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謝了又開的夢想

我的亂

在《讀者》上翻到一篇文章，叫《雜亂是有用的》，我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叵胫霸诹硗庖粡垐蠹埳弦沧x到一篇文章好像是叫《亂不一定是壞事》。兩篇文章其實說的是一個意思，生活中適度地亂一點是沒有害處的。這兩篇文章讓我感到非常欣慰，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因為我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實在是有些亂。在讀這兩篇文章之前，我正為此而苦惱，立志要有所改變。這樣一來，好像找到了一個擁護者和同黨，找到了一個生活習(xí)慣的理論支撐，找到了一個亂的合理依據(jù)。我不那么害怕了，甚至有些坦然了。

我亂的表現(xiàn)是非常突出的，熟悉我的人都有目共睹，我自己也非常明白。我的兩大生活環(huán)境——辦公室、家，都是亂糟糟的，沒有一種整齊有序的清爽。對此我自己也看不慣，常常對自己說，要收拾一下，讓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有序一點。但經(jīng)常是有想法而沒有行動，即或偶爾清理一下，也只管那么一小會兒，轉(zhuǎn)眼又恢復(fù)凌亂的常態(tài)。

公司辦公的地方是大辦公室，十幾個人共同在一間大屋子里辦公，我個人的辦公空間就是大環(huán)境中的一小塊。在這樣一個地方辦公，令我真是非常尷尬，一方面要承擔(dān)起一個部門負責(zé)人的責(zé)任，監(jiān)督其他人把辦公區(qū)域搞得整潔一點；另一方面，又很難以身作則，做出表率。

我的辦公桌本來是很寬大的，但我總嫌它小，因為上面老是碼著幾大堆文件、資料、報紙和雜志。偶爾我也會產(chǎn)生念頭，把辦公桌整理一下。每次清理過后，感覺辦公桌簡潔清爽了許多，心情也很愉快。但過不了多久，又一切如舊，辦公桌上又堆積起小山一樣的物件?；菊f來，桌上總是有清理不完的“堆積”。

家里更是無所顧忌的亂。別人收拾得再干凈整齊，一旦我進入和參與，就會雜亂無章。我胡亂放置的東西，一是生活用品，二是衣物，三是書本。前兩類有人幫我清理，后一類卻是別人想幫忙也沒法插手。書柜里的書放進去時大體上是歸了一下類的，但隨著不斷地把書抽出來放進去，原來的“秩序”就被打亂了。最大的問題是，被取出來的書到處都是，沙發(fā)上、枕頭邊、書桌上，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簡直亂透了。我自己對這種亂已習(xí)以為常，見慣不驚。別人到我家里絕對是很驚奇，也會看不慣的。所以，我一般不邀請不熟悉的人到家里來，省得自己尷尬，也讓客人不開心。

我是反對別人幫我整理書籍的，雖然這么亂，但下意識里，還是有一定的“序”，這亂中的序只有我個人知道。每當我要找出某個作家的某本書的時候，我的記憶會很快啟動起來，有時甚至是憑直覺，那本書應(yīng)該在什么位置，去一找，果然在那里，準確而神速，對此，我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曾經(jīng)有人看不慣我家里亂扔的書本，悄悄地幫我整理。她滿懷喜悅地等待我的夸獎，不想我卻一臉的不悅。她驚愕之余，實在是感覺有點冤，想不到一片好心成了驢肝肺。平靜下來后，我給她解釋，亂雖然亂，但自有我一個人建立的亂中的序，你這一整理，把我的序打亂了，反而變成一種亂了。聽了我的解釋，她只顧搖頭，覺得我是個怪人。

冷靜下來想想，自己的生活為什么會這么亂？原因也很簡單，一方面歸于懶散，另一方面歸于邏輯思維能力差。一個情緒化的人、喜歡憑直覺行事的人、慵懶的人，自然是喜歡過隨意一點的生活，而嚴謹精確的生活令我總是有些難受。所以聯(lián)想起自己愛睡懶覺、慢節(jié)奏，就覺得那是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人的不同的側(cè)面。對自己這種亂而無序的生活，我也不滿意，不時也產(chǎn)生改變一下的念頭。但看到自己這么多年都是如此，就覺得那是基因和血型的事情，要變談何容易，如此就覺得還是順其自然為好，只要不因為亂而失去頭緒和章法就行了。

春節(jié)的病

春節(jié)的前一段時間基本上與生病相伴，與快樂無緣，與難受倒緊密相連。

臘月二十八日正式放假，假期的頭一兩天值班，倒也相安無事。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在城里過，體會了城里過年的冷清。雖然大年三十晚上的煙花爆竹像把整個城市都要抬起來一樣，但仍感覺是一種硬撐的繁華。讓人意想不到的冰雪把人和城市都搞得蔫頭耷腦，像丟失了元氣。

初二天氣見好，回老家路上的冰雪估計已融化不少，于是開車回家。從黔江城到黃溪鎮(zhèn)上，一路很干爽。但從黃溪街一路上山，到原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大埡口時，卻見滿山遍野仍然被冰雪覆蓋。一陣寒氣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來，冰冷浸骨。那條通到我老家的鄉(xiāng)村道路本就難行，現(xiàn)又積雪深掩，車是沒法走了，只得把車安頓在老糧站院內(nèi)，步行回家。

我與幾個侄兒、侄女小心翼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路，從大埡口下山往老家方向走。雪已把公路、原野、山林模糊一片。雪景應(yīng)是不錯的，但冷、疲勞，加上歸家的迫切心情，已使我沒有興致欣賞雪景。

坐車只要20分鐘的路卻讓我們走了近一個小時，路途的艱辛難已盡數(shù)。本想直接回到我家，但走到二姐家門口天就黑了，于是進了二姐的家。

在二姐家里，邊吃飯，邊烤炭火，身上暖和舒適了不少。但一會兒就覺得鼻子不暢，喉嚨發(fā)緊，感冒的癥狀很明顯。到天黑就頭腦昏沉，睡意襲來。無奈，睡去。睡去卻又睡不著。身上老是暖和不了，冰涼。翻來覆去睡不著，卻噴嚏不斷。一夜就在難受中熬過。第二天醒來，嗓子純粹啞了，說話像鴨子，咳吐了半天才勉強能發(fā)聲說話。二姐慌了，忙去給我買藥吃，村里的小藥店品種很少，吃了幾樣，感覺好些了。吃了一點飯，身子依然無力、打不起精神。但我還是急著想回家，于是在二姐的陪同下往家里走。

家里被打掃、布置一新，父親已早早等在家里了。父親是很講究過年的氣氛的，他就等著我回去后補充一樣?xùn)|西——貼對聯(lián)。父親的字本來寫得很好，但他每年都要我寫。幸好我在城里就寫好了，要不然是沒力氣寫對聯(lián)的。父親見我精神不是很好，叫我坐下烤火，他自己把我?guī)Щ氐膶β?lián)一一貼上。

貼完對聯(lián)，父親親自給我煮姜開水喝。在大火邊喝姜開水，發(fā)了一點毛毛汗。鼻子通順了些，但狀態(tài)仍然不佳。本想和父親好好拉一下家常，但坐了一會兒我就想睡覺。剛睡不久，二哥就喊我去吃飯，不好推卻，只能硬撐著起來去應(yīng)酬。

許是父親的姜開水起了作用，當天晚上身體略有好轉(zhuǎn)，但第二天早上起來就開始咳嗽。沒多久，家里就陸續(xù)來了不少客人。二姐負責(zé)煮吃的，我就陪他們說話。強打著精神和他們擺龍門陣，我真是有些難受。好在到了下午，客人都走了，我這才抽出時間到母親的墳上燒紙。站在母親的墳前，看著墳上淺淺的綠草在冷風(fēng)中搖擺，心里很是酸楚。

不久，父親就被人請走了，去料理一個喪事，二姐也說回家里住。這樣很好，我一個人在家里可以好好清靜一下，也調(diào)養(yǎng)一下身體?？墒遣淮仪屐o，幾個在二哥家里玩的堂姐夫就過來了，只好又陪他們。他們大概看到我精神不佳，不一會兒就走了。

當天晚上就感覺又有些不妙，咳嗽，頭痛，睡不著覺。我回憶這次感冒的起因。大約是大年三十的頭一天，半夜突然聽到正充著手機電池的插座發(fā)出火花聲，赤裸著身體翻身起床，抽去插頭，倒也無事。但插座發(fā)出了很重的焦煳味，刺鼻難聞，于是起來推開窗子，當時正是冰雪籠罩的日子，只覺一股強大的冷氣穿透身子。那時倒也沒啥，沒想到卻導(dǎo)致了感冒。

我這次回家，主要是看望父親，也給母親上墳?？筛赣H也還要幾天后才能回來，所以待著也沒什么意義，關(guān)鍵是自己身體也支持不了。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打電話給二姐，要回城里治病。二姐聽了情況，也支持我回城里。她過來收拾了一下，又叫了一輛摩托車，陪我到了大埡口，我才又驅(qū)車回到城里。

回到城里，就上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是風(fēng)寒性感冒。治療期間也很難受，讓我一點感受不到節(jié)日的快樂。好在有薇的照顧。她整日整夜陪我到醫(yī)院輸液，在家里煲湯給我補身子，雖是折磨了幾天才基本恢復(fù)正常，卻也感受到被人顧惜的溫暖，很大地緩解了身體和精神的痛苦。

初八這天，在電話里就聽到父親那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明泉，你身體好些沒？”年老的父親，正在深山里、冰雪中為人料理喪事，卻牽掛著我的身體。我說：“好多了，您老人家不用擔(dān)心。您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才是?！边€想說點什么，喉嚨卻被堵住了。

一年初始，就生一場大病，顯然不符合我的意愿。但凡事相輔相成，開年先得一場大病也許是吉兆，欲揚先抑嘛。我是這樣盼望！

拜年短信

我記得往年的拜年短信是在大年三十這天才到來的，可今年的拜年短信提前在大年三十的頭一天就到來了。我本想在這一天好好地睡個懶覺，但到上午十點左右，卻被手機短信吵醒了。我極不情愿地打開手機查看信息，一看是祝福新年的短信，甚至都不知道是誰發(fā)來的。我對數(shù)字的記憶力極不敏感，近些年感覺記憶力更是大不如前。我對別人手機號碼的記憶主要依賴儲存姓名，打出和接聽都要靠那個名字。我常常抱歉地對很多人說，我除了記得住自己的手機號碼，別人的我一個也不記得。聽我說話的人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其實我說的是真話。

話扯遠了，還是來說那條拜年的短信。一旦有了第一，就不愁第二。沒過多久，第二條、第三條信息就來了，接下來就是一條接一條了。大年三十這天簡直就有些火爆了。我描述一下這種狀態(tài)，在還流行書信的年代，說某人收到的信件很多，就用一個比喻：像雪花一樣飄來。我不想再用這個比喻句，感覺有些舊了、俗了，關(guān)鍵是如果用這個比喻句也不夠準確。我想了想，用“紛至沓來”吧。這個詞語不僅說清了數(shù)量上的多，還說清了時間狀態(tài)上的一個緊跟一個，以及那些個疊加，真是太恰當了。

短信的內(nèi)容有點千篇一律。無非就是祝福新年的吉祥語，當官呀發(fā)財呀交好運呀，高興呀快樂呀健康呀。但表現(xiàn)形式還是多種多樣的，也有一定的表現(xiàn)力，一般都用了一定的修辭手法，押韻、搞笑、俏皮。所以，看一看這些短信還是很開心的，又好耍又滿足。

但這些好耍的短信看到后來就疲勞了。嚴格說來就是一些順口溜，真正有創(chuàng)意的極少，而且彼此重復(fù)、雷同。有些短信干脆就在兜圈子，可能一條信息從某人手機發(fā)出去后，在很多人手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回到發(fā)信人的手機上來了。想想這樣的祝福短信，取樂的成分要多一些，當然也帶著情意，只是談不上有多深厚。

帶著松弛和倦怠，一邊看電視一邊不停地打開手機看信息。儲存名字的就知道是誰，沒存名字的就要尋思一會兒了，有些純粹就是想不起來。真是對不起這些朋友了，你發(fā)來的短信因為我沒存你的名字而未能送達到主人，換種說法是“石沉大?！绷?。

對這些短信，我基本上是“來而不往”，所以按照古訓(xùn)這實在是“非禮也”。并不是我這人有多高傲，或說叫懂不起，而是我感到為難。一是太多了，我回起來很累；二是若要回我也想搞原創(chuàng)，不想搞轉(zhuǎn)發(fā)。這原創(chuàng)是需要智力的，我覺得我腦殼又不夠用，所以還是免了吧。我也回了極少數(shù)的一些，基本上是那兩句話：“謝謝，祝你新年快樂?！?/p>

我好像聽到一種說法，一到過年這天，就要發(fā)生信息“堵車”現(xiàn)象，短信擁擠不堪。但不管怎么說，過年發(fā)拜年短信已成了流行和時尚。以我個人的感受而言，我并不喜歡這種方式，我不認為這是一種美妙的方式。而我不喜歡這玩意兒的主要原因，是它缺乏原創(chuàng)性。

我就這樣不停地把手機掏出來，打開信息看一看、笑一笑，感動一下子，然后就刪了。讓我覺得應(yīng)該留下來的實在太少。但有一條信息卻被我留下來了，這是一條在我看來別具一格的短信，也是讓我產(chǎn)生很多想法的短信。

先來說說這條信息的起因。我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里曾經(jīng)寫過一個人物，這人是我們公司的清潔工小錢。散文的大意是說，勤勉盡責(zé)的小錢因為自己身份很不起眼而被人忽略，也包括被“我”忽略。但有一天，卻讓“我”對她刮目相看了，灰撲撲、木訥的小錢原來也喜歡音樂，這是讓我想不到的，也讓我看到了她不同尋常的內(nèi)心世界。這篇散文發(fā)表后受到了好評，在剛評出不久的全區(qū)第二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中還獲得了三等獎。

讓我難以忘懷的拜年短信就是小錢發(fā)出來的。小錢確實是一個小人物，她的“小”在我的文章《被音樂照亮》里已描述得很詳細。但所謂的“小”是在世俗看來的身份的不起眼和做人的不動聲色，卻未必就是精神上的矮小。恰恰有很多小人物有大精神。

小錢的短信全文如下：“吳主任你好非常感謝你給我所做的一切在這春節(jié)佳節(jié)之季我衷心祝愿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順利步步高申心想事成天天快樂?！?/p>

小錢發(fā)這條短信是有一定原委的。不久前的一天，小錢找到我，對我說：“吳主任，我有件事想對你說一下?！闭f到這里，她又停下了，欲言又止的樣子?！爱斎灰粸殡y你，”我有些著急，就說，“你有什么事只管說，沒任何關(guān)系?！彼浅ｋy為情地說：“我想說一下我的福利待遇的事?！彼f她上年底的獎金只有其他一般員工的十分之一，本年半年的獎金只有其他人的一半。在她看來，她工作是非常盡力的，也做得很出色，只希望差距拉得不要這樣大。她的意思已表達得很清楚了，我一時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我們公司人與人之間收入是存在差距的，級次是拉得很大的，這也是有意為之的。這樣做當然有這樣做的理由和依據(jù)，只是她說的話也讓我想到了一些問題。因為工作崗位不同，設(shè)定不同的收入標準，是無可厚非的，她本人也予以認可。但在她這個特殊的崗位上，她非常盡責(zé)，效果也很好，從公正的角度說，收入似乎是太少了一點，與其他人的差距也大了點。想到這里，我就對她說，你有想法就應(yīng)該表達出來，我會盡力給你爭取。當我把這個情況向管勞資的領(lǐng)導(dǎo)說了以后，領(lǐng)導(dǎo)也認為應(yīng)該考慮一下。年底發(fā)獎金的時候，小錢拿到了與其他員工一樣的獎金，這顯然超過她的預(yù)期，她的喜出望外是可以想象的。這就是小錢所發(fā)來的信息的背后的故事。

小錢發(fā)來的短信意思一目了然，同屬吉祥的祝福語。從“寫作”上看這段話存在明顯的毛病，大致有三條：一是出現(xiàn)了兩個很顯眼的別字，“之季”應(yīng)為“之際”，“高申”應(yīng)為“高升”；二是“祝愿”一句后面沒有賓語，就是說沒有祝愿的對象，是病句；三是沒有標點符號。這雖是一條不完美的短信，但在我看來卻很不一般。與我收到的其他很多華美的短信比起來，這條短信帶給了我更多的感動，因為這條短信是一個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我在這條短信里，看到了一個人在應(yīng)酬和禮儀之外的情感和聲音，看到了一些在“小人物”身上存在著而在“體面人”身上可能已經(jīng)消失了的東西。

搖晃之外

說起當前這場大災(zāi)難，我自己和別人都難以置信。當周圍的人都在描述那一個驚恐的瞬間的時候，我卻對他們說，我什么都沒感覺到。

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所有細節(jié)。5月12日中午，我在黔江城新華東路一棟私人住宅里。吃過午飯，我小睡了一會兒，大約在14點26分從所在的七樓下樓去上班。路過四樓一家私人賓館的時候，我聽到轉(zhuǎn)角的一間客房里，發(fā)出響亮的搖晃聲，當時我沒在意，繼續(xù)往樓下走。走到二樓一家網(wǎng)吧的時候，看到很多小孩從室內(nèi)沖出來，把我擠在巷道的一邊。我還以為發(fā)生了打架之類的事。等我走到街上，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往街上跑，再一看，寬闊的新華大道兩旁聚集了很多人，有的在跑，有的在指指點點，十分喧鬧。我問其中一個婦女，在干什么？她說，地震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整個過程真像做夢一樣。

一位同事對我說，你沒感覺到當時的搖晃，是你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我在心里說，這樣的感覺不要也罷，這樣的遺憾我一點也不遺憾。不過我還是覺得奇怪，為什么很多人都感覺得到的事我就沒感覺到？這是一個謎，但我并不想解開這個謎。從當時到現(xiàn)在，我內(nèi)心都充滿著強烈的幸運感和濃厚的感恩情懷。謝天謝地，我沒有受到驚嚇。

不過當時的平靜并沒讓我繼續(xù)平靜下去。從新華大道所在的位置步行到單位，要經(jīng)過一所小學(xué)和一片居民區(qū)。在小學(xué)和居民區(qū)的街道之間，人群迅速地集中起來，有的人在慌張而茫然地走動，有的人在交談，有的人在打手機卻又喊打不通……人人都是一副驚駭不安和不知所措的表情。很快，家長們都趕到學(xué)校門口來接學(xué)生，學(xué)校廣播里大聲地播著交接學(xué)生的注意事項，整條大街一派緊張混亂的景象。雖然當時沒感覺到什么，但看到這個場景，我也不由得緊張起來。等我趕到單位，就聽說電視里已播出四川汶川發(fā)生7.8級地震的新聞（現(xiàn)已確認為8級）。

非常幸運的是，我生活的重慶市黔江區(qū)并沒發(fā)生大的災(zāi)難。雖然那一短暫的搖晃也讓黔江人大感驚恐，雖然當天晚上也有很多人聚集在廣場不敢回家，雖然也有很多大樓震開了裂縫，不過事隔幾天之后，這里還是安然地平靜了下來。

可我的心卻平靜不下來。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在那些很多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汶川、北川、都江堰、綿陽、德陽、什邡，還有很多地方，一大片在中國版圖上神奇、美麗的城市和鄉(xiāng)村，發(fā)生了慘烈的災(zāi)難。一座座城市在瞬間消失，成千上萬人死亡或正在死亡，無數(shù)被埋在廢墟之下的青年、老人、婦女、兒童在呻吟。

從當天晚上開始，我每天中午、晚上都打開電視機，收看關(guān)于汶川地震的最新消息，一方面看到恐怖的蔓延，另一方面也看到了政府強有力的拯救。一位老人、一位大國的總理輾轉(zhuǎn)奔波于受災(zāi)最重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在他沉緩、悲痛、哽咽的聲音里，傳達的是政府對民眾的關(guān)懷和生命的尊重，是面對災(zāi)難的勇氣，是對整個民族意志的激勵。電視機屏幕上反復(fù)出現(xiàn)的軍人、醫(yī)護人員搶救傷員的畫面、各地獻愛心的畫面，讓我在目睹災(zāi)難的同時，也感受到強烈的溫暖和信心。

自汶川發(fā)生地震以來，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雖然沒有切身感受到恐怖，但同胞的災(zāi)難已足以讓我擔(dān)憂。全中國、甚至全人類籠罩的悲哀緊緊地攫著我的心。這次大地震表明了人類的脆弱、生命的脆弱。夢想、欲望和努力可以在瞬間熄滅，命運和未來顯得不可捉摸。多日以來，我腦中反復(fù)縈繞著一位作家說過的話：“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我敲響。”

一個災(zāi)難之外的幸運者，面對災(zāi)難顯得無能為力，唯有表達以下的祁愿：愿死者安息，愿生者更加堅強，更加愛惜自己、善待他人。

車子的表情

街是越來越窄了，因為車越來越多。下班回家的路途，非?？简炄说囊庵尽Ｏ褚粭l魚不情愿地游進一段呆滯的河流，就有點身不由己?！岸萝嚒保@個詞語幾年前容易出現(xiàn)在北京、重慶那些“大碼頭”，而今，降臨到我們這些小城了，真是榮幸又不幸呵。

一旦陷入車的汪洋，就感到前路茫茫。那么多車在突圍、在焦慮、在喘息、在絕望，你必須得有強大的心理承受力。

我是一個既急躁又沉得住氣的人，面對左沖右突的車，我一般都能做到不慍不火，寧可讓那些情緒失控的車沖到我的前面。我抵擋得了身后尖銳的喇叭聲，經(jīng)受得了從我旁邊呼嘯而過的種種險情。一方面是修煉，另一方面是職業(yè)的約束。別人不講規(guī)矩管不得他，自己還是講點規(guī)矩吧。

也有忍不住的時候。那天從楊柳街經(jīng)過，竟遇一輛在單行道上逆行的車，旁邊是停車道，本身就半邊街過車，有這輛逆行的牛車，道路就堵塞了。明擺著的道理在那里，此時此刻，犯規(guī)的車得糾錯呵。可牛車上坐著個牛人，他不但不退，還試圖繼續(xù)擠過去逆行。后面的喇叭聲密集響起。我雖然能忍讓，但原則問題不能讓。我走下去，行禮，出示警官證，并請他也拿出駕駛證，他猶豫了下，把證遞給了我。我說：“請你馬上把車退出去，并到交巡警平臺接受處罰。”他想不到我是個便衣警察，很不甘心地把車倒出去，停在邊上后，他滿臉堆笑地說：“我下次不了，把證還給我吧。”我說：“證肯定還你，但你得對你自己的違章有個交代呀?！?/p>

黔江人自己總結(jié)說：“黔江街上，車不讓人，是人讓車?！边@話一點不假。我每每從斑馬線過街的時候，就看那些車急吼吼地朝你沖過來，毫無減速的意思，感覺十分心虛。這樣的事情久了，慣了，就只有一個辦法，過街的時候，盡量縮著脖子以最快的速度跑過去。

我在北京期間，北京人給我講，一些外國人初到北京，過馬路的時候，要等綠燈才過，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傻了，很多人在紅燈下也穿行，他們于是也跟著效仿，麻起膽子冒險在紅燈下穿行。聽了這個故事，我對黔江人的習(xí)慣就不那么在意了。

在街上等待，看著眼前的情景，總感覺那些車都是有表情的，傲慢的、卑微的、炫耀的、淡定的、喧囂的、沉靜的，各種各樣。奔馳、寶馬一類，多喜歡橫沖直撞，燈雪亮，喇叭驚心，透出一股跟車很匹配的霸氣。車牌上很多個“8”、很多個“9”的，多數(shù)牛氣沖天，寧可他負別人，也不可別人負他。

也不是說只有豪華的車才亂來，黔江開“托兒”（出租車）的，也喜歡亂拱。俗話說：“像遭鬼打了樣。”我常常被這些人搞得心驚膽戰(zhàn)。

不久前，坐同事的寶馬車從重慶歸來。走在新華大道上，見前面一輛“長安”，慢慢悠悠地開，一副兜風(fēng)的架勢，讓我們在后面行也不是，超也不是。這也罷了，駕駛員還把一只膀子吊在窗外，形成一道奇怪的風(fēng)景。同事說：“我們開寶馬都沒把手伸出來。”他的幽默讓我忍不住大笑。

我很低調(diào)，因為我只開了輛2000型桑塔納，很落伍。在豪車遍街的時代，我不得不低調(diào)。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一，我對車不感興趣。車好壞與否，在我眼中一樣。很多人對這款車那款車倒背如流，神情中透出羨慕，我就覺得很沒得必要。二，我膽小，怕出事，我撞了別人怕賠錢，別人撞我我怕痛。所以，還是低調(diào)一點。別人超車我就讓他超，別人拿燈晃我就減速。

我一位女性朋友，資產(chǎn)無數(shù)，實足一富婆，卻只開了輛十來萬元的輕便女式車。那天一起聚會，因她喝了點酒，后來叫我開她的車送她回去，感覺真是輛很愜意的車，好開，車內(nèi)布置得很溫馨。于是感慨，車不在豪，有好主人則美。于是我對該女士的車心生敬意。

有人說，車子只是個代步的工具。也有人說，人生一世，為“三子”奮斗，即搞定房子、車子、兒子。還有人說，沒得輛好車，就沒得面子。各樣說法都很有道理。因此，具體到個人，還得看自己怎么看待和取舍了。

吃刨湯

下雪了，風(fēng)刮得人臉面生疼。從城里到鄉(xiāng)下的路，盡管泥濘難行，可一行人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顛顛簸簸搖搖晃晃地來到鄉(xiāng)下。進入主人家屋門的時候，已是滿腳稀泥，但仍不埋怨，只是滿心歡喜。主人家看到門外擠進來一張張笑臉，也忍不住越發(fā)快活了。

這是城里人到鄉(xiāng)下吃刨湯的日子，一個不是節(jié)日的節(jié)日。有節(jié)日的氣氛，節(jié)日的熱鬧，節(jié)日的歡快。

我是從鄉(xiāng)下進城的鄉(xiāng)里人，吃刨湯這一飲食風(fēng)俗對我并不新鮮。從小到大，在鄉(xiāng)間生活的日子，年年都要目睹一場這樣的鄉(xiāng)村盛宴，覺得那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在心中并沒有特別的感懷。進城也有很多年了，漸漸發(fā)現(xiàn)，吃刨湯這件事變得越來越遙遠，非常不容易，非常珍貴。城里沒有吃刨湯的條件，唯有鄉(xiāng)下才有資格吃刨湯。因為這樣，吃刨湯成了美好的鄉(xiāng)村記憶。尤其是近幾年，如果有機會到鄉(xiāng)下去吃一次刨湯，會覺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派出所的小嚴，老家在離城七八公里外的鄉(xiāng)下，頗得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他在城里當警察，娶妻生子，可老家還有幾畝地，一棟不算豪華但卻實在、溫暖的木房子。父母都還年輕，寧愿守在鄉(xiāng)下過日子，實在過悶了，就搭拖拉機或摩托車花半個小時進城逛一逛，看看兒子和小孫子。天一黑，要么在兒子那里住一晚，要么就又搭輛車趕回自己的老屋。比起遠隔城市，住在大山深處的農(nóng)家人，小嚴一家人有城鄉(xiāng)兩邊沾的待遇，可謂有些奢華。也就是小嚴家有這樣的居家優(yōu)勢，才有了派出所一干人到他家吃刨湯的機會。

吃刨湯雖是一個帶著地方色彩的飲食慶典，卻分外有講究，沒有那些必備條件，吃刨湯就無從談起，即或模仿，味卻沒有了。第一個條件必須是要有鄉(xiāng)下人自家養(yǎng)的豬，不得喂飼料，純綠色天然喂養(yǎng)。第二是這自家喂的豬必須在鄉(xiāng)下宰殺，然后即時取料烹煮，吃刨湯重在吃一個新鮮。第三個條件必須是請左鄰右舍、親戚朋友，聚在一起，擺上三兩桌，圖個熱鬧喜慶。這樣一些講究，放在城里怎么操作？難以想象。

小嚴請我們派出所這幫同事到他家，對他們家來說是吃刨湯，對派出所來說，其實等于一次特別的聚會，人人心中的喜悅和溫暖自不待說。二三十個人呼啦啦進了他們屋，就直驚呼：“好香，好香。”大家都聞到了一股排骨湯的鮮香。分幾桌圍在暖融融的煤爐周圍，不多久鮮美的刨湯肉就已經(jīng)端上爐子。

菜其實并不算豐富。中間一口大鐵鍋盛著肥瘦兼搭的回鍋肉，鍋內(nèi)的油滋啦啦響，熱氣直往上躥，香氣撲鼻。蘿卜燉排骨兩大缽，泡菜炒豬肝兩大盤，豬血旺煮白菜湯兩大碗。鄉(xiāng)下人的實在厚道已可見一斑。就這樣一些菜，要喝酒的就喝包谷燒，不喝酒的吃米飯。大家都看得出來，桌上美食的所有原料，一是來自那頭剛宰殺的豬，二是來自自家的菜園。取料單純，烹食方法簡單，味道卻醇厚鮮美。回鍋肉糯糍糍的，越吃越有口感；炒豬肝嫩滑，入口即化；排骨湯鮮香淡雅；豬血湯濃釅中不失清爽。幾味菜互為調(diào)補，口味統(tǒng)一，卻又濃淡相宜。在被青山綠水環(huán)繞的農(nóng)家小院，在屋外飄著小雪、屋內(nèi)煤火通紅的屋子里，吃這樣一頓純粹的農(nóng)家美食，恍惚自己也成了一個清風(fēng)明月一般的山里人，是何等的一種享受。我們這些警察，平日里常常饑一頓飽一頓，很難心平氣和地坐在家里吃一頓有氛圍、有口感的晚餐，今天到小嚴家享受這樣一份特別的眷顧，感慨不言而喻。對我來說，我甚至有一種回鄉(xiāng)的感覺，覺得那不只是小嚴的家鄉(xiāng)，也是我的家鄉(xiāng)。

為吃這樣一頓刨湯，小嚴父母已整整忙活了一天，小嚴的哥嫂、叔嬸都齊來家里幫忙，既是幫忙，也是吃刨湯，彼此享受情誼和友愛，享受日子的甘甜。看到他們一家人辛苦地為我們準備這樣一頓美食，我們這幫吃客都覺得有些愧意，不想小嚴的母親卻說：“你們能來就是對小嚴看得起，你們來了，我們就比什么都高興?！毙赖哪赣H是一個純樸慈善的農(nóng)村婦女，在我們面前，她一直是一副樂哈哈的表情。她兒子的這些同事，她還一個都不認識，但她一點沒有生疏感，相反有一種早已熟識毫不拘束的親切感，就像面對她自家的兄弟姐妹或兒女。我從她的表情里還讀出了這樣一些內(nèi)容：能請她兒子的同事到她家里做客，她很有臉面；她為她兒子是個警察感到很自豪。

我當警察這么些年，經(jīng)常有過復(fù)雜的感受，當面對各種誤解和對立的時候，深深感受到警察這一職業(yè)的孤獨感。當今天面對像小嚴母親這樣一些親人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認識的狹隘。有那么一些人，也許是我們并不知曉的一些人，他們用愛、理解甚至是奉獻，默默地支撐著我們，讓我們消解對這一特殊職業(yè)的恐懼、不安和孤獨，是他們，讓我們更有信心。

從小嚴家出來，看到對面山上有微微泛著白光的積雪，天空中仍在不緊不慢地飄灑著細小的雪花。鄉(xiāng)下的空氣特別清新，我狠狠地吸了幾口這山野的氣息，感覺全身特別通暢舒展。坐在回來的車上，腦子中還閃現(xiàn)出在小嚴家吃刨湯的一幕幕畫面，對那一份溫暖念念不忘，對小嚴母親的笑容念念不忘。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傳說的世界末日早已成了過去的傳說，未來的日子還值得我們熱愛。

蘆薈記

從朋友W女士處討要來一盆蘆薈，放進了辦公室。之所以放在辦公室，而沒放進家里，是因為大部分時間是在辦公室里消耗的。住家離單位較遠，每天早晨出來，晚上才歸家，中午就在單位食堂解決肚皮問題，然后回辦公室稍作休息?？梢哉f，白天的光陰基本上是屬于單位的，在家里的時間就只有晚上睡覺。因為職業(yè)的原因，就連睡覺有時也是在單位。那么要欣賞一盆花，在什么地方最合適呢？于我而言，顯然是在辦公室。設(shè)想要是放在家里陽臺上，晚上回家已是夜色，早上起來睡意蒙眬而又匆忙，那一盆花簡直就是浪費了。

也不僅僅是時間的原因，我剛剛從別人手里接過現(xiàn)在的辦公室的時候，感覺室內(nèi)總?cè)秉c什么。不是缺辦公設(shè)施之類，細細一想、一看，發(fā)現(xiàn)缺的是一點顏色和生氣。我就尋思著要買點花草之類的東西放進屋里。

一次到朋友W女士那里去耍，發(fā)現(xiàn)她家里滿屋擺放著蘆薈，感覺就是個苗圃，于是一邊驚訝地看著，一邊和她聊起蘆薈。她稱得上是個蘆薈專家，說起來簡直一套一套的，我真是佩服不已。從她口里了解到，蘆薈不僅僅是供觀賞的植物。觀賞之外，既可以食用，也可以藥用。W女士講起蘆薈的那個語氣，可以讓你口水直流。她說，要是被燙傷了，掐點蘆薈以汁液來擦一擦，立馬就好了；蘆薈洗凈剝皮和面條一起煮來吃，味道香得很；當然，蘆薈的汁液擦臉，那美容的效果就不擺了。要說以前，這植物我也見過，不過并不吸引我，覺得不過跟仙人掌之類的植物差不多，肉厚、水汁充足，掐點葉片一看，旺盛的水汁立馬就滲透而出。從觀賞的角度說，好像并不那么鮮艷和妖嬈，屬于很低調(diào)很不招搖的植物。

經(jīng)朋友這么一介紹，我對蘆薈一下子刮目相看了。轉(zhuǎn)瞬之間，蘆薈這很不起眼的植物變得非常動人。再看朋友家里，滿屋的蘆薈就全部是寶貝，她家里也因有這些蘆薈而顯得熠熠生輝。這些蘆薈綠得樸實，綠得謙卑，綠得很有底氣，那碧綠透亮的綠色組成一團光，掃去主人家里光線的暗淡，也讓主人更加美麗動人。

當時我就閃過一個念頭，要把其中一盆蘆薈據(jù)為己有。正在我擔(dān)心主人會不會答應(yīng)時，W女士倒先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爽快地說：“你這么喜歡，送你一盆就是了。”我真是大喜過望，恨不得叩頭致謝。主人倒是慷慨毫不在意，仿佛送給我的是一件很平常的東西。

一盆蘆薈就這樣離開主人遷居到了我的辦公室。我選來的一盆是主人那些蘆薈中最茂盛、最有生氣的一盆。我為自己的貪心都很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我看主人她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我不知道，她是真樂意施舍，還是在隱藏著她的心痛。

到了我的辦公室，我先是把蘆薈放在茶幾上。在馬不停蹄的忙碌和浮躁的情緒之間，眼光偶爾落在那盆蘆薈之上，浮躁的心會沉下來、靜下來。進我辦公室的人，好像不由自主地都要把目光朝蘆薈那里瞟一下，有的還要贊嘆一番。我為此很得意，就像家里的寶貝女兒被人夸獎時那樣得意。

說起來，蘆薈到了我這里，我并沒細心經(jīng)管它，確切地說，是比較冷漠和忽略它。好像它釋放美麗是應(yīng)該的，我忘記了自己對它的責(zé)任。這一點，我是在它有些憔悴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有天，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它蔫答答的，一副雖然活著但很干枯很疲憊的樣子。一旦意識到這點，心內(nèi)陡地生起歉疚和不忍，回想它在過去的主人那里的待遇和日子，感覺在我這里真是受罪。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養(yǎng)蘆薈的基本常識，該怎么澆水，怎么用肥，該放在陽光下還是在陰暗處，我都毫不知曉。向W女士討教養(yǎng)蘆薈的經(jīng)驗，她說，沒怎么特別養(yǎng)呀，不過還是要用點肥，澆點水，但不要在大太陽下暴曬。聽她那口氣，好像她那些孩子是天生那么乖，她一點也沒費力氣。我就想，肯定沒這么輕巧。但到底該怎么養(yǎng)？恐怕W女士確實是說不清道不明。養(yǎng)蘆薈看來也需要悟性、需要默契、需要溝通。

恰在那段時間，單位給我辦公室添置了一盆盆栽植物。增添一盆綠色植物也好，不過我還是更關(guān)心我那盆蘆薈。我就叫那送花的師傅給我的蘆薈料理一下。他看了看，澆了一瓢水，撒了幾顆肥料，就再沒管了。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蘆薈有了些復(fù)蘇，像從病中活泛過來的樣子。我很高興，覺得還是專業(yè)人士更有辦法，以后得請那師傅多多關(guān)照了。

不知怎么回事，蘆薈長得總是不好，顯得很纖弱，像一個生病過來的人老是恢復(fù)不了健康。我問過一些人，他們都沒開出一劑有效的藥方。聯(lián)想起W女士家里的蘆薈，我這盆蘆薈顯得很自卑。我仔細想了想，不缺水，不缺肥，應(yīng)該是缺陽光。為了避免暴曬，我把它移到了靠窗的墻根處。這樣經(jīng)歷了很多時日，發(fā)現(xiàn)蘆薈還是依舊，很沒有精神。那段時間正是伏天，我又不敢把它放在窗臺上。毫無疑問，放上窗臺肯定會被曬死。

有一天，趁太陽沒有照到窗臺的時候，我大起膽子把蘆薈移上了窗臺。移上去的第二天，我就出差，恰恰忘記把蘆薈取下來。等兩三天后回來，看見我那盆蘆薈已是奄奄一息了。原來葉片是淡綠色的，現(xiàn)變成了紫紅色，全部葉片都耷拉下來。我連忙把蘆薈又移到了墻根。我又想起W女士那句不要暴曬的話，覺得是犯了大忌。

轉(zhuǎn)移下來的蘆薈過一兩天又回過陽了，葉片挺起來，顏色又綠過來，但沒精打采的樣子依然如舊。我也就不大理它，任它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這樣，又過了很多日子。也不知是哪天我從哪里產(chǎn)生一個想法，還是要把它放上窗臺。

這次是毫不猶疑地就放上去了，也沒管它的未來，一種豁出去的決絕。謝天謝地，我那盆蘆薈在經(jīng)歷了很多天的煎熬之后，在經(jīng)歷了由生變死、由綠變紅之后，它徹底地振作起來了，顏色又變成了綠色。這綠色不再是單薄的不堪一擊的綠色，而是深沉的厚重的綠色，葉片漸漸變豐厚了，能明顯地看見葉片里充沛鼓脹的汁液，整個一株蘆薈變得精神抖擻，我仿佛看到了在窗臺的微風(fēng)中輕輕呼吸的蘆薈。

自那以后，那盆蘆薈一直被放在窗臺上。蘆薈的葉片長得十分肥厚，顏色翠綠。讓人想不到的是，四周還長出了五六株小的蘆薈，像一群健康快樂的孩子圍繞著豐滿的母親。

每天在辦公室，當我疲憊或心緒不寧的時候，就會走到那盆蘆薈跟前，欣然凝視，那上面立即浮現(xiàn)出我綠色的心情。無論經(jīng)歷什么，只要來到它面前，都會釋然。蘆薈仿佛就是心靈的朋友，隨時在跟我交流，也給我安慰和鼓勵。

佬佬

在酉陽大溪，我聽到一個奇怪的稱謂：佬佬。我問當?shù)厝?，佬佬是什么意思？一位老者指著旁邊一小孩：“他是佬佬。”又指著另一個比他稍小的老者說：“他也是佬佬。”我更懵懂了：“到底什么是佬佬？”好歹算是弄明白了，它是對男子的稱謂，老輩對小輩稱“佬佬”，年長者對年小者也稱“佬佬”。一般多稱年輕男子，是一種愛稱。

大溪是酉水河邊一個水碼頭，在我的印象中，古老而神秘。通常說的土家族可以在這里找到各種依據(jù)，從建筑、服飾、風(fēng)俗、語言等多方面都可找到。這次有幸走一趟大溪，看到在河邊攀緣而上的吊腳樓，看到無聲無息的綠瑩瑩的酉水河，我深信這里隱藏著某種原生態(tài)的秘密。

坐在大溪街上的一家小餐館中和一彭姓長輩及他的一家人圍在一起，吃著當?shù)厝艘詾楹赖慕墙囚~，在爐火邊飲酒敘談，邊看窗外流動不息的喧嚷，感覺到一種陌生的溫暖。

昔日大溪，因天遠地偏，雖是水碼頭，卻還保留著一方水土的獨立秉性。而今，發(fā)達的交通拉近了邊遠小鎮(zhèn)和現(xiàn)代文明的距離。作為酉水河邊的土家族聚居地，大溪正在一點一滴地被漢化和都市化。盡管如此，置身大溪，還是感受到屬于大溪獨有的元素，隱匿在低矮的樓房里，在酉水河邊，在吵鬧的人聲里，在雜沓的腳步聲中。

“佬佬”，似乎是一種符號，是諸多大溪元素的一個代表，是某種提示。一個我略感奇怪的稱謂，把我的思緒扯得很遠很遠。

我猛然想起，在沈從文的小說《邊城》里，與翠翠發(fā)生復(fù)雜情愛糾葛的兩弟兄，大的叫大佬，小的叫二佬，而沈從文的心靈與小說都是漂在酉水河上的。只是沈從文的酉水，指的是湖南的酉水，而非當時四川、湖北的酉水。但酉水是一條渾然的河流，它哪管人為的地域疆界？這么說，酉水所到之處，挾帶著酉水人共有的氣息和聲音。這么一想，就覺得大溪人喊男子為“佬佬”是應(yīng)該的。

我回來后查了一下《現(xiàn)代漢語詞典》（1986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對“佬”是這樣解釋的：對成年男子的稱謂（含輕視意），如闊佬。對這一解釋，我比較詫異，也比較滿意。詫異的是，成年；輕視。滿意的是：男子的稱謂。這說明大溪稱“佬佬”是有依據(jù)的。

話又說回來，土家族是有語言而無文字的一族，他們的口頭語言是否能找到恰當?shù)臐h語與之對應(yīng)？很難肯定。又一想，土家族畢竟生活在漢民族的包圍之中，很難不受漢族的影響。所以，他們的語言成分里與漢語有糾纏不清的關(guān)聯(lián)。

在大溪，彭姓長輩給我講起酉水上下一帶最大的幾族人：湖北的覃、田、向，酉陽的冉、白、彭。據(jù)我所知，這幾大姓人都是正宗的土家族。老人的話提醒我，土家族人世代繁衍生息在酉水河一帶，他們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生活，也創(chuàng)造了屬于本民族的極具個性的語言。讓我感到奇特的是，漢語詞典里解釋為“對成年男子帶輕視的稱謂”，為何到了這里，變化這么大？思忖良久，我試圖從某種思路中尋找答案。

我母親來自于湖北利川境內(nèi)的郁江邊，是土家族；而我們吳姓人，大多屬于苗族，所以在我的血液里，流動著兩個民族的成分。當我想到自己屬于土家族人的時候，就想到本民族很多奇異的習(xí)俗，其中之一就是正話反說，有意丑化自己。如給孩子取名的時候，本意是祈求吉祥，偏取個丑名。所以很多講究的人給孩子取名，一般都不取“發(fā)財”“興旺”之類的名字，而取“狗娃”“牛兒”之類的名字。他們的理由是，人的名字不能取大了，大了福不住，必然夭折少福；而丑名反能讓人成長順遂、增福添壽。我一個親戚，他母親給他們幾弟兄取的名字分別是“莽二”“莽三”“莽四”，“莽”在土家方言里，讀“mɑnɡ”，一聲，呆笨的意思。這樣的思維習(xí)慣在土家族的習(xí)俗里比比皆是。

這很容易看出思維深處的靈魂。土家人是謙卑的，他們敬畏天地、神靈、自然、命運，覺得人，特別是個體的人是渺小的。所以，把自身的姿態(tài)都擺得很低。正是這樣，我感到大溪人的“佬佬”稱謂就別有意味：以戲謔、略含貶義的方式表達一種愛意。

也不獨大溪，其他地方土家人的稱謂也可見出端倪。在我老家黔江的黃溪，哥、姐對小兄弟稱“咪弟”，這“咪”即小的意思，也是一種愛稱。直到現(xiàn)在，我都幾十歲的人了，兩個姐姐仍這樣親切地稱呼我，而每次聽她們這樣叫我，我都感覺十分溫暖。黔江城有個著名的“咪佬酒樓”，本地人都知道老板本人叫“咪佬”，一個很私人的稱謂現(xiàn)已變成一個著名的商標。秀山人稱小兄弟叫“毛弟”，與“佬佬”“咪弟”等稱謂同出一轍。

我翻出《說文解字》，試圖找到對“佬”的釋義。遺憾，沒有。無意間查到對“人”的解釋：“天地之性最貴者也?！边@話讓我深思。同樣是對“最貴者”，土家人卻是以“很輕”的方式看待的。

從蘇童“說”女人談起

很意外，這次要面對面地聽蘇童“說”女性。

作為《重慶晚報》“名人堂”邀請的系列嘉賓中的一位，蘇童到山城之前，重慶的讀者和粉絲已為他筑起一道神秘的光環(huán)。從上個世紀走過來的讀者，一定不會忘記蘇童先鋒的姿態(tài)。他對昔日生活的追憶和想象，對女性世界的迷戀，以及作品中散發(fā)出來的陰柔和衰敗的氣息，曾經(jīng)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新世紀，蘇童的寫作轉(zhuǎn)型，從無限彌漫的過往的虛構(gòu)，轉(zhuǎn)向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這一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我不敢妄論，但就我而言，我記住的還是過去的蘇童。這對蘇童也許是不公平的，但我說的是一個特殊讀者的事實。

蘇童終于來了，與讀者面對面。在位于朝天門廣場的規(guī)劃展覽館的豪華演講大廳，蘇童給我們談的題目是“蘇童談女性”。這似乎是非常適合蘇童談的一個話題。看看他過去寫的小說，《妻妾成群》《紅粉》《婦女生活》等，可見出他對女人的熟悉和貼切的把握，以至于有國外的人稱他為“研究婦女問題的專家”。蘇童“寫”得很有魅力，“說”得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以前看過蘇童的照片，感覺他是一個很陽光的“男孩”。多年后一見，發(fā)現(xiàn)他確實是很健康的一個男子漢，與他構(gòu)筑的小說世界形成強烈的反差，這還是讓我吃了一驚。

當漂亮的主持人把贊美之辭和他一起引上講臺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純凈和快樂的笑容。

講課不久，就發(fā)現(xiàn)蘇童講得很是平凡。他并不是一個善談的人，與想象中的妙語連珠還是有較大的差距，雖然也不乏輕松、機智和風(fēng)趣。尤讓我想不到的是，所講內(nèi)容也比較陳腐，少有新意。他講解的方法是，通過闡述他人對女性的看法，諸如薩特的情人波伏娃談女性，曾經(jīng)流行美國的小冊子《貓》談女性，辜鴻銘談女性，張愛玲談女性，來“說”他的女性。雖然傾向比較明顯，但自始至終沒有坦白地道出他自己的女性?；叵胨≌f中那些感性的女人，那些女人的幽怨和寂寞，這種理性的梳理還是遜色不少。由此，我得出印象，作家還是更適合寫，不適合說。蘇童自己也談出看法，作家最好不要和讀者見面。

晚報舉辦這樣的活動，是普及大眾文化，也是商業(yè)運作的需要。叫作家在別人搭好的舞臺上來做表演，無異于戴著鐐銬跳舞，自然有點勉為其難。好在蘇童健康、快樂的男性氣質(zhì)，一點也不損傷讀者對他的美好印象。

我一向覺得，讀者對作家是充滿矛盾的。當讀者面對作家魅力無窮的虛構(gòu)世界時，總是對作家懷著好奇；而當作家真正走到他面前，也難保不產(chǎn)生失望。所以，讀者對自己尊重、喜愛的作家最好還是離得遠一點，保持必要的神秘感。對作家而言，我們只需關(guān)心他筆下的世界就行了。

永遠的方言

我不是很喜歡別人的“土話”，但我對別人說“土話”的態(tài)度是理解和尊重。一個生活得很洋氣的人，偶爾夾帶兩句方言土語，總是令人肅然起敬。他的語言表明他和故土的聯(lián)結(jié)沒有割斷，他的根仍扎在他的家鄉(xiāng)，他還在從父老鄉(xiāng)親那里汲取營養(yǎng)。一個人能這樣，就不再是漂浮的，他是踏實和有著落的。

很多外地人愛嘲笑黔江人的一句土話——“么子”。他們以奚落的口氣說這件事，仿佛“么子”很為黔江人丟臉一樣。每當此時，我不但不覺得羞恥，相反很自豪，因為他們的奚落反襯出這句話的精彩。可不是？把“么子”與普通話的“什么”作一比較，“么子”的味道可足多啦。

人身上的符號有很多很多，但沒有哪一種符號比“鄉(xiāng)音”更具有永不褪色的魅力。“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的詩是對鄉(xiāng)音最形象的詮釋。從“少小”到“老大”的時間長途里，鬢毛已衰，但鄉(xiāng)音未改。的確就是這樣，一個人從降臨母腹的那一刻起，“鄉(xiāng)音”就已經(jīng)滲透進了他的血液，從此在漫漫人生中作為符號定格下來，直至帶入另一個世界。

方言不一定優(yōu)美，但方言一定獨特，獨特又優(yōu)美的方言自然不在少數(shù)。方言土語就是一個人的第二副面孔、第二張身份證、第二種DNA，憑著他說話的音調(diào)、語詞、尾音，一下子就能把他從人群中識別出來，給他定位，說他是秀山人，他是石柱人，他是酉陽人。完全沒必要查他的戶口和籍貫。同樣是“吃飯”，黔江的大部分地區(qū)說“吃飯”，但黔江的兩河說“抬飯”，酉陽人說“逮飯”，秀山人說“妻飯”。那土里土氣的方言，活脫脫就是貼在人身上的標簽，標簽上寫著：本產(chǎn)品產(chǎn)于何處。一位黔江朋友對我說，他對酉陽話大有研究，一個酉陽人開口說話，他可以判斷出那酉陽人是酉東、酉西，還是酉中人；是靠近湖北、湖南，還是靠近貴州。方言的識別功能就有這么厲害。

我已經(jīng)說了，從感情上說，我不是很欣賞別人的方言土語，因為有些方言既不好懂，又無法用恰當?shù)臐h字書寫出來。但我對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卻珍愛有加，覺得每一句方言都圓潤可愛、有口感、有光澤，無與倫比。這一矛盾，可以這樣比附：老婆是別人的好，方言是自家的好。

我熱愛家鄉(xiāng)的方言，但我卻很少說方言，像“拐得（糟了）”“等一哈哈（等一會兒）”這樣的話幾乎不說。這并不是忘本、脫離本色。我讀書期間，一直接受普通話教育，后來在師范學(xué)校又經(jīng)過嚴格的普通話訓(xùn)練，普通話幾乎已覆蓋了我的方言。有次一個北京人到黔江，他對我說，你的話與普通話很接近嘛，不大像黔江話。他這一說，我很吃驚。我不覺得他是在夸獎，相反涌起一絲悲哀。難道我真的已經(jīng)脫離了故土，變得“貴州驢子學(xué)馬叫”了嗎？

當然，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血液里、骨子里，涌動著濃濃的鄉(xiāng)音。細心的人辨別得出，在說話的細節(jié)處，在一些不易察覺的語調(diào)里，已經(jīng)泄漏了我是一個本色的黔江土著。

那么，我就沒必要說自己是否在說方言了。

和一張報紙的二十年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武陵都市報》經(jīng)歷了幾次更名。最初叫《小南海通訊》，是份內(nèi)刊，是這份面向全國公開發(fā)行的報紙的前身。接下來是《川東南報》，一份正式的報紙。再接下來是《黔江日報》，而后到現(xiàn)在的《武陵都市報》。報名的更迭，折射的既是報紙自身命運的變化，也是一個地方命運的變化。作為一個生活在黔江的人，自身的命運與這份報紙也有著或多或少的關(guān)聯(lián)。

1988年，小縣城黔江迎來了一個大好的機遇，縣城即將變?yōu)榈貐^(qū)行署所在地。一時間，群情振奮、百業(yè)待興，組機構(gòu)、搭班子，不亦樂乎。作為本土人，看著好像一夜之間擁進了很多外地人。小縣城的房子一下子不夠用了，顯得很打擠。那時我還在鄉(xiāng)下教書，目睹這一切，心里也涌起莫名的沖動。有一位當時在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對我說，你要想進城，就要有特長，你的特長是寫作，你何不給報紙寫稿？他的話真還提醒了我。于是我邊教書，邊給創(chuàng)刊不久的《川東南報》寫稿，寫一些介于新聞與文藝作品之間的稿子。報紙的門檻似乎不低，當時的作者隊伍既有報社自己比較穩(wěn)定的一批精干的記者，也有來自五個縣的大批的通訊員，稿源應(yīng)是不愁的。我寫的稿子用得也不少，但也沒達到每篇必用。經(jīng)常在報紙上露面，給我?guī)砹诵┬∶麣猓芏嗳硕贾烙袀€叫吳明泉的人會寫文章。不久我被借調(diào)到母校黔江師范學(xué)校，與我的夢想僅一步之遙了。雖然借調(diào)到縣城并非全是因給報紙寫稿帶來的小名氣產(chǎn)生的作用，但怎么說得清就沒有一定的輔助作用呢？反正，母校調(diào)我的理由就是因為我寫作好。

在師范學(xué)校工作近一年的時間，我繼續(xù)很賣力地給報社寫稿子。自己寫作的同時，還給學(xué)校的一個文學(xué)社當輔導(dǎo)老師，也組織了一批社員作品在報紙的副刊發(fā)表。在《川東南報》發(fā)表作品的同時，我還在《中國婦女報》《文匯報》《八小時以外》等全國各地的一些報刊發(fā)表作品，但《川東南報》是我發(fā)表作品的主陣地。寫作的東西能夠見諸報端，對我無疑是極大的鼓勵，很大地刺激了我寫作的激情。

被借調(diào)到師范快滿一年的時候，我正在為能否順利調(diào)到學(xué)校而發(fā)愁，事情竟意想不到地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當時“兩辦一室”（區(qū)委辦、區(qū)府辦、政研室）面向社會公開招考秘書，這無疑給我?guī)砹艘粋€難得的機遇。我讀師范的班主任老師也鼓勵我，叫我一定要去應(yīng)考。于是，我走進了考場。比較扎實的漢語言文學(xué)功底使我的筆試成績位居前列，面試也很理想。但考試下來，我隱約聽到一種說法，其實也一直是我所擔(dān)心的，我的學(xué)歷不夠資格，可能有些問題。按考試的條件，必須是大專以上學(xué)歷，而我當時僅是中專。正在我一籌莫展之際，我的班主任老師說，你可以把你發(fā)表的文章拿去找一下組織考試的領(lǐng)導(dǎo)。于是在一個下午，我惶恐地揣著一個粘貼著我一些發(fā)表作品的本子，走進了某縣委副書記的辦公室。書記很溫和地接待了我，也翻了我遞給他的本子。我惴惴不安地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大氣兒都不敢出。當他把本子還給我的時候，我看到了他臉上露出的一絲笑容，他只說了一個字：“好?！逼渌裁匆矝]說。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后來當我正式調(diào)到黔江縣政府任秘書的時候，我才明白那位領(lǐng)導(dǎo)表情和話語的含義。

一個粘貼著發(fā)表作品的本子，就這樣改變了我的命運。企盼中的由鄉(xiāng)下調(diào)進城里，一夜之間變?yōu)榱爽F(xiàn)實，擔(dān)心借調(diào)轉(zhuǎn)正的困難也一下子順利化解。這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有句話說，機遇只偏愛有準備的人，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實蘊涵著合理和必然。盡管如此，我在感謝自己的同時，仍要感謝給我?guī)頇C會和積累的諸多的人和事。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川東南報》給我提供的平臺。

在我的記憶中，《川東南報》紅火了很多年，與黔江地區(qū)的飛速發(fā)展一起，也找到了自身的位置，展示了作為一份報紙的魅力。我個人也在上面出盡了風(fēng)頭，新聞、報告文學(xué)、詩歌、散文，交替亮相，還在報上開過專欄。我一度經(jīng)常穿梭于單位和報社之間，位于河濱公園西沙橋附近的報社大樓我走得熟門熟路。那棟樓里也有了我很多要好的朋友。

時間流逝，世事變遷。黔江的位置由川東南變成了渝東南，黔江地區(qū)變成了黔江區(qū)，《川東南報》變成了《黔江日報》，我和報紙的聯(lián)系也時緊時松。到了新世紀，為適應(yīng)報紙行業(yè)改革的變化，《黔江日報》由完全官辦的報紙變成了在市場中找飯吃、求生存的報紙。于是有了而今面目一新的《武陵都市報》。壓力更大了，但壓力也逼出了新的生路。左沖右突之中，這份報紙變得更加清新、活潑、可讀、可信，報紙的視野更寬廣，胸襟更開闊。作為這份報紙的忠實讀者和作者，我在感嘆之中有感動，感動之中有欣慰。

二十年一晃而過，許多人與事都在老去。而這份報紙卻在曲折中日漸煥發(fā)出生機，就像河邊那一排排楊柳，每年都會吐出令人欣喜的新枝。

自戀

默默寫了一篇博文《賣弄》?？春蠛苡型校蚁朐谖暮罅粢痪湓挘骸斑@些道理很正確呵，然而我們最好不要說道理?！?/p>

由《賣弄》我想到了自戀的問題，賣弄其實就是自戀。自戀好不好呢？這不好說。大凡人都存在自戀，有點才華的人似乎自戀更重一些。他們說話做事，每弄出一點什么東西，在別人欣賞之前，都先自我欣賞了。他們總是把自己的那點聰明和才氣估計得很高，想要全世界的人都會對自己鼓掌。他們自我陶醉，忘乎所以，在別人看來也許有點好笑，但他們這種表現(xiàn)就一定值得鄙視么？要鄙視，那需要鄙視的人就太多了。

在一般的概念里，真正優(yōu)秀的人是值得別人欣賞，也可以自我欣賞的，所以明星自戀是可以原諒的。當紅的女明星可以把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暴露給世人，讓凡夫們咂摸品味，贊嘆之余，我們卻忽略了，她們很自戀。相對于凡人，她們只是優(yōu)點更多一點，才華更出眾一點，但對她們中的很多人來說，她們想象中的自己比實際情形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在卡拉OK廳里，很多人假想自己就是歌星，自己的那副嗓子可與某歌星媲美，拿起話筒是那般投入。而對在聽的人來說，卻實在是難受，恨不得捂住耳朵，或馬上逃跑。但我們面對這樣的情形，卻不想嘲笑他，相反，看他那專注而沒有自知之明的自我欣賞，倒顯出幾分滑稽中的可愛來。

同樣是自戀，有的露骨一點，有的含蓄一點。有的人一到公眾場合，就只有他說話的份，沒有別人插嘴的機會，一開口就是一副哲學(xué)家和救世主的口氣，仿佛只有他一個是明白人，聽他說話的人都是傻瓜。這些人自戀得很直率。另一種人，他們表面看起很低調(diào)，但也會無緣無故地偷偷照鏡子。他們的自戀比較隱秘，別人不易察覺，但偽裝得再好，還是會暴露出來。

自戀傾向嚴重的人一般都只愛自己，不愛別人，難免就自私，妄自尊大，狹隘、封閉，圈子越來越小，也因此會脫離朋友，變得孤立。

自卑的人是不是就不自戀呢？自卑的人恰恰可能表現(xiàn)出另一種形式的自戀，一方面對世界沒有信心，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另一方面又抱怨別人對自己的不認識、不理解，產(chǎn)生懷才不遇的想法，所謂孤芳自賞常常在自卑的人身上表現(xiàn)出來。反過來，自戀又可能加重自卑。所以，綜合起來說，自戀走得太遠會產(chǎn)生兩種可能的結(jié)果，要么自大，要么自卑。

我們每個人，也許不經(jīng)意間就表現(xiàn)出了自戀，只是自己不覺得，別人卻很容易看出來了而已。我倒覺得自戀無可指責(zé)，一定程度的自戀只有好處。一個人在欣賞自己的同時，或許就更多地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美好，就少一點對他人的敵意，這個世界因此會更融洽、和諧。畢竟，這個人只是自我陶醉，對他人并無大礙。

我的陽光花園

要在兩年以前，說到陽光花園，我會認為與我無關(guān)。讓我想不到的是，從兩年前的某一天開始，我竟同陽光花園產(chǎn)生了非同尋常的糾葛和關(guān)聯(lián)。陽光花園成了我必須進入的地方。進入是一回事，是否接納是另一回事。事實是，陽光花園接納了我。我每天上班的地方進駐到陽光花園，我還擁有了一縷陽光花園的陽光。我成了真資格的陽光花園的居民。

“我們的家園是花園”，這是陽光花園的廣告語。確實，花園是大家的，是幾千戶人家、上萬個居民共同的花園，更寬泛一點說，是黔江人民的花園。而我現(xiàn)在有“我的陽光花園”的感覺，緣于我和她的親近程度，緣于情感的滲入，早先的疏離變成了現(xiàn)在的血肉相連。我的感覺是，這一片密集的樓房，那萬家燈火，連同那片山水、那些花草，都共同構(gòu)成了我的家園的背景，我在這樣的背景中生活確有一種特別的愜意。換一個角度想想，一個人生活的空間其實只需要那么一點點，大一點說是一座城市、一個小區(qū)，小一點說，是某棟樓、是某個單元的某間房。除了那間房是所謂的“我的”以外，其余的都只是背景，背景的很多東西是可以讓你免費持久享用的。想起來，多么劃算呀。問題是，背景很重要，不同的背景帶給你的心情會不一樣。我可以確切地告訴朋友們，我現(xiàn)在家園的背景讓我心情開朗。

我曾經(jīng)在一個文學(xué)論壇里發(fā)過一個帖子《陽光花園的陽光》。有網(wǎng)友跟帖說：“大哥，感覺你好像在賣房呵。”我沒有給他解釋什么。說真心話，我寫那篇文章是以一種文學(xué)的心態(tài)在寫，而非以一個商人的心態(tài)，沒有想到房屋的買賣問題，是有一份贊嘆想要傾訴。我說過，陽光花園的陽光挾帶著泥土的青草的香甜。我這樣說，到過的人都表示認可。由此我想到，最初創(chuàng)意把這里命名為“陽光花園”的人，真是有詩人的天賦。

早先進入城市的時候，被城市的雍容華貴所打動，沉浸在崇敬和陶醉的心情之中，還為因遠離鄉(xiāng)村而慶幸。生活這么多年過后，才發(fā)現(xiàn)，問題其實有很復(fù)雜的一面。城市的密不透風(fēng)，城市的擁擠和喧鬧，有時真有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個時候就特別想到一個疏朗的地方去透透氣，在一個清靜的地方去靜靜心。人就是這么矛盾和不可思議。以前聽別人說，像在美國那樣的國家里，窮人生活在城里，富人居住在鄉(xiāng)下，我還不大信。現(xiàn)在，我算是有點相信了。人總是在不斷的矛盾和向往中選擇。

一度，我居住在主城鬧市，上班在陽光花園。我明顯地感覺到主城的天空昏黃、空氣滯重；而到了陽光花園，天空變得清亮許多，呼吸也順暢多了，整個人輕松了不少。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所以我和朋友們在一起，說到陽光花園，我是不由自主地要鼓吹，搞得朋友們都認為我是在夸張和炒作。當然到過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會說，是的。

我這樣說陽光花園，或許會引來炫耀的嫌疑，因此有必要申明一下?；▓@何其多也，但因為我對其他花園不了解，我說不出其他花園好在哪里，但我卻能說出陽光花園好在哪里。花園，把一個居住地叫作花園，這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認知，也顯示了被城市化擠壓的現(xiàn)代人的困惑和追求。在我到過的城市中，青島是最讓我感動的城市。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簡言之，就是城市在森林中、森林在城市中，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大大的花園。一個城市到這個程度，我認為就是非常幸福了。我常想，青島應(yīng)該是我們所有城市的追求目標，是我們生活環(huán)境的榜樣。那么看看我現(xiàn)在居住的陽光花園，她的幸運就在于，處于城市相對偏僻清靜的一隅，享用了自然山水本身的富足和清新，加上設(shè)計者智慧的注入，顯得獨樹一幟，讓人耳目一新。

前兩年，很多人跟我一樣，說到陽光花園，都以一種復(fù)雜的心態(tài)說，那是富人居住的地方。當我以一個窮人的身份進入這里以后，才發(fā)現(xiàn)像我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大概他們和我一樣，都懷揣信心，陽光花園說不準就是要讓我們?nèi)ラ_創(chuàng)一種新的生活。

讓我痛苦的音樂

中午，就在公司外面的小餐館將就吃一點東西，然后匆匆回到辦公室，準備稍作休息。中午時間很短，如能在這少許的時間里養(yǎng)養(yǎng)神，肯定下午上班精神會好得多。我躺在椅子上，腦子里出現(xiàn)空白，倦意漸漸襲來。

如果這時有人來觀察我的模樣，我一定顯得很平靜、安詳，可能還有一點無辜的神態(tài)。他會驚訝于一個平素很剛強的人為什么變得這樣柔軟和無助？當然我這種神態(tài)是我現(xiàn)在揣度出來的，但我想那一定是真的。總之，那時我正在進入比較放松和舒適的狀態(tài)。

就在這時，一股尖銳的音樂破窗而入，讓我的內(nèi)心一陣哆嗦。音樂本是我所喜歡的，但不知為什么此時我竟特別討厭，真覺得受不了。是那種很跳的快節(jié)奏音樂，不能叫歡快，只能說是一種過剩的精力需要發(fā)泄。音樂是從我窗口對面的小區(qū)樓房里發(fā)出的，我想象某間屋子里，一群（或一對）男女，突然興奮起來了，打開音樂蹦跳起來。音樂忽高忽低，忽強忽弱，轟轟隆隆，我的心也跟著緊一陣松一陣。我一下子明白，音樂既可以撫慰靈魂，療治傷痛，也可以叫人神經(jīng)錯亂。

我所處的位置與傳出音樂的屋子大概就兩百米的直線距離吧。如果我要去制止這音樂，那就覺得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或者說根本就是站在山谷面對懸崖絕壁。我沒有任何辦法。我被這音樂搞得呆頭呆腦了好大一陣，才醒悟，我可以關(guān)上窗子。關(guān)窗以后，那狂躁的喧鬧弱下來了。雖然還有隱隱約約的尖細的聲音傳進來，但畢竟是弱下來了。

接下來，我開始有頭脹的感覺。我很有點后悔，我為什么要安排自己中午作安靜的休息呢，如果我到大街去逛一圈，肯定就沒這么難受。

我并不是一個不能接受快節(jié)奏音樂的人，我還經(jīng)常和朋友們在迪廳里蹦迪呢?？山裉熘形绲囊魳穮s實實在在讓我感覺到痛苦。

背景

這次，一反往常，我一個人來到了咖啡廳。

以前，都是與朋友們相約來咖啡廳，或被他人邀約，或邀約他人。三五男女圍一桌，點一杯咖啡，再要一些水果沙拉、薯條之類的小吃，在特別的氛圍中，擺擺龍門陣，說幾個笑話，逗逗樂，或斗幾盤地主。三兩個小時下來，咖啡廳的時光也就淡淡隱去。

今天，一個人坐在咖啡廳，也是偶然。中午，陪重慶主城下來的一個作家朋友在一家自助餐廳吃飯。因朋友的兒子急著回重慶，朋友只好陪他兒子匆匆離去。將父子倆送上電梯，我又折轉(zhuǎn)身，邁進隔壁一家咖啡廳。選了大廳角落一張桌子坐下來。沒打算約其他人，就一個人安心地坐在這里。我點了一杯“黃金C”放在面前，嘗了兩口，甜中微苦，與此時的心境正相契合。

因這個位置在最盡頭的角落，除了可以看見旁邊一張桌子，其余座位全部被擋在身后，成了相對封閉的一個小天地，非常清靜、安適，似乎這家咖啡廳被我全部占有。

咖啡廳這樣的場所是非常矛盾的地方，里邊既包含著喧鬧，又包含著寧靜，全看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心境怎么去應(yīng)對。此時，咖啡廳成了過濾我內(nèi)心喧囂的一個絕好的場所，是我此時心靈的一個最好的棲息地。鋼琴的旋律清澈地在周遭回旋往復(fù)，男歌手深情而憂郁的傾訴輕撥著心弦。視線所及，身旁是暗紅色的沙發(fā)，黑色的大理石桌幾，被米黃色帶花墻紙覆蓋的墻壁，深紅的窗簾，此外近旁是一棵淡定而健康的幸福樹。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望見外面高低的樓房，街道上的梧桐樹被風(fēng)搖動，陽光在樹枝上愜意地跳躍。季節(jié)雖已過了立秋，但天氣仍滯留在暴熱的暑天，不用說，只要跨出這棟樓，邁進大街，滾燙的熱浪會瘋狂地撲過來。然而，從這家咖啡廳的落地窗看出去，大街卻如此安靜和清涼。咖啡廳竟然有這樣奇特的功能。

當然，咖啡廳不會是真正的清靜場所。在我的周圍，爭論出牌的聲音，小女孩幸福的嬉鬧聲，隔壁的麻將聲，像打開的多個水龍頭，不時地噴灑出來，浸漫過來。但我不嫌棄他們，覺得既相宜，又美好。他們和我的生活水乳交融。

可以明確的是，我是這個下午咖啡廳的主人，我是靜的，周遭的物事是鬧的。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物像，所有的器物，所有的幻景，所有的情緒，都是為我而準備，就像舞臺為演員而設(shè)置。他們的動和鬧都是為我的隱和靜而來，咖啡廳是我這個下午全部的背景。

花祭

一種秩序的活力、生機勃勃的平靜在她走以后沒有了。從下班的鈴聲中出來，穿過街市的人流，進入曾經(jīng)代表家的那間屋子，沉悶便像塊巨石壓來。家具已蒙上厚厚的灰塵，掩去了昔日的光澤和光澤呈現(xiàn)出的愉悅情調(diào)，這情調(diào)絕對是男女共同賦予的。如今，暖暖的情調(diào)退卻了。踏進屋子，仿佛踏進一片廢墟，回憶的煙霧在廢墟上冷冷地飄動。我不愿觸動它們，下面覆蓋著一段深刻的疼痛。

離開屋子之前，我忽然發(fā)現(xiàn)陽臺上那些花，多日不澆水的花，已顯出倦容。我給它們一一澆上水。我發(fā)現(xiàn)這些曇花、仙人掌、鐵樹、君子蘭是這屋子里唯一保留下來的生機，我極傷感地撫摩著它們。

暮雨中我走向大街，街上的餐館很多，卻不知該進哪一家。那可以是通向家的驛站，卻絕對不是家。盡管笑聲和熱氣從桌面上升騰，我仍然感到被拋棄的強烈孤獨，仿佛一艘船，碼頭已遠遠離開，說不清是船在離開碼頭還是碼頭在拋開船。

有幾次，我們見面，我小心地提到家這個詞語，試圖喚起她對一段時光的記憶。然而，從她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座荒涼的島嶼，充滿恐怖的陰云。我也看到，家不過是一層淡紅色的色彩，遠遠地涂抹在人生的背景上，襯托出眼下境遇的凄清和凝重。

日復(fù)一日，分居生活像鋸齒一般把心靈噬咬得支離破碎，誰也不再希望和企盼。我躲避著那間屋子，既不想喚醒什么，也不想留下什么，可我始終忘不掉陽臺上那些花，每天我從城西跑到城東給它們澆水的時候，看到了哀憐、嘆息和眼淚，聽到了絲帛斷裂的聲音，是它們使我倍增傷感，也是它們使我留戀不舍。

我從郊外帶回泥土，給它們添上。在孤寂的屋子里，它們獨自吟唱憂郁而不是像往常那樣跟主人一起歌唱芬芳。我不忍心看下去，淚水悄悄從眼角流下。

當愛和恨都消隱的時候，一切顯得那么虛無縹緲，復(fù)雜變得簡單，意義變得空洞，沒有什么使人激動的事情。可是，那些花卻越來越真實、鮮艷，仿佛從來沒這么生動過。我照常每天給它們澆水，在它們面前佇立、徘徊。

一切都像是著意安排，順理成章，我從那間屋子走出來。我最后一次給那些花澆上水，水珠浸潤下的花，淚眼蒙眬。我想象著，在我的身后，那些花怎樣地枯萎，怎樣地死去……

其實你很精彩

女友當初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張鮮紅的嘴唇。我說得一點也不夸張，也許我這人有些落伍，好在女友基本素質(zhì)還不錯，不影響我對她的感情。

我在女友身上發(fā)現(xiàn)，化妝一旦進入某個女人的生活，是會像吸鴉片一樣上癮的。女友知道我不喜歡她化妝，便無比心痛地把嘴唇上的鮮紅變成了淡紅。我清楚，做到這一點，她已經(jīng)作出了很大的讓步。記得認識之初，每當出門之時，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搬出那一套形狀各異、長短大小不一的“兵器”在臉上“開戰(zhàn)”。她擺出一副慢工出細活的架勢，非常精細地在嘴唇上、臉上、眉毛上雕琢，修改再修改，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如此耗時的臉上作業(yè)，每每讓我焦躁難耐。

也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我發(fā)現(xiàn)很多女人在愛美這個問題上陷入了誤區(qū)，突出表現(xiàn)在化妝的不適當。偶爾瞥見街上的某個女人，常常感嘆，如果該女士不這樣化妝肯定沒有這么難看。但恰恰是這樣的女士在街上目不斜視，作自我感覺良好狀。我女友在化妝問題上也有錯誤觀念，她總是過分迷信化妝對人的增色效果。為了矯正她這些迷茫認識，我常搬出一些大道理，我說，美的關(guān)鍵不在于化妝，而在于健康，在于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一個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的人，總是美的。我又說，美的關(guān)鍵在氣質(zhì)，一個文化素質(zhì)高、有良好修養(yǎng)的人總是美的。我還把畢淑敏的《素面朝天》、陳村的《亮出真皮》這些文章推薦給她讀，邊推薦邊說：“人家大作家的認識總高人一籌吧，特別是畢淑敏，身為女性，不會有什么偏見吧?！?/p>

后來，我就把話題由化妝擴展開去，用美容上的失敗事例來嚇唬她，比如某女整容變成了毀容，某女隆鼻隆出個歪鼻子等。

對我講的大道理，她不反對也不肯定，似信非信，那副笑瞇瞇的神色說不清是嘲笑還是贊賞，叫人特別惱火。

有一天，她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說畢淑敏被讀者評為“10名最差作家之一”，其很大原因在于她那篇《素面朝天》的文章特別叫人反感。她有些揚揚得意地指給我看。至此我明白，化妝之癮于她已成頑癥。

一天，女友在電話里對我說，她準備去文嘴唇。我只聽說過文眉，尚不知道還有文嘴唇。她振振有詞地說：“你不是說我嘴唇無血色嗎？”我簡直哭笑不得。

待緩過神來，我用平時的語調(diào)對她說：“只要是真實的你，我都喜歡，其實你現(xiàn)在就很精彩。”

女友那邊無言，不知道她是否聽懂了我的意思。

在朋友家聽海菲茲

屋子是極其的凌亂。一地的兒童玩具，沙發(fā)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衣服、被褥一類的東西。我進去時，他正坐在沙發(fā)上手捧一本《高保真音響》雜志凝神閱讀。再一看，旁邊還擺放了五六本音響雜志。

已是晚八點過，他還沒吃晚飯，他在等他做服裝生意的妻子回來。

見面的第一個話題就是音響，他向我講述他最近的心得。他說不久前結(jié)識了一位制作音響的師傅，也是音響發(fā)燒友，其制作的大理石音響十分了得。“你應(yīng)該到他家里去聽聽?！彼ㄗh說。

音響怎樣才叫好呢？他說，低音要清晰，高音要能聽出細節(jié)。比如鼓聲，要能聽出彈性，聲音落下來，然后彈上去，而不是四下散開，仿佛是在球場打球一樣。絕不能出現(xiàn)像鐵棒敲打出來的沙聲。再比如吉他的聲音，因為是長長的，所以應(yīng)該由強到弱，由粗到細，細到只有針尖那么大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有這樣的效果，才是好音響。

無疑，對于音響，朋友的耳朵在本城是最好的耳朵。

接下來，他向我推薦海菲茲。我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人。據(jù)他說，海菲茲，猶太人，出生在俄國，定居在美國，一個真正的小提琴大師。他一邊說，一邊翻開一本音響雜志，指著一張大師的照片，說：“你看，他的面部多富有雕塑感?！?/p>

海菲茲出來了，演奏的是貝多芬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我不知道海菲茲，但我知道貝多芬。一聽那激昂的旋律，我就知道是他，那位命運的斗士。“你聽，拉得多么有力，每一個音符都落到實處?！迸笥押芡度氲貙ξ抑v。貝多芬就是貝多芬，抒情的時候也在斗爭。恰恰是海菲茲，把貝多芬的思想和情緒演繹得非常到位，表達得淋漓盡致。朋友對音樂的闡釋加深了我對不熟悉的海菲茲的理解。

這時候，他的妻子回來了，一手提一袋菜，一手抱著女兒。他的妻子有幾分漂亮，有幾分潑辣，有幾分賢惠，符合不少男人的擇妻標準。她一進屋就開始嘮叨，說生意實在不好做，干脆把門面租出去算了。兩歲多的女兒卻毫不知煩惱，一味地快樂，在客廳里跑來跑去，打鬧不停。

一會兒，從廚房里傳來他妻子的抱怨，說他對服裝店盡的力太少了。他不搭理妻子，但他把海菲茲關(guān)了。海菲茲突然消失了，眼前是非?，F(xiàn)實的生活場景：絮叨的妻子，搗亂的女兒，亂糟糟的房間。非?，嵥椋灿袔追譁嘏?。

朋友的話讓我看到了他的尷尬。一邊是大師的音樂，一邊是舉步維艱的服裝店生意。精神和物質(zhì)，多難調(diào)和的一對矛盾呵！

沒有音樂的屋子一下子顯得很安靜。窗外，是無邊的夜色。我們許久無言。突然，朋友站起身，再次打開音響。于是，從大師的手指上流出的貝多芬的震顫像突然要炸開這個夜晚，又急風(fēng)暴雨般地趕來。海菲茲又從生活之外趕來了。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年越來越近的時候，對遠離家鄉(xiāng)的人來說，都有一種急慌慌的感覺。他的心已不在站立的腳下，而飛到了父母、孩子、兄弟姐妹所在的家鄉(xiāng)。由此，原是融在一起的團體，有些散了，仿佛都在各想各的心事，黏不到一塊兒了。這全都因為那個年，因為那個看不見摸不著卻感覺得到的強大的吸引力。

家鄉(xiāng)過年的習(xí)俗有些特別。早幾年，在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父親總愛說一句話：“麻雀都有個三十夜?！闭f那話的時候大約已在臘月二十七八，兩個姐姐正在我家舂湯圓面、推豆腐、烙綠豆粉，氣氛熱熱鬧鬧，很有過年在即的味道了。可是這個時候，父親總是催兩個姐姐快點回自己的家，不要緊倒在我家逗留，在他看來，嫁出去的兩個女兒是有自己的家的，在我家總還不算是她們的家。鄉(xiāng)村家庭的結(jié)構(gòu)和禮俗，雖然在當今看來有些落后和保守，但終歸透露了一個心理趨向：過年時節(jié)，得往自己的那個“家”里趕，而不得在家以外漂流。父親的理由就是那句“麻雀都有個三十夜”。再說具體點，大年三十這天，你得回到自己的祖宗牌位前，給自己的先人們燒紙磕頭。母親的感情要復(fù)雜得多，她很不滿意父親對兩個姐姐的催促，她抱怨父親說：“你催哪樣嘛催，在她們各人媽老漢家過年就不得行嗎？”她巴心不得兩個姐姐不走，就留在我家過年。兩個姐姐并不明確表示贊成誰反對誰，而是忙天火地地幫我家辦完該辦的年貨，還是急匆匆地回到各自的家里去了。她們高高興興地拿著我給她們買回來的過年鞭炮，準備在大年三十這天炸出個歡喜和熱鬧。

其實兩個姐姐家離我家并不遠，都不過十里八里，之所以還要趕回去，不是因為空間距離，而是心理距離。在家鄉(xiāng)人的認知里，過年，特別是大年三十，就得有個“小家”的團聚，這一天是排外的，毋需外人的參與。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個年夜飯，稱之為“團年”。年三十一過，從初一開始，就可以相互走親訪友了。

而對我這樣一個更遠一些的兒子來說，父親則會毫不猶豫地說：“要回家過年?！彼郧靶┠辏敻改干眢w還硬朗的時候，我即或是忙到臘月二十九，也會帶著媳婦或是獨自一人往老家趕。我城里的窩是算不得家的，不回老家過年是說不過去的，也是難以想象的。我也將他們接到城里來過過年，但由于他們對此家和彼家認可的程度不一樣，在城里還是感覺美中不足。不過，因為是在兒子這里，他們終究還是高興的。

后來，意想不到，母親得了重病。那一年的過年，令人難以接受地在醫(yī)院度過，老人身邊雖然有兒有女，也算全家人在一起，但那個年的氣氛和感覺卻喪失了。遠遠近近鞭炮的轟響，只襯出哀愁和沉重。殘酷的現(xiàn)實讓父親明白，他那個“過年必在家里”的主張也是很脆弱的。

就在過年不久，春天的樹木才剛剛長出新葉，母親就去世了。那一年的過年，父親破例地接納了兩個姐姐來到我家，母親離世的悲哀，已使父親無暇顧及他一向的原則。我們?nèi)愕芏奸_導(dǎo)父親說：“過年只要家里人在一起就好。”父親什么話也沒說，少了母親這個家庭的重要成員，他無論如何是高興不起來的。

這幾年，我家過年已實行大大的改革，要么在老家過，要么在城里過，無論哪里，父親都和他的幾個兒女在一起。孤單而年邁的父親顯然已無力再堅持什么，過年時節(jié)，家庭成員由只接受兒子到也接受女兒。這是他的不得已，由不得已到開化，也逐步讓他感受到了欣慰和溫暖。

看看周圍生活的人們，很多家庭跟我家一樣，也存在家庭成員常年分散各地、過年時節(jié)得往一個地方奔走的困惑。雖煩惱重重，卻有明確的期盼，那就是——回家過年。他們?yōu)橹@個美好的目標，不惜跑長途，擠火車，背大包，提小包，拖兒帶女，滿臉倦容。哪怕掙錢不多，職位沒升；哪怕失意事情一大堆。還是歸心似箭地往家趕。

必須往家趕，有錢無錢，回家過年。

大美南川

我身處黔江，說到南川，感覺那是一個抽象的名詞。直到這次重慶文學(xué)院組織作家采風(fēng)團深入南川采風(fēng)，我才第一次與南川親密接觸，真正對南川有了“第一印象”。雖是只到了大觀鎮(zhèn)、大有鎮(zhèn)，可謂目睹了“冰山之一角”，但“大美南川”已經(jīng)在頭腦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大觀鎮(zhèn)：被薰衣草裝飾的村莊

大觀鎮(zhèn)被稱為南川區(qū)的第一門戶，距重慶主城僅半個小時車程，地處重慶主城半小時經(jīng)濟圈內(nèi)。雖是鄉(xiāng)村世界，但我們進入以后發(fā)現(xiàn)，大觀鎮(zhèn)乃至整個南川就是重慶這座大都市美麗的后花園。喧囂的重慶大碼頭，能有這樣一個清涼的后花園，真乃幸事。

我們采風(fēng)團從重慶主城出發(fā)，在渝湘高速水江站下道，在互通公路上行駛十幾分鐘，就遠遠看到大觀鎮(zhèn)黨委書記何理先生在公路邊等候著我們。我們一下車，何書記就熱情地將我們迎到公路邊，邊寒暄邊給我們介紹大觀鎮(zhèn)的情況。在我的記憶中，鄉(xiāng)鎮(zhèn)干部大都樸拙，我的印象大約是這樣：衣服皺巴巴的，褲角上沾著泥巴，笑容憨厚，話語樸訥?？烧驹谘矍暗暮螘洠瑓s全然不是這副模樣，他衣著時尚，氣質(zhì)文雅，言辭敏捷。我們跟在他身后，聽他侃侃而談。他讓我們看大觀鎮(zhèn)廣闊、平坦大地上的種種奇觀，包括集旅游觀光與實用于一體的農(nóng)業(yè)基地：藍莓基地、薰衣草基地、優(yōu)質(zhì)茶葉基地、花木基地、綠色蔬菜基地；風(fēng)格獨特、功能不亞于城市小區(qū)的農(nóng)民新居；匯集各種珍稀植物的濕地公園；采天地日月之靈氣的天然醬油廠。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正進入《紅樓夢》里那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大觀園”，只不過這是一個鄉(xiāng)村版的“大觀園”，沒有《紅樓夢》“大觀園”的奢靡，卻有一股現(xiàn)代鄉(xiāng)村撲面而來的清新蓬勃之氣。

當何書記指著車窗外一大片田野，說那是上千畝的薰衣草基地的時候，一車人的目光都拉直了。我以前從不知道有薰衣草這種植物，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種植的QQ農(nóng)場里，雖是在虛擬世界，但看那紫色的簇擁著的花，仍感覺分外漂亮。后來得知，在法國的普羅旺斯有著名的薰衣草園，我在網(wǎng)上看過有關(guān)的圖片，成片成片盛開的花，像紫色的云朵鋪展在大地上，由此對薰衣草留下深刻的印象。眼前田野里的薰衣草還只是草苗，也不在開花的季節(jié)，但在我的想象中，已經(jīng)與普羅旺斯的花海重合在了一起。在一個農(nóng)家院落，我摘下一綹薰衣草的葉片，湊近鼻子，聞到一股類似于苦蒿的清苦的香味，那絲香味一直留存到現(xiàn)在。

見過何書記，走過大觀鎮(zhèn)，我感到對農(nóng)村人得重新打量了。置身于大觀鎮(zhèn)這樣的鄉(xiāng)村，華麗的城市反而相形見絀了。城市人擁有的方便的交通、通信、醫(yī)療、教育，這里一應(yīng)俱全，鄉(xiāng)村的居民還擁有城里人無法享有的豐厚待遇。他們住得高雅體面，吃得放心健康，出入有花香相伴，常年有雞犬之聲相聞。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與高度現(xiàn)代化的當今時代實現(xiàn)了圓滿的融合，不由得讓曾經(jīng)很有優(yōu)越感的城里人心生羨慕。

大有鎮(zhèn)：佛光照耀下的世俗生活

我們只在南川城里逗留一夜，第二天就趕往大有鎮(zhèn)。大有鎮(zhèn)在著名的金佛山東坡，關(guān)于金佛山，余秋雨的點評有兩句話：“山即是佛，佛即是山?！痹谀洗ㄒ?guī)劃展覽館里，有一幅展示金佛山“二佛共一守”的巨幅攝影。雖然這次由于時間和天氣原因沒有登上金佛山，沒有見到這座佛山的日出、晚霞、云海、佛光，但看著這幅照片，仿佛已感受到金佛山沉靜博大的佛性。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佛是仁者，所以佛都喜歡居住在山上。我們就在金佛山廣大無邊的佛光照耀下，登上了金佛山東坡的大有鎮(zhèn)。大有鎮(zhèn)平均海拔在900米以上，屬典型的高山地帶。我們?nèi)サ漠斕欤L(fēng)凜冽，山上的積雪閃著耀眼的白光。下了車，在冷風(fēng)中佇立，我還是閃過一絲念頭，高山是佛修性養(yǎng)性的好地方，卻不一定是世俗中人生活的最佳選擇，用時髦的話說，不見得是宜居之地。我一向?qū)ι钤诟呱降貐^(qū)的人們有很復(fù)雜的看法，一方面覺得環(huán)境賞心悅目，另一方面生活條件的艱難也顯而易見。我一個姑婆就遠嫁在高山，記得小時候，聽父母講，姑婆他們那里，不出谷子，沒有大米吃，只有包谷、高粱。甚至說，高山地方的男人，娶媳婦也很困難，姑娘家誰愿意嫁到那樣差的地方去？這就是自小建立在我腦中的高山印象。到了今日的大有鎮(zhèn)，才恍然覺得，我腦中建立的高山印象已然變成了“從前”，今天的高山地區(qū)，比如眼前的大有鎮(zhèn)已經(jīng)變成了生活的樂土。

首先是進出山里的路解決了，有三條環(huán)山公路穿越大有鎮(zhèn)，可謂與外界四通八達。過去說高山苦，很大程度是苦于行路艱難，沒有公路，只能靠一雙腿爬坡上坎。路不通加之信息不暢，自然就很封閉。路的問題一解決，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高山有高山的劣勢，也有不可替代的優(yōu)勢。大有鎮(zhèn)常年氣溫低，生態(tài)植被豐富，與環(huán)境相適應(yīng)，于是產(chǎn)生了“筍竹、土雞、中藥材”三大特色產(chǎn)業(yè)。有了這三張牌，農(nóng)民收入增加了，旅游業(yè)興起來了，日子日漸富足滋潤起來。我們?nèi)ツ翘?，正碰上一年一度辦得很火的“大有東坡年豬節(jié)”。

舉辦年豬節(jié)的地點在大有鎮(zhèn)水源村，該村地處半山腰，融合巴渝風(fēng)格的新式民居聚集在山坡，看不出這是一個村莊，更像一個繁華的集鎮(zhèn)。我們到達的時候，早已鼓樂齊鳴，人群摩肩接踵，雖是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著人們的臉，卻遮擋不住這里的一派喜氣和熱鬧。我們接過主人遞過的熱茶，邊喝邊去逛集市。滿街都是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和山貨，蜂蜜、野豬肉、特色腌菜、稻草米粑、草灰豆腐，新鮮的山貨琳瑯滿目。我們一行的各位作家都感嘆，若不是離家太遠，一定采購些山貨帶回家。

參加年豬節(jié)的客人，有來自重慶主城的政府官員，有企業(yè)家，有來這里投資搞開發(fā)的實業(yè)家，還有貴州來的客商。能把一個鄉(xiāng)村節(jié)日的動靜搞得這樣大，不由得讓人對大有人刮目相看。

年豬節(jié)上，一個重要的場面是將宰殺后的整頭豬一排排陳列在院壩，這個場面很有點氣勢不凡。我是一個有素食傾向的人，對殺生保持著必要的警惕。這樣的場景不由得讓人想到血腥。我想，佛見到這樣的場面一定會大念“阿彌陀佛”吧。不過回頭又想，世俗中的人就是這樣生活著的。一直以來都有這樣的傳統(tǒng)，勞苦一年的農(nóng)人，殺頭年豬過年已成了必要的慰勞，血腥已經(jīng)變成了喜慶。大有鎮(zhèn)的人把本來就存在于鄉(xiāng)村的民間習(xí)俗儀式化，提煉定格為節(jié)慶，充分體現(xiàn)出大有人不囿于狹隘的鄉(xiāng)村、大膽與山外交流融合的開放意識，也見出大有人特有的浪漫情懷。

慶典儀式結(jié)束，客人們被請到一個大院子去吃“刨湯”。對于吃“刨湯”，我并不陌生，我生活的武陵山區(qū)，也有這一習(xí)俗。到寒冬臘月的時候，農(nóng)人不再忙于農(nóng)活，開始張羅殺年豬。殺年豬是一個非常喜慶的節(jié)日，殺年豬的當天，主人把新鮮的肥肉、排骨、內(nèi)臟、豬血旺等豬身上的食物，辦成豐盛的筵席，請鄰里鄉(xiāng)親一起來品嘗，分享主人的喜悅。此儀式謂之吃“刨湯”。水源村年豬節(jié)上的吃“刨湯”進一步放大了獨家獨戶吃“刨湯”的內(nèi)涵和外延。因為賓客眾多，吃飯只能輪流吃“流水席”，40桌一輪，后來據(jù)主人說，那天一共安了三輪席，可見場面之盛大。好久沒到農(nóng)村參加吃這樣的“流水席”了，我和同行的金濤、吳信才、焦芬、鄭京鵬一起，也去“搶”吃“流水席”。同桌雖另坐了幾個不認識的重慶客人，但有緣相會，也甚為融洽。吃著農(nóng)家喂養(yǎng)的新鮮豬肉，于我這個不太愛食豬肉的人來說，也感到特別有食欲，胃口大開，特別是渣海椒炒回鍋肉，特別鮮美，肥而不膩，糯而香潤，我們一桌人很快就把那盤菜吃光了，又特地向主人申請增加了一盤。大家邊吃邊贊不絕口。也不知是這些飯菜可口，還是這熱鬧的氣氛感染人，人人臉上都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甜蜜。

吃過“百桌大宴”，我們驅(qū)車到大有鎮(zhèn)街上。書記韋曉鴻把我們請進鄉(xiāng)政府的會議室，作為這個地盤上的“主人”，作為一個地方官員，韋書記例行公事般地向我們介紹大有鎮(zhèn)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但我更感興趣的還是他介紹的當?shù)孛袼缀痛笥猩礁琛?jù)他講，大有山歌起源于清代，有二三百年的歷史，是大有人生活和勞動的吟唱，其中也融合了毗鄰的貴州道真仡佬族大矸鎮(zhèn)山歌的元素，獨具特色，廣為流傳。我很遺憾，韋書記沒有給我們安排大有山歌的演唱節(jié)目，但已經(jīng)引起了我美好的遐想，尤其讓我好奇的是，大有山歌中非常有名的《薅草歌》到底與我們黔江的《薅草鑼鼓》有什么異同。讓我想不到的是，這個搞政治和經(jīng)濟的地方官員，也是一名作家，他是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家出版社還新近為他出版了一部小說《愛如風(fēng)過》。一般而言，作家都是理想主義者。我還沒有讀過韋書記的小說，但我已經(jīng)從大有鎮(zhèn)當下紅紅火火、生機勃勃的生活里看到了他的理想，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要把一個殺年豬的簡單民俗上升為“年豬文化節(jié)”。一個好作家不一定是一名好官員，反之亦然。但我在這個自然環(huán)境相對惡劣的高山上，看到了一個欣欣向榮的當下和未來，我不得不相信，韋書記把這兩個角色進行了巧妙的融合。我從心底里為他祝愿，愿他在金佛山的佛光啟迪下，不僅能用漢字書寫出出色的小說，更能用他的智慧和辛勞寫好大有鎮(zhèn)這部更大的作品。

當晚，我們又返回水源村。在冷風(fēng)吹拂下的漆黑的夜里，我們在農(nóng)家院落的篝火邊，與大有人一起狂舞歡歌。在火光映紅的臉龐上，在翻飛的舞蹈中，我看到了大有人的奔放和樂觀。這就是生存的力量，大山也阻擋不了激情的飛揚。我是一個外地人，但在這個醉人的夜晚，我已經(jīng)徹底融入了大山的懷抱，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大有人，我很享受這溫暖而并不完美的大山生活。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痹谀洗ù蟮氐脑旎蛣?chuàng)造面前，我喋喋不休的講述顯得捉襟見肘，金佛山上的佛一定在笑我了。不過，面對我的真誠，佛的目光也一定飽含著慈祥和寬容。

謝了又開的夢想

回望幾十年的人生行程，總有一些花朵開放在路邊，讓人駐足，怦然心動。那是一些夢想之花，正是這些動人的花朵，牽引著一個人一直向前，忘記疲憊、忘記心酸、忘記疼痛。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能保持恒久的容顏，一些花朵開了，又謝了，并沒留下果實；一些花朵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的擊打，向世人展示出蒼白和失敗。不管怎么說，凋零的已化作塵土，不起眼的枝頭又長出新的花蕾，正等待時日開放。

小時候一個最大的夢想，只是希望從商店買回一個皮球。小學(xué)時學(xué)校太貧窮，沒有籃球，體育活動少而單調(diào)。偶然看到一同學(xué)將一個皮球拿到學(xué)校，在地上拍打彈跳，讓人羨慕得不行。一次隨父親到鎮(zhèn)上趕場，牽著父親的衣袖指著商店里賣皮球的柜臺，很想讓父親買一個，被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父親倒不是怕花錢，而是怕我拿著這個東西去奔跑，可能會傷了身體，老年得子的父親對待兒子像對待一件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壞了。他過分的保護使他兒子的童年一直保持在一種體弱多病、不喜動、膽小的狀態(tài)中，以致影響到一生的性格。

人總歸會像鳥兒一樣從巢中飛出來，脫離家庭的庇護和陰影。上了初中，自己給自己做主的機會多了，新的夢想產(chǎn)生了。學(xué)校開了英語課，這讓很多同學(xué)十分懼怕，我自己也沒想到，從小山村出來的一個孩子卻天生地對這些A、B、C很敏感。那時我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一本英語教材學(xué)完，所有的單詞能記能寫，語法也覺得十分簡單。教英語的是一個美麗文靜，戴一副眼鏡的女老師，她稱贊我說，我的發(fā)音最準。她每次需要對話的時候就將我喊上講臺，她問我答，給同學(xué)們作示范，風(fēng)頭出盡，讓臺下的同學(xué)嫉妒不已。每次對話完畢，她就把一盒粉筆作為獎品獎給我。心頭的驕傲和甜蜜可想而知。榮譽會更刺激興趣，我的英語成績一直維持在全班尖子位置，同學(xué)們給我取了一個雷人的綽號——“英語專家”。憑著這個“英語專家”的光榮勛章，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學(xué)好英語，等長大了，到一個可與外國人對話的地方，成天就嘰里呱啦地和他們說話，成為一個真正的英語專家?？蓻]等多久，我這個神圣的夢想破滅了。初中英語第二冊還沒學(xué)完，那位可敬的女老師調(diào)走了，英語課也因此停止了。停上英語課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初中升學(xué)不考英語。對著那些可親可愛的英語字母，我難過了很久。但隨著其他課業(yè)的日益繁重，沮喪的情緒也就逐步淡下去了。今天，作為一個業(yè)余寫作者，仍然時時為自己不能直接閱讀很多外國作家的原作而嘆息。

工作了，成家立業(yè)了，一個人可以完全地交給自己了，新的夢想又誕生了。這個夢想說起來有些宏大，有些飄浮，有些不著邊際。我想成為一個作家，而作家夢緣于一次征文競賽活動。師范快畢業(yè)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動員我參加了“全國中師生作文競賽”，我寫了一篇散文交上去。做夢也沒想到，一個暑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告訴我，我的文章獲得了二等獎。意外、驚喜，我久久地沉浸在一種收獲勞動、收獲創(chuàng)造的快樂之中。師范畢業(yè)雖是分配在一個小山村教書，但那正是風(fēng)華正茂、青春飛揚的人生季節(jié)，夢想在一顆年輕的心靈中悄悄綻放。那時的夢想很多，比如做一個好老師，比如對美好愛情的描繪，比如立志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在眾多簡單、現(xiàn)實的夢想之外，我自己明白，還有一個不好示以他人、有些羞澀的夢想——做一個作家。那時，我已經(jīng)閱讀了古今中外一批優(yōu)秀作家的文學(xué)作品，經(jīng)典作品的魅力深深地震撼著我、鼓舞和激勵著我。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試著寫詩歌、散文。不想，很快，我的一些作品在《中國婦女報》《文匯報》《青年作家》《飛天》《八小時以外》《婚姻與家庭》等報刊發(fā)表。本地的報紙和雜志上，更是經(jīng)常見得到我的名字。一時之間，我變得小有名氣。當此之時，我娶妻生子，事業(yè)進入人人看好的順達時期，自己也有些志得意滿，卻怎么也沒意識到莫測的人生風(fēng)云。

現(xiàn)在想來，人生就是一條向前奔涌的河流，有平靜，有激越，有順暢，有阻撓。其中的變化可以解釋為命運的變化，實則一來源于外力，一來源于內(nèi)力。后來婚姻受挫，事業(yè)處于低谷，我鐘情的文學(xué)事業(yè)也漸漸偃旗息鼓。我疏于寫作，貪玩好耍，終日處于自我麻痹狀態(tài)。一個依賴文學(xué)支撐心靈的人本應(yīng)在激情之外，更有強大的人格，我卻不可避免地軟弱了。我悲憤嘆息，在墮落的邊緣不甘心墮落。

依然是文學(xué)，讓我重新振作起來。某年的某個時間，我拿起雨果的《悲慘世界》，一路跟隨著冉·阿讓的悲慘人生，看到了一個人要經(jīng)歷怎樣的折磨和苦痛才可能完成自己的人格修煉。我在震驚之余，對自己有所醒悟。我問自己，比之于冉·阿讓，我有什么理由沉淪下去？我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我對自己的未來還有期待嗎？回答的聲音在模糊之外，更有堅定和清晰。我還有自己的夢想，又重新拿起停頓的筆開始寫作。不久，我的散文集《被音樂照亮》出版，又開始在全國各地的報紙雜志發(fā)表作品。我加入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并成為重慶文學(xué)院創(chuàng)作員。2011年，我非常幸運地參加了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公安作家研修班的學(xué)習(xí)，成為全國40名公安作家中的一員。四個月在京城的交流和碰撞，與全國一流作家、藝術(shù)家的會晤，真讓我既感覺到幸福、幸運，又看到了自身的價值。我覺得沒有理由不珍惜、不奮發(fā)。北京學(xué)習(xí)之后，我的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長進，散文、詩歌、小說作品不斷在《北京文學(xué)》《啄木鳥》《人民公安報》等全國有影響的報刊發(fā)表。我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看到了昔日那個生機勃勃的年輕心靈。

真正投入到寫作上后，讓我看到了寫作的不易、寫作的神圣，當一個作家并非那么簡單。好作家在天賦之外必然有艱苦的人生歷練和非同凡響的人格。我已意識到自己的距離。其實我現(xiàn)在明白，作家這個夢想是否真能結(jié)出果實也許并非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心中要有夢想的花朵在開放，無論這個夢想是什么。夢想是對庸常的努力掙脫，有夢想的芬芳就會有活力、有勇氣、有信心，人生的河流就會永遠向前奔流，永不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