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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及我寫給她和自己的回信

文化人何苦為難文化人 作者:林奕華 著


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及我寫給她和自己的回信

林老師:

我不太習慣稱呼“您”。所以,謝謝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能有和你交流的途徑。

昨天在成都劇場二樓的短聊,最大的收獲似乎并不是對話的內(nèi)容。因為匆忙之下我并未整理好思緒,只被動接過你詮釋的信息,憑借直覺回饋往來。真正的收獲之于我,似乎是意料之外的平和心情,和溝通時竟然未曾感覺到文化與時空的隔閡。這讓我驚訝,更覺難得的親切。

關(guān)于《華麗》一劇,經(jīng)過兩天的觀摩,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說實話,首場看時確有些許失望。因為和《包法利夫人們》以及《水滸傳》相比(我并未看過《半生緣》和《男人與女人之戰(zhàn)爭與和平》),印象中一貫的舞臺劇感少了些,電影感甚至情景劇感多了些;故事情節(jié)性比以往更強,但故事內(nèi)容似乎并沒有過去層次豐富得像嫁接了各式品種枝葉的樹;最重要的臺詞,以及對臺詞的詮釋,似乎也不是標準的劇場感,某些部分沒有以往明顯的節(jié)奏感緊密的一拿一捏。

當時我想,這個故事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一部像《杜拉拉升職記》一樣的小說或者電視劇或者電影中,但我并不太明白為什么它會出現(xiàn)在你的劇場上。它看起來似乎,普通了一點。

沒錯,我能理解里面的各個角色其實也反映了我們現(xiàn)實中的每一個人。在虎狼出沒的職場中,在寂寥多多快樂少少的生活中,在猶疑于爭取和放棄的選擇邊緣上的每一個人在某一個時刻真實的心理感受。可是我不太明白的是:里面呈現(xiàn)的場景,也許是現(xiàn)實中會真實出現(xiàn)的某個片段,但現(xiàn)實遠比這三小時更復(fù)雜難述,更充滿了無法測量的混沌和尷尬。所以有點情景劇感的情節(jié)和話語,似乎不足以敲擊到這片混沌的最深處。至少,《包法利夫人們》和《水滸傳》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仿佛更能產(chǎn)生沖擊。

讓我困惑的是,這部戲呈現(xiàn)了某些疑問,例如:因為情感空虛而引發(fā)的情感角力,因為太渴求而太苛求甚至最終求不得,等等??墒菫槭裁磿绱恕@個最重要的問題似乎沒有提出。我們?yōu)槭裁匆ぷ鳎抗ぷ骱陀哪男哟蜗嚓P(guān)?我們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它是怎樣地主導了我們的人生?這些在媒體宣傳里出現(xiàn)的話語,在首場演出時我似乎還沒有真切地感受到這份質(zhì)疑。

另外,某一些橋段的呈現(xiàn),以觀眾的角度來感受,稍嫌煽情了一些。還有一些場景的鋪排似乎有一點瑣碎。比如張威和前夫共舞之時,歌聲響起,情態(tài)分明,她是否一定有必要再把歌詞復(fù)述一段來傳達此情此景?

再另外,因為聽說某些靈感源自《危險關(guān)系》,所以看到前半場,以為張威唆使李想去追求琪琪,以及琪琪和大偉之間的深入來往,會向著四角關(guān)系的角度進一步鋪排,但好像都未再有發(fā)展。

這里還有一些迷思。誠如你昨日所說:舞臺劇的迷人之處是那些隨意長出的,不能事先預(yù)知哪片枝葉能觸碰到你內(nèi)心的臺詞。我想你所指的應(yīng)該是帶有自我叩問和自我省視的那些話語,比如張威的自語,比如大偉的詰問。

但是為什么最讓我觸動的片段,卻是以下的兩個:一是蘇菲和同事在超市偶遇時,那一番平常話語下的猶疑試探和閃爍進退;二是嘉玲陪吳副總外出時,舞臺燈光暗下,暴烈音樂傾瀉而出,嘉玲掙扎匍匐的身影。

這兩個場景,既缺乏觸動人心的話語,也沒有戲劇沖突明顯的情節(jié),似乎不應(yīng)該有太強烈的共鳴和代入感。但我卻被深深地感動和撼動。反而有一些在媒體上被反復(fù)提到的經(jīng)典臺詞,會打動我,會讓我記住,但是不曾讓我感受到疼痛和悲哀。

可是看第二遍時,《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的歌聲響起,我突然間就熱了眼眶,寒意和暖意同時升起。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首如此簡單直白的歌,竟然就是全劇的寫照。

當我們從各自的身世情懷中走進這幕劇,其實都帶著高低遠近各不相同的投射期待,希望能看到自己,也希望能認清別人。其實,真正的戲不是戲劇本身,而是觀看的我們。我們在掙扎,我們在埋怨,我們在渴望,我們在遠離。

是我們在念叨: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也許,這就是我們欲望的開始以及受挫的原因。

我想我的疑惑,來自起初的期待。我期待的是所謂的深刻,是更加風格化,或者更凌厲的敲擊。但是我似乎忘記了這種期待的初衷,就是“打動”。也許我們一輩子很難遇到幾次深刻,但卻常常被打動。誰又能說打動這件事本身,不就是意義呢?

所謂深刻,不過是刻意尋找的距離感。而近在身旁的東西,卻常常讓我們忽視或者輕視。包括情景劇感的情節(jié)和臺詞,其實在生活中,換了一件外衣,一樣上演。也許正是因為它不出奇不刺目,所以我們不曾留意?;蛘呒词箍吹搅耍鹦⌒〔豢?,也會像拍走衣服上的灰塵一樣對待。畢竟,生活的浪潮平靜推涌,彼時的悲喜,一個瞬間就湮沒無蹤了。

曾經(jīng)有人說:舞臺劇的精髓,就在結(jié)尾。前面鋪排的情節(jié),呈現(xiàn)的場景,其實都是為了落幕前的那句話,最想說出口的話。

而這部戲,張威在最后說:理想,我好像還記得你。

我突然有點醍醐灌頂。其實所有的紛繁蕪雜,或膚淺或深刻的表現(xiàn),都在襯托最后這最簡單的一句話。最讓我動容的,直插內(nèi)心的那一枝綠葉。

在自己所有的興趣里,最有意思的興趣對象就是人。不管是旅游、閱讀、看電影、聊天、逛街,各個活動場景的中心點和表現(xiàn)者其實就是人。在餐廳時,我總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旁邊只要坐著一男一女,只要不再是小兒女模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面貌都是默然相對。或者各懷心事,或者冷言以待,或者倦怠到無話可說。他們陌生的臉上如此一致的神情讓人深深地好奇。

齊豫的短歌《答案》寫得真好: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希望能有更多的機會看到或者聽到你提出的問題。我相信:思考的能力,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寶貴的財富。

謝謝你看完這么長的文字。祝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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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寫:“……《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的歌聲響起,我突然間就熱了眼眶,寒意和暖意同時升起。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首如此簡單直白的歌,竟然就是全劇的寫照?!薄只?,它也是你的心情“寫照”?

在成都錦城藝術(shù)宮演出《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第八十二場近尾聲處,我和你在劇院大堂里相遇。當時我們聊到有關(guān)人生有哪幾種“寫照”的問題。我不止一次聽見觀眾表達像你說的:“劇中的場景,也許是現(xiàn)實中會真實出現(xiàn)的某個片段,但現(xiàn)實遠比這三小時更復(fù)雜難述,更充滿了無法測量的混沌和尷尬。所以有點情景劇感的情節(jié)和話語,似乎不足以敲擊這片混沌的最深處?!比缓?,回溯到第一次圍讀劇本時的情景,深刻又清晰的,我記得正是你所形容的“不是標準劇場感”,讓我拾回一直以來少之又少能享受到的全心全意作為導演的“樂趣”—即以想象力來詮釋文本的空間。

因為,過往我的多數(shù)作品均是親自參與編劇—有時是“口授”(《水滸傳》的臺詞是一句一句與陳立華討論得來),有時是自己先演一遍(詹瑞文的《萬世歌王》),當然更有與演員共同發(fā)展(《包法利夫人們》)。能夠像《生活與生存》那樣從第一頁讀到最后一頁,滿紙是編劇本人的意念,而又令我不止看得下去,甚至眼前出現(xiàn)一幅幅畫面的,幾近“絕無僅有”。唯一例外,是二〇〇三年按小說改編并“只字不改”的《半生緣》。

張艾嘉開始時沒想過她會是自編自演。只是當劇本第四稿放在面前依然是霧里看花,她才請纓理清頭緒。五日之內(nèi),從無到有,繼而是一句一句觸目驚心的臺詞躍然紙上。我該怎樣形容第一次讀到張威對大偉說“你怎么對我,我怎么對你;你怎么愛我,我怎么愛你,‘公平’是這個游戲的規(guī)則”時的激動?是這句聽上去很理性(合理化的“理”),咀嚼下來卻像毒藥般苦澀的“金句”,讓我在一語之間感受到現(xiàn)代人的自私、無奈、自保、脆弱。也是簡單的一句臺詞,賦予死物的舞臺一種強大的生命力—在銀幕或熒幕上被聽見都不會有它在偌大的劇場空間里飄來蕩去的震懾人心。

然后是《最后的晚餐》全劇十三個角色的輪流剖白。為什么這場戲我會安排演員們一字排開,以臺位基本不變的tableaux(圖像)形式來呈現(xiàn)?為什么接近二十分鐘的靜態(tài)場面,又在兩小時后的演出尾聲,我仍不擔心觀眾會承受不了?原因就是:當初圍讀時把演員們充滿感受的念白聽進耳朵,盡管沒有絲毫舞臺調(diào)度,我的腦海卻已波濤洶涌。這種感受,再次印證我對劇場與影視不同之處的定義:并不是劇場該有劇場的臺詞,影視該有影視的對白,而是在視聽元素之外,劇場更能夠在實時性(real time)與虛幻性(舞臺上的是“真人”,又是帶著虛幻意味的角色)的碰撞下,給予觀眾更多思考生命意義的空間。這一點上,張艾嘉筆下十三個人物根本就是一個共同體,所以《最后的晚餐》于我猶如一闕安魂曲,也是在心靈廢墟中尋尋覓覓的現(xiàn)代人的“華麗與蒼涼”。是這些臺詞的精神力量,及從中激蕩出來的情感思緒使我明白了“上班”原來是“比喻”,也是較容易教人認同的戲劇切入點,其實它的真正含義遠比“職場百態(tài)”來得宏大,所指涉的,是在“人人都要以別人的‘成功’來衡量自己的存在價值”的今天,現(xiàn)代人要怎樣才能看清楚自己?而因看不清自己而滋生的焦慮、煩躁、孤獨,又是不是能光靠建立沒有信任可言的“親密關(guān)系”來排解?最后,當“親密關(guān)系”背后的互相利用一一曝光,我們是否又如一條狗追住自己的尾巴狂吠,以為被人玩弄,實則全因不了解誰是“我”?

“生活與生存”的潛臺詞,誰說不也是“想要和需要”?我們很難清楚地認識自己,也是基于我們對自己有著“成為”(be)和“是”(is)的永恒矛盾。正如我在劇院跟你分享的體會:大家都想在照鏡時看見想看的自己,并且樂于相信那就是別人眼中的“我”;然而,現(xiàn)實卻總會教人在全無防備下看見另一個“我”—經(jīng)過某塊反射光線的物體如玻璃或鏡子時下意識望過去,即使與之四目交投的人是自己,我們也會因感到陌生、尷尬而第一時間別過臉去—這個“我”比不上直面鏡子時的“我”般討喜,是它沒經(jīng)修飾,過于真實。

若說有些劇場作品是被觀眾用來看見喜歡的自己,我更希望我是屬于不期而遇的“反射”多于刻意的、充滿期望的“直照”,像你寫的“真正的戲不是戲劇本身(我的補充:營造戲劇化的代價之一,就是觀眾更加“置身事外”),而是觀看的我們。我們在掙扎,我們在埋怨,我們在渴望,我們在遠離”。

現(xiàn)代戲劇是現(xiàn)代人的寫照,這一點是肯定的。問題就在,生活在這個時代里的不一定都是現(xiàn)代人—假如他不明白他的思想感情如何經(jīng)歷這個時代的洗禮。譬如,“深刻”可能只是“別人幫你打造了的思想外衣”,“普通”原來是“被忽略和錯誤低估是無關(guān)痛癢的重要細節(jié)”。夜以繼日地生活在不能沒有別人—哪怕是操控、監(jiān)視都好—的“孤獨感”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的前奏一響起,當然會令我們?nèi)缗c全身赤裸的自己打個照面。只是想深一層,天地蒼茫般的感動未必真是來自歌名所提示的“你不懂我”,卻是“我不懂我”:

我說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實我不懂我的心

我說我像夢忽遠又忽近其實我不懂我的心

我說我像謎總是看不清其實我用不在乎掩藏真情

怕自己不能負擔對我的深情所以不敢靠我太近

我說要遠行暗地里傷心不讓我看到哭泣的眼睛

張威最后那句臺詞,“理想,我好像還記得你”,何嘗不是每個人在照鏡時最想也最怕看見已經(jīng)失去了的“自己”的心情寫照?所以,現(xiàn)代戲劇創(chuàng)作于我而言,就是創(chuàng)造更多可供給劇場里的觀眾“自我叩問”的空間。

謝謝你給了我一次表述和澄清的機會。

你的,林奕華

(寫在《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第八十三場完美謝幕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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