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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岸聆聽彼岸

千千情結 作者:彬彬主編


在此岸聆聽彼岸

靈魂的有無,原先在我常常是模糊的。

小時候喜歡去一位同學家聽她的母親講鬼故事。具體內(nèi)容比如是何方鬼氏、干了些什么勾當早已忘卻。聽故事時大家越擠越攏,生怕漏聽一個字。聽完故事在驚乍中回家時故事中的情形卻歷歷在目。從同學家出來只要穿過一片小小的草坪就到家門口了,我緊跟著哥哥,他不讓我牽他的手或者拽著他的衣襟,我只能時不時地踩掉他的鞋后跟,長長短短的身影,踉踉蹌蹌的腳步,夜風落地的樹葉,草坪里被我們驚動了的螞蚱,都被我當成無所事事在外游蕩的幽靈。進了家,捂著狂跳不已的心,邊慶幸沒被大鬼小鬼捉了去,邊決定明晚還要去聽。

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驚乍并不表明我確信人死后靈魂會脫離肉體化為鬼魂,而是兒童的想象力在需要安全感與渴望發(fā)生意外的矛盾中的膨脹與馳騁。童年生活中有這樣一些既虛無縹緲又活靈活現(xiàn)的鬼魂陪伴,其實不錯。

去云南山寨當知青后,接受了多年的無神觀念與鄉(xiāng)村里有神、泛神的現(xiàn)象打起架來。山有山神,樹有樹神,莊稼也有莊稼的神靈,并不看見多人跪拜行禮,只是言行舉止里絕不容褻讀。當我們漸漸懂得農(nóng)業(yè)耕作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四季的收獲是大自然對人們的勤勉的饋贈,心里對自然萬物也便存了敬畏與愛惜。

再以后寨子里陸續(xù)有人去世。紅喜白喪,照例是全寨的人都要參與張羅的。晚上去喪家坐坐,表示一點勸慰的心意,發(fā)現(xiàn)全家人斂起淚水,靜靜地圍坐在堂屋里,小孩子困了便悄悄上了床,大人們則一直守候到天明。他們是在等待逝者的靈魂回家,這叫做“收腳跡”。夜里倘有些響動,大家并不作聲,只交換一下會意的眼神。天亮以后,還要在院子天井里找找,看看有沒有留下靈魂來過的痕跡。倘有,便很欣慰,知道它認得回家的路。倘無,也不沮喪,因為據(jù)說要將生前去過的地方都到一到,山高路遠一時趕不回來,或者已回來過,只是不想驚動了家里人。我不知道這習俗的由來,我想這是一種不錯的悼念的方式,在靜默與期待中回想親人的一生,山山水水伴他一起走過,他不寂寞,家人也得著些安慰。

真正希望有靈魂的存在,是在父親去世以后。

父親去世的第三天晚上,因為不想麻煩同事代課,我抱著一捧白菊回到自己家里。我找出父親夏天在大連海邊、冬天在北京定陵的留影,裝上鏡框,擺放在低柜上,盛開的白菊和我一起靜靜地陪伴著略帶笑意的父親,昔日一一重現(xiàn)。我神思倦怠,但滿心傷悲全無睡意。夜半,仿佛被無形的手撥弄了一下,一朵尚未完全綻放的白菊顫動著,撲簌簌抖落下細長的花瓣。只一瞬間,那白菊又歸于靜止,白得幾乎透明的絲絲花瓣散臥在花瓶邊鏡框旁。我心里一陣暖意拂過,我知道是父親看我來了。我輕輕撫弄白菊,希望它再給我一點明示。四圍寂寥,白菊默然。

之后的幾天,白菊依舊盛開,再無花瓣灑落。再過幾天,白菊謝了,一切歸于往日的平靜。父親走遠了。

父親走后,我一直覺得能在夢里與父親重逢。但將近一年過去了,我只在夢中見過父親一次。是陪父親出門,等車的人很多,我先上了車,找了座位,正急切盼顧問,九秩高齡的父親輕捷地走到身邊,微微笑著坐下。我從夢中醒來,伸出手想攙扶父親,夜是靜的,空的。我收回冰涼的手,用我的心輕輕撫摸那身影,那笑意。母親問父親說了什么沒有,我搖搖頭,把父親的動作、笑容描述給母親。母親說和健康時都一樣,那就好。母親的面容平和,目光沉靜,仿佛正與父親交談。

影集里有一張父親喜歡我也喜歡的照片,父親背對著鏡頭,站在江輪的舷旁,眼前是一輪璀璨的夕陽。晚霞燒紅了寥廓的天際,也燒紅了一江起伏的水波。這仿佛是一個象征,父親的重要學術成果都是在七十多歲以后作出的。如今,父親是真的去了人生的彼岸了。我常常走神,想盡量看清父親在那兒的情形,想再聽聽父親的聲音。我看了聽了,更想念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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