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驢和人的新寓言

我的精神家園 作者:王小波著


驢和人的新寓言

在一則寓言里,有兩個人和一頭驢走在路上。這兩個人是父子關(guān)系,這頭驢是他們的財產(chǎn)。這故事很老,想必你已經(jīng)聽過,但都是從人的角度來講的,現(xiàn)在我把它從驢的角度重新講過。對于四足動物來說,能在路上走總比被拴在樹上要強。何況春日融融,兩個人都沒有騎在它身上,所以它感到很幸福。我不知道驢子知不知道這樣一句古話,叫作“樂極生悲”,但這意思它絕不陌生。走著走著,遇到一伙人,嘀咕了幾句,兒子就騎到它身上來了。讀過這則寓言的人必然知道,他們遇到了一伙農(nóng)婦,她們說,瞧這兩個笨伯,有驢不騎,自己走路。按照人的概念,這伙娘們兒是在下蛆、使壞。但驢子毫無怨言——它被人騎慣了。

文章寫到了這里,我忽然想到要做點自我介紹。我是個半老不老的學(xué)究,已經(jīng)活滿了四張,正往五張上活著。我現(xiàn)在是個自由撰稿人,過著清貧的生活。我掙錢不多,和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既沒有洋房,也沒有汽車。我的稿子發(fā)在刊物上,只有光禿禿的一個名字,沒有一對括號,里面寫著美國?;谶@些狀況,我和那頭驢一樣知道自己傻,寫個文章也本分,絕不敢起那種取巧的題目:“人眼看驢”,或者“第三只眼睛看中國”。閑話少說,讓我們來講這個故事。驢載著人往前走,又遇到了第二伙人,又嘀咕了幾句,兒子就從驢背上下來,換了老頭騎著。驢子知道自己傻,所以誰愛騎誰騎,它一句話都不說。

在寓言的原本里,驢子遇到的第二伙人說:瞧這少年人,騎在驢身上趾高氣揚,讓老父親在后面跟著。人心不古,世道澆漓,到了何等地步?老年人的屁股硬一些,但對驢來說也沒有什么。糟就糟在又遇上了第三伙人,這是一伙少婦,七嘴八舌地說:這個老頭太可恨,自己騎驢舒服了,全不顧自己的孩子,讓他拿兩條腿來攆你們四條腿。從驢的角度來看,這話講得沒道理,什么“你們”?這四條腿都是我的!既然此驢不騎不可,誰騎也不可,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干脆就一齊騎上。一只小毛驢,背才是多大的地方。老頭騎著脖子,小孩騎著屁股。驢子難免要嘀咕道:我就是傻,你們也不能這么欺負(fù)我。你來試試看,這讓我怎么走路?

我既是個學(xué)究,就要讀書?,F(xiàn)在的書刊內(nèi)容豐富,作者名字前面有括號的全是重要文章。有的談新儒學(xué),有的談后現(xiàn)代,扯著扯著就扯到了治國之策。當(dāng)然,這路文章的實質(zhì)不是和我們商量怎么受治之策,而是和別人商量怎么治我們,這就和驢耳朵里聽見人嘀咕一樣,雖然聽不懂,但準(zhǔn)知道沒好事。當(dāng)年前蘇聯(lián)解體,有美國人乘飛機跑到俄國去,出個主意要大伙休克——他自己當(dāng)然不休克。再早些時候,紅色高棉打了天下,中國就有人給他們出主意,那就不只是要人家休克??偠灾?,我看到帶括號的文章,滿脊梁都是雞皮疙瘩,聯(lián)想到那寓言的最后一幕。

這頭驢又遇到了最后一伙人,這些人對騎驢者說:兩人騎一頭驢,你們想吃驢肉嗎?從驢的角度來看,挨殺被吃肉倒也好了。騎在驢背上的人跳下驢背,一個揪耳朵,一個扯尾巴,把它四條腿捆在一起,穿過一根大杠子,倒扛起來,搖搖晃晃地上了路。那驢頭在下,腳在上,它又不是蝙蝠,怎能待得慣?何況它四個蹄子痛入骨髓,所以大叫起來,但編寓言的人不肯翻譯一下它喊些什么。我這篇文章要替驢說話,所以當(dāng)翻譯義不容辭——它喊的是:我得罪誰了,你們這么捏咕我!前蘇聯(lián)境內(nèi)的休克者,高棉境內(nèi)的冤魂也都這么嚷著。編寓言的人還編出一個寓意,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笨紤]到驢的慘狀,真不知是何心肝。我的寓意卻是:“閉上你的臭嘴,讓別人走路。”當(dāng)然,還有個寓意也說得通:“別當(dāng)驢受人捏咕,要當(dāng)捏咕驢的人——就算損人不利己,起碼也賺了個開心。”但這種寓意只適于狠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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