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何啟動中國歷史操作系統(tǒng)

在書中小站片刻:二集 作者:方緒曉


輯一 早茶夜讀

如何啟動中國歷史操作系統(tǒng)

四年前,和朋友楊早應(yīng)出版社之邀,編寫一本“給孩子的中國通史”—《中國通史》墻書。這是一種形式有新意,適合孩子們閱讀的通史讀本——說是書其實就是一張圖,2.4米長的《中國通史》長卷,容納了五百多個中國歷史條目,涉及中國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社會、文化、建筑、音樂、文字、人口、版圖等方面的知識點。用了一年多時間編寫,再經(jīng)歷兩年多的編校及送審,直到2019年終于出版。

整個編寫過程非常煎熬,每天蹲在圖書館,查閱大量史書,把海量的歷史詞條綜合、整理、分類、編排;更難的是,核查大量的史實,經(jīng)常碰到同一事件,不同的史書有不同的說法,有時候,想搞清楚一個歷史條目,甚至要花去好幾天時間。總算把海量的信息處理為符合成書要求的詞條,又要經(jīng)過編寫團隊的不斷考問,且須與繪者溝通,推翻往復(fù)不少,刪刪減減,幾乎無休無止。

過程雖然煎熬,但結(jié)果還算滿意。這本書出版后,獲得媒體和評選機構(gòu)的肯定,在讀者中反響也不錯。最重要的是,在編寫過程中,也是一次知識格式化的過程,很多認識原來是錯的,還有大量的知識空白更是讓人汗顏。所以,編寫的過程也是學(xué)習(xí)的過程,重新閱讀,也重新思考歷史對我們的價值。

人生中,“記憶”是很重要的。我們每天都要經(jīng)歷很多事,每個人都在“書寫”自己的“記憶”,就像現(xiàn)在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也會成為每個人抹不去的“記憶”。除了自己親歷的“記憶”,我們還會去閱讀和學(xué)習(xí)很多東西,這些慢慢也會組成個人的“記憶”。對每個人而言,“記憶”就是個人史。

而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范圍則更大,通常指集體的“記憶”、城市的“記憶”、民族的“記憶”或者國家的“記憶”,當(dāng)然,還有全球的“記憶”等。讀歷史,就是要將這些復(fù)雜的“記憶”慢慢轉(zhuǎn)化為個人的知識和“記憶”,進而形成自己的“記憶版圖”。

我們中國人,一出生大腦里就內(nèi)置了一套“中華文明操作系統(tǒng)”,隨著一點點成長,知識逐步積累,這套系統(tǒng)中不同的功能被慢慢啟動。大多數(shù)人可能畢生只啟動了系統(tǒng)中的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就像我們用智能手機,往往限于打電話、發(fā)微信一樣,強大的系統(tǒng)也許根本就沒人關(guān)心。

中國歷史無疑是中國人的“文明操作系統(tǒng)”中最重要的源代碼,這套代碼散落在五千年來的歷代典籍中,通過一代又一代歷史學(xué)家、思想家,不斷地升級、迭代,形成如今這套超級無敵的“中國歷史操作系統(tǒng)”。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代人大多數(shù)看不懂古代源代碼,尤其甲骨文和先秦文字;好在一代代歷史學(xué)家,運用了不同的解碼手段,打了無數(shù)補?。ㄗ⑨?、注解等),讓今天的人也能看懂《春秋》《左傳》《尚書》《禮記》等古代典籍。

我們要向歷代的“歷史程序員”致敬,是他們不懈的努力,讓我們今天可以驕傲地以“五千年文明古國”自居。本文旨在向大家推薦中國古代了不起的“歷史程序員”和他們開發(fā)的“系統(tǒng)”(著作)。

首先來認識太史公司馬遷。我們很熟悉司馬遷和《史記》,也在中學(xué)課本中讀到不少《史記》選段,但就其價值每個人看法則不同,在我心中司馬遷是中國古代最了不起的人之一。

司馬遷是漢武帝朝的人,出身歷史世家,父親司馬談是漢武帝朝主管天文、卜算的太史令。受家族的熏陶,司馬遷“十歲則誦古文”,二十歲的一次大旅行差不多走遍了當(dāng)時的中國,《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可以說,二十歲出頭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三十八歲時,父親司馬談去世,子承父業(yè),后成為西漢王朝的太史令,有機會飽覽西漢國家圖書館的歷代典籍。

公元前104年(漢武帝太初元年),司馬遷在四十二歲這一年,開始了《史記》寫作。中國從東周開始,各諸侯國就有設(shè)史官編寫本國編年史的傳統(tǒng),多數(shù)諸侯國稱這些史書為《春秋》,也有另外命名的?,F(xiàn)在我們看到的《春秋》是魯國的《春秋》,系孔子編修而成,記錄了公元前722年(魯隱公元年)到公元前481年(魯哀公十四年),共計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

這部幸存的《春秋》是中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這部記錄了二百多年歷史的書,僅用了一萬七千個字,實在太過簡略;于是,之后出現(xiàn)了好幾部為《春秋》作傳的書,現(xiàn)存有《公羊傳》《穀梁傳》和《左傳》。

秦統(tǒng)一六國后,秦始皇采納李斯的主意,頒布“焚書令”,除了秦史、醫(yī)藥、卜筮、農(nóng)法等實用書籍,其他書籍一律銷毀,造成一大批先秦典籍徹底消失。這還不算致命,秦宮里保存的書籍容量畢竟巨大。然而是意圖二世三世千萬世的秦帝國,在秦始皇去世后迅速瓦解,項羽攻入秦都咸陽,一把火將秦宮燒個精光,“火三月不滅”,那些僥幸躲過秦始皇“焚書”的書,卻沒有躲過項羽這一把火。中國先秦典籍在這兩次“書厄”中幾乎消失殆盡

劉邦草創(chuàng)的西漢,一時間找不到更好的歷史參考,只好繼續(xù)沿用秦制,好在到了文帝、景帝,推崇黃老之學(xué),老百姓終于得以休息、生產(chǎn)。到了漢武帝朝,漢帝國迎來全盛時期,不僅國庫充盈,歷史、文化、書籍等方面也找補回來了,這就為司馬遷寫《史記》打下了基礎(chǔ)。但是司馬遷寫《史記》可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中間差點掉了腦袋。在“李陵之禍”中,司馬遷被處以殘酷的腐刑,但強大的信念讓司馬遷非完成《史記》不可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比較詳細地袒露了自己為什么非完成《史記》不可。他說:周公之后五百年,有了孔子,孔子之后五百年,剛好就是當(dāng)朝,我該登場了。并且堅定地亮明自己的史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太史公了不起的地方有哪些。

1.《史記》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有十二本紀(jì)、三十世家、八書、十表、七十列傳。記錄上起三皇五帝,下至漢武帝時期近三千年歷史。中國五千年歷史,司馬遷一個人就干掉了前面三千年。要不是司馬遷,我們的歷史從哪兒開始算起還未可知呢。事實上,我們現(xiàn)在對先秦的大多數(shù)歷史的了解,還是依循《史記》的記錄。后世大量的出土史料和考古發(fā)現(xiàn),也證明司馬遷的記錄大多數(shù)是靠譜的。

2.從司馬遷開始,中國的歷史書寫有了新的范本,從依據(jù)時間記錄國家、帝王為主的編年體,過渡到以人為主的紀(jì)傳體書寫模式。即便是記載天子的本紀(jì)中,司馬遷也用他的“成一家之言”把滅秦的項羽和亂政的呂后寫入本紀(jì);把孔子、陳涉寫入記載諸侯的世家之中。他還把那個年代沒有太高社會地位的游俠、日者(算命的)、貨殖(商人)、滑稽等寫入列傳,讓二千年后的我們,知道歷史上有郭解這樣的游俠,司馬季主這樣的算命先生,計然這樣的大商人,優(yōu)孟這樣滑稽的人。

3. 司馬遷遭受腐刑這樣的奇恥大辱,進到宮里在漢武帝身邊當(dāng)太監(jiān),直至成為中書令。司馬遷之前以及之后,沒有一個歷史學(xué)家敢“成一家之言”寫當(dāng)朝以及當(dāng)朝圣上的,司馬遷敢。據(jù)說他寫了《今上本紀(jì)》,也就是《漢武帝本紀(jì)》,盡管到東漢時就已經(jīng)被銷毀了。但司馬遷依然在《史記》里埋了一個巨大的雷,在《封禪書》中,司馬遷寫了漢武帝和一個又一個方士的故事,他們都在迎合漢武帝想要封禪的想法,揭示漢武帝怕死的內(nèi)心以及在鬼神問題上的勞民傷財。

4. 司馬遷的《史記》,留存了很多歷代文獻。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記錄了司馬家的史學(xué)傳統(tǒng),尤其對他父親司馬談著墨很多。為了凸顯他父親的史學(xué)思想,全文收錄了他父親的代表作《論六家要旨》,使得這部作品得以流傳至今。再比如漢初大儒賈誼,我們都知道他有一篇非常重要的作品《過秦論》,細數(shù)秦為什么滅亡,講得有理有據(jù),是非常有價值的一篇文章。而這篇重要作品,正因被司馬遷全文收錄在《史記》中,我們今天才有機會讀到。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

5. 司馬遷確定了“正史”樣式,本紀(jì)、列傳成為后世“正史”的標(biāo)準(zhǔn),《漢書》之后,“書”變成了“志”,但“紀(jì)傳體”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下來。到唐朝官修《隋書》時,將“紀(jì)傳體”確定為“正史”,《史記》就成為“正史”之首作

6. 歷史學(xué)家的任務(wù),在于求真,在于考信,在于亮明立場。二千年前的司馬遷做到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試問我們今天,有人能做到嗎?在謠言滿天飛,碰到問題就“甩鍋”的今天,在疫情蔓延的今天,我們想過“究天人之際”嗎?是什么原因讓我們面臨這樣的災(zāi)難,為什么我們未能“通古今之變”呢?

司馬遷和《史記》的了不起之處太多了,這里沒法一一展開,我們唯有穿越二千多年的歷史長河,用更多的插件和驅(qū)動程序,盡可能多地啟動司馬遷開發(fā)的這套系統(tǒng),才能感受中國歷史的偉大與豐富。再次向太史公致敬!

接著再來認識一位“歷史程序員”“大咖”,他老人家也姓司馬,單字光

從西漢司馬遷到北宋司馬光,歷史行走了一千多年,中國的古人們可不閑著。不停的打打殺殺、分分合合,不斷的王朝更替,給歷代史學(xué)家留下無盡的書寫素材。受了司馬遷的影響,從東漢班固開始,中國進入了斷代史代碼模式,也就是說,每個程序只負責(zé)前朝的斷代歷史。

東漢班固寫《漢書》,記錄西漢帝國二百三十年史事,把西漢朝帝王、明星、大咖逐一紀(jì)傳。司馬遷自然也是大咖,被班固寫入列傳,但班固基本上原封不動地抄了《史記》中的《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就成了《司馬遷傳》。此外,從漢高祖到漢武帝這段歷史,基本上也是照抄《史記》。可見寫同一段歷史,想超過司馬遷很難。但班固也有自己了不起的地方,他的《漢書》把《史記》中寫制度史的“八書”,變?yōu)椤笆尽保绕涫切录拥摹八囄闹尽焙汀暗乩碇尽睂笫烙绊?span >很大。

從《漢書》開始,都是后朝學(xué)者寫前朝的歷史,這就避免了掉腦袋的危險。而且,其中多數(shù)是官修史書,有些皇帝還親自參與。南北朝人范曄作《后漢書》,西晉人陳壽作《三國志》。到了大唐,修史更是自上而下的大事,唐太宗、高宗等親自掛帥,召集朝廷大臣如房玄齡、褚遂良、令狐德棻等編南北朝諸國史,包括南朝四史《宋書》《齊書》《梁書》《陳書》,北朝四史《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最后李延壽根據(jù)“八書”又修訂了《南北史》。

這一千多年來,紀(jì)傳體史書可謂獨領(lǐng)風(fēng)騷,從《史記》到《五代史》,共計一千五百卷。在宋人司馬光看來,這太可怕了,沒法讀也不好傳播,于是,他有心編一部簡明扼要的通史。1066年,宋英宗授意司馬光編一部貫通古今的史書,有了當(dāng)今圣上的加持,司馬光工作起來就順手多了,朝廷還派了幾位得力的助手,都是當(dāng)朝的著名學(xué)者,其中劉攽是兩漢專家,劉恕治魏晉南北朝史,范祖禹是唐史專家。兒子司馬康打打下手并擔(dān)任校對工作。

《資治通鑒》歷經(jīng)十九年編成,宋神宗看后大贊“博而得其要,簡而周于事”。全書二百九十四卷,上起戰(zhàn)國初期韓、趙、魏三家分晉(前403),下訖五代(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末年趙匡胤(宋太祖)滅后周以前(959),共計一千三百六十二年。這個編寫團隊效率非常高,治學(xué)也很嚴(yán)謹。有一次范祖禹捧著自己編好的六百卷《唐紀(jì)》,高高興興交給主編大人過目,結(jié)果沒過多久被司馬光刪到了八十卷。

編寫完《資治通鑒》后,他們當(dāng)時在洛陽編書的兩大間屋子,堆滿了刪掉的殘余文稿。司馬光利用剩余的材料又寫了好幾部書,如《通鑒考異》三十卷、《通鑒舉要歷》八十卷等,他的幾個助手在編《資治通鑒》外也都有作品名世,比如劉攽的《東漢刊誤》、劉恕的《通鑒外紀(jì)》、范祖禹的《唐鑒》等都是非常重要的歷史著作。

沒過多久,到了南宋,又一位“歷史程序員”跳出來了,他是袁樞

這位老兄看了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覺得還是部頭太大,有沒有更便于記憶和檢索的辦法呢?于是,他用自己的方法把《資治通鑒》中同一事件的原文按時間順序摘抄在一起,再按上一個標(biāo)題,就這樣,這位老兄抄了好幾年,終于把一千三百六十二年歷史的《資治通鑒》抄編成二百三十九個專題,抄訂成《通鑒紀(jì)事本末》,除標(biāo)題外,袁樞沒有增加一個字,就這樣,憑借抄書,抄出中國史學(xué)編纂新的體例—紀(jì)事本末體。

中國史書編纂,自先秦至北宋,一直是編年體和紀(jì)傳體輪流坐莊,編年體從《春秋》《左傳》到《資治通鑒》,紀(jì)傳體從《史記》《漢書》到《新五代史》。編年體講究以時間為中心的發(fā)展順序,講究歷史的完整性,但這種體例的問題是一件史事,經(jīng)常會被時間分割成許多碎片;紀(jì)傳體以人為主體,兼顧志、表等,但往往一件史事重復(fù)在不同人身上出現(xiàn)。紀(jì)事本末體則解決了這些問題,以史事為主,把時間和人物貫穿其中。

在袁樞創(chuàng)立紀(jì)事本末體后,明清兩代產(chǎn)生了十幾種紀(jì)事本末體史書,有《宋史紀(jì)事本末》《遼史紀(jì)事本末》《金史紀(jì)事本末》《元史紀(jì)事本末》《明史紀(jì)事本末》《清史紀(jì)事本末》等,成為史學(xué)編纂一大流派。

最后,再來介紹一位重量級的“歷史程序員”,他叫鄭樵。

鄭樵生于北宋,卒于南宋,介于司馬光和袁樞之間。這位老兄很酷,十六歲時,曾為太學(xué)生的父親去世,他和堂兄鄭厚在莆田附近的夾漈山搭了件茅屋,埋頭苦讀三十年,寫了很多著作,《通志》是其中一種。鄭樵很推崇司馬遷和《史記》,于是立志要寫一本像《史記》一樣的紀(jì)傳體通史。上起三皇五帝,下至隋朝。全書二百卷,五百多萬字,是《史記》的十倍。

鄭樵治學(xué)廣博,對每一門學(xué)問都下足功夫,在他這里沒有學(xué)問死角,可謂是史學(xué)通人。終身的志愿是把天下的學(xué)問匯集一處,“集天下之書為一書”,《通志》就是他志愿的落點?!锻ㄖ尽返木A在“二十略”,包括六書、七音、金石、昆蟲草木等略。以一己之力,貫通古今全部學(xué)問,鄭樵這樣的治學(xué)態(tài)度和能力,的確讓人佩服,也影響了后世很多學(xué)者。1161年,鄭樵寫完《通志》獻給南宋朝廷,第二年春天就過世了

《通志》和唐代杜佑的《通典》、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合稱“三通”。后兩部在史學(xué)編纂體例中屬于制度史,在制度史體例中,《通典》《文獻通考》是貫通歷代來寫的;還有斷代的制度史體例,私人編修的叫“會要”,官方編修的叫“會典”;在“正史”紀(jì)傳體中,“書”“志”一類就屬于制度史的范疇,這個門類史籍也很多,這里就不展開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