王其田斿，不冓大雨。從射斿鹿。其 ，亡 。”

“王自往從 。九月?！?

“之日王往于田，從 京，允只 二，雉十。”

“之日王往于田，從東，允只豕三。十月?！?

“戊申……千 …… 東□（原文此處為□）自西從于之， 執(zhí)。”

“……中。翌其乎 □（原文此處為□）從?！?

并其確證。從義既明，則凡曰“省從”者，省亦謂田獵也。

（41）貞翌癸丑，王勿往省從。

（42）不省從。

（43）□□卜，□貞王往省從南（原文此處為□）。

（44）□□卜（原文此處為□），韋貞王往省從西，告于大甲。

（45）貞王往出省從西，告于祖丁。

（46）丁酉卜， 貞王往省從西，大……。

（47）王往省從西。王往出省。王往省。

以上論卜辭省字有田獵義，就卜辭本身觀之，亦既堅(jiān)確不可移易矣。雖然，猶有外證焉。《禮記·玉藻》“唯君有黼裘以誓省”，注“省當(dāng)為狝，狝，秋田也”。又《明堂位》：“是故夏礿，秋嘗，冬烝，春社，秋省，而遂大蠟，天子之禮也?！弊ⅲ骸笆∽x為狝，狝，秋田名也?！卑浮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按韩C為蒐，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鄙L苗狝三字，論其意義，當(dāng)屬一系。蒐之言 也， 《谷梁傳·桓四年》釋文引《爾雅》麋氏本，蒐又作 。 凡有所 求者，必周行偵察之。田獵謂之蒐，殆即此義。因之，蒐或與閱互訓(xùn)，《左傳·成十六年》注“蒐，閱也”，昭七年注“閱，蒐也”。閱者，《漢書(shū)·車(chē)千秋傳》注“閱，經(jīng)歷也”，《管子·度地》篇注“閱謂省視”，經(jīng)歷而省視之，既蒐之義。苗之言覒也?！墩f(shuō)文·見(jiàn)部》“覒，擇也，讀若苗”，擇與視義相因，故《廣雅·釋詁一》又曰：“覒，視也。”今口語(yǔ)曰瞄，即視察審諦之謂，實(shí)苗之形聲孳乳字。變作覒，從毛與從苗聲同，從見(jiàn)與從目義同。古者田獵謂之苗，苗即瞄字耳。曰蒐，曰苗，義并與視相關(guān)。省亦視也，是秋田之名，字本當(dāng)作省，鄭君顧謂省當(dāng)為狝，昧其本根矣。

三曰： ，征伐也。

（48）庚申卜， 貞今春王 伐土方。庚申卜， 貞今春…… 。

（49）庚申卜， 貞今春王 土方， 。庚申卜， 貞伐土方，受 。

（50）貞王 土。王從馘。貞王勿 土方。

（51）勿 土方……。……爯冊(cè)王勿 …… 土方。

（52）壬辰卜， 貞今春王 土方，受 。癸巳卜， 貞今春王 土方，受 。

（53）貞王 土方。

（54）貞多□（原文此處為□）不其 伐 方。

（55）…… …… 伐羌。

羌字作 ，即 之變體。卜辭羞作 ，所從之 與此作 者，結(jié)體尤肖，此特改欹置者為正置耳。葉玉森釋蒙，非是。 方，卜辭屢見(jiàn)。

（56）丁未卜，王貞余 羌 。

此羌字作 ，不從人，當(dāng)即前之羌方。

（57）□卜（原文此處為□），貞 于□□（原文此處為□），王 方，受辰年。

（58）伐 往于來(lái) 邊 衛(wèi)，又有 。

（49） 伐并見(jiàn)，（48）（54）（55） 伐連文，（58）又作伐 ，是 義與伐同。試征之于金文，《 鼎》曰：“師 父 至于 ?！? ，郭沫若初讀道國(guó)之道，繼改讀為討，證以師 父見(jiàn)于他器者悉為武將，而舒復(fù)世為周敵，則后說(shuō)為長(zhǎng)。郭知 之義為征討，顧必欲認(rèn) 為直字，則未免膠執(zhí)之見(jiàn)。又《中鼎》曰：“隹王令南宮伐反虎方之 ，王令中先省南或 行， 王 在夔 山。”《中甗》亦曰：“王令中先省南或 行， 在 ?！贝怂o(jì)則明為征伐之事，二省字并與卜辭之 同。又《 鼎》曰：“王令 東反尸， 肈從 征，攻 無(wú)啻，省 尸身，孚戈?！? ，郭據(jù)魏石經(jīng)《春秋》捷字古文作 ，釋為捷，得之。《周書(shū)·謚法》篇：“捷，克也?！薄痘茨献印け浴菲鞍僮逯樱輶蹡惰檀?，注“捷，疾取也”，克與疾取并與征伐義相通。下尸字刻本誤作人。“省于尸身”，猶言傷及夷身。此義為省伐之引申，書(shū)傳則多以眚?yàn)橹?

以上金文 省諸字與卜辭合者也。再驗(yàn)之于經(jīng)籍。《周禮·大司馬》之職曰：“以九伐之法正邦國(guó)：馮弱犯寡則眚之，賊賢害民則伐之，暴內(nèi)陵外則壇之，野荒民散則削之，負(fù)固不服則侵之，賊殺其親則正之，放弒其君則殘之，犯令陵政則杜之，外內(nèi)亂鳥(niǎo)獸行則滅之。”眚，伐，壇，削，侵，正，殘，杜，滅，九者并舉而總名之曰九伐，是眚亦伐也。惠士奇謂眚?yàn)橹纹渥?，即《?shī)·常武》“省此徐土”之省。案省眚古本同字，《詩(shī)》“省此徐土”，正謂伐此徐土；治其罪之說(shuō)，義轉(zhuǎn)迂闊。《大司徒》“七曰眚禮”，二鄭并訓(xùn)為殺禮。案眚亦即省字，殺滅之殺謂之省，猶殺伐之殺謂之省。凡此又經(jīng)籍省眚二字與卜辭合者也。

問(wèn)者曰：如上所述，則巡視，田獵，征伐三者皆謂之省或 ，三事而總為一字，此其故可得而聞乎？對(duì)曰：一字含有三義，正為古者三事總為一事之證。上世地曠人稀，林菁邃密，封豕長(zhǎng)蛇，出沒(méi)無(wú)常，故民罕遠(yuǎn)行，行必結(jié)徒侶，備器械，且行且獵，既以自衛(wèi)，兼利其皮肉角齒之屬，以為衣食日用之資也。后世人君出游，省視四方，謂之巡狩，明行不空行，有行必有狩矣。游獵所屆，或侵入鄰境，獵弋之事，即同于劫掠，于是爭(zhēng)端即肇，戰(zhàn)事生焉。故游田與戰(zhàn)爭(zhēng)，亦不分二事。典籍所載，司馬之職，掌兵事，亦掌田事，祃禱之祭，為田祭，亦為兵祭，并其明驗(yàn)。后世儒者，不明其故，輒曲為之說(shuō)，惟《易·明夷》“明夷于南狩”，王注曰“狩者征伐之類(lèi)”，斯為一語(yǔ)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