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需客

峰瀑飛流直落，驚起層層水霧，清風(fēng)繚繞，冷寒之氣不可遮掩。兩巒間林蔭繁茂，楓葉將滿山映得紅艷艷似火一般，幾只黃鳥停落在瀑邊樹枝頭，正自啾啾鳴叫。

時歲在明宣德三年九月，正當(dāng)山西太岳山中秋陽杲杲之時。太岳山又稱“霍山”，相傳上古大禹治水之時，曾登臨山巔祭天，隋開皇十四年，文帝楊堅(jiān)親旨冊封霍山為“中鎮(zhèn)”，故有“中華五鎮(zhèn)，中鎮(zhèn)霍山”之名，自古以為晉中名勝，而尤以秋高時節(jié)攬客最盛。

此際時值深秋，方當(dāng)游覽旺季，山頂上一條瀑布從山石間傾瀉而下，擊打在瀑下水潭中的凸巖上，不時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音色，韻律徐緩有致，當(dāng)真是天然而成，造化而生，這便是太岳群山中素有“石中流律”美譽(yù)的石膏山。

石膏山巖壁聳崎，山道之間游人遍布，許多游客未曾識聞“流律”之名，初來乍到甚感新奇，不免駐足賞玩，但亦有不少旅人已是復(fù)游此間，略行觀瞻，便沿階更向高攀。

眾游客或?；蛐?，皆是沿路上山，唯獨(dú)見一個灰衣青年自峰上趨步而下，雖是清晨，竟似已然飽覽而歸。

那青年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jì)，面目黝黑，毛發(fā)濃密，一臉的欣然神色。但見他步履矯健，全然不理會山峰間的萬千好景，徑自向山下行去。

那青年腳步甚捷，不多時已到了山腳，沿著大路走不多久，見一草棚現(xiàn)于路旁，草棚下數(shù)張小桌錯落擺開，三兩撥人擠擠挨挨地坐在桌邊飲茶暢談。那青年快步前去，人尚未走到棚前，聲已送出：“老彭，快快打酒來！”

草棚中一個腦袋探了出來，一雙蒼老的眼睛向那青年望去。隨即，蒼老的雙目中顯現(xiàn)出了笑意。那老者笑道：“景術(shù)小兄弟，今兒個好早啊。你師父又饞我老彭的高粱汾了吧？”

那青年景術(shù)語聲十分洪亮，道：“呔，你好不自作聰明。我?guī)煾附袢找缈?，快將你藏的‘杏花村’搬兩壇來?！?/p>

老彭放下手中的茶壺，伸手在胸前抹了抹水漬油污，道：“你急個啥，我正忙嘞?！?/p>

景術(shù)走進(jìn)棚中，一把扯住老彭，笑道：“就怕你忙，要么我怎不當(dāng)午來?！?/p>

老彭道：“我去裝酒便了，你且等等?！?/p>

景術(shù)道：“也不是緊著就要走，我還要咥 面呢?！闭f著揀桌坐了。老彭給他端出一碗面來，放在桌上，自去院后打酒。

景術(shù)笑吟吟地挑起面條，嚼了一口，道：“老彭，你煮的面又滑又筋道，倒是地道，就可惜滋味總這般清淡，不合我口味?！?/p>

只聽老彭在院后答道：“莫挑嘴，老醋就在桌上嘞，自個兒兌去?！?/p>

景術(shù)哈哈大笑，一面往碗中舀陳醋，一面說道：“兌便兌得，只不是本來滋味。老彭，你在后面鬼倒個啥呢，莫往‘杏花村’里兌水，哈哈，哈哈?！?/p>

老彭聽了這話大怒，道：“呸，我咋個鬼倒？這方圓百十里，誰不知我老彭的‘杏花村’是一等一的好酒，兌水給人喝，砸自己招牌嗎！”說著抱了兩壇子酒，氣鼓鼓地走回棚中。

景術(shù)仍是埋頭吃面，也不瞧他，嘴里邊咀嚼，邊含含糊糊地道：“兌沒兌你心下有數(shù)，你莫瞧我?guī)煾复愫?，要欺他可不行呢?！?/p>

老彭道：“好你個刁徒，有的白食還堵不住你口，整日價在我這里混吃賴喝，你師父怎又許你欺我?！?/p>

景術(shù)突然間滿臉通紅，抬高聲色道：“誰賴你吃喝，今日便還了你的，咱倆人結(jié)個清楚，也省得日后你再說這等話來。”

老彭道：“那正好，咱們一遭算個清楚?！闭f罷取過草棚角落一塊記賬的小木板，戳著上面的字道：“前日你沽酒的錢還沒結(jié)，加上今日這兩壇杏花村，共是二錢銀子。你隔三兩日便來賒頓面咥，我算算，唔，二七一十四，共是一百四十文。還有那日，你們師兄弟一道來吃喝，有魚有肉，好不豐盛，是一錢六分。加在一處嘛，唔，共欠我四錢六分銀子?！?/p>

景術(shù)眼見他信口拈來，賬目記得分毫不差，也自心驚：莫瞧這老頭兒平日里糊里糊涂，較起真來毫不含糊。要知明朝之際，晉商已名聞天下，山西人為商，誠信聯(lián)結(jié)固然為要，其骨子里的精明卻也不可小覷。老彭雖只是個于山道草廬間賣酒飯營生的小小商販，心思也十分的精細(xì)。

老彭道：“我可沒算錯吧？”

景術(shù)乖乖摸出銀子來付了賒欠的賬，大拇指一豎，道：“兀的 沒錯，老彭，真有你的?！?/p>

二人纏唇方歇，忽聽得棚外山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遙遙傳來，聲音漸近，片刻工夫已在棚外棲止。景術(shù)與老彭不約而同向外張望，只見一騎黑鬃駿馬駐在棚外，馬上乘客是個身穿土黃色短打行頭的干練青年。那青年翻身下馬，將黑駒拴在棚外，沉聲道：“有勞店家，與我些茶飯來，請快些?！?/p>

景術(shù)見這人雙目凹陷，臉色蠟黃，但印堂十分的飽滿，心下一凜：師父曾說眼目深陷，顴骨隆起，乃是內(nèi)功練到相當(dāng)火候之兆。瞧他的年紀(jì)較我也大不了幾歲，可是適才他說得那幾句話……那幾句話也不如何洪亮，音聲竟這般渾厚。

他自在沉思，那黃衣青年已在鄰近一張桌前坐定。老彭揀了一碟饅頭和幾樣小菜，提著壺茶送到那青年跟前，道：“客官，您請慢用?！蹦乔嗄辍斑怼绷艘宦?，便即低頭食用。

景術(shù)眼見他側(cè)對著自己，左手懷抱著一個油布包裹的物事，約有二尺長短，似是書畫卷軸之屬，也不見他如何地狼吞虎咽，卻是唇齒不息，吃得極為迅速，于這青年的特異舉止不禁大感好奇。

他正詫異間，忽覺有人在自己肩頭輕輕拍打?；仡^看時，見身后站著兩個書生，其中一個書生一身白衣，形貌偉岸，年約及卅 ；另一人藍(lán)衫玉帶，面色微紅，一叢胡須直探頜下，年紀(jì)比那白衣書生稍輕。景術(shù)乍見二人，喜得一躍而起，歡聲叫道：“白大哥、李大哥！小弟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p>

老彭見又有新客，忙上來招呼。

景術(shù)拉住那兩個書生的手，神態(tài)著實(shí)親熱，道：“老彭，這二位是白辰白大哥與李元州李大哥，都是我好朋友，你快些拿酒菜來款待，我現(xiàn)錢與你?！?/p>

老彭肚里好笑，心道：這小子今日竟也充起大方了，生怕我駁了他的臉面。向白辰和李元州唱了個喏，走去后廚置辦酒菜。

白辰挨著景術(shù)落了座，李元州卻眼望鄰桌那青年，并不即來。白辰順勢瞧去，見那黃衣青年始終單手執(zhí)筷持皿，左臂也不捧碗攜杯，攬著懷中物事，絕不放松半點(diǎn)，亦感疑惑。

李元州素擅丹青，目測那黃衣青年懷中之物尺寸，料來必定是一卷圖畫，心想這人如此看重此物，莫不是什么珍品墨寶？然見他武者打扮，又猜想不出這青年是何樣人，心生計(jì)較，道：“景兄弟，在下素聞石膏山景致壯美，今日親眼見到，果然不假。”

景術(shù)聽他這番話說得突兀，并不置喙。

李元州正色道：“師哥，小弟興起，意欲揮毫一幅，你可別見怪?！卑壮叫Φ溃骸鞍」?，師弟你又手癢了。此處抬眼望云，去路坦蕩，的是 觸景生情之地，你既有此雅興，但行就是。愚兄正可借此地風(fēng)水之便，觀畫遣懷?！?/p>

李元州道：“小弟附庸風(fēng)雅，可要叫這里的眾位笑歪了嘴巴了?！闭f著從背后行囊中取出筆墨、宣紙、硯臺、瓷盤等物。他搬起一只凳子，邁步到了棚外，先將諸般作畫用物放置身邊，再將畫紙于木凳上輕輕攤開，面臨山峰席地而坐，一支中鋒狼毫揮舞開來，當(dāng)真便在紙張上繪起山水來。

景術(shù)奇道：“李大哥，你干么？”

白辰斟了杯酒，一仰而盡，道：“景兄弟可知我?guī)煹芫b號叫作什么？”

景術(shù)道：“聽聞李大哥善將書法之道運(yùn)用于武學(xué)，另辟蹊徑，號稱‘書狂畫癡’，是也不是？”

白辰笑道：“李師弟的武學(xué)造詣確也了得，只不過他這‘書狂畫癡’的名頭來得，那可平常得緊了。他為人喜書好畫，癡狂成性，終日筆不離身，曾自言道：‘云煙揮毫終亦狂，丹青遺墨尚能癡?！么嗣柮逼鋵?shí)，與武功可毫不相干?！?/p>

景術(shù)連連點(diǎn)頭，心道：原來如此，難怪他行囊中筆墨用具一應(yīng)俱全。只是他這般說畫便畫，那也古怪得緊。

李元州即興施技，寥寥數(shù)筆，已將眼前山峰勾勒成形。他既號“書狂畫癡”，于書法一道向來是率性而為，尤喜狂草，而畫技中的潑墨之法尚未精通，又不愛工筆，是以獨(dú)擅寫意。此時筆下這張生宣中所繪的山水，雖然以粗筆描摹，卻也將石膏山幽深靜郁之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寫意達(dá)境。

這番作畫，自然引得草棚左近的游客圍觀，各人雖不懂李元州畫些什么，卻也瞧得有趣。李元州偷眼去瞧那黃衣青年，見他正斜睨著自己，神態(tài)之中顯得頗有些不以為然，眉頭一皺，高聲道：“師哥，且看小弟將這石間流水畫活了！”說罷左手抄起紙張，迎風(fēng)而動，右手執(zhí)筆往紙上抹去。紙張?jiān)陲L(fēng)中抖動無定，每筆落線不免斷斷續(xù)續(xù)，無法連貫，流動之態(tài)登時宛然。

再畫幾筆，忽遇瓶頸，眼見圖中水流態(tài)勢已躍然紙上，然而自己若繼續(xù)著力細(xì)畫下去，未免欠了揮灑之意，心中登窘：瀑布之態(tài)已成，如再多行筆力，恐反畫蛇添足。若罷了，“流律”之韻卻是尚顯不足，這便如何是好？

正彷徨無計(jì)，忽聽白辰道：“何不以酒水助興！”

李元州回頭說道：“甚好，那就有勞師兄了?！?/p>

白辰微微一笑，伸指在酒杯中蘸了蘸，叫聲：“著！”隔空將指上所蘸酒水，往李元州畫中流水之處彈去。只聽嗒嗒嗒三聲輕響，相距雖有二丈余遠(yuǎn)，竟連中三滴，霎時化墨成淡。

李元州借勢揮筆，云抹得幾抹，圖中山石流水之處果見生動，似乎川流不止，便如要從畫中滴淌出來一般。

景術(shù)瞧得暗暗心驚：這手彈“水珠子”的功夫我可不會，白大哥好俊的功夫。以手指揮彈水珠，那是三歲孩童也會的把戲，但酒水是有質(zhì)無形之物，尋常人如何能將指上沾染的水珠，憑空送出數(shù)丈？即令內(nèi)功深湛之人可為，要向風(fēng)中飄擺不定的一張薄紙上取準(zhǔn)頭彈擲，亦是十分困難之事。白辰適才一手若發(fā)力輕重失當(dāng)，則不免將宣紙打得透了；若準(zhǔn)頭取得偏了，酒水灑在旁處，則勢必要將李元州辛苦揮就的畫作毀壞。因此他于這彈指間，看似輕描淡寫，實(shí)則拿捏精準(zhǔn)，已使上了極為高明的打暗器手法。

那黃衣青年瞥見此景，禁不住“咦”的一聲輕嘆。李元州心道：嘿，他倒也瞧得出我?guī)煾邕@手高明，那么這人定然會武了。他懷中抱的書卷不知有何名堂，我好歹也要瞧上一瞧。想到此，意興更是高漲，取出石綠、石青、赭石等顏料，分以數(shù)只調(diào)色瓷盤盛斂，依用別往畫中涂抹而去。

先以白描寫意，而后添色，本非高明技法，但著色原是李元州精專之事，待他專心致志地修飾妥當(dāng)，畫中的山峰、林木、楓葉、鳥兒、流水、甚至依稀可辨的行人都是如兼五彩，栩栩動人。

李元州略加思索，提筆一揮而就，在左款題曰“石流落玉彈雅瑟，嶙巖楓鳥看不足”，正是筆走龍蛇的草書。隨即從懷中摸出一枚鈐印，蓋在題詩之下，鈐印上刻了“蘇州李癡”四個寸許小篆。

李元州將一應(yīng)器具收好，卷斂畫紙，徑直走到那黃衣青年近前，拱手道：“小哥，晚生李元州，適才這番肆意所為，可獻(xiàn)丑了?！蹦乔嗄昊亓艘欢Y，道：“似仁兄這般率性才子，我生平倒是頭一遭遇到，可惜小弟尚需趕路，無暇品評，少陪了?！?/p>

李元州見他意欲便走，忙道：“小哥且慢，非敢誤君前程，只是我生平所好，盡在書帖畫卷，若是碰上旁人攜有什么珍稀的書法、繪畫，不瞧上一眼總不甘心。適才見你于懷中這卷物事如此珍視，特盼一見，斗膽想借來觀瞻片刻，不知可否？”

那青年聞言臉色大變，霍地站起身來，冷冷地道：“你要借去瞧瞧？你可知這油布里包的是何物事？”

李元州道：“莫非我看走了眼，布里包的并非一卷繪畫？”

那黃衣青年道：“雖是一卷繪圖，卻絕非什么丹青書畫。圖中所錄更是非比尋常，閣下聲言要借，究竟是何用意？”

李元州忽見他聲色疾厲，更是不解，道：“李某只想瞧瞧你這幅墨寶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豈有他意？”

那青年道：“出自何人之手筆？嘿嘿，我倒也知道。據(jù)傳此物乃是一位叫吳鎮(zhèn)的畫師所作，現(xiàn)下與你說了，這可罷了吧，請了?！闭f著將一錢銀子丟在桌上，邁步便向棚外走去。

李元州脫口叫道：“啊，原來是前朝四大家之一的吳鎮(zhèn)。”心想：吳鎮(zhèn)的梅花圖確是畫中一絕，他的山水、古木、竹石之作，亦不乏珍品。即令是其人的書法，兼有王羲之與懷素之長，且又別具一格，也頗存可觀之處。倘若他懷中這卷當(dāng)真是吳鎮(zhèn)的手跡，我如何能失之交臂？想到此又搶步上前，道：“李某但求一覽，別無他意。小哥如肯相借片刻，情愿將這幅即興所繪的山水饋贈。李元州筆觸拙劣，畫技自不入流，但承蒙文友抬愛，所作書畫若拿去江南市集上變賣，總還值得三五兩銀軟?！?/p>

白辰眼見師弟如此熱切，也上前幫腔道：“小兄弟，我?guī)煹芩圆惶?，單是畫上蓋得‘蘇州李癡’這朱鈐，在蘇杭二州便無人不知。何況你只將這卷圖畫借給他瞧上片刻，我?guī)煹苡^罷即還，卻又有何妨？”

實(shí)則他二人這番話尚屬自謙，李元州的真跡其時頗負(fù)名氣，手書的狂草帖更是備受江南文士推崇，雖說不上千金難買，卻也絕非凡品，江南書肆間往往將其書畫引以為上品，可謂一卷難求。

那青年卻絲毫不為所動，道：“這件物事你們漫說是借，就是打打主意，那也大大的不該，我懶得再同你倆多費(fèi)唇舌?！?/p>

二人再嗣言語，那青年終于火了，眉目一翻，怒道：“我說不借便是不借，偏你二人就有這許多啰唆，莫非還要強(qiáng)搶不成？”

景術(shù)眼見幾人越說越僵，忙勸道：“朋友莫急，我這位李大哥生性如此，絕無惡意。你既不肯借，咱們各自走路就是?！?/p>

那青年冷哼一聲，扭頭徑出草棚，正要牽馬，忽然身旁風(fēng)聲驟起，李元州快步流星，又已趕將上前，道：“小兄弟，李某當(dāng)真……”豈知言語尚未及出口，只感面頰生痛，一股凌厲的掌風(fēng)撲面刮來，卻是那青年揮掌打來。

李元州萬料不到那青年竟會突然動武，急忙閃身避開。那青年一擊不中，換掌為拳，猛砸李元州胸前。

李元州不敢怠慢，當(dāng)即兩手同托，使一招“捧花獻(xiàn)佛”拆解。本來這一招要兩手皆以平掌托擔(dān)才能稱為“捧花”，但李元州一只手中握著畫紙，無法攤開，使出來便似是而非，雖勉強(qiáng)卸去了來拳，卻不及將此招力道盡數(shù)削減，胸口一痛，還是給那青年拳風(fēng)傷到。

他陡然輸招，驚怒之余，不敢冒進(jìn)，連退了兩步，這才站定。便在同時，白、景二人已躍出棚來，將李元州擋在身后。

白辰見那青年出手毫不容情，心下大怒，道：“借不借在你，只是下手卻也未免太霸道吧?！?/p>

那青年冷笑一聲，道：“兩個書生談吐不凡，誰又能想到竟是白書堂中身懷絕技的高手。這位大哥似是本地人物，我瞧定是太岳山橫天門的子弟了？”

景術(shù)怒道：“好蠻橫的小子！在下橫天門景術(shù)，倒要請問閣下的萬兒 ? ”

那青年道：“我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賤名何足掛齒。三位名門高弟，自非雛兒，怎地說出話來這般可笑？我說此物緊要，絕不能叫旁人瞧去，幾位卻仍極力阻截，難道不知此乃江湖大忌么？”

白辰暗暗叫愧：“啊呦，我們只想到文韻那一套去，可忘了這人是個練家子了，那么只怕這卷物事，可也當(dāng)真不是什么繪卷呢?！?/p>

景術(shù)聞言更是氣惱，喝道：“你抱著個要緊的物事，卻在太岳山中招搖，可是向我橫天門示威么！”

那青年道：“奇哉，怪哉！太岳山大路朝天，人人走得，難不成你橫天門占了座山頭，便不許旁人過么，敢問景兄一句，橫天門究是名門正派還是劫道匪幫？”

景術(shù)臉漲得通紅，情知自己拙于言辭，辯他不過，道：“呸，你才是匪類！好，你傷了李大哥，叫你也吃我一拳嘗嘗?！彼f這番話前，早已想好進(jìn)襲招數(shù)，話音未落，一招“敲山震虎”已遞向那青年，只因心中不滿他先前向李元州突然發(fā)難，故而出手迅速，實(shí)是暗含了偷襲之意。

那青年卻未受驚，左手仍是抱物不放，舉右掌一劈，正劈在景術(shù)拳路必經(jīng)之處，要以逸待勞，待景術(shù)的拳頭自行送來。景術(shù)見他反擊招數(shù)精妙，拳勢不敢再往前送，只得撤了回來。

那青年略顯得意，停招說道：“我嘗是嘗了，可沒什么滋味。景兄既有心指教，便也來接我一拳吧?！?/p>

景術(shù)知這青年的拳法遠(yuǎn)較自己為高，聞言暗自戒備。那青年抬手呼地一掌，帶得四周風(fēng)起，徑襲景術(shù)面門，所使招式與先前逼開李元州那掌全然一致。

白辰眼見那青年掌風(fēng)了得，勢若蛟龍翻騰，生恐景術(shù)趨避不及，掄臂沉肘，探手急往那青年腕上拿去。

那青年親眼目睹白辰以指彈水的手法，心知三人中尤以這白衣書生功力最深，不敢與他硬接硬抗，收手成爪，變招勾拿白辰來手。

白辰善于小巧功夫，正是擒拿手的大行家，見招拆招，立變抓拿為切，向那青年虎口斬去。他白書堂的“百拳擒拿手”虛實(shí)交變極為繁復(fù)，或拿或擊，往往可于一招之內(nèi)連換數(shù)種進(jìn)襲手法。那青年雖也極擅短打功夫，似尚不如白辰應(yīng)變神速，勉力翻掌迎立，白辰招已到了。

兩人掌力互抵，內(nèi)力沖撞，那青年只覺對方真氣鼓蕩，來勢洶洶，不敢戀戰(zhàn)角力，立即撤手。白辰卻也是凝神以待，他與那青年接掌雖只瞬息，已隱然察覺那青年功力不弱，實(shí)也心驚不已：他招式本處下風(fēng)，勁力居然與我掌力平分秋色，武功似不在我之下，這人實(shí)是武林中罕有的后勁啊。莫非近年來江湖才俊輩出，我當(dāng)真孤陋寡聞了？

正待向那青年追問端倪，卻見他雙足一點(diǎn)，身子已然倒縱出數(shù)丈。原來他連番攻景術(shù)、斗白辰都是虛晃，圖謀脫身才是真意。那青年縱躍之際身形輕巧如燕，高高飄在空中，御風(fēng)凌虛，竟直墜到了自己乘騎的黑駒背上。他伸手解開韁繩，在馬臀上一拍，黑駒昂首長嘶一聲，四蹄撒開，徑向西急馳而去。

眼前的情景只把景、白、李三人瞧得臉色大變。那青年一縱數(shù)丈之遠(yuǎn)，自是非凡本領(lǐng)，但無論落到旁的何處亦非迥異，唯獨(dú)這倒縱一躍，居然徑自上了馬背，便如背上生了眼睛一般，那可當(dāng)真是聞所未聞之奇了。三人若非目睹，絕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高妙的輕功。

李元州心念電轉(zhuǎn)：此人一語道破我?guī)熜值軒煶虚T派，又不肯透露身份，定非尋常人物。他口口聲聲說懷中書卷是吳鎮(zhèn)所繪，卻又扯出江湖規(guī)矩來，前言不搭后語，必有古怪。我且趕上去，查問個明白。眼見道旁拴著草棚中食客騎來的馬匹，高聲說道：“師兄，你先同景兄弟上山吧，待我去追他！”說罷撇下手中畫紙，奔到道旁，已然躍上了一匹黃馬背脊，扯韁呼喝，向西追去。

白辰大急，想喚師弟回來，已自呼之不及。

草棚中那馬匹的主人察覺已遲，自是驚怒交集，趕出來扯著白辰不放，嚷嚷著叫賠還馬匹。

白辰苦笑著賠了那人二兩銀子，那人兀自不肯罷休。景術(shù)怒道：“你那劣馬也值得這許多！白大哥不同你計(jì)較，你得了便宜還賣乖，討打不成?！蹦侨艘娺^先前場面，畢竟知道動起手來可討不去便宜，這才作罷。

二人都覺事變倉促，相對無策。景術(shù)將兩壇子酒抱在懷中，道：“白大哥，咱們是追上去呢，還是在此稍待李大哥片刻？”

白辰俯身拾起李元州丟在地上的那幅畫，道：“我這師弟發(fā)起癲來，便是不計(jì)后果，怎追得回他？我先隨你上山拜見尊師郭掌門，這事回頭再做理會不遲?！本靶g(shù)道：“也好，只怕我?guī)煾敢苍绲燃绷四??！?/p>

橫天門便在石膏峰天門之上，景術(shù)下山時是由山前而行，此時引著白辰，卻經(jīng)由峰側(cè)上山。峰側(cè)本無規(guī)整石級，崎嶇不堪，但二人身負(fù)武功，攀行均甚矯健，倒也無妨。

石膏峰是太岳諸山中鮮有的山明水秀之界，峰疊林密，聳立入云。白辰邊隨景術(shù)上行，邊留意峰間景色，他久居江南，生平罕歷崇山峻嶺，眼見日光射入山間流水，五色交映，絢爛無比，嶺峰之間云霧氤氳繚繞，胸襟怎能不為之爽。

他不似師弟那般善談風(fēng)物，好論山水，不能如師弟般出口成詩，提筆作畫，然而從前讀過的先人筆記卻也記得不少，景術(shù)正在前引路，忽聽他朗聲道：“‘鷲翅垂三晉，鰲趺距一方。丹書亡智伯，白發(fā)詣秦王。展足承姑射，回巒揖太行。水涵千頃富，源釃四渠長?！罋獯蟀蹴?，縱貫晉中，確如振翅之巨鷲，詩言不虛矣?！稘h書》上謂冀州之地‘畜宜牛羊，谷宜黍稷’，我此來沿途雖覽勝無數(shù)，卻尚未能得見放牧林野、躬耕沃土之樂，未足，未足也?！?/p>

景術(shù)聽白辰大大地掉了一通書袋，苦不甚解，難以接茬，唯有聽任不理。他素知白書堂中盡是飽讀學(xué)士，言辭必引經(jīng)據(jù)典，雖暗笑文人之迂，倒也并不見怪。眼見白辰喜觀山色，便投其所好，不斷給他指點(diǎn)景勝，何處是膏石疊翠、何處是蓮池凈泉。

石膏山中共有三處天然巖洞，山腰中巖前的一處畝余地上，長有一株十余丈高的古杄，橫無大枝，巍然而立。古樹粗兩圍有余，自下而上生有廿 余個小蓬，一蓬小似一蓬，層次分明，便如寶塔一般，稱作“樹塔玲瓏”。據(jù)釋家《華嚴(yán)經(jīng)》中載：“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逼┯魇篱g一花一葉，處處皆佛，這樹塔蓬疊，正合萬法自如之意，與毗鄰的梵音洞中天竺古剎相得益彰。

景術(shù)腳步放緩，指著不遠(yuǎn)處寺門前絡(luò)繹不絕的進(jìn)香人流道：“白大哥，此間寺廟香火旺盛，你不妨前去參拜許愿?！卑壮叫Φ溃骸鞍啄乘夭痪捶?，許誓亦自不誠，如何靈驗(yàn)？”一擺手，又與他向上行去。

二人此后順著云路石級越行越高，途中行人已極為罕見。云路乃一線天險(xiǎn)，沿路行去，眼見得身側(cè)瀑布驚騰，震響耳際，水霧飛升，但覺氣息清新，沁透心脾。

轉(zhuǎn)過幾個山隅，忽聽不遠(yuǎn)處隱約傳來呼呼風(fēng)聲。白辰側(cè)耳細(xì)細(xì)聽辨，聲音雖悶，卻連綿不絕，直似巨獸撲動肢翅作響，山道間亦清晰可聞，心道：難道山中竟有猛禽出沒？

他當(dāng)先快步行去，循聲到了近前，不禁啞然失笑，只見一個灰衣僧人掄臂撲擊，正同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在山道旁的田間打斗。那僧人掌風(fēng)猛烈，連連進(jìn)招不停，呼呼作響，聽來便如鳥獸揮動肢臂所發(fā)，自己未見其形先聞其聲，自是全然想岔了。與那僧人相拼的少年一臉稚氣，身穿粗布麻衣，長手長腳，褲袖高挽，是個莊稼人打扮，腰里纏著條長長的藍(lán)布帶，布帶上拴著一只三足小木凳，直垂到腳。

白辰眼見那僧人進(jìn)手搶攻，使的似是少林派旁支的武功，招式尋常，來來去去只是些黑虎偷心、韋陀護(hù)花、彌勒佛手之類淺顯掌法，但每招之中卻含獨(dú)特內(nèi)勁，發(fā)出掌來長聲破空，聲勢倒也甚是驚人。那僧人招招進(jìn)逼，起落進(jìn)退雖略具法度，但反側(cè)收縱之際卻顯生硬，根基似也并不如何扎實(shí)。少林拳素來講究以目注目，簡潔樸實(shí)為要，那和尚卻是目光渙散，眼不觀敵，拳法打得漫無目的，更為圖先聲奪人，自行篡改招式，全然不成章法，然而卻是一臉得色，似乎于自己頗能“推陳出新”，不拘定式之為，還甚感沾沾自喜。

白辰心覺大謬：這和尚所用少林功夫雖屬旁支，也未免離譜得厲害。少林武功素有三節(jié)、四梢、五行、身形、步法、內(nèi)勁等十法根基，師父曾說凡少林派高手，必定深諳其法。這和尚不重身步結(jié)合，內(nèi)勁運(yùn)用更是錯漏百出，空有蠻力，掌法簡直一塌糊涂。再看那少年，卻是身形輕靈，疾步游走，不斷繞著那和尚兜圈子。

那少年兩手成拳，始終只是揮臂擋架來掌，并不還擊。兩人又拆十余招，白辰已瞧得再清楚沒有，那少年雖年歲較輕，功夫?qū)嵲谀巧酥?，每招只擋不避，仍甚是從容，顯是蓄意為之。

景術(shù)觀看良久，忽道：“周師弟，你圈子也兜得夠了，還不倦嗎？快些住手，別同智久大師開玩笑了吧?！?/p>

白辰聞言一奇，道：“這人是你師弟？”景術(shù)道：“是啊，他是我?guī)煹苤軠??！卑壮礁遣唤?，道：“令師弟怎地卻在此間務(wù)農(nóng)？”

景術(shù)呵呵一笑，道：“白大哥有所不知，太岳山中鮮有人家，許多佃戶每逢秋收便要請武人巡田，我?guī)煹苁鞘苋斯屯?，在此看護(hù)?！卑壮讲欢沃^“巡田”，聽他解釋，頻頻點(diǎn)頭。

那少年周滄聽到景術(shù)聲音，精神一振，道：“景師哥，你好。待小弟片刻?！闭f罷提起腰間那小木凳，往智久和尚背后掄去。他腰間別帶的這小木凳鄉(xiāng)人都稱“馬床”，每當(dāng)巡田人勞累之時，可用以坐下歇息，另有一般用途，便是用以揮打山野中侵犯莊稼的牲畜猛禽。智久此刻攻得正急，還沒趕得及收招，背上已冷不防挨了一記，疼得嗷嗷大叫?？偹阒軠嫖磾M傷人，這一凳雖傷皮肉，卻未波及他筋骨。

若依常人，這一招既輸，便理應(yīng)罷手認(rèn)栽，但這智久和尚卻十分地不通情理，大喝一聲，又穿掌搶了上來。周滄猝不及防，急忙硬抵來掌，身子一晃，險(xiǎn)些摔倒。他滿臉憤色，啐了一口，道：“大師，咱們事先講好是切磋武藝，你這是何道理？”

智久道：“我還沒切磋盡興，自然要再與你打過?！?/p>

周滄道：“如此在下可要得罪了?！彼m才給智久一掌震得臂上發(fā)麻，已知這僧人膂力奇大，自己硬拼不過，手中馬床使開來，合著步法而攻，盡去搶襲智久身后。未出三招，又揮凳在智久臀上狠狠戳了一記。智久惱羞成怒，縱躍迅猛，蒲扇般的大手掌更是舞得呼呼生風(fēng)。

忽聽周滄大叫道：“啊，兀那和尚，你怎能踩爛我的菜，瞧我饒不饒你！”原來二人本在耕地旁的空曠處交戰(zhàn)，但智久情急之下已不囿于戰(zhàn)圈，三兩腳間，便不慎踩在了一壟菜地里。他只顧拼斗，未看腳下，如此一來，接連踐踏，許多青菜都給他踩爛了。周滄是個老實(shí)巴交的鄉(xiāng)下人，眼見自己看護(hù)的菜地有損，勃然大怒，左腳跨上一步，飛起右足，徑往智久腰間踢去，腿風(fēng)極為凌厲。

智久功夫本就不及，這一招“鷗鷺爭渡”又是攻向他不意，如何能躲？只聽“砰”一聲，周滄已將他碩大的身軀踢飛出去，在空中打了個筋斗，就要順勢摔落。

白辰心頭大震：這一腿好生厲害，定是“天門縱橫腿”中的高招，果然名不虛傳。

景術(shù)見情勢不妙，把懷中酒壇向地下一放，飛身搶上，臂上運(yùn)足勁道，堪堪消去周滄踢腿之力，將智久扶住，道：“大師，我?guī)煹軟]傷著你罷？”

智久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突然把袍袖使力一甩，向山下大踏步奔去。

景術(shù)眼見周滄尚在菜地里懊惱，將他拉了出來，道：“罷了，罷了。師弟，回頭咱們賠給人家就是?？靵硪娺^白辰白大哥?！?/p>

周滄伸手背抹了抹汗，向白辰拱手為禮，道：“白大哥你好，小弟久仰?！?/p>

白辰還禮道：“周兄弟請了，想不到你如此年輕，腿法便這般精湛，一擊制敵，當(dāng)真叫人大開眼界?！?/p>

三人敘話片刻，又同向山上行進(jìn)。途中景術(shù)問起緣由，周滄道：“半月以前，天竺寺上山與本門切磋武功，師兄你是知道的。當(dāng)日天禪住持指定要這位智久師傅與小弟過招，小弟謹(jǐn)遵師父教誨，顧全他人臉面，于三十招后方才使腿功勝了他。哪知這位大師父氣量恁地狹小，暗中想必是恨上我了，今日便來田里尋我，定要再比試一番。還沒說上幾句話，便猛下狠手?！?/p>

景術(shù)道：“他這番定是找場子來了，雖說大家武林一脈，又是山鄰，可這班和尚向來不大服氣咱們橫天門居于其上，總道本門中人自高自大。師弟，依我說咱們往后還是少同寺里的和尚打交道為妙?！?/p>

周滄甚是委屈，悵道：“我可沒招惹他們啊，是這和尚蠻不講理，還踩壞了地里的菜呢?！本靶g(shù)于這師弟甚是愛護(hù)，連連出言安慰。

三人經(jīng)云路西南而行，石階已異常陡峭，好在于會武之人也無甚艱難，約莫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已到天門近前。

白辰眼見謂天門處仰可萬仞，右逢絕壁，左臨高巖，谷下千丈，深不見底，果然好一處山之關(guān)隘！倚壁遠(yuǎn)望，遙見群嶺浩渺，石膏與綿山、靈空二山鼎立聳峙，瞰視秋嶺如洗，胸中頓舒，贊嘆道：“此門凌于地上，凡上行者，莫能舍而別通，天門，天門，真橫天之門也。貴派享‘橫天’之譽(yù)實(shí)至名歸，確非妄言?！?/p>

周、景二人于山中群勝早已瞧得熟稔，并無特異感觸，相視一笑置之。

景術(shù)道：“聽家?guī)熣f起，當(dāng)年我橫天門開派姜祖師游覽到此，一見天門即頓悟，于是坐地立派，手創(chuàng)出八路六十四式腿法，號稱‘天門縱橫腿法’，從此本派開宗收徒，名動江湖，至今已是數(shù)百年不衰?！?/p>

白辰道：“貴派祖師心懷如此寬廣，實(shí)在是一位胸中包羅天地的大宗師，可惜我輩無緣瞻仰尊范?！倍寺犓\意推崇本門祖師，均覺十分歡喜。

三人上到天門左近 的樓閣前，景術(shù)道：“家?guī)煷藭r定在半危樓等候，咱們快去。”

白辰見樓閣周圍蓋建了數(shù)間屋舍，料想都是橫天門弟子居住之處。那山崖近處一座樓宇傍危而聳，樓疊二層，高數(shù)十丈，臨崖的一側(cè)竟歪歪斜斜，直似欲墜。但觀土木陳舊，經(jīng)年久遠(yuǎn)，似乎又是絕無兇險(xiǎn)。料想當(dāng)初建造之時，能工巧匠妙法施筑，使得此樓風(fēng)雨難撼，危立數(shù)百年仍是不倒，“半?！敝喟胗纱硕鴣?。

三人入得閣來，只見大堂上一個中年壯漢居中端坐，眉長目闊，臉如赤火，生就一副天神之相，不怒自威。這人正是周、景二人之師，橫天門掌門郭子環(huán)，他身后站著兩個壯年漢子，都是勁裝結(jié)束，乃是門下兩個大弟子林松與柏萬田。堂上設(shè)了左右兩排朱漆寬椅，羅列整齊，顯是恭迎上賓之意。

景術(shù)眼見閣中布置得鄭重，實(shí)在出乎自己所料，心下懵懵懂懂，暗想師父叫自己下山迎接白、李二人，卻擺開這等架勢，那是什么意思？要知橫天門與白書堂向來交好，自橫天門掌門和白書堂堂主而下，兩家弟子歷來也是有無相通，親厚非常。景術(shù)原想接引二友，順道備好佳釀，歸返之時門中必定已擺下了一席饕餮美味，便要開懷饗宴，哪料師父卻是莊嚴(yán)以待，與平素態(tài)勢大相徑庭。

白辰上前見禮道：“晚輩白辰，拜見郭掌門?！?/p>

郭子環(huán)拊掌微笑道：“賢侄行途勞累，快請入座歇息。尊師的書信我已瞧過了，哈哈，他倒好自在，于堂中事務(wù)不管不顧，跑去回疆享清福。咦，令師弟呢，怎么不見他同你一道上山？”

白辰一窘，待要述說個中因由，忽聽閣外有人朗聲道：“啟稟師父，吳門主到了?！?/p>

郭子環(huán)面不改色，道：“是嗎？來得好快?！闭f著起身離坐，轉(zhuǎn)頭問白辰道：“你倒猜猜，是哪一位吳姓宗主到了？”

白辰心想：能令郭掌門如此看重，怕也唯有他了。心中想到的“他”不做二選，但一想到此人，又覺好生尷尬，只得答道：“我猜不出?！?/p>

郭子環(huán)微微一笑，道：“當(dāng)真猜不出？”白辰臉上一紅，訕訕不答。

只聽得閣外腳步聲促，不一忽兒，兩名橫天門弟子引著來客三人走入堂中。當(dāng)先一人是個四十余歲的削瘦漢子，面色蠟黃，看來倒似久病未愈一般，滿臉的病容。這漢子身后隨行二人，一個是滿臉虬髯的壯年大漢，另一人是個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jì)，身披著紫緞暗紋披風(fēng)，容色清秀，卻掩不住勃勃英氣。

那瘦漢抱拳為禮，道：“關(guān)東吳曼峰不請自來，冒昧拜山，還望郭掌門見宥?！?/p>

郭子環(huán)近前還禮，道：“吳門主說哪里話，郭某傾慕門主已久，早盼一睹英風(fēng)?！毕蛩砗蠖送艘谎?，問道：“這兩位是？”

吳曼峰道：“這是舍妹曼蕭，這位是封……唔……封仁封兄弟?！惫迎h(huán)向二人拱了拱手，又將自己的弟子給三人略作引見，各人彼此互致仰慕。

吳曼峰眼光一轉(zhuǎn)，忽然見到白辰，詫異不已，奇道：“咦，白兄弟，怎么你也來啦？”

白辰上前施禮道：“世叔安好。京城暌別經(jīng)年，不想咱們竟重會于此?！毙南耄禾煜乱矝]這般巧法，在此地竟也與你們不期而遇。

那女子曼蕭道：“白大哥，你順道便要進(jìn)京去瞧令師妹吧？”

白辰道：“吳姑娘取笑了，邱師妹得托良配，此后福澤綿長，何須縈記?！?/p>

郭子環(huán)旁聽幾人敘話，心想：邱大哥信中說他于年前嫁女，新姑爺乃是關(guān)東吳門掌門的公子，那么他白書堂與吳門確是做了兒女親家了。聽來白賢侄似乎事先也不知這位吳門主要來，然則這一行三人忽然登門造訪，卻是為何？

各人分賓主落座，郭子環(huán)本待寒暄幾句，景術(shù)卻最為性急，當(dāng)先問道：“吳門主，關(guān)東吳門與我橫天門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你今番所為何來？”原來他見吳曼峰神色之間頗有急切之意，便料吳曼峰此來未懷善心，他為人最是心直口快，一急之下，將輩份規(guī)矩盡皆拋諸腦后。郭子環(huán)心中不悅，不禁微微皺眉。

吳曼峰本已心急如焚，聽他詢問，也不客氣就答，開腔道：“實(shí)不相瞞，我等本是追蹤一狂妄小賊而入關(guān)來。不想那人狡猾至極，連日追到左近，卻忽然不見了他蹤跡。吳某雖急躁無狀，然路經(jīng)貴派，想起江湖傳言郭掌門盛情好客，自來喜納朋友，心想如過貴山門而不入，傳揚(yáng)出去，定有人要說我目中無人，不把郭掌門當(dāng)好朋友。是以今番倒也不敢短了禮數(shù)，特來拜山?！?/p>

各人聽他言辭之中，隱隱竟似有指摘所追那賊人便在橫天門中之意，無不變色。白辰更是大為擔(dān)憂：郭掌門性如烈火，你這幾句話只怕已埋下了不小的禍患。

景術(shù)如何聽不出他話中之意，一躍而起，怒道：“好哇，我也料無緣無故，你們怎會這般好心來瞧我?guī)煾?，你這分明是疑那賊人在我橫天門！”

郭子環(huán)心中也自惱怒，但藝成以來涵養(yǎng)素好，一瞪景術(shù)，忙向吳曼峰致歉道：“門主別見怪，小徒不懂規(guī)矩，實(shí)則并無惡意?！?/p>

吳曼峰苦笑道：“不妨事。郭掌門，你定在心中罵我姓吳的好不識趣，居然敢來貴派問罪生事，是不是？”郭子環(huán)臉上肌肉抽搐，不置可否。

吳曼峰道：“吳某豈不知自己言行狂妄無禮，只因確然無法可想了，這才恣意妄為。此人盜走的乃我吳門的家傳之物，當(dāng)中牽涉實(shí)在過于重大，倘若此物現(xiàn)世，必定要釀成一場江湖浩劫。懇請郭掌門念在吳某如此處境，寬容再三。”說著躬身告罪，一揖到地。

郭子環(huán)心氣稍和，平揖還了一禮，道：“吳門主，你三人由關(guān)東追到山西地界，難道沿途竟攔他不住么？這小賊是什么路道，使些什么功夫？”

吳曼峰道：“說來慚愧，這人曾先后四次被我兄妹截住，每次眼見便可將他制住，卻都在緊要關(guān)頭給他逃脫了。他的武功家數(shù)是很雜的，只怪我見識淺陋，識辨不出?！?/p>

郭子環(huán)越聽越奇，心想：你這可太謙了，吳門號稱“關(guān)東第一世家”，你這位吳門之主的見識還會差了？只是這一席話聽來倒也不似假造，雞鳴狗盜之徒不過是江湖上的下三濫，居然有能耐將他家傳寶物盜了去，那是什么人物？略思不果，轉(zhuǎn)念一想：且不論這番話是真是假，待我來試他一試。于是離坐走到茶幾近前，道：“術(shù)兒，拿酒來，為師當(dāng)先敬各位佳客一杯?！?/p>

景術(shù)答應(yīng)一聲，捧過酒壇，便欲向幾上的杯中斟酒。郭子環(huán)擺一擺手，朗聲道：“此杯何能盡興？”

林松不等師弟會意，已取來四只酒碗。郭子環(huán)待弟子滿滿篩了四碗酒，自己先端起一碗，道：“三位拜帖送達(dá)未久，人便到了，事在倉促，橫天門中愧無佳肴款待，這酒卻是遠(yuǎn)近聞名的‘杏花村’。就請各位滿飲了此碗，也好叫我這東道心安。請！”

這聲“請”方一脫口，不待吳曼峰等人答應(yīng)，左手在幾上重重一拍，三個酒碗已脫案而起，分別向吳曼峰兄妹和封仁飛射過去，宛如離弦的箭一般筆直送出，勢頭奇疾，卻甚是平穩(wěn)。

吳曼峰陡然見他露了這手，心中驚駭不已：郭子環(huán)年紀(jì)不過與我相仿，功力竟如此了得！自忖自己若勉力而為，也可將酒碗以內(nèi)力隔空送出，但如碗中盛盈酒水，那就難以辦到了。至于要令三只酒碗分送三個方位，則總不免要分作三次，使三種不同手法施為。對方不但于一舉之間以內(nèi)力化出三般不同力道，更可借力打力，內(nèi)勁隔著幾案傳擊酒碗，這手法著實(shí)不可思議。

林松等眾弟子見師父在桌案上這么輕描淡寫地一拍，便將三只沉甸甸的酒碗隔空送了出去，也均艷羨不已，無不暗暗喝彩。

白辰心想：想不到郭掌門內(nèi)力修為竟如此深厚。我那以指力彈送水珠的雕蟲小技，還在郭掌門弟子的跟前現(xiàn)眼，可當(dāng)真是班門弄斧，叫人笑歪了嘴巴了。他可不知景術(shù)等眾弟子從師雖久，平素也從未見郭子環(huán)顯露過這手絕技。

太岳橫天門向來以腿法凌厲著稱，武林中都知該派長于外門武術(shù)，郭子環(huán)自己在江湖上更有個響亮的名頭，號稱“過江猛龍”。他昔年識淺氣盛，曾因在城陵磯伸手管了一樁河盜的閑事，無意間得罪了長江沿岸許多綠林人物，引得群雄競相留難。后來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對方跟他劃下道來，約定于江中行船上比武了結(jié)。

當(dāng)時乘船于長江之中最為險(xiǎn)要的荊江一線航行，郭子環(huán)因是北人，本就不慣傍舟，再要他于湍流顛簸中以寡敵眾，處境之劣實(shí)是無以復(fù)加。

但他秉性堅(jiān)毅無畏，竟以看家本領(lǐng)“天門縱橫腿”連挫南北兩岸一十九路幫派首腦，腿法神乎其技，踢得群雄人仰馬翻，紛紛落水。從此一戰(zhàn)而名動江湖，黑白兩道提起“過江猛龍”來，無不聞風(fēng)喪膽。他多年內(nèi)外兼修，此際武學(xué)修為正是如日方中，使出這手“傳功擊物”的掌力來，單以功力精純而論，實(shí)是人所難及。

那三只酒碗眨眼間已飛到吳曼峰等三人近前。吳曼峰探步迎上前去，腕子一抖，三根手指輕輕搭在酒碗邊緣，就要接過。哪知手剛觸到瓷碗，只覺筋骨一震，來物力道奇大，竟逼得他險(xiǎn)些縮手。

吳曼峰心念猛轉(zhuǎn)：姓郭的這是考教我功夫來啦。心中明白，自己如不能將這碗酒安安穩(wěn)穩(wěn)接過喝了，便是不給郭子環(huán)面子，勢必轉(zhuǎn)眼就起糾紛。緊要之際不暇多慮，掌心送出一股綿力直貫五指，捏在碗底，也不敢再等拿穩(wěn)，湊過嘴去，將碗中酒水喝得精光。

曼蕭年紀(jì)雖輕，但自幼習(xí)練家傳功夫，熟絡(luò)非常，也依著兄長之法，掌中運(yùn)柔勁消卸來力，朱唇輕啟，便把瓊漿吞飲。她雖是女流，竟也是一飲而盡，豪氣絲毫不遜男兒。

封仁卻未料到郭子環(huán)隔空送來的一只酒碗中，竟夾帶著如此勁疾的力道，本已張手一抄，將酒碗拿在了手上，但來力尚未盡消，碗中酒水傾逛，已然濺起了許多。

郭子環(huán)見狀微微冷笑。他適才這一送之中，暗潛全身之力，哪是輕易就能喝到嘴里去的敬賓美酒？他送出去的是迅猛內(nèi)力，瓷碗與酒水渾然如一，因而飛行之際并不傾灑，但抄接之人卻須消解來力，要安穩(wěn)接洽，令碗中盛盈的酒不潑灑出來，可著實(shí)不易。

郭子環(huán)于發(fā)力之際便已在盤算：我請你們喝的是斟滿了的好酒，喝不喝得到，喝不喝得滿，那便全看各自的本事。此舉一來是為抻練各人功夫，更要緊的亦是為試探吳曼峰等人是否誠意吃敬，不敢弄灑了這碗酒，料想若是各人因功力不濟(jì)，接不穩(wěn)妥而生惶恐，則神情之中必有流露，自己盡可注視分辨，是敵是友，一望可知。何況倘若三人當(dāng)真連自己這碗酒也接拿不住，那便也不足為懼了。

吳曼峰眼見封仁要遭，張大了嘴巴，一聲“啊呦”險(xiǎn)些脫口而出。

封仁卻不慌張，胸中猛然提起一口真氣，抬手托起酒碗來，好在潑出去的酒水激蕩未高，他舉碗云轉(zhuǎn)承接，酒水又已落回了碗中。常言道“覆水難收”，他此舉卻是將“覆水”重行收束了。這手功夫使得高妙非常，一連串的舉動都是極快，接碗、酒灑、收復(fù)，當(dāng)真是一氣呵成，生變應(yīng)變皆在指顧之間。

封仁捧回碗來，轉(zhuǎn)頭與曼蕭相視一笑，已“咕嘟咕嘟”把一碗酒喝到了肚里，咽了口饞涎，贊道：“醇香爽口，果然好酒！”這一碗酒喝下，情勢也登時轉(zhuǎn)危為安。

郭子環(huán)大笑連聲，贊道：“三位果然好俊功夫?！闭f罷也就口仰盡了碗中佳釀。他知吳曼峰是關(guān)外首屈一指的人物，有此造詣并不出乎意料，卻不意其妹年紀(jì)尚輕，修為也如此深湛。二人接碗時使的都是近于“托塔手”一類的內(nèi)家功夫，用以卸力，說穿了不過是武學(xué)中“四兩撥千斤”之法，雖然高明，倒也并不如何奇異。但封仁以硬碰硬，強(qiáng)消力道不成，又能當(dāng)機(jī)立斷，即刻以陰柔手法將濺起的酒水兜攬回碗中，卻要難能可貴得多，自己雖見多識廣，竟也沒瞧出其中名堂。

他本來惱怒，這番借敬酒名義試探之下，眼見三人功夫俱佳，心意登平，亦且更生欽佩之情。四人同浮大白，隔閡漸消，相對長笑。

郭子環(huán)攜著這位吳門之主的手重行歸坐，道：“吳門主，你們追趕的那小賊是何模樣，直言不妨?！?/p>

吳曼峰心想：我要找那人年紀(jì)只與你這兩個小弟子相仿，他們可都不是。誤會既除，我又何必再提此事。當(dāng)下道：“郭掌門，這是我吳門大慚愧事，再也休提。那是個青年狂徒，他雖盜去了寶物，只怕還沒能耐保守得住，吳某定要追回方休?！?/p>

郭子環(huán)先前聽他說家傳之物如若現(xiàn)世，便要引動江湖浩劫，此時又聽他將此物稱為寶物，雖然事不關(guān)己，也不免獵奇心起。心想他將這件物事說得如此緊要，我倒從沒聽說過關(guān)東吳門之中尚有這般了不起的寶貝物事。莫非是武學(xué)秘笈又或是寶刀寶劍？可是聽他語氣又不大像。兩人各懷心事，往下便不免言談不暢。

那邊廂曼蕭與白辰卻攀談起來，她見了白辰手中那卷宣紙，甚感好奇。白辰笑著將紙展開，道：“這是我?guī)煹芾钤莸氖止P，倉促間尚未來得及裱褙，就請姑娘先品鑒一二吧?！?/p>

曼蕭眼見畫中薄施青綠，風(fēng)物形神肖似，書法更是鸞飄鳳泊，忍不住嘖嘖贊道：“這幅《石膏山中圖》鉤皴點(diǎn)染，格調(diào)清新，想是清晨觀山中秋瞑氣息有感而作。嗯，字如龍騰蛇舞，李大哥的草書功底當(dāng)真叫人佩服?！鄙斐隼w手，撫著卷上的墨跡，吟道：“‘石流落玉彈雅瑟，嶙巖楓鳥看不足’，好句，李大哥果然是好意興?！?/p>

白辰見她竟也頗識草書，喜道：“我?guī)煹苋粼诖碎g，聽了姑娘這番話，可不知該有多歡喜。他這幅山水用色，介于大小青綠之間，各物裝色妥帖，布局大氣灑脫，但即興而作，少了經(jīng)營雕琢，也稱不得上佳之作。只這兩句題款，實(shí)屬貨真價實(shí)的‘李癡狂涂’。老實(shí)說，我瞧他自己于這畫中最得意的，只怕還在這幾筆字上，姑娘能觀其畫知其心，一語道破關(guān)要，真可算得是我?guī)煹艿闹毫??！?/p>

曼蕭笑道：“啊哈，白大哥可將我想得左了，我小小女子，哪里懂得這些，還不是宗兒這孩子自幼喜好字畫，博通此道，我多受耳濡目染，這才略知皮毛?！?/p>

白辰聽她提到吳宗，心念微動：這吳宗倒是博學(xué)多才，師妹可也當(dāng)真沒嫁了個俗吏酸儒。

原來白辰的師父白書堂堂主邱城鎖之女邱萍新近完婚，所配夫婿便是吳曼峰之子吳宗。武林中人聽聞兩大世家結(jié)親，無不交口稱頌，一時間傳為美談，殊不知吳宗雖嫡出吳門，卻并非武人。

吳門乃關(guān)外一大武術(shù)宗派，但門中因有特殊緣由，廣存儒道典籍，歷代子孫除了習(xí)武之外，亦皆承庭訓(xùn)而治學(xué)。這吳宗自幼熟讀書經(jīng)，癡學(xué)成性，十?dāng)?shù)載寒窗苦讀，立心求取功名。他為人克勤奮勉，攻讀不怠，宣德二年恩科殿試，一朝躍登龍門，被御筆欽點(diǎn)為二甲傳臚。宣宗皇帝喜他為人正直淳樸，又才思敏捷，便將他留任京都，授庶吉士，官拜翰林院編修。

杭州白書堂自南宋年間創(chuàng)立，歷來廣納江南才子文士，授受武功。堂中弟子不乏文武雙全之輩，卻無不清隱于世，于朝堂官場之暗腐深惡痛絕，自來素有堂規(guī)約束，列堂子弟自身固然不得求取功名，便是結(jié)交官場中人也是不許。邱萍既是堂主之女，本無不守堂規(guī)之理，然而這女孩兒自幼未曾遠(yuǎn)足他鄉(xiāng)，終日向往，有一次借父兄離堂之機(jī)，竟私自離家，上京游歷，及后偶然與吳宗結(jié)識，以致傾心相戀。

邱城鎖煩惱之余，知此事實(shí)屬情之法緣，可也當(dāng)真算得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何況女兒平素眼界極高，雖然日夕相處的盡是些名流雅士，可從不曾見她對何人稍假情意，既然甘愿下嫁吳宗，想來這人雖衷名利，亦不失為端方君子。

吳曼峰雖自來不喜兒子重文輕武，更于他考取功名一舉大大地不以為然，但想終身之事，究是子孫大計(jì)，于是誠赴江南下聘，又凜遵禮法，托了蘇杭武林中年高德劭的前輩耆宿 ，親向邱城鎖央媒。

邱城鎖為人本甚開明，加之深知吳門世代在關(guān)外奉行俠義之舉，家風(fēng)正派，這才許可了這門親事，使得吳、邱二人鴛盟得諧。只是吳宗既身在官場，二人成婚之日便不免多有朝宦列賀，當(dāng)時邱城鎖以堂規(guī)所限，只遣了兒子邱駱與白辰前赴觀禮。

白辰本于吳宗這等名韁利鎖之士頗存鄙視，總覺你等腐儒不過是擅作幾篇八股文章，還能有什么真才實(shí)學(xué)不成？但在京之日與吳宗交處漸久，慢慢察知此人智巧便給，秉性又是正直不阿，實(shí)屬俊雅之仕，因而對師妹也便是衷心誠祝了。

曼蕭又將畫卷拿給兄長品評。吳曼峰眼見卷中墨質(zhì)尚新，問道：“白兄弟，令師弟何以這般倉促行事，他人在何處？”

白辰適才本要對郭子環(huán)說及此事，借他詢問之機(jī)，當(dāng)下將山下際遇備述。吳曼峰越聽越是神色大異，不待他講完，便連連追問那騎黑鬃馬的青年樣貌打扮。

白辰約略將那瘦弱青年的形貌一說，吳曼峰突然拔身而起，一躍到得白辰近前，攜著白辰的手便向外奔去，口里道：“我日來追趕的正是此人，賢弟快引我去?！闭f時已到樓閣門口，忽然想起尚未同主人家道別，回頭朗聲道：“事在緊急，吳某多有失禮之處，郭掌門莫怪。咱們就此別過，他朝江湖上再見！”

白辰只覺身子輕飄飄如在云端，已然被吳曼峰拉扯著，向山下飛也似地行去。

需客—本書各章回目皆出自《易經(jīng)》卦辭，首回題目取自需卦，六爻辭：“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p>

咥（dié）—方言，吃。

兀的—這，這個。

卅（sà）—三十。

的是—確實(shí)，確是。

萬兒—方言，名稱、字號、名堂。

廿—二十。

左近—附近。

耆宿—德高望重的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