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倫詩旅

激揚文字 作者:伊沙 著


英倫詩旅

顆沙中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花里看出一座天堂,

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把永恒在一剎那間收藏。

——[英]威廉·布萊克

此行緣起非常之早。

2005年5月25日——我之所以能夠如此準確地記住這一天,是因為它是我記憶中的好日子:在這天中午睡午覺的時候,我一連接到兩個電話,全都是好事。其中一個電話是一家海外出版公司的女老總打來的,要一次收購我的三部長篇小說(其中一部尚在寫作之中),另一個是當時的一位朋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打來的:說澳大利亞翻譯家西敏接到英國一個詩歌節(jié)的信,信中說想邀請我去英國參加他們的活動,西敏正設法與我取得聯(lián)系。

很快我便收到了西敏本人的郵件,信中說:英國曼徹斯特詩歌節(jié)欲邀請我和他參加他們的活動,今年或明年,問我是否可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西敏說他今年的工作已經(jīng)排滿了,那就明年吧。結果到了“明年”——2006年卻沒了消息,東方不亮西方亮,西敏在2006年底帶給我的好消息是來自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的——這個邀請讓我在2007年夏天獨自一人成行了。一晃到了2007年底,英國那邊又有了消息,很快正式的邀請函也寄到了,是向我們兩人同時發(fā)出的,邀請我倆參加在2008年11月7-9日舉行的第20屆奧爾德堡國際詩歌節(jié)。

拿到邀請信,我才知道是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而不是什么“曼徹斯特詩歌節(jié)”,而西敏兄還糊涂著呢!他要再過幾個月方才恍然大悟:我們將要參加的詩歌節(jié)跟曼徹斯特沒關系!至于他腦海里怎么蹦出了一個曼徹斯特,他也講不清楚。

西敏真是我的福星!

實際情況是:此次英倫之行、去年荷蘭之旅、以及我的頭一個正式的英譯本詩集在英國的出版……所有這些好事的緣起都要歸到西敏這里。2003年,我們在中國的西北相遇相識,我送給他新鮮出爐的《伊沙詩選》(青海人民版);2004年,他選譯了其中的10首詩并掛在由他擔任編輯的國際詩歌網(wǎng)上——我的上述好事便是由此而起,由西敏所譯的這十首詩而起!

聽說,英國的簽證是最難拿到的(比美國還難拿)——當然,這是對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的中國公民而言。那么,我究竟要簽幾次證才能到達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呢?

英國駐華大使館所轄的簽證中心位于東直門的東方銀座大廈上,我在兩個月中兩赴北京三次進過那座樓,兩次正式遞交申請材料,一次拒簽,一次獲簽。那種疙里疙瘩七上八下的感覺一直延續(xù)到倫敦希思羅機場五號航站樓的入關處,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小姐看了我的護照問我:先生,為什么曾遭拒簽?我用幼稚的英語回答:詩歌節(jié)要付我兩百英鎊,簽證官認為這不對。制服小姐讓我坐在英國境外的一張椅子上等待,她要去打一個電話——我不知道她是要給英國駐華大使館打還是給英國詩歌基金會或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打,只好老實等待,聽天由命。還好,在五分鐘漫長的等待過后,制服小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喊我過來,舉起大印,在護照上狠狠地蓋了一下,然后說:謝謝!再見!

真不容易——我是說:不論是作為一名中國公民還是一名中國詩人。過去是“這邊”不讓出,現(xiàn)在是“那邊”不讓進,東方亮了西方不亮。身為一名中國公民,我該承擔別人對我所持護照的傲慢與偏見;作為一名其志也大的中國詩人,我應當承擔得更多——對我來說,這毫無問題,早已想通,老子認了!

盡管此行,我比四年前申請赴美遭拒簽的那一次想去得多:這是英國歷史最悠久的國際性的詩歌節(jié)不說,對我個人來說具有突破意義的英譯本詩集將在這個節(jié)上首發(fā)!還有便是:主人的熱情讓我感動,尤其是到后來,他們執(zhí)著地提出:如果我最終未能拿到簽證而無法成行,他們想讓我以網(wǎng)上視頻的方式“參加”這屆詩歌節(jié),朗誦我的詩!

這近乎悲壯了!

五年之中,我最大的變化是成功地減了肥,但在倫敦希思羅機場五號航站樓的出口處,西敏還是一眼便認出我來——他提前兩天經(jīng)過22小時的殘酷飛行先到英國就是為了接我!西敏還像五年前那樣高,略微老相了點,但卻老得很有味道,反倒讓五年前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形象顯得有點生澀,那一個像博士,這一個像翻譯家。西敏大我五歲,是1961年生人,他后來兩次十分自然地說自己屬牛,說得我直想樂:漢學家很難說是“老外”,他們的一部分意識與思維已經(jīng)中國化了……

西敏的身后站著詩歌節(jié)的女司機,與我握手寒暄,她說經(jīng)過兩天剛跟西敏先生混熟了,但是一聽他跟我講中文,又令她感到很陌生——從此開始的兩個多小時里,她的這份陌生感只會加劇。因為從希思羅機場到奧爾德堡的高速公路上,西敏跟我說了一路中文。

譯者深知作者心——因為原本就同此一心,一上車西敏便說:書出來了!說著便從座位上操起一本給我看——我的第一個在國外正式出版的英譯本就在眼前(西敏帶著它來接我)!說實在的:我真想親它兩口!西敏說他很喜歡這個封面——布拉達克西書社的主編很喜歡英籍華裔畫家盛奇的作品,向我提供了幾張讓我選定,我選擇了目前這張相對平和不事張揚的《紅喇叭》,因為覺得與書名《餓死詩人》(定此書名是西敏的主意)很合,可謂是:蕓蕓眾生,餓死詩人!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記得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家中翻箱倒柜大動干戈地將自己1988年正式創(chuàng)作以來的數(shù)千首詩全都找出重讀一遍,重點是那些從未發(fā)表或出版的篇目,并從中精選出適合翻譯的300首發(fā)給西敏,西敏與另一位譯者陶乃侃(他是中國大陸出去的華裔)最終譯成了120首,其中118首構成了手中的這本書。他倆用半年的時間就譯成了,應該算快的;而布拉達克西書社在其網(wǎng)頁上將本書的封面連同我的照片和評介文字掛了快一年了,所以讓我覺得久。

我手摸英文版的《餓死詩人》光滑的封面跟西敏說話,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仿佛任何話題都會讓我們興奮得說個沒夠!

車內飛揚著中文,車外的天空已經(jīng)全黑(這里的天黑時間是四點半),再加上又是在全球都一模一樣的高速公路上疾馳,讓我懷疑是否到了國外,只是迎面而來的車流在黑暗中形成的璀璨的“燈流”,是我在國內沒有見到過的……

汽車繞過一大片燈火,女司機說:這便是伊普斯威奇——我馬上反應出這是距奧爾德堡距離最近的較大的城市了,在普通的英國地圖上,是沒有奧爾德堡的。女司機介紹說:伊普斯威奇的足球隊不錯,在1978年獲得過英格蘭頂級聯(lián)賽冠軍(那時候還不叫“英超”)。開過伊市之后,她將車??柯愤?,用手機發(fā)了一個短信,發(fā)完后再繼續(xù)開車上路。

車子向前開去,女司機的手機上回過來一條短信——是詩歌節(jié)主任內奧米·佳法女士發(fā)過來的:她說她簡直不相信我即將到達這事兒是真的!來之前,西敏曾在電子郵件中告訴我:我初遭拒簽讓主辦方很是沮喪,再簽成功則令他們非常振奮——當時我以為這更多說出的是西敏本人的心情,現(xiàn)在全信了!

說到便到了,車子穿過空無一人的小鎮(zhèn),停在白獅酒店門前——我在英國旅游網(wǎng)上已經(jīng)查到了即將下榻的該酒店,看過它的玉照,所以一點都不覺其陌生,反而還有幾分親切!女司機在說吃晚飯的事,我說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晚飯,而是抽一支煙——這本來不是什么難事,但因為我的打火機在首都機場出關安檢時被搜走了……

我們仨在酒店門前合影留念,用女司機的手機。就在一百米外的黑暗中,便是北海的濤聲——此處有詩,在此不表。

女司機走了,西敏帶我走進酒店辦理入住手續(xù),他提前兩天來,對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相當熟悉。他住28號,我住34號,我剛在房間放下行李洗了把臉,西敏便來告訴我說:大老板打電話來,說馬上就到酒店門口,她說她要陪你抽支煙,然后帶我們去吃晚飯。

幾分鐘后,我們便在酒店門口見到了熱情洋溢的“大老板”——詩歌節(jié)主任內奧米·佳法女士,竟是一個美人兒!令我想起鹿特丹詩歌節(jié)的兩位策劃:帥哥安科爾和美人曼娜——在這些遙遠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喜歡我詩的都是一些美麗的人兒,叫我說什么呢?本來嘛!

內奧米為我點燃一支煙——是我到達英國之后的第一支煙,但卻沒有抽出滋味,因為忙于寒暄。主人忙于了解我在飲食方面有何忌口有何講究,我的“我又不是穆斯林”的回答讓她樂了,聽她說詩歌節(jié)請到的某詩人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要吃全素,搞得他們有點頭疼……

抽完一支煙,內奧米開車帶我們去不遠處一座叫作“詩人之家”的小樓中,幾分鐘便到了。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詩人,專門聘請的廚娘已經(jīng)做好了飯,廚娘用漢語的“你好”跟我打招呼,廚娘說了兩種飯菜的名字讓我挑選,我只聽懂了雞肉和米飯便要了,她將米飯和雞肉盛在一個大盤里——這種吃法有點像中國的蓋澆飯,雞肉中加了些橄欖但并無奶油之類的怪味道,所以我還能接受,喝的是意大利牌子的啤酒。

大家圍坐在一張長桌邊吃飯,有一男一女兩位美國詩人,他們是一對夫妻,有一位來自蘇格蘭的英國男詩人,有一位伊朗裔的英國女詩人,還有這項詩歌節(jié)的創(chuàng)辦人和老主任,他也是個詩人,剛剛參加完一場朗誦,詩歌節(jié)的節(jié)目已經(jīng)于今日白天開始了……伊朗裔的女詩人咪咪·科哈瓦提聽內奧米說我抽煙,便邀請我到門外去抽一支。老太太1944年出生于德黑蘭,十幾歲便隨家庭移居到英國,現(xiàn)住在倫敦,母語波斯語只會說不會寫,她受的是完整的英式教育,自然是用英語寫作的,得過前進詩歌獎,還進過艾略特獎的決選名單。抽著煙,她問我是否認識畢飛宇,我確定她說的是中國作家畢飛宇后,說不認識,但我知道他,上個月在我母校北師大開會時見到過,就在電梯里。她說她在美國見過他,如果我再能見到他的話,替她問候他——那我就在這里替她問候了!

抽完一支煙,我們又回到了屋里,大家聊得很熱烈,但困意卻不斷地朝我襲來,我偷眼看了一下我那在下機之前已經(jīng)調成格林威治時間的手表:晚上九點,相當于北京時間凌晨五點——難怪!這本是我睡得最香的時刻!耐著性子又坐了一會,我和西敏便告辭了,老主任親自開車將我們送回白獅酒店。

上二樓經(jīng)過西敏所住的28號時我小停了一下,主要是向他發(fā)出一個請求:能否將他手中帶去接我的那本英文版的《餓死詩人》借我一夜?讓我好好欣賞一下!他手里僅此一本,他作為譯者領到的樣書已經(jīng)被他從鎮(zhèn)上的郵局寄回到澳大利亞去了。他滿足了我的請求,將書鄭重地交給我。我抱著書歡天喜地地回到了我的34號!

回到房間我卻沒有立刻睡覺,用酒店供應的咖啡袋沖的一杯咖啡不會影響我的睡意,都是這本詩集給鬧得!我沒法不想起我在14年前所出的那本中文版的《餓死詩人》(那正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那一本是從六年的詩中精選而出,這一本是從二十一年的詩中精譯而成,我沒法不回想自己走過的歷程……

后來,我摟著自己的詩集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正如我在幾天前完成的《詩之堡》一詩中所寫到的:

海鷗的叫聲喚醒我

起床下地撲向窗欞

提起窗梁探出頭去

卻見一樹烏鴉

我迅速起床,獨自一人遛出酒店,大步流星地撲向北?!?/p>

沿著海邊轉了一小時回來,與西敏在酒店的餐廳共進早餐。餐廳里很空,沒什么人來吃,更不見一個詩人。由于今日白天詩歌節(jié)無活動,我和西敏打算做一天“驢友”,早餐后便出發(fā)了。出門后沿著濱海路一直向著鎮(zhèn)中心的南面走,我們冒著零星小雨來到奧爾德堡書店,在書架上看了看:還沒有我的書。西敏說:布拉達克西書社已經(jīng)發(fā)來幾十本到這里。離開時我才注意到店外櫥窗里擺放的是威廉·布萊克的精裝詩集,格外惹眼,看來我在“細讀”單元中選擇布萊克的詩真是選對了!這時候,我們正好碰到伊朗裔的女詩人咪咪·科哈瓦提,西敏提議到前面一家挺好的咖啡館去喝一杯,她說對不起她還有事:她報名參加了詩歌節(jié)的“工作坊”,活動在十點鐘開始。這個詩歌節(jié)的“工作坊”是干嗎的?我始終沒有搞懂。只記得鹿特丹詩歌節(jié)的“工作坊”是“翻譯工作坊”,便覺得自己玩不了,“細讀”還是他們通過西敏向我轉達了期待的意思,我才決定參加的。書店和不遠處基金會辦公室的櫥窗中還掛出了“詩傳單”,出席詩歌節(jié)的每個詩人都有一首短詩被制作成這樣的“傳單”,我的是《生逢毛時代》:

我無法選擇自己

肚臍眼的模樣

并要求它

不要生得這么丑

我也不想老是

把肚臍眼里的

藏污納垢翻出來

展覽給人看

這完全是他們的選擇——我也甚覺滿意:它像是一則宣言,滿含著一個中國詩人的尊嚴!既有中國的,又有詩人的!

在溫暖如春的咖啡館里喝了一杯之后,我們倆繼續(xù)上路,到小鎮(zhèn)的各處去轉。中午時分,我們剛好走到“詩人之家”吃午餐——奇怪的是:還有米飯,我就又吃了一頓雞肉米飯。還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與早餐時的情景相似,仍然不見其他詩人!西敏說:難道詩人們都不食人間煙火嗎?飯后,我們走回白獅酒店休息。我素有午覺癖,三點鐘時,正睡得香,西敏來敲我的門,說:這個英國,四點半天就黑了,我們利用天黑前的時間再去轉一轉吧!

這一次我們向北走,走了一段路,便看見海灘上擺放著一個黑乎乎的玩藝,有人在其進前拍照留念,西敏說:那是已故的英國著名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頓的紀念鋼雕——哦!我一下想起來了:來之前我在網(wǎng)上搜奧爾德堡的信息時搜到過此人:他于1948年創(chuàng)辦了奧爾德堡音樂節(jié),如今已經(jīng)61屆了,是世界頂級的音樂節(jié)之一,古典音樂的發(fā)燒友懂得:奧爾德堡音樂節(jié)是他們要收藏的版本。布里頓還是個同性戀者,于1968年在本地去世。哦!一個舉辦了61屆的國際音樂節(jié)和一個舉辦了20屆的國際詩歌節(jié),恰好組成了一對翅膀,讓這個地圖上沒有的小鎮(zhèn)飛向了世界……

鋼雕像貝殼,又像留聲機的喇叭,用鏤空的手法留下了布里頓的一句話——西敏給我翻了:說得很牛B,可惜我忘了。

在鋼雕前互拍了兩張照,我們便離開了那里,向著遠處的一座美麗的村莊進發(fā),走到半路,感覺天色漸暗,天邊已是黃昏景色,怕天黑走不回來,便從另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折返回去……

六點鐘,在“詩人之家”吃晚餐時總算見到了兩位詩人:一位老先生、一位長得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老先生聽說我從北京飛來,便說自己十天前還在北京,我問他是否受邀去參加某項詩歌活動,他說不是,他是作為游客自己去玩的。他問我對北京熟悉嗎?西敏說我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他說北京的樓蓋得太西方化了——我沒有這種感覺,也就沒說什么。

飯后我們一起去參加詩歌節(jié)的活動:也沒什么開幕式,各項活動就此全面展開,有一個聽起來挺有意思的“家庭朗誦”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了,我們便去了七點多鐘在皮特·皮爾斯畫廊舉行的“細讀”活動,主講人叫克里夫·杰姆斯,是出生于澳大利亞的英國詩人,算是西敏的老鄉(xiāng)。畫廊里來了40多名觀眾,從十分正式的穿著上看,倒像是他們要登臺似的——我覺得這一點十分可愛!杰姆斯在講一首詩——與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是:他竟然把“細讀”搞得十分幽默,畫廊里不時響起觀眾的笑聲……十五分鐘的“細讀”很快便結束了。

退場時有人走到我面前來打招呼,用漢語叫著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是一張亞洲面孔的中年人(畫廊里也就我們兩張亞洲面孔),他一定是看了詩歌節(jié)的幾種宣傳資料,才知道我的,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孟元勃,是個畫家,是德國出生的華裔,現(xiàn)在住在愛丁堡,他太太是位英國女詩人,他是專程陪太太來聽詩的,我們寒暄一番,便道再見。

退場后我們隨著人流來到同一條街上的銀禧廳——這個能夠容納三百人的廳是需要買票入場的,每張票價14英鎊。我和西敏作為受邀者都發(fā)有胸牌,憑胸牌可以免票進入詩歌節(jié)的各個活動場地。我想起來之前,詩歌節(jié)的組織者曾發(fā)給我一張節(jié)目表,問你希望觀摩哪些節(jié)目,為的是最大限度的將座位留給買票入場的觀眾。我和西敏在靠后較高的座位上落座,眼見整個大廳很快便坐滿了。

此處的主持人是詩歌節(jié)主任內奧米女士,她介紹了今晚前半場朗誦的兩位詩人——正好是昨晚剛到時在“詩人之家”見到過的兩位:蘇格蘭詩人格瑞·卡姆布瑞格和伊朗裔的咪咪·科哈瓦提。接著便是兩位相繼登臺朗誦,每人25分鐘。由于沒有大屏幕出字幕,我比去年夏天在鹿特丹時更像個聾子,只能純看人家的表演了,到后來竟然酣然入睡!直到中場休息方才醒來,鄰座上的西敏很知道照顧我,說別聽下半場了,回酒店休息。離開前,我們跟“主人”內奧米打了個招呼,我趁機將我從中國帶來的禮物送給她——是一個十分精巧的秦代銅車馬的模型,她問我可以打開嗎?我說當然可以了。打開看過之后她顯出很喜歡的樣子,說她很愛騎馬……

離開時我和西敏還在門廳的“詩人墻”前留了影,那上面貼滿了所有受邀者的照片。

走在回白獅酒店的夜路上,路燈下西敏點評道:蘇格蘭詩人的朗誦有口音;咪咪的詩太甜了,寫的是愛情,用的是古波斯的一種傳統(tǒng)詩體,還是押韻的……

回到房間我便睡了——看來時差還沒有完全倒過來。

又是海鷗的叫聲將我喚醒,又是窗外晨曦中濕漉漉的景色——但我深深地知道:今天不似昨日,因為今天是我的朗誦日。

11月8日——從三、四個月前我在詩歌基金會的官方網(wǎng)站上看到節(jié)目表的那一天起,這個日子就在我心里種下了,那時候簽證還沒影兒呢!我后來遇挫愈奮地再次去申請簽證,就是為了通向今天!

早餐時的情景也和昨天不同:人很多,有多位詩人在此就餐,其中一位很招人,詩人們都紛紛起身過去跟他打招呼,我覺得他有點面熟,想起《詩報》上有他的專訪:此人可是今年英國詩壇乃至世界詩壇的“明星”:T.S.艾略特詩歌獎與前進詩歌獎的雙獎獲得者,就這兩項重要的詩歌獎他都不是首次拿,名叫格奧格·斯茲爾特斯,我記得中國的媒體上也有關于他的報道……

早餐后,我和西敏到詩歌節(jié)辦公室報賬領錢。我的往返機票是由主辦方提供的電子客票,不過錢,我報的是西安至北京的往返路費和簽證費,除此我還領到了250英鎊的勞務費——正是在邀請函上寫明的這250英鎊,叫我差點來不了!簽證官認為這構成了一種非法雇傭關系,是他自己忽略了詩歌基金會乃非營利組織。

領了錢,我們便去同一條街上那家挺好的咖啡館“喝一杯”。然后到銀禧廳去聽十點多鐘開始的朗誦——今天和昨日不同:星期六,全天都有活動,節(jié)目表上密密麻麻排得滿滿的,是三天詩歌節(jié)里最重要的一天,我們將在今晚朗誦的最后一個出場——由此便可看出主辦方對我們這個節(jié)目所寄予的希望。經(jīng)過銀禧廳一側的停車場,見一輛有點眼熟的小車的門開著,透過窗玻璃正看見詩歌節(jié)的內奧米主任正在車內念稿子——她一定是在為今天的主持做著準備,看見我們,示意一下,繼續(xù)準備……

果然還是內奧米主持,她介紹了上半場出場的兩位詩人。首先出場的是一位叫做提法妮·阿特金松的高佻美女,從小冊子上的簡介上看:她1972年出生于柏林,生在軍人家庭,1993年后移居到威爾士,在威爾士大學任職。她2006年出版的處女集為她贏得了杰伍德·奧爾德堡第一本詩集獎——每年一屆的此獎的頒發(fā)也是本詩歌節(jié)的一項內容。她開始朗誦,每首詩前需要講很多話,努力把觀眾逗樂,觀眾也就樂了。她在一首詩中忽然喊出一聲“fuck!”,令我我感到十分突兀,西敏的現(xiàn)場小聲評點是:不自然。第二個出場的是愛爾蘭詩人丹尼斯·奧·德瑞斯考爾,他生于1954年,已經(jīng)出版過八本詩集,我感覺他像是一個實力詩人,果然,西敏也喜歡他,說他的詩寫得比較好,加上愛爾蘭人講的英語很好聽,朗誦起來有優(yōu)勢。

中場休息我收獲頗豐:內奧米提了兩袋共12本英譯本的《餓死詩人》給我——那是布拉達克西書社轉給我的樣書;我看到英語世界頗居權威性的《現(xiàn)代譯詩》雜志上刊登了我五首詩作,便自己掏了9鎊買下一本;我從大廳邊門去上洗手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男洗手間里貼滿了“詩傳單”,叫人邊小便邊讀詩,我的《生逢毛時代》被貼在男洗手間的門上;在門廳的小賣部,西敏買了一杯桔汁給我,畫家孟元勃過來跟我們交談,并將其太太介紹給我們認識……

下半場的朗誦者是昨晚在“詩人之家”見到過的去過北京的老先生,基金會出的《詩報》和詩歌節(jié)印的小冊子上都沒有他的采訪或介紹,西敏說他是頂替另外一位老詩人來的——那位老詩人臨時因健康原因而無法到會。與昨晚所見迥異:出現(xiàn)在臺上的老先生一下子變得話多而幽默,還是西方詩人的老一套玩法,在讀每首詩之前都要插科打諢地說上很多話,都是一些故作幽默取悅觀眾的廢話,詩到未必是幽默的……由于全能聽懂,西敏的反感比我更甚,他質疑道:難道觀眾真的喜歡這種詩嗎?一個老男人喜歡上了一個小女人,諸如此類的人生煩惱……

終于結束了。

西敏建議:不要去“詩人之家”吃那一成不變的雞肉米飯了,回白獅酒店去吃。我堅決贊同,說最好吃點帶有本地特色的東西。結果我們都點了魚——百分之百都是從北海里打撈起來的新鮮魚,只是做法不同而已。我的那份配有薯條、扁豆、沙拉醬,味道相當好,我們還要了本地盛產(chǎn)的蘋果酒,想不到的是:這種酒竟然很厲害,只喝了一小瓶,我已經(jīng)面紅耳赤地有了幾分醉意……這頓飯是我在此次英倫之行中吃得最滿意的一頓飯!飯后是我結的賬,兩個人帶小費,40英鎊,貴是貴了點,但是很值。飯后,西敏要去聽一位英國詩人同時也是英-法語的翻譯家的一個關于翻譯的講座,我說我什么也不聽了(反正聽也聽不懂),回去好好睡一覺,然后為晚上的節(jié)目好好準備一番……

回到28號,我一覺睡到四點鐘,起來后沐浴、更衣,將晚上要朗誦的詩的中文部分一一找出來——今晚要朗誦的篇目是這么定下來的,我來之前選了20首,交給西敏定,讓他從英譯文的好壞以及讀者的接收考慮,他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考慮,剛才在與我共進午餐時,一口氣給我報出了十首詩名,連順序都排定了……我將原文找齊后,又逐首默念了一遍,一切搞定之后,我給西敏所住的34號打電話,他在,邀我過去坐坐。

在這座濱臨北海始建于1563年的古老的小酒店里,我們住得很舒適,如果說我的房間像春天般溫暖,那么西敏的房間則像夏天般火熱——原因是這里的暖氣片是可以調節(jié)的,他將溫度調至最高,調到了可以穿襯衣的溫度,他畢竟是從南半球的澳大利亞飛來的,那里正是盛夏酷暑,日最高溫攝氏40多度……

我問他午后那個關于翻譯的講座如何,他說令人失望,又是插科打諢,一點實在的內容都沒有。之后,我們便聊起晚上我們自己的節(jié)目,我發(fā)現(xiàn)他也是在做準備,便說我念錯了都沒關系,主要是把情緒傳達給觀眾就可以了,關鍵在你,你可以讀得慢一點,讓他們把詩的內容聽清楚。他說沒問題。

六點鐘我們去“詩人之家”吃晚飯,午餐吃得好,我什么都不想吃,只要了一小瓶意大利啤酒。餐桌邊坐著三位年輕的女詩人,顯得氣氛都不一樣。其中一位就是吃素的那個,她是今年杰伍德·奧爾德堡第一本詩集獎得主,吃素者總是愛宣講吃素的好處,她吃的可真是“大素”:雞蛋、牛奶也不進,但卻喝酒,還說自己特能吃辣,顯然不是皈依了佛教。我跟她講了“食不過午”的好處,她聽得很是專心,估計回去就照辦。她人很瘦,頭上戴了一朵小黃花。

七點鐘我們到達了銀禧廳,先到舞臺上賣書處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我的詩集已經(jīng)碼了兩堆在那里,然后照規(guī)矩坐在了頭一排,與今晚的另外兩位朗誦者坐在一起。出版我詩集的布拉達克西書社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當面交給我四百英鎊的前期稿酬,并讓我在一個接收單據(jù)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內奧米很可愛,她過來剛要跟我說什么,一看到我們正在接洽錢的事,便一聲驚呼:哦,錢!然后馬上回避。辦完手續(xù),布拉達克西的人說:去年詩歌節(jié),他們在此首發(fā)了詩集的一位黎巴嫩老詩人很會朗誦,大受觀眾的歡迎。我明白他的意思,心說:您就瞧好吧!

今晚第一個上臺朗誦的是坐在我左邊的英國男詩人,他同時還是英-法語的翻譯家——西敏午餐后就是去聽他的講座。從簡歷上看,他得過前進詩歌獎,還是英國一家著名文學刊物的編輯,但我感覺他并不是一個真正自信的詩人。內奧米在臺上介紹他和另一位美國女詩人時,他老沖那個美國女詩人看,還扮鬼臉,好像他承受不起主持人的溢美之詞似的。上臺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從西服內兜里取出一個扁扁的金屬酒盒,擰開蓋子,喝上一口,然后將酒盒擱在放水杯的桌子上,清清嗓子開始說話,照例是每首詩前都要說上很長的一串故作幽默的廢話,然后開始念詩,西敏說又是老男人愛上小女人的煩惱。我剛想到:他肯定不會忘記酒盒這道具——果不其然,他就自己找過去了,再喝上一點酒,接著瞎侃、念詩,其實他的詩一點都不幽默,就靠這點小動作和詩前的玩笑,逗觀眾一樂了。他在另一方面倒是挺霸道的,那就是對時間的侵占,到最后我看了一下表:他超時了有十五分鐘。下臺時他自然不會忘記帶走他的道具——那個酒盒一定陪他到過很多朗誦會……

第二個上臺朗誦的是坐在西敏右邊的美國女詩人芭芭拉·哈姆貝——她是我在抵達當晚就在“詩人之家”見過的那對美國夫妻詩人中的女方。從簡歷上看,她出生于新奧爾良,卻是在火奴魯魯長大,現(xiàn)任教于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她的詩人丈夫叫做大衛(wèi)·科比。我感覺她女人味不足,有點中性,是個典型的女知識分子,叫人不由得不敬而遠之。她那冗長的詩體在本屆詩歌節(jié)上有一定的代表性,尤其是她的最后一首詩:幾百行,寫的還是日常生活——讓我不免起疑:這是什么樣的詩呀?我想起中國的“第三代”在上世紀80年代寫的那種“生活流”——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天生“丑陋”的詩體,屬于口語寫作比較初級的階段和比較低級的一類。她朗誦完下臺坐到座位上之后,隔著西敏,我伸頭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詩集,想看清楚她這種詩是如何排列的——分行還是不分行?如何分行?但是晚了,她合上了。

中場休息。

半小時的時間我需要做三件事:喝水、抽煙、入廁??紤]到門廳買飲料的小賣部前的小長隊,只好取消第一項——我想:我等上了臺,去喝專為朗誦者準備的水吧。上完廁所,我到邊門外抽煙,見到伊朗裔的咪咪和德國生的提法妮,后者跟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在一起,很是親昵……

抽完兩支煙,我回到場內自己的座位上,將準備朗誦的詩稿和詩集拿出來,這時,孟元勃忽然浮現(xiàn)在我面前,用很激動的口吻說:伊沙,這是最好的觀眾!最可愛的觀眾!你不感到激動嗎?你要為他們朗誦!我說:我為你和西敏朗誦,只有你倆聽得懂中文,我會好好享受這個時刻!他拍了我一下,就到后面去了。

舞臺上的格局變了,增加了兩把椅子——那自然是為我和西敏準備的。我倆提前上臺就座,都到這會兒了,都到舞臺上了,我聽見內奧米還在問西敏:伊沙喜歡朗誦嗎?西敏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內奧米聽罷很高興。

時間到了,全場頃刻間便安靜下來。

我想另起一節(jié)來寫我們的朗誦。

既是出于心理上的需要,又符合文章結構的均衡。

主持人內奧米再度上臺,專門介紹我,她的話與她在《現(xiàn)代譯詩》雜志上所寫的一篇短文中的話大同小異——文中是這么寫的:“我們于2004年首度發(fā)現(xiàn)他那驚世駭俗的作品(在“國際詩歌網(wǎng)”上),感到非常震驚,立即被他那出乎文化意料的詩作給迷住了。四年之中,在向布拉達克西書社做出一個成功的推介之后,奧爾德堡將舉行伊沙在英國的首次朗誦——他將在他的澳大利亞翻譯家西敏的陪同下——并且發(fā)布他在中國境外的首部英文出版物。”

在內奧米作介紹的時候,坐在椅子上的我得暇望了一眼臺下黑壓壓的觀眾——孟元勃所說的“最好的”、“最可愛”的觀眾!該廳能坐下三百人,其中二百五十人是買票入場的普通觀眾,今晚三位詩人朗誦的票價是14英鎊,現(xiàn)在他們滿懷好奇滿含期待地望著我——望著詩歌節(jié)二十年來所請到的第一位中國詩人,也是第一位漢語詩人……

接著是西敏講話,他首先講到了我詩集的翻譯,特別感謝另外一位遠在澳洲的譯者陶乃侃先生。他還講到了我的簽證問題,臺下的觀眾笑了——對他們來說,包括英聯(lián)邦和歐共體國家的公民而言,簽證也能成為問題?確實是可笑的!

然后朗誦便開始了。

這種形式包含了內奧米、西敏和我三人的意見:西敏先用英語報出詩名——譬如《車過黃河》:"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然后再說上一兩句導讀語——譬如:黃河是中國人心目中的“母親河”,相當于泰晤士河之于英國人;再然后,便是我的中文母語朗誦;最后是西敏的英語譯文朗誦。以此類推。

西敏很會選詩排序,讓《車過黃河》打頭無疑是高招,這既是詩集中我最早的一首詩,也是我最具標志性的一首詩(此時此刻我無從知道:就在同一天晚上,在遙遠的祖國,該詩當選了深圳《晶報》評選的“30年30首詩”,后來又被影響更巨的新浪網(wǎng)讀書頻道評定為改革三十年十大“流行詩歌”),事實上這首詩在2004年昆明舉行的“中國-北歐詩歌周”的朗誦中已在異國同行面前經(jīng)受過檢驗,瑞典著名詩人斯蒂格嘎嘎的笑聲猶在耳際!這一次,當我讀完中文原作的時候,只聽臺下觀眾中喊出了一聲漢語的“好!”——很像是京劇觀眾的吆喝聲,那一定是孟元勃喊出的,臺下的觀眾都笑了——輪到他們真正的為詩而發(fā)笑,是在西敏朗誦英譯文的時候,在《車過黃河》的尾聲,他們這一笑,我心里已經(jīng)有底了。

緊接著上《結結巴巴》也是很對的——這首曾在去年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的開幕朗誦中大放異彩,也是我最有把握的一首,今晚的情況是:我朗誦中文的時候,觀眾就笑了,因為結巴,仿佛RAP。西敏朗誦英文的時候,他們就笑得更厲害了,搞得我也偷偷想樂,因為西敏對結巴的翻譯和模擬都很到位,朗誦起來比我更結巴!

第三首《假肢工廠》:如果我的記憶無錯的話,此前我從未在公開場合朗誦過該詩,是西敏把它選進來的,效果竟出奇的好,觀眾的情緒完全跟著詩句在走,在該有反應的地方全有反應,我想在他們看來:這也許是一首標準的“現(xiàn)代詩”,寫的是異化內容,用的是荒誕手法,充滿現(xiàn)實感,又具有超現(xiàn)實的味道。

第四首《星期天》的情況與上一首類似:從未朗誦過,是我自己將它選進來的——當時我看到詩歌基金會的官方網(wǎng)站上介紹我的時候選的是它,果然,現(xiàn)在它被印在詩歌節(jié)專印的小冊子上,觀眾手里邊有,可以對照著聽。效果又是出奇的好,因為觀眾有文化——在對梵高、高更了解的深入上,非國內的讀者所能比,還有一點:他們不會掩飾自己的喜歡!

趁西敏朗誦英譯文的時候,我喝了一杯水,是因為在朗誦到上一首詩的結尾處,感覺喉嚨有點干、聲音有點澀,我這次的嗓音狀況不如去年在鹿特丹的時候,是因為來之前去太原參加《語文報》的社慶活動,一不小心感冒了,到英國才剛剛好。還有就是,此次是和朋友在一起,說話多,費嗓子。

第五首《1972年的元宵節(jié)》是我自己精心挑選出來的,這是我作品中少有的一首玩意象與意境的超現(xiàn)實的“純詩”——我想把這樣的一首詩選進來,會取得意外的效果,也能向異國的同行們展示自己的功力。此詩寫得靜,也贏得了靜!

第六首《等待戈多》是注定要贏得歡笑聲聲的:取自于西方的文化典故,又作了一番富有中國特色的惡謔。結尾處觀眾爆笑。我讀之前,有個插曲:我忽然找不到這首詩的原文了——其實下午在酒店的房間里做準備時我就沒找著,竟然忽略了,我急出了汗,端著青海人民版的《伊沙詩選》走到麥克風前,在開讀前的最后一秒鐘,才翻到印有此詩的那一頁!

第七首《中國人的清明節(jié)》是我本來就選了的,是我對中國人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的一種展示與闡釋,我不是文化符號販子,我寫的中國文化與當下有關與日常有關與吃喝拉撒有關,既不粉飾美化,也不故作姿態(tài)地做出一番淺陋的批判——我想這是一個真正的中國詩人起碼應有的尊嚴!

說起第八首《自殺的小孩》,我首先應該感謝我優(yōu)秀的譯者西敏,2004——那是我們認識的第二年,他最先翻譯的我的十首詩中就有這一首,作為“國際詩歌網(wǎng)”的編輯,他在一篇評介我的文章中還特別評到了這首詩,讓我在多次重讀之中發(fā)現(xiàn)我自己對它認識不夠——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首被我自己忽略掉的力作!此時此刻,觀眾的反應先是震驚,后是爆笑,可謂“又驚又喜”——我更看重的是他們的驚!內奧米所說的“驚世駭俗”的“驚”!

對于第九首《誕生的秘密》,下午我在西敏的房間小坐時曾有過猶豫,我問西敏:不會有小孩在場吧?前兩場好像沒見著(但在基金會的網(wǎng)站上有孩子們在場的照片),因為這一首寫到了孩子,但并不適合孩子聽——

小時候我問父親

“爸爸

我是怎么來的”

父親回答說

“我吐了一口痰”

我記住了他的話

記住了這個有關

誕生的秘密

后來是兒子問我

“爸爸

我是怎么來的”

我也回答說

“我吐了一口痰”

我想起父親的話

想起當年的他

不曾糊弄我

可是我的兒子

沒有當年的我

那么樸實

聽完我的解釋

他立刻跳了起來

大著嗓門嚷嚷

“我們老師說了

不許隨地吐痰!”

臺下的觀眾笑瘋了。與他們前面聽到的那些庸俗淺薄的性玩笑相比,此詩可是太高級了,直指“生命的真相”——對了,西敏就是這么譯的。

在讀最后一首之前,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快到30分鐘了——也就是說:我們略有超時,但我們畢竟是雙語朗誦,容量折半,大家定會諒解!西敏的選詩之妙還體現(xiàn)在這最后一首《交流》上:

在奈舍的湖畔公園里

黑頭巾包不住她的美麗

一位蕩秋千的阿拉伯婦女

我走近她的時候

她開口和我說話

用的是英語

我聽岔了

以為她是在催我遠離

催一個無事可能

生非的男人

盡快遠離

我正在遲疑

卻又聽明白了

她的后兩句

她是在問我

蕩不蕩秋千

意思是她可以

讓給我玩

我真想走上前去

搭把手

加點力

把這位蕩秋千的

阿拉伯婦女

蕩得更高一些啊

但想了想

又決定放棄

此詩首先感動的是正在讀它的我!我確實是個“有話要說”的詩人——以上便是我對今日之世界想說的要緊話!當中國的知識分子詩人們接二連三地撰文倡導所謂“中國經(jīng)驗”的時候,我已在“世界意識”的寫作實踐中走到了遠處與高處,這就是我的特點:不理論,埋頭寫,出文本!我甚至有點感謝毛澤東,他教育我們那代人要關心國家大事和世界大事——這種教育所產(chǎn)生的影響被我用在這兒了……

當西敏朗誦完它的英譯文之后,全場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這掌聲將我倆送到了臺下,在掌聲中我向觀眾(我承認:他們是“最好的”、“最可愛的”的觀眾)鞠了三次躬——是一種不落幕的謝幕,我感覺自己都有點快像日本人了,這長時間的掌聲才漸漸停止……

內奧米說:非常精彩!以前的中國詩我讀不懂……主人的滿意是重要的:觀眾滿意了,主人自然就滿意了。

孟元勃說:你的詩好,他翻譯得也很好……同時精通中英文(還有德文)的他是全場惟一一位有資格對西敏和陶乃侃的翻譯工作作出評價的人。

美國詩人大衛(wèi)·科比在五米開外,先是沖我做了個伸出雙手到處放槍的動作,然后再朝我伸出大拇指——不需要語言,我已經(jīng)明白了:他是在說《自殺的小孩》好!

觀眾們涌到臺上賣書處去買我的詩集……等我從洗手間出來,被兩個手拿詩集的青年觀眾堵在洗手間門口簽名——結果那里變成我的簽名地點,一口氣簽了十幾個。感謝第一名觀眾教會我簽名的最佳方法:先簽一個與書上作者名相一致的YISHA,再簽一個漢字的“伊沙”,他們覺得漢字很好看……看著他們心滿意足的離開,我也感到很高興!回到場內,又遇到兩位中年婦女索要簽名,后面又跟了十幾個……

簽完名,我感到自己很需要抽一支煙,就跑到正門外去抽,在那里我目睹了觀眾退場的動人場面,看見一個年逾九旬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中,我一次次為老年觀眾拉門,他們發(fā)現(xiàn)是我——剛才臺上朗誦的那名中國詩人,面露驚喜之色,要求與我合影……

做一名詩人的幸福感像北海一樣洶涌澎湃。

在走回酒店的路上,還有觀眾在向我倆道賀,其中一位在贊美我們的同時還不忘批評今晚朗誦的某個詩人,看來“最好的”、“最可愛的”觀眾也是有好惡并且要表達出來的……此舉加強了我近年以來的一大悟性:我追求做得好,是因為厭惡做得差……

回到房間我更加平靜。對于今晚甚至不做回味。一切都是預料中的。西敏將我的自信總結為經(jīng)驗積累——此話并未觸及本質:我知道“深通人性”、“直指人心”的好詩長得是什么樣子!從今以后就更知道了!

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上午到中午,我和西敏還各有一個節(jié)目,需要連續(xù)作戰(zhàn)。

西敏說:早餐應該多吃一點。

早餐時,詩歌節(jié)的專用攝影家皮特來找我們,說是要給我拍照。我早就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事實是:從我到達的那天晚上,他就盯上我了,端著他的大炮筒,在多個場合抓拍我的鏡頭,連我在銀禧廳外抽煙的樣子都沒有放過,聽西敏講:他是英國有名的攝影家。我感覺他那白發(fā)飄飄風度翩翩的樣子,更像一個指揮家。

早餐后,我們仨一起去到海灘上布里頓的紀念鋼雕前去拍照。

十點鐘,等我們來到鎮(zhèn)中心的電影院,正好接上西敏的講座。講座被安排在電影院二樓溫暖的小廳里,來了有四十多個觀眾,都是花了7英鎊買票入場的——西敏講座的題目叫《詩在中國》,公開印在小冊子里的節(jié)目表上——也就是說:這些觀眾都是沖著中國詩來的。為了給我的“親密戰(zhàn)友”提供精神上的支持,我坐在頭一排,開講前西敏問我:伊沙,你能把“關關雎鳩”那首詩當眾背誦一邊么?我隨口背了一遍,說沒問題??磥恚獜墓糯膫鹘y(tǒng)講起。到底是昆士蘭大學的職業(yè)教師,西敏滔滔不絕講得非常專業(yè),觀眾也聽得很入迷。中間,孟元勃貌似抬杠的插話也攪活了氣氛。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西敏很正確地給觀眾留了提問的時間,看著觀眾那么認真地就中國詩的問題向他提問,我作為中國詩人一時感慨萬千:一個澳大利亞人不遠萬里來到英國,向英國的觀眾宣講中國的詩歌,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是一種高尚的國際主義精神!我還是那句話:漢學家不完全是“老外”,至少有一半是中國人,他們像愛著好吃的中餐一樣愛著中國的文化!愛著中國的詩歌!

講座結束后,一個謝頂?shù)挠浾咭稍L我們,要對我倆做個錄音采訪,他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有點挑戰(zhàn)性:是說昨晚朗誦的《結結巴巴》那首詩是否有諷刺殘疾人的嫌疑?我的回答是:我寫作當時沒有這樣的企圖,現(xiàn)在讀了也不覺得有。我還舉了一個例子:我的一首詩(《陽萎患者的回憶》)因被認為有譏諷猶太人的嫌疑,那家發(fā)表它譯文的澳大利亞英文刊物從此封殺了我的所有作品(某個一貫正確的中國知識分子詩人得悉此事十分委瑣地說:我們就不會犯這種錯誤),事實上,我非但沒有譏諷猶太人,我還在批判希特勒法西斯對其身心的戕害!我說健全的社會應該對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應該給予更高的道德寬容度——我回答當時沒有造出這個詞,現(xiàn)在給丫補上:西方文明病——特裝B!

距“細讀”還有一段時間,我和西敏離開電影院,來到鎮(zhèn)中心那家熱鬧的咖啡館準備“喝一杯”。到了咖啡館門口,從里面出來的顧客還不忘稱贊我倆昨晚的表演,其中一位中年婦女問西敏為什么詩集中不印上我的中文原作,她并不懂中文卻要看原作,西敏覺得她的意見有點奇怪,但還是給她寫了“國際詩歌網(wǎng)”的網(wǎng)址,告訴她那上邊我的詩是雙語對照的。我記得我這本詩集最早說的是出成雙語的,后因排版軟件轉換麻煩而放棄了。在此過程中,西敏給我的意見甚合我心:就是盡量多的收詩,讓英語世界的讀者充分了解你。我老婆也是不贊成出雙語的,覺得在經(jīng)濟上虧欠了讀者,挺厚的詩集挺高的價碼,但只有一半可以讀懂。我不知道剛才那位讀者有多大程度的代表性?但她的意見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如果今后再出的話。

這家咖啡館的生意真是太好了,里頭人滿為患沒了座,我倆只好在門外的露天咖啡座上喝咖啡,在北海吹來的寒風中喝著熱咖啡的感覺,我已在《詩之堡》一詩中寫過了,在此不贅。

“細讀”節(jié)目是在皮特·皮爾斯畫廊舉行,我們提前趕到那里,在那邊主持節(jié)目的是詩歌節(jié)的副主任,他對我很友好,對我來說他可是在詩歌節(jié)發(fā)給我的兩封邀請函上簽字落名的重要人物。我在前面的文字中不厭其煩地提及“朗誦”、“講座”的門票價格,我知道一些讀到本文的中國讀者,會對300人的朗誦會和40人的講座撇撇嘴,做不屑一顧狀,仗著自己是在一個有著14億人口的國家里——那我想就此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收費,考慮到人均收入消費水平的差距,不說收14英鎊就收14塊人民幣(講座收7塊人民幣),還會有幾人來聽?這里老收觀眾的錢,我這個中國詩人有點不落忍(因為不習慣),所以聽說“細讀”節(jié)目免票時,我一下變得很高興,反而想更加認真地去講,作為對觀眾的回報。

組織者將我要“細讀”的詩印成傳單散發(fā)到觀眾的手中——那是威廉·布萊克的《天真

的預示》的英語原文,宗白華先生的中譯文如下:

一顆沙中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花里看出一座天堂,

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把永恒在一剎那間收藏。

副主任主持節(jié)目,宣布開始。我和西敏同時上臺,各拿厚厚的一疊資料,我一看他資料的首頁心中便暗笑了:那是我上個月寫給他的一封信,全信如下:

西敏兄:

這里是這段時間以來,我在網(wǎng)上搜集到的布萊克的相關資料。

我想“細讀”這個節(jié)目可分以下幾個步驟進行:

一、請你先用英文朗誦布萊克這首詩的原文(前四句),我再朗誦中譯文的幾種版本。

二、我來做講解,請你來翻譯。

三、最后,請你再朗誦一遍原文。

我的講解部分會涉及到以下幾點:

1、布萊克的這首詩在中國大受歡迎的情況,我會提到資料中上海地鐵對它的展示。

2、布萊克為什么會在中國的同行與讀者中會受到如此巨大的喜愛?一首130多行的詩為什么會被翻譯者與讀者留下四句來傳播?在這里我會從兩個方面分析:(東方)詩學、佛學。

3、這首詩與我有什么關系?我的筆名“伊沙”是從祖父起的名字“一砂”諧音而來的,在我誕生的“文革”那年,祖父一定沒有讀過布萊克,但他一定知道“一砂一世界”的佛語。

4、總結起來:一個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近現(xiàn)代浪漫主義(并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詩人,卻用現(xiàn)代詩歌的形式說出了佛語,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它說明:文學藝術與宗教的相通性,不同宗教文化之間的相通性,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相通性。這個結果當然更能反證出布萊克的杰出,是一位世界級的大詩人,因為他像佛陀一樣說出了真理。

情況大致如此。

至于講解方式,我會沿用自己的講課和說話方式:深入淺出,絕不引經(jīng)據(jù)典,翻譯起來不會太難。這些資料,你瀏覽一下即可,不必細究。

祝好!

伊沙

2008.10.6

信末的日期提醒我:給西敏寫此信正值我首次申請簽證遭拒簽再次申請尚未去的那段時間,尚不知最終能否成行,卻有著如此認真細致的準備,在一瞬間里,我有點被自己的執(zhí)著所感動……

但此刻卻沒工夫感動。我要給觀眾講講布萊克。

此信也是提綱。我就照著早就想好的思路在講。

講一段,西敏譯一段。

有一段講多了,西敏就打斷我,惹得觀眾發(fā)笑。

觀眾真是太好了,我每講一段,他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興奮表情。

我注意到美國詩人夫妻雙雙到了,坐在觀眾中——他們真好!

一刻鐘的時間轉眼就到了,該講的差不多都講了,惟一的遺憾是沒有時間請西敏領著全場觀眾將《天真的預言》齊誦一遍——那是我們事先想好的絕妙尾聲!那會是個多么動人的場面!可惜未能實現(xiàn)!

“細讀”結束后,皮特又在現(xiàn)場給我和西敏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女司機用車將我們帶到“詩人之家”吃午飯。

這天中午,“詩人之家”很熱鬧,餐桌邊坐滿了詩人,已經(jīng)沒有座位。我端了一盤雞肉米飯,坐到隔壁客廳的沙發(fā)邊用餐,其間,愛爾蘭詩人丹尼斯和美國女詩人芭芭拉先后坐過來稱贊我的詩,后者用到了“力量”一詞,可惜我有限的英語不能與之作深入的交談,而西敏正在與別的詩人交流……

我的毛病是一吃飽就暈飯,便不辭而別地回白獅酒店睡午覺去了。下午還有三位詩人的朗誦,我已沒有精力去聽了……

告別從晚上開始。

其實下午就有人走了,那個有點男孩氣的青年女詩人已經(jīng)提前返回倫敦去了。

八點鐘,“詩人之家”有個閉幕晚宴,我和西敏準點到場,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人聲鼎沸濟濟一堂。幾乎所有的詩人與詩歌節(jié)的工作人員都聚在這里。正式邀請來的詩人都坐在餐桌邊,有點正襟危坐,還在討論著什么,工作人員和一些有點陌生的面孔都在隔壁的客廳里,沙發(fā)上地板上坐得東倒西歪非常隨便——我選擇了這一邊。

有紅酒、啤酒和蛋撻、布丁之類非常好吃的甜點,我取來一些。皮特的太太是兩位廚娘之一,她是葡萄牙裔,正宗的蛋撻便是她的杰作——她特別提醒我要享用她的杰作,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吃下兩塊了,她聽了非常高興。

有位中年婦女,也是詩歌節(jié)的工作人員,特別喜歡我的詩——不僅僅因為她告訴了我,是我在氣氛中明顯地感覺到了……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便主動提出與之合影留念。

副主任、還有皮特,大聲叫著我的名字——也沒什么事兒、什么話,就這么叫上一聲,表示一下:我們是哥們兒!奧運會一辦,搞得人人都會說漢語的“你好”——發(fā)音則千奇百怪,要多怪有多怪,笑破我肚皮!

那幾張陌生的面孔十分年輕,像是“80后”——我猜測他們是“新聲音”那個單元請來的詩人們。詩歌節(jié)正式邀請的22位詩人年齡都不小,1966年的我在男詩人中要算第二小的。于是便給年輕的詩人們另辟了一個單元,可惜我無暇去聽他們的朗誦。其中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特有意思——

那個女孩會說極少的一點中文(肯定比我會說的英語還要少),但她卻在頑強地說著(真值得我學習),一個詞想半天才能蹦出來,她給我寫名字時,我發(fā)現(xiàn)她芳名中間有個VAN,就問她:你是荷蘭人嗎?她說:我爸爸是荷蘭人、媽媽是英國人。她告訴我:在中國詩人中,她喜歡韓東,她在2006年的鹿特丹詩歌節(jié)上聽過韓東朗誦。我告訴她:韓東是我的朋友。后來,我們一起到門外去抽了一支煙,還有另外一個女孩,我們邊抽煙邊聊天,一個長得像中年金斯堡的男孩過來了,將一瓶喝了一半的意大利啤酒非要塞給我要我喝,盛情難卻,我就喝了,然后我倆用英語好一通狂聊,我感覺他的發(fā)音有點怪,不大規(guī)范,但是卻說得很溜,到后來,他竟然對我的英語水平大加贊賞,說我應該說得更多一點。抽完煙,我們幾個又回到屋子里去,聊得更加熱烈,我告訴他:你長得像金斯堡。小哥們兒聽罷,做出特憤怒特絕望的表情說:我長得像垃圾!——這哥們兒是在詩歌節(jié)上所見到的詩人中最像詩人的一個,人的狀態(tài)很high,我很想知道的是:這些年輕的詩人們在寫什么?從小冊子上看那22位“正式代表”的簡歷,職業(yè)幾乎全是教授或大學教師,一方面說明大學是能養(yǎng)詩人的地方,另一方面就存在著一大問題:他們是我這種對教授和學院充滿警惕與自我批判的人么?還是以為知識多就有優(yōu)越感并為此而沾沾自喜的“知識分子”?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他們中很多都是移民(盡管是用英語寫作),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

上述各堆的交流活動,都是伴著美妙的音樂進行的——這音樂出自西敏的吉他彈奏和蘇格蘭詩人格瑞·卡姆布瑞格多種樂器的吹奏,后者是個吹奏能手,正如我在《詩之堡》詩中所寫的:“蘇格蘭高地來的詩人/未穿裙子/擅長吹奏/他像變戲法一般/變出了隨身帶來的所有樂器/逐個吹奏它們/都能吹出風笛的味道/將所有的曲子/都吹成了天籟般的《一路平安》/吹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吹得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吹得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把離情吹成了愛情/把愛情吹成了傷情……”——這種特別小資的沙龍場景,如果移植到中國去,就會顯得很酸很裝B,但是在這里,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那么美好,叫人心旌蕩漾,陶醉其中而無法自拔!真是什么土地長什么東西!

每個人對于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都是敏感的,但有時候卻未必正確,我剛想到:這個格瑞可能不喜歡我的詩,從第一晚的見面開始,他就沒有跟我說過任何話……西敏卻告訴我:格瑞買了我的詩集,他想請我簽個名……話音未落,格瑞已經(jīng)拿著詩集過來了,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內向的詩人,吹奏是他與大家在交流!

詩歌節(jié)的老主任也坐過來與我交談,我向這位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的創(chuàng)辦者請教了兩個問題:一、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是不是英國歷史最久的?他回答說是,他說倫敦還有一項比較久的詩歌節(jié),但是雙年一屆的。二、我是不是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邀請來的第一位中國詩人?他回答說是,他說他們以前還邀請過東歐的詩人。我笑了,看來中國和東歐是一類的。

后來,我去上洗手間時,看見內奧米正在門廳與人交談,便決定用自己的方式與她告別——我的方式是不提“告別”二字,過去跟他們再熱乎一陣子,照幾張合影,然后兀自隱退……內奧米,希望你能意識到:這是一個啞巴在跟你告別!希望有一天,你能讀懂我留在送你的詩集扉頁上的那一行漂亮的中文題字:有緣千里來相會!

走到門口,借著路燈的光亮,我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點多了……再見,“詩人之家”!

第二天吃早餐時,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詩人了,我和西敏吃得很慢。十一點,會有人來送我們去據(jù)此最近的薩克斯門德哈姆鎮(zhèn)的火車站,搭乘開往倫敦的火車。我想買一只船模帶走,帶回西安去裝飾我的新家,但賣船模的那家店十點半才開,所以在早餐以后我們還有時間再去看一眼美麗的像夢一樣的奧爾德堡小鎮(zhèn)。我倆在周一早晨空無一人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轉著,無意之中竟走到了基金會的辦公室,透過窗玻璃看見他們坐了一圈正在開會(估計是總結會吧),我們只好進去再向主人道一次別——一步跨入溫暖的屋子,竟然踩響了一片掌聲——他們全體起立為我倆鼓掌,于是便寒暄一番,再次道別,離開時透過窗玻璃,還在揮手……

西敏說:我們有點太受歡迎了!

我說:是啊,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西敏說:本來已經(jīng)告過別的。昨晚,我十一點才回來,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人……

我說:你肯定告別得很充分,我知道你們西方人的告別是很儀式化很繁瑣的。

西敏說:咱們怎么轉著轉著就轉到了這里?沒說要來??!

我說:這就是命!命中該來!包括剛才我們走到銀禧廳的背后,看了一眼曲終人散后空曠的大廳……

——這是此次英倫之行中我第一次說到命,第二次說起時已在倫敦——那是在倫敦三日中唯一一段與詩有關的旅程:詩歌節(jié)的另外一位女司機最后送我們上火車的時候,送給西敏一冊非常詳細的倫敦地圖——正是在那冊地圖上,西敏查到了布萊克的墓地,他說:我們的詩之旅應該在那里結束。正好我也是一個喜歡儀式的人,于是便去了——

這是一個冬陽暖暖的上午,我們先步行走到頭天曾來過的圣保羅大教堂,在其附近有一片看似普通的公墓——一身黑色裝束的上班族趕著匆匆忙忙的腳步從中間的小徑上穿過,我們走進去,最終來到一高一矮相對孤立的兩個墓碑前,其中高大的墓碑是小說家丹尼爾·笛福(《魯濱孫漂流記》的作者)的,矮小的墓碑則屬于詩人威廉·布萊克,布萊克的墓碑上寫著:此處躺著一個人的骨頭和靈魂。我們沒有帶花,我將一支點燃的香煙放在布萊克的墓碑頂上,等它燃盡……

后來,我們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我再一次說起命:這就是命,讓我們“細讀”過的布萊克來結束我們的詩歌旅行。我還說到:金斯堡肯定來過這里,身為美國人,他到英國很容易,來英國必先到倫敦,不會不來拜謁他私自認定的詩歌導師……

我話音未落,墓園里一個巨大的橡樹枝上忽然飛起了一大群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在我們頭頂盤旋了一圈,向著倫敦少有的晴空深處飛去了……

我說:我們感動了布萊克,他顯靈了!

西敏沒有直說,但他肯定是在認同我的說法,他說:在他做《詩在中國》的講座的時候,他提到有一本書,介紹了一百種敲鐘的方法,他在講敲鐘的方法與詩歌寫作的關系,這時候,窗外傳來教堂的鐘聲,觀眾發(fā)出驚奇之聲……我想起這個細節(jié)來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yōu)楹巫鞔朔磻?/p>

2008年11-12月

橋——第50屆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jié)詩文志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侵略者闖進我家鄉(xiāng)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游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我實在不能再忍受

如果我在戰(zhàn)斗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前南斯拉夫電影《橋》主題歌

我平生所見最小的機場是哪一座?在2011年8月24日中午之前,我會告訴你是中國東北部的海拉爾機場,在此之后,我只能告訴你是我此行進入馬其頓共和國的斯科普里國際機場:停機坪上除了從伊斯坦布爾飛來的我們所乘坐的土耳其航空的班機,只停有兩架水上飛機……沒有空中走廊,沒有擺渡車,我拖著行李穿過空曠的停機坪,走向中國縣城火車站般的候機樓,心中拔涼拔涼的……

廟雖小門檻卻不低。入關時我們就遇到了麻煩——準確點說是兩名中國詩人遇到了麻煩,同機抵達的其他國家詩人都過了關,連排在我們后頭的那位日本青年詩人都先我們而過,我們卻遇到了麻煩:人雖放過去了,護照卻沒有還給我們,還是走不了。嚴力猜測是我名字的問題:筆名與本名的出入造成了誤會。那么,他又是為了什么呢?也許我們永遠都猜不出他們的理由,正如他們永遠拒絕向我們做任何解釋。我只是嗅到了一股不對的氣味,在北京馬其頓大使館簽證時就嗅到過。感覺比兩小時還要漫長的20分鐘之后,兩本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才交回到我們手上。

大概是心情被搞壞了之故,在從機場到詩歌節(jié)舉辦地斯特魯加三小時的車程中,我并未覺得窗外景致有多美:感覺田野上的紅磚農(nóng)舍簡陋得太像中國農(nóng)民蓋的簡易樓了,而山景哪有秦嶺美?心情是被人搞壞的,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人才能令其陰轉晴:這個人是詩歌節(jié)派來接我們的司機,在中途休息時,他特別仗義地幫嚴力換錢——將美元換成這里的第納爾,讓我倆有錢可花,在干渴難耐中買到了可口可樂。那個司機用英語說:“跟中國一比,馬其頓就是一座小山村?!?/p>

從位于北部的首都斯科普里機場驅車抵達位于南部邊陲(與阿爾巴尼亞比鄰)的詩歌節(jié)舉辦地斯特魯加需要三小時。車中十余位多國詩人,是我首先看到前方地平線忽然變成藍色的,大叫一聲:“到了!”出國前我也算做足了功課,知道這項地球上歷史最為悠久的詩歌節(jié)是在歐洲最深的奧赫里德湖畔小城斯特魯加舉行的,見到湖不就是到了嗎?湖在前方,我發(fā)現(xiàn)連周圍別的景致也跟著好起來——嚴力說這不僅是心情好了,自有其科學性,是大湖改變了周邊的環(huán)境。

車入小城,幾個詩人提前下車,幾個詩人被車拉走,我倆住的是以城中之河命名的四星級的德林酒店——這是詩人在此所享受到的最高待遇了,但是且慢,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時我們的心情又被搞了一下:我和嚴力被安排在一個房間——這在中國很正常,但在國外不正?!獑栔?,答曰:詩歌節(jié)就是這么安排的。只好先入住再說,嚴力后來說:“如果不是你,換成別的誰,我就刷卡自開一個房間了。”

到我倆所住的401房放下行李,距酒店的自助晚餐開飯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倆便走出酒店四處轉轉,先去了湖濱,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游泳和曬太陽的人,帶了泳褲的嚴力問我?guī)]帶泳褲,我說沒有,他說:“那你需要買一條了。”城中有幾處詩歌節(jié)的廣告牌,德林河的一座橋(這座橋就叫“詩橋”)上工人們正在緊張地工作,搭建舞臺……我在詩歌節(jié)官方網(wǎng)站上看過往屆的照片,告訴嚴力我們會在這里朗誦,老嚴開始興奮起來……

第二天——即25日白天的第一項活動就是在“詩歌公園”植樹,不是所有到會者都植,只有每屆的“金花冠獎”得主才有資格栽下一棵樹,今年的得主是馬其頓本國老詩人馬泰·馬特夫斯基,老人家在眾目睽睽之下栽下了一棵樹……這項活動,還有第三天上午在酒店會議室舉行的為聶魯達和布羅茨基補發(fā)“金花冠”的儀式,以及詩歌節(jié)歷史圖片展,給我?guī)砹说谝粋€詩的靈感……

在這個星球上

不是所有國家

都有一座詩城

不是所有城市

都有“詩歌公園”

嚴力,你我來到斯特魯加

當我們一步踏進這里

首先撞見的是同胞、前輩綠原先生

1998年栽下的樹

它因為長得矮小而被我們撞見

然后我們再去看那些長得高大的樹

你找到了奧登、布羅茨基、希內、休斯

我找到了聶魯達、桑戈爾、阿米亥、達維什

并非所有栽下樹的詩人都已故去

有六位在世者和我們一起步入公園

我們和1992年得主匈牙利詩人尤哈斯

在他當年栽種的樹下合影

陪同他前來的他的兒子

一直在念叨其父進入了某年

諾貝爾獎前五名的最后決選

整個活動中我們一直在找一個人

找他當年種下的樹

他沒有得過諾貝爾獎

只是你的朋友我的偶像

并且絲毫不比上述人等寫得差

后來的三天里我們又三次來到這座公園

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找到

此人名叫艾倫·金斯堡

有陳列室里的老照片為證

1986年,他乘機前來領取了當屆金花冠

但卻沒有栽下一棵樹

“他為何不栽這棵樹呢?”

別人栽下的樹拒不回答

嚴力顯然是游泳愛好者,他看了一下日程表說:“下午沒有活動,可以用來游泳?!庇谑俏业挠狙澇闪水攧罩?,德林河畔到處都是賣游泳用品的小攤,奧赫里德湖濱也是。沒想到,這條泳褲竟買出一首詩……

障礙

德林河畔

小攤林立

我們上午瞅準的攤位

出售彪馬牌泳褲

我們上午遇到的攤主

是個十分友善的老頭

他問我們:“中國人?”

我們回答:“是?!?/p>

“北京還是臺灣?”

“上海”

“西安”

下午

等我們從銀行里

換了足夠多的第納爾

去買那條泳褲時

老頭年輕了三十歲

換成了他的兒子

說:“上午在這兒的

是我父親”

還主動告訴我們:

“我是穆斯林

我父親是土耳其裔

我母親是阿爾巴尼亞裔”

哦,穆斯林

我很想告訴他

我妻子也是穆斯林

是中國的回族

這是一句并不復雜的英語

但我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

雞尾酒會于晚餐時間在德林酒店的露臺上舉行,一塊挺大的告示牌上用馬其語和英語寫著一句很煽情的話:“這是享受詩歌的時間?!薄@個時間正好經(jīng)歷了從天亮到天黑的過程,華燈初上。這是那種典型的歐洲式的雞尾酒會,端著酒隨便走,想吃東西桌上有,我四下觀察,發(fā)現(xiàn)熱烈攀談者有之,冷眼旁觀者亦有之,我和嚴力在一起,站在中間地帶,既不主動去跟人搭訕,也對來者熱情有加。主動過來與我們交談的有:惟一的俄國詩人,他竟然是第7次來到斯特魯加,此次要替已故的俄裔美籍詩人布羅茨基領取補發(fā)的“金花冠獎”;斯洛文尼亞詩人,他說如果我們能夠自出路費,他可以邀請我們參加每年一度的斯洛文尼亞作家節(jié);墨西哥女詩人李娜(我給她譯的中文名)剛剛到達,便出現(xiàn)在這里,她對我們講述著此行的艱難曲折:先從墨西哥某個城市飛到首都墨西哥城,再從墨西哥城飛到保加利亞(馬其頓鄰國),再從保加利亞飛到奧地利維也納,再從維也納飛到斯科普里,腳都坐腫了,好在有她可愛的小侄女隨行相伴,李娜熱情如火,很受歡迎,她發(fā)給眾人的詩集中的第一首詩附有十多種外語譯文,日語、韓語都有了,尚缺中文,她的意思是:中國詩人,你們看著辦?

盛大的開幕式于晚上9點舉行,我和老嚴站在德林河岸觀眾中間看完了它的大部分,拍了很多照片,但我的詩卻是來自于聽覺……

聲音

國家劇院的女報幕員

宣布:“開幕式開始!”

馬其頓共和國

激昂雄壯的國歌高奏

女文化部長致辭:

“這里是詩歌的首都!”

“詩歌也許不會改變世界

但它是打破人際隔閡

增進彼此了解的一條紐帶……”

男女主持人合誦馬其頓已故詩人

康斯坦丁·米拉迪諾夫名作《望南方》:

“假如我有一雙翅膀

我將振翅飛翔

到祖國的海岸和故土

望我奧赫里德,望我斯特魯加……”

“吹響我的心笛

??!讓太陽落山,讓我死去”

國家交響樂團在演奏

男高音在高歌

(河流奔騰)水聲不息

炮聲響起(焰火升空)

晚九點三十分

唱誦《古蘭經(jīng)》的晚禱聲

忽然想起

來自距橋最近的清真寺

多聲部各行其道

交響于璀璨的夜空

26日上午在酒店會議室舉行了為1972年“金花冠獎”得主聶魯達和1991年“金花冠獎”得主布羅茨基補發(fā)金花冠的儀式,分別由智利駐馬其頓大使和惟一到會的俄國詩人代領,接下來是聽眾對五位健在并且到會的“金花冠獎”得主提問,老人話多,都很羅嗦,抓住麥克就不松手,鮮有有趣的,好像只有去年得主保加利亞老詩人萊弗科夫的回答好玩一點,當觀眾問:“金花冠獎給你帶來了什么?”他回答說:“讓我這一年來一直處于敏感之中?!表懫鹨黄β暋襾碇白隽斯φn,知道希臘與馬其頓有國名之爭,保加利亞拒不承認馬其頓語的存在,后來我在一條船上向一位馬其頓女詩人請教過這個問題,她說保加利亞語與馬其頓語基本相通。在此之后,是一位不知是何身份的馬其頓人做了1998年“金花冠獎”得主、中國已故詩人綠原的主題演講,泛泛之論,并且很短,其中說到“他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我想以綠老的翻譯成就當?shù)闷?,但說到“他的詩對中國青年詩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引起了嚴力和我私下的異議,嚴力說他從未讀過綠原的詩,我說我讀過,但沒有受到過其絲毫的影響。

報到時我們沒有領到本屆詩歌節(jié)的官方詩選,我還為此抱怨說:“這一點還是咱中國人做得好,本月上旬我剛參加過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就是報到時領了一大堆書?!痹捯粑绰?,我就被教育了——遲歸遲,人家這邊是由志愿者推著車子直接送到房間來,而且書之精美,非咱能及。為了此次“五十大慶”,書出了很多種,但只有其中一本為與會詩人所盼,并常帶于手邊,成為彼此認識的“詩歌護照”——那就是本屆詩歌節(jié)的官方詩選《來自五大洲的詩》,收有所有詩歌節(jié)正式邀請詩人照片、英語和馬其頓語對照的簡歷,2-3首詩,第1首是英語或法語與馬其頓語的對照,第2、3首是馬其頓語。我入選了三首,分別是《車過黃河》《結結巴巴》《獨裁者》。創(chuàng)作于1991年的《獨裁者》大家不熟,照錄于此:

獨裁者

尼古拉·齊奧塞斯庫

當年我們歡迎過他

面帶中國孩子

特有的矜持與微笑

在人叢中跳 搖著花

當年他笑 朝我們揮手

俯身親吻了我們中

最幸福的一個

后來誰都不笑

他 一個獨裁者

被人民所殺

我們還歡迎過馬科斯

我們還歡送過博卡薩

一個中國兒童

所經(jīng)歷的光榮

多么叫人尷尬

選擇這首詩,我是考慮到此次來到的馬其頓屬于前南斯拉夫,前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蘇東巨變后,經(jīng)歷了一場解體,甚至伴隨著戰(zhàn)火和殺戮。望著臺上某些社會主義或前社會主義國家來的“金花冠獎”得主,譬如來自于古巴、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前南斯拉夫的詩人,他們也都是上年紀的老人了,我很想知道:他們在寫什么?是否也經(jīng)歷了一場巨變?他們靠什么獲的“金花冠獎”?“金花冠獎”始創(chuàng)于我出生的1966年,前兩屆獲獎的都是前蘇聯(lián)詩人,前五屆獲獎的詩人都來自于當時的社會主義國家……

手持《來自五大洲的詩》,閱讀每位詩人的簡介,就仿佛掌握了他們的底細。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一點破綻:歐洲詩人比較愛寫自己得了什么國際詩歌獎(國內獎不寫),似乎每人都得過,來自西班牙的那位“金花冠獎”得主獲的最多,有三十多項——由此可見,歐洲有多少“國際詩歌獎”?中國詩人(尤其是本土的)要得一項“國際詩歌獎”,那可就不得了啦,非成為主流媒體上的一條新聞不可(像多多去年獲的美國紐斯塔德國際文學獎),但對歐洲詩人,竟然十分普遍,“國際獎神話”不攻自破。我就不相信那位三十多項國際獎集于一身的得主(好像就差諾貝爾獎了)寫得有多好,好得超出我的想象,我發(fā)現(xiàn)他還在不同時期擁有多項掌握權力的頭銜——這就是破綻。

下午沒有活動,先睡了個午覺,不長的午覺中,竟然還做了一個夢,叫我兩年來正在傾力而為的大作《夢》系列延伸到了南歐:

夢(167)

沈浩波

圓腦袋

不光

長出了

發(fā)碴

問我:

“西娃

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我吃力地想了想

答道:

“不是我發(fā)現(xiàn)的

她出來混

好像比你還早”

起床后,我對嚴力說:“我做夢了,夢見跟《新詩典》有關的事情?!薄胰嗽谶@里,《新詩典》的推薦工作卻一天未停,我提前寫好了9位詩人的推薦語,留給家中的妻子按時發(fā)布。這個夢來得比較淺顯,很好分析:一個多月前,沈浩波曾在網(wǎng)易微博問過我:毓梓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當時如實回答:徐江向我推薦的。

繼續(xù)游泳。湖濱全是人,有家庭組、情侶組、孩子組,好不熱鬧。比較刺激眼球的是三點女郎,令我想起小時候(我長篇小說《中國往事》寫的那個年代),在父母嘴里聽到海灘上的三點女郎也是南斯拉夫式修正主義的罪證——即是說別人一直如此這般,即便是在社會主義時期,享受生活和生命也是光明正大的,東南歐斯拉夫語系的人、包括現(xiàn)在古巴人骨子里的東西,他們更強的身體性也令他們的社會主義和我們的味道不同,是性感與浪漫的社會主義。東方人的社會主義則是帝王式宗族式家長式清教徒的,過去的中國、柬埔寨,現(xiàn)在的北朝鮮都是如此,好在我們也已經(jīng)翻過了這一頁,變成了我們曾經(jīng)批判過的修正主義,甚至更加過分,走得更遠……在湖濱的躺椅上日光浴時,我的目光老是投向奧赫里德湖的西南岸……

遠山

在馬其頓

在斯特魯加

在奧赫里德湖北岸

向西南方向望去

大湖盡頭的遠山

就是阿爾巴尼亞

那里有我的童年

有著不止一代

中國孩子

露天電影式

快樂的童年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于人民!”

“我代表祖國和人民

判處你死刑!”

遙想當年

暗號一出

我們就接上頭了

滿世界都是

我們的革命戰(zhàn)友

你好!阿爾巴尼亞

我的童年沒有恐龍

但有你這只山鷹

游完泳,吃晚餐,對不起,我的詩興又來了:

地雷

旅居海外半輩子的老嚴

很有經(jīng)驗

像個老游擊隊員

將兩顆地雷狀的方便碗面

帶到巴爾干

到達后第三日的晚餐

我已經(jīng)受不了啦

拒絕去酒店餐廳用西餐

向其討要了一顆地雷

抱在懷里拉響

嘣的一聲

炸得我涕泗交流

炸得我大汗淋漓

炸得我七竅全通

炸得我飄飄欲仙

祖國啊

你就是碗面做的地雷

我體內的胃

我胃里的酶

我重新找回的魂兒呀

從下午六點開始的斯拉夫語國家詩人朗誦會到晚上八點仍未結束,酒店會議室里有空座,我便遛進去聽到完。參加國際詩歌節(jié),甭管聽得懂聽不懂你一定要好好聽,盡量多聽,聽了必有收獲。我聽了半小時的感受:同一個語系內部語種的差異比我想象中大得多,還有那個戴眼鏡頗有書卷氣的中年女主持,在每個詩人朗誦完各自母語的原文之后,由她一人包辦馬其頓語的譯文,她朗誦得全情投入而富有感染力,聽了她的朗誦連我都想朗誦了。一張亞洲面孔坐在里頭聽得興味盎然,一定令這些斯拉夫語詩人覺得很奇怪……

夢(168)

我在德林賓館

自助餐廳用餐

滿眼都是來自

五大洲的詩人

一位中年婦女

從天而降

來到面前

我不禁

叫了一聲:

“大姐!”

是我妻子的大姐

如何從中國河南的南陽市

來到了馬其頓的斯特魯加

我納悶道:“你怎么來了?”

她雙目圓睜

用豫劇的唱腔道:

“為了俺妹妹

俺也得看住你呀!”

我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片黑暗,看我的夜光表是凌晨四點半——在馬其頓的五夜中,我每晚必醒,并且都在四點半前后,嚴力認為這是時差造成的:四點半相當于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但其實另有原因:四點半附近清真寺的早禱聲就會準時響起,我要么聞聲而醒,要么提前醒來等著它。嚴力據(jù)此說我與伊斯蘭教有緣。也許是吧,娶回族的女兒為妻,我血管里還流淌著八分之一哈薩克的血。

早上七點鐘,我再度醒來,看見老嚴醒在床頭,若有所等——我想起來了:他此行帶了手提電腦,我們在伊斯坦布爾機場等待轉機時上網(wǎng),染上了病毒,寫不了中文,他只好用英文寫信給妻子,讓其小女兒打電話過來,時間在這里的早晨7-8點之間,我進入衛(wèi)生間洗漱時聽到電話打進來了,索性洗了個澡,多讓他們父女隔空嘮嘮。等我洗完澡,走出衛(wèi)生間,看見老嚴靠在床頭,一臉滿足地抽著煙,我說:“這下完美了?”他說:“完美了!”

早餐后,我們倆去了此前未曾到過的小城商業(yè)區(qū)以外相對僻靜的另一片轉了轉,清真寺很多,路上行人十分友善,市民生活得也不錯,人家這種地方很可能是國貧民富,即使富不到哪兒去,幸福指數(shù)并不低,與我們正好相反。我們走到一家醫(yī)院的院落中坐下,又聊到漢語詩壇上的一些人事、一些掌故、一些鬧劇……有一瞬間,我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每隔一個季度,我都要騎一輛舊單車到距西外兩站地以外的小寨郵局領取嚴力從紐約通過海郵發(fā)來的50本《一行》(去晚了還要被郵局罰款),然后再分發(fā)給本地或我遇見的詩人,每個季度,我還要向嚴力組一批國內的詩稿,新老口語詩人們就是通過我這條線登上《一行》的……那個時候我初入“詩壇”,萬萬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和我喜愛和敬重的詩人一起出現(xiàn)在此“世界第一國際詩歌節(jié)”上,詩歌給我的饋贈就像這南歐夏日上午和煦的陽光一樣,所有的挫折、委屈、怨氣、不平,都被它曬化了……

上午十點鐘,全體詩人在酒店門前乘車去了大湖西岸的卡利斯塔圣母修道院參觀。按照日程表上所寫,要在這座修道院前舉行“國際詩歌朗誦”——這是來自五大洲的詩人們登場亮相的時刻,我感到身邊的同行們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概是因為室外的陽光太強烈了,朗誦移至最近的一家飯館內舉行。朗誦從十一點開始一直朗誦到兩點半,大概進行了一大半詩人,還沒有輪到我和嚴力。也不可能輪上,因為東道主遵循了這么一個順序:多次出席的老朋友、前南斯拉夫國家(其中包括大量的馬其頓詩人)、東南歐斯拉夫語系國家、歐洲其他國家、美洲、大洋洲、中東、遠東。遠東來了中國、日本、蒙古各兩位詩人。日本老太太是詩歌節(jié)的老朋友,早早朗誦了,日本年輕詩人是本屆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聯(lián)辦的“斯特魯加之橋”獎得主,被安排在多處地方朗誦,不在乎這一地;兩個蒙古人,一個是旅居馬其頓的翻譯家,無須朗誦,我看見他仗著自己關系熟去跟主持人說,于是那個蒙古詩人也被安排了。如果以國家論,好像就中國沒出場,我覺得他們至少先安排一個吧。等得不耐煩的我想起兩年前,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在青海湟源縣的庭院中舉行的一場朗誦,我也是等得不耐煩,所有外國詩人都排在前面,所有中國詩人都排在后面——這好像是中國人的正常禮儀,但是外國詩人至少是雙語甚至還三語朗誦,一人要占兩三人的時間,天色已晚,還有些涼,主持人當機立斷,草草進行了兩三個中國詩人(都是主持人的朋友),隨即宣布朗誦會結束,我頓時傻了眼?;蛟S真有大國與小國的分別,但都一樣叫我不舒服,不公正只會叫人不舒服。惟一的區(qū)別是中國詩人并不像外國詩人這樣:幾乎人人都喜歡朗誦,視朗誦為榮耀。相當一批中國詩人參加詩歌節(jié)或詩會的目的,就是吃好、喝好、玩好,再泡上個“新紅顏”啥的。

在附近一家酒店(一部分詩人住在那兒)的露臺上站著吃了點東西之后,我跟老嚴懷著勃起了卻不讓射的郁悶隨大隊人馬乘車回到了德林酒店,老嚴說要抓住最后一次游泳的機會(因為明日要集體出游),于是我們回到酒店就直奔湖濱。老嚴游泳比我強多了,據(jù)他說跟少年時代隨父母下放到湖南有關,所以他游得多,我游得少,主要以曬太陽為主,還不能睡著,因為我倆的護照和錢全都在我的隨身包里,沙灘上人滿為患,我得看住。這一看,就看出了詩:

丹麥詩人

他背包而來

在沙灘上

找了把空躺椅

正好在我前面

他把包放到空椅上

將身上的T恤脫了

露出了他的啤酒肚

別看他肚子大頭半禿

頂多也就四張

在此老齡化的詩歌節(jié)上

該算青年詩人

他脫光上身

卻不下水

從包里掏出小本和筆

在躺椅上坐下

望著湖光山色

沉思良久

然后奮筆疾書

從我的位置

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

他寫的是一些

分行的文字

不是英文

那便是丹麥文了

(安徒生的文字?。?/p>

寫完了

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煙

是本地產(chǎn)的WEST

取出一支點上

美美地抽完

然后站起身來

再將T恤穿上

仿佛已經(jīng)游完泳

背上包走了

離開時的表情

心滿意足

蒙古詩人

他倆站在沙灘上

望著眼前的大湖

一臉茫然

手足無措

其中一位

送給過我

他的雙語版詩集

我的包里有我的

便取出兩本

送給他倆

兩人如獲至寶

站在沙灘上

讀起來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

照在沙灘上

像是四個人在讀

我讓我的蒙古同行

在湖濱

在陌生的水面前

有事可干了

他們一前一后

結束閱讀

抬起頭

望著大湖

依舊茫然

如果面前綠色的大湖

是一片草原呢

如果再牽來兩匹駿馬呢

一切都將改變

他倆的O形腿

讓我看到馬腹

溫柔的輪廓

剛果詩人

嘎嘎嘎的笑聲破空而來

大伙的開心果來了

是一位剛果詩人

體壯如大鯊魚奧尼爾

但這條剛果河里的大鯊魚

卻不會游泳

他在幾個白詩人的陪伴下

慢慢朝湖里走

他主要是在法語系的詩人中玩

圍著法國人轉

現(xiàn)在這些人

全成了他的粉絲

法國佬愛紅酒

每餐飯都要自買一瓶

法國佬都是葛朗臺

絕不會給別人倒半杯

開心果除外

因為他會用法語講笑話

開心果對大家也很友善

對任何人都充滿熱情

這條大鯊魚

堪稱詩歌節(jié)的吉祥物

此刻他已走到湖的深處

湖水就要淹沒他的黑頭

他嘎嘎嘎的笑聲更加嘹亮

驚飛了湖對岸阿爾巴尼亞的山鷹

最后一次游泳結束。六點鐘,我和老嚴準時來到酒店門口候車,準備參加下一項:去奧赫里德觀光。發(fā)現(xiàn)大巴已經(jīng)提前半小時開走了,酒店大堂貼了通知,我們游泳去了沒有看到。漏掉了十幾個詩人,詩歌節(jié)臨時調來一個小巴。于是,我們便在夕陽的余暉中抵達了大湖東岸的奧赫里德。這是一座老城,比斯特魯加大,也繁華一些,據(jù)說比首都斯科普里還要繁華。詩人自由活動,我和老嚴在老城的集市、街道上轉來轉去,按會方要求的八點鐘趕到圣·索菲亞大教堂,得知“金花冠獎”的頒獎禮還須一個小時才能舉行,我們就在附近找了家不錯的餐館大吃一頓。酒足飯飽,回到大教堂,已經(jīng)沒座位,但就在頒獎禮開始前,后排兩個觀眾起身走了,給我們空出了兩個座位。我剛一坐下,詩就來了,來自于我身邊的小女生:

美人兒

在圣·索菲亞大教堂

金花冠獎的頒獎禮上

當主持人朗誦

米拉迪諾夫名作《望南方》

坐在觀眾中的她

也在小聲地跟讀

當她讀:

“假如我有一雙翅膀

我將振翅飛翔

到祖國的海岸和故土

望我奧赫里德,望我斯特魯加……”

我還在平靜地想

這首詩估計是她學過的課文

當她將聲音提高

隨臺上主持人讀至該詩的尾聲:

“吹響我的心笛

??!讓太陽落山,讓我死去”

我便側身看著她

使勁地看啊

美人兒,美人兒

你就是一首詩

我們進來時見有身材魁梧但面容年輕的保鏢,等主持人一介紹才知是馬其頓共和國總統(tǒng)格奧爾基·伊萬諾夫來了??偨y(tǒng)沒有講話,一個該國科學院院長之類頭銜的人物發(fā)表的講話無比冗長,叫人懨懨欲睡;據(jù)說是該國第一男高音的演唱還不錯,這種意大利語的美聲在教堂里演唱的效果真是太棒了。我剛才吃下的一大塊牛肉漢堡太咸了,讓我一直忍受著干渴,到頒獎環(huán)節(jié)終于忍不住了,私自遛出去,到一家小超市買了一桶可口可樂,坐在教堂外的長椅上享用起來,這時候我又看到了一首詩:

克羅地亞詩人

昨天早餐時

我們碰巧坐在一起

并且交談過

我問這位年輕的淑女:

“你來到馬其頓

是否會意識到

二十年前

這也是你的國家?”

她回答說:

“我生于1986年

當我記事時

已經(jīng)分開了

我不會有這個意識

也許我的父母會有”

現(xiàn)在,我看見她

在圣·索菲亞大教堂外

徘徊復徘徊

顯得格外孤獨

在這個倚老賣老的詩歌節(jié)上

越年輕似乎就越弱勢越孤獨

此時此地

我自作多情地想

或許是因為

我這個陌生人的冒昧一問

她現(xiàn)在已有了故國的感懷

看看這老城

看看這老街

這里曾經(jīng)是她的國家

看看這男人

看看這女人

他們曾是她的同胞啊

早退還有一個好處,我目睹了總統(tǒng)攜夫人的提前離場,也就四個保鏢跟著,走了一段石子路,進了一輛黑色轎車,在四周群眾眾目睽睽之下,這一塊也沒戒嚴……然后詩人的大隊人馬出來了,雖是在夜色中,路燈下,但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老嚴,在這個地方,像我們這種亞洲面孔,非常稀少,很好辨認,在斯特魯加曾有幾個小孩追著我倆說話,一群小美女要跟我們合影。我們隨著詩人的大隊向前,又將剛才來的那條老街再走一遍,去乘坐返回斯特魯加的大巴。墨西哥女詩人李娜從身后追上我們,對嚴力說:“沒有聽到你的朗誦,我很不開心?!崩钅冉裉彀滋炖收b過了,她在朗誦前說:“我跑了那么遠的路,卻只朗誦這么短的一首詩?!彼哪鞘自妼懙煤芎?,譯成了十多種外文,還缺中文,嚴力回國后譯了,我也再譯一版,過過翻譯癮:

偉大祖國

【墨西哥】李娜·則讓

伊沙、老G 譯

我生活在如此之大的國度

一切事物都遙不可及

教育

食品

住房

我的祖國如此遼闊

公平正義不足以覆蓋國土

這下李娜該高興了,她此次遇到兩位中國詩人,她的得意之作便收獲了兩個不同的中文譯本,路再遠也值了。等候大巴時,那個年紀較輕的蒙古詩人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跟我開起了玩笑,說剛才在路上碰到一位馬其頓婦女拉扯著三個孩子,正在四下找我……老嚴對他開的這個玩笑很不以為然,我倒無所謂,我估計這個玩笑是從蒙古草原上移植到此的,所以才顯得生硬。

回到酒店房間我先用嚴力帶來的手提電腦上網(wǎng),電腦出問題時我一般都去酒店的媒體中心,后兩天沒問題了,上起來很方便,主要是去我的網(wǎng)易微博《新世紀詩典》,看看今天推薦的是誰,再發(fā)送一些我和嚴力拍的詩歌節(jié)活動的照片——這是國際詩歌節(jié)首次以微博形式向國內做圖片轉播,讓國內同行在第一時間了解到這邊的情況,時代在發(fā)展,詩歌在前進,很多事情都跟過去不一樣了,而大部分國內詩人的做派還像過去一樣老土,參加國際詩歌節(jié)想讓人知道又怕讓人知道,搞得鬼鬼祟祟的,不偷都像賊……李娜剛才的話肯定刺激了我們:在這里不出場朗誦是要被人同情的??!臨睡前,我和嚴力同時在看日程表上明天的安排,看看我們還有沒有登場亮相的可能,可憐天下詩人心!

28日一早,大概是我們都意識到了:這是詩歌節(jié)在斯特魯加活動的最后一天,便決定早餐后再去重溫一下這座小城相對繁華的河岸一帶,剛從酒店的后門出去,就在花園里遇到了一個人——一首詩:

阿根廷詩人

“中國人?”

她問我們

“是?!?/p>

我們回答

“我愛你們的國家”

她脫口而出

“那是個偉大

而美麗的國度

三十年前在北京

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國際部工作

做西班牙語播音員

我最美麗的青春

是在你們美麗的國家

度過的……”

“我也愛你的國家

盡管我從未去過阿根廷

但是我愛博爾赫斯

但是我愛馬拉多納……”

——這段話用英語說

并不復雜

但是

我又一次沒有說出口

在斯特魯加街道上又碰到一位友好的市民,一位老者:“中國人?”“是”“北京還是臺灣?”“北京。”“好!中國是個偉大的國家。”嚴力說:“他們現(xiàn)在看我們,有點像過去看日本人?!眹懒τ终f:“他們現(xiàn)在看我們,眼睛里終于有嫉妒的成分了!”——后一個“他們”指的是詩會上的各國詩人,1985年就開始旅居美國的老嚴觀察起來肯定比我有經(jīng)驗。

十點鐘,全體詩人在酒店門口乘車,大部分人選擇去碼頭乘船,游覽奧赫里德湖,前往圣·瑙姆修道院參觀,少部分人(估計是詩歌節(jié)的??停┻x擇不游湖,乘車從陸路直接去修道院。乘坐大巴前往碼頭的路上,我又拾到了詩:

一念之間

一個小動物

死在公路邊

仔細看

黃鼠狼

我陡生

復仇快感

四十年前

我養(yǎng)的一窩

小雞娃

一夜之間

一只不剩

就是被這

可惡的黃鼠狼

一窩端

但是一瞬間

我便放棄了

仇恨的念頭

那是抬眼看

天空湛藍

陽光燦爛

大地遼遠

公路筆直

仿佛畫卷

死者仿佛

卷軸上

一滴濁淚

上了輪渡,我們選擇上二層曬太陽,三天的游泳已經(jīng)讓我倆的膚色很有度假感了,再鞏固一下。前排坐著一男一女兩位馬其頓詩人,開朗而健談,等于給我們充當了導游,尤其是那個男的,是個已經(jīng)移居瑞典的文物商人,歷史知識非常豐富,并且十分熱愛中國,因為他在瑞典曾經(jīng)有位中國情人,是位上海姑娘。其間還有一位保加利亞老詩人過來坐了一會兒,女詩人介紹說:老頭還是一位家喻戶曉的童話作家,她小時候讀他的書,現(xiàn)在她女兒在讀他的書,他的作品以想象力豐富而著稱。一語又道出了保馬兩種語言的相通性。大湖美麗,據(jù)說是歐洲最深的湖,而我一直很關注位于我們右側的阿爾巴尼亞沿岸,岸上的群山……

半山坡上的修道院,坐落于湖光山色之間,在此修道,或許真能修成?一個唱詩班正在院落中排練,圣歌的歌聲特別給氣氛。我和老嚴忙于參觀、拍照,一轉眼大隊詩人不見了,原來他們全都悄悄下山來到一座綠得驚心的公園,尋桌而坐,等待就餐。侍者拿著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任你挑選,菜肴和食物擺放在園子正中的大長桌上任你取用,比利時詩人杰曼主動過來和我們坐在一桌,邊吃邊聊,兩年前我們在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上見過面,他主持的原點出版社出版了中英文雙語對照版的《中國詩歌前浪》(海岸主編),嚴力和我都是入選作者,他與大陸、臺灣的許多著名詩人都有交往,熱愛中國……

酒詩賽開始了。詩歌節(jié)主席發(fā)邀請函時附了一個表格,接受邀請者都要填寫,其中一項是:你是否參加酒詩賽?我當時打的是對勾,并在提供作品時加入了一首與酒有關的詩,我看女主持手里拿著兩頁紙的表格,就請嚴力幫我看看有沒有我的名字,一看有,我就向她表示我愿意參加朗誦,并看著她在我的名字下畫了一道橫線。我的名字在第一頁表格的中段,但是朗誦了好多人還是輪不到我,有的詩人不在現(xiàn)場(估計是餐后到小河里泛舟去了),連喊三遍名字不見上場,給主持人帶來了尷尬,但還是叫不著我,一個花枝招展的英國女詩人,是詩歌節(jié)的另一顆開心果,被叫上去了說:“這首酒詩忘了帶來,在斯特魯加的酒店里。”下去了,準備了一會兒,又上來,唱了一首老掉牙的英文歌,《音樂之聲》里的。不斷有人臨時報名參加朗誦,一報立即上,就是不叫我。我又嗅到了昨天的那種氣氛,那女主持就是叫到斯基或維奇這種名字親,大衛(wèi)和約翰也算親戚,跟中國詩人有仇似的,難道是因為我們名字太短她看不見?我都看到一個男的在對她耳語——估計是說:時間差不多了,準備結束。我都對自己說:怎么莫名其妙又沒戲了!這時候,突然叫我了——我沒有親耳聽見,是嚴力在叫我上場,于是我在平生最有客場氣氛的一個大客場登場了,真是太不容易了!在一個將朗誦搞得神秘莫測的詩歌節(jié)上,在一個有人回回不落有人一次機會都難得的詩歌節(jié)上,在一個將偌大中國當作遠東之遠的詩歌節(jié)上,一個不遠萬里從人類文明史上迄今為止最偉大的詩都長安飛到上海再從上海飛到伊斯坦布爾再從斯科普里乘車來到斯特魯加的中國詩人終于他娘地出場了!我命令自己沉著,上臺走慢點,朗誦讀慢點,我先用英語說了句:“各位好!我讀中文?!薄烷_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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