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卷

魯迅大全集 作者:魯迅 著


小說卷

吶喊

狂人日記(1)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xué)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贿m歸故鄉(xiāng),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2)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lián)絡(luò)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y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guān)大體,然亦悉易去。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后所題,不復(fù)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3)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兇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4),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fēng)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里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荒乔嗝驸惭赖囊换锶?,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guān)了一只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guī)籽?。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p>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哪里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里走走?!崩衔宀淮饝?yīng),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nèi)绾螖[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蔽艺f“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yǎng)幾天,就好了?!?/p>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yǎng)!養(yǎng)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處,怎么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zhèn)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fā)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y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么”(5)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6);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7)。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梢娦乃际峭瑥那耙粯雍?。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涂過去;現(xiàn)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里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luò),布滿了羅網(wǎng),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fā)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么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8)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昂R夷恰笔抢堑挠H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guī)籽?,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zhuǎn)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xiàn)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裉焯鞖夂芎?。”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對么?”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xiàn)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么?”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伙;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jīng)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p>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guān)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jié)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大哥,我有話告訴你?!?/p>

“你說就是?!彼s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9)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10);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zhuǎn)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p>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后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yīng)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fā)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yù)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哪里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fā)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墒瞧f,“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并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yīng)當?shù)牧恕S浀梦宜奈鍤q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11)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按語】《狂人日記》是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作者站在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的立場,利用早年獲得的醫(yī)學(xué)知識,以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使社會生活的具體描寫結(jié)合狂人特有的同心感受,藝術(shù)地貫穿在小說的全部細節(jié)里,通過塑造狂人這一典型的藝術(shù)形象,尖銳地揭示了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吃人”本質(zhì),表現(xiàn)了作者對以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為主體內(nèi)涵的中國封建文化的反抗及深刻的懺悔意識。同時,作者也以前所未有的徹底的精神,對中國的文化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作品以“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魯迅語)而在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上揭開了新的一頁,其在形式和思想方面都深刻影響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和中國思想史。

(12)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fā)出一陣咳嗽。

“唔?!崩纤ㄒ幻媛?,一面應(yīng),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13),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昝??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后的走。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lǐng)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

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guān)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fā)冷。

“哼,老頭子?!?/p>

“倒高興……?!?/p>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jīng)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么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后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并且看出號衣(14)上暗紅的鑲邊?!魂嚹_步聲響,一眨眼,已經(jīng)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15),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zhuǎn)身去了,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p>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yīng);他的精神,現(xiàn)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jīng)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fā)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貼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fā)抖。

“得了么?”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p>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shù)搅?。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yīng)他?!俺疵字嗝矗俊比匀粵]有人應(yīng)。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里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

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吃下去罷,——病便好了?!?/p>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欢喙し颍呀?jīng)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p>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丁的夾被。

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睓M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么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jié)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fā)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谝灰阄覀兯ㄊ暹\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p>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F(xiàn)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guān)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jīng)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北诮堑鸟劚澈鋈桓吲d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jīng)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fā)了瘋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fā)了瘋了?!倍鄽q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xiàn)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拼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包好!”

“瘋了?!瘪劚澄迳贍旤c著頭說。

西關(guān)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16),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微風(fēng)起來,吹動她短發(fā),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fā),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她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fā)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fā)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她傷心到快要發(fā)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她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p>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么呢?”

華大媽跟了她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墳上的花環(huán)

她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ㄒ膊缓芏?,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她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海蓱z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yīng),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p>

微風(fēng)早經(jīng)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p>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

嘴里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按語】魯迅在《藥》中描寫了兩個悲劇,一個是華小栓之死,另一個是革命者夏瑜之死。夏瑜這些為了讓像華小栓這樣的老百姓能夠擺脫清政府的腐敗統(tǒng)治,為了無數(shù)人的未來和幸福付出生命的革命志士,卻不能得到老百姓的理解、信任、支持,最終卻被他為之付出生命的人,吞噬了自己的鮮血(用饅頭沾他的血治病,即使這樣,也還是無法挽救華小栓的性命),百姓的麻木不仁、愚昧無知與夏瑜的品質(zhì)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作品以“藥”為題,寓意深刻,充分表現(xiàn)出作者對黑暗社會的鞭撻、對腐朽封建制度的抨擊、對革命志士仁人的同情、對愚昧無知百姓的痛心疾首,體現(xiàn)魯迅先生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鋒的民族責任感,讀來令人深思。

明天(17)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zhèn)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fēng):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guān)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著柜臺,吃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她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著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養(yǎng)活她自己和她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著她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燈光,照著寶兒的臉,緋紅里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里計算:神簽也求過了,愿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不一會,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乎長過一年?,F(xiàn)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經(jīng)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里計算:怎么好?只有去診何小仙這一條路了。她雖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柜子里掏出每天節(jié)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里,鎖上門,抱著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jīng)坐著四個病人了。她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輪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里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著急,忍不住要問,便局局促促的說:“先生,——我家的寶兒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著(18)?!?/p>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p>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p>

“這是火克金(19)……”

何小仙說了半句話,便閉上眼睛;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jīng)開好一張藥方,指著紙角上的幾個字說道:“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藥方,一面走,一面想。她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藥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徑向濟世老店奔過去。店伙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藥。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著;寶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她散亂著的一綹頭發(fā),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怕得發(fā)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著藥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冰著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仿佛睡著了。她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聽得人說:“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皮阿五的聲音。

她抬頭看時,正是藍皮阿五,睡眼朦朧的跟著她走。

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她一臂之力,卻不愿是阿五。

但阿五有些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終于得了許可了。

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fā)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他們兩人離開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著。阿五說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答。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她,說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單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遠便是家,早看見對門的王九媽在街邊坐著,遠遠地說話:

“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蹙艐專阌心昙o,見的多,不如請你老法眼(20)看一看,怎樣……”

“唔……”

“怎樣……?”

“唔……”王九媽端詳了一番,把頭點了兩點,搖了兩搖。

寶兒吃下藥,已經(jīng)是午后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穩(wěn)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睜開眼叫一聲“媽!”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單四嫂子輕輕一摸,膠水般粘著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嗚咽起來。

寶兒的呼吸從平穩(wěn)到?jīng)]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啕。這時聚集了幾堆人:門內(nèi)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紅鼻子老拱之類。王九媽便發(fā)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

第一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huán)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個保,半現(xiàn)半賒的買一具棺木。藍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愿意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準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著。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來,說棺木須得現(xiàn)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來的時候,幫忙的人早吃過飯;因為魯鎮(zhèn)還有些古風(fēng),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覺了。只有阿五還靠著咸亨的柜臺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著,寶兒在床上躺著,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著。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jié)了,眼睛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她心里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聲早經(jīng)寂靜,咸亨也熄了燈。單四嫂子張著眼,總不信所有的事?!u也叫了;東方漸漸發(fā)白,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銀白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著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著眼,呆呆坐著;聽得打門聲音,才吃了一嚇,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識的人,背了一件東西;后面站著王九媽。

哦,他們背了棺材來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她,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

但單四嫂子待她的寶兒,實在已經(jīng)盡了心,再沒有什么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21);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

后來王九媽掐著指頭仔細推敲,也終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這一日里,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她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于是他們終于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wěn)了。但她接連著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xiàn)了。她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她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她昏昏的走去關(guān)上門,回來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她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著她,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她,叫她喘氣不得。

她現(xiàn)在知道她的寶兒確乎死了;不愿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她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蹦菚r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xiàn)在怎么了?現(xiàn)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么?!以缃?jīng)說過:她是粗笨女人。她能想出什么呢?她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她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庇谑呛仙涎?,想趕快睡去,會她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于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xiāng),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jīng)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零零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著擠著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guān)上門了。這時的魯鎮(zhèn),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

一九二〇年六月(22)

阿Q正傳(23)

第一章 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jīng)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24)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接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阿Q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原是應(yīng)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nèi)傳(25),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傲袀鳌泵矗@一篇并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26)里;“自傳”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說是“外傳”,“內(nèi)傳”在那里呢?倘用“內(nèi)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皠e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tǒng)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27)——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28)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偠灾@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29),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30)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shù)膬鹤舆M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彩,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

阿Q不開口,想往后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么會姓趙!——你哪里配姓趙!”

阿Q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xùn)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后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哪里還會有“著之竹帛”(31)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guān)。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shù)膬鹤用?span >(32)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jù)結(jié)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33),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xiāng)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后才有回信,說案卷里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于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么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jù)現(xiàn)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卻都非淺學(xué)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jù)癖”的胡適之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qū)こ鲈S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jīng)消滅了。以上可以算是序。

胡適

第二章 優(yōu)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34)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35)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36)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xiāng)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zhì)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fā)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后,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噲,亮起來了?!?/p>

阿Q照例的發(fā)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里!”他們并不怕。

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fù)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容的癩頭瘡,并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xiàn)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并不放,仍舊在就近什么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么東西”呢?。?/p>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diào)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37),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莊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疤扉T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于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后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绷T,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38)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臺戲,戲臺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聽得莊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么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哪里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xiàn)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zhuǎn)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 續(xù)優(yōu)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yōu)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后,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shù)耐L(fēng),而現(xiàn)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shù)母赣H,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必須與一位名人如趙太爺者相關(guān),這才載上他們的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shù)谋炯?,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wěn)當。否則,也如孔廟里的太牢(39)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jīng)圣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部絡(luò)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么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后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tǒng)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么?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jīng)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墻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luò)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xiàn)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jīng)停了考(40),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fēng),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他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xué)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xiàn)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比欢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41)——大踏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jié)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zhèn)鞯膶氊愐舶l(fā)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發(fā)生了回憶,又發(fā)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yè)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zhàn),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更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愿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后,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jù)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照例應(yīng)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yīng)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yīng)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42),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圣經(jīng)賢傳的,只可惜后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43)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么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xué)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44)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后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yīng)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后并不飄飄然,——而小尼姑并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對他笑。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并不提起關(guān)于什么勾當?shù)脑拋怼E?,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jié):伊們?nèi)家b“假正經(jīng)”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里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里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里吸旱煙。

吳媽,是趙太爺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愣了一息,突然發(fā)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來帶哭了。

阿Q對了墻壁跪著也發(fā)愣,于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zhuǎn)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jié)上,這可很有些痛。

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xiāng)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yún)s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經(jīng)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shù)膬?nèi)院里,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nèi),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jīng),……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编u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么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太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捏著一支大竹杠。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jīng)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guān)。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nèi)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傭人都調(diào)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云云的教訓(xùn)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yīng)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xiàn)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并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后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yīng)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jīng)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zhì)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后,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tǒng)統(tǒng)喝了酒了。但趙家也并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五章 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后,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于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jīng)照在西墻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后,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里去。甚而至于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鉆,而且將十一歲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xué)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蘇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皨寢尩摹钡氖虑椤?/p>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顧的家里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xiàn)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復(fù)乞丐一般的搖手道:“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于現(xiàn)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里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45)。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揚,唱道:“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46)……”

幾天之后,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俺鹑讼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么?……”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里沒有鋼鞭,于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shù)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jīng)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xiàn)象,四只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墻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發(fā)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斗”似乎并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fā)什么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fēng)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xiàn)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nèi)是空虛而且了然。于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zhèn),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nóng)夫。阿Q并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于走到靜修庵的墻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墻突出在新綠里,后面的低土墻里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并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墻去,扯著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于攀著桑樹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蔥蔥,但似乎并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课鲏κ侵駞?,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jīng)結(jié)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卜,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jīng)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么跳進園里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么時候跳進你的園里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xiàn)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yīng)你么?

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后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jīng)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里落下一個蘿卜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jīng)爬上桑樹,跨到土墻,連人和蘿卜都滾出墻外面了。只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卜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并不再現(xiàn)。阿Q于是拋了石塊,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這里也沒有什么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卜吃完時,他已經(jīng)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xiàn)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哪里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并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只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shù),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蒙眬的在酒店門前出現(xiàn)了,他走近柜臺,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現(xiàn)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褡褳,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xiàn)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云,“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疑而且敬的形態(tài)來。掌柜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嚄,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p>

“發(fā)財發(fā)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愿意知道現(xiàn)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館里,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jié)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jù)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這一節(jié),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里只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圓之內(nèi)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shù)牧?。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jù)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jié),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jù)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于不滿意城里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xiāng)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47),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里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jié),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

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jié),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項窩上直劈下去道:“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里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么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雖然未莊只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里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只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錢九二串。于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經(jīng)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阿Q,你還有綢裙么?沒有?紗衫也要的,有罷?”

后來這終于從淺閨傳進深閨里去了。因為鄒七嫂得意之余,將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鑒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著實恭維了一番。趙太爺便在晚飯桌上,和秀才大爺討論,以為阿Q實在有些古怪,我們門窗應(yīng)該小心些;但他的東西,不知道可還有什么可買,也許有點好東西罷。加以趙太太也正想買一件價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為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

油燈干了不少了,阿Q還不到。趙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著呵欠,或恨阿Q太飄忽,或怨鄒七嫂不上緊。趙太太還怕他因為春天的條件不敢來,而趙太爺以為不足慮;因為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趙太爺有見識,阿Q終于跟著鄒七嫂進來了。

“他只說沒有沒有,我說你自己當面說去,他還要說,我說……”鄒七嫂氣喘吁吁的走著說。

“太爺!”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聲,在檐下站住了。

“阿Q,聽說你在外面發(fā)財,”趙太爺踱開去,眼睛打量著他的全身,一面說,“那很好,那很好的。這個,……聽說你有些舊東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這也并不是別的,因為我倒要……”

“我對鄒七嫂說過了。都完了。”

“完了?”趙太爺不覺失聲的說,“哪里會完得這樣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來不多。他們買了些……”

“總該還有一點罷?!?/p>

“現(xiàn)在,只剩了一張門幕了?!?/p>

“就拿門幕來看看罷?!壁w太太慌忙說。

“那么,明天拿來就是,”趙太爺卻不甚熱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東西的時候,你盡先送來給我們看,……”

“價錢決不會比別家出得少!”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壁w太太說。

阿Q雖然答應(yīng)著,卻懶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這使趙太爺很失望,氣憤而且擔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對于阿Q的態(tài)度也很不平,于是說,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許他住在未莊。但趙太爺以為不然,說這也怕要結(jié)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本村倒不必擔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點就是了。秀才聽了這“庭訓(xùn)”(48),非常之以為然,便即刻撤消了驅(qū)逐阿Q的提議,而且叮囑鄒七嫂,請伊千萬不要向人提起這一段話。

但第二日,鄒七嫂便將那藍裙去染了皂,又將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可是確沒有提起秀才要驅(qū)逐他這一節(jié)。然而這已經(jīng)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尋上門了,取了他的門幕去,阿Q說是趙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還并且要議定每月的孝敬錢。其次,是村人對于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卻很有遠避的神情,而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嚓”的時候又不同,頗混著“敬而遠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閑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并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jīng)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角色,不但不能上墻,并且不能進洞,只站在洞外接?xùn)|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只聽得里面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然而這故事卻于阿Q更不利,村人對于阿Q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為怕結(jié)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 革命

宣統(tǒng)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褡褳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只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蕩來,鄉(xiāng)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jù)探頭探腦的調(diào)查來的結(jié)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shù)拇?/p>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shù)轿覀冟l(xiāng)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復(fù)轉(zhuǎn)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zhuǎn)折親”。趙太爺肚里一輪,覺得于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xiàn)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49)。

阿Q的耳朵里,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哪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p>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么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聲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鏘鏘!

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鏘鏘,得,鏘令鏘!

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壁w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lián)結(jié)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干,只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么?”

“老Q,……現(xiàn)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xiàn)在……發(fā)財么?”

“發(fā)財?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fēng)。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卑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褡褳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經(jīng)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臺,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p>

“這時未莊的一伙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么?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p>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50)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

“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p>

“趙司晨的妹子真丑。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哪里,——可惜腳太大?!?/p>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jīng)發(fā)了鼾聲,四兩燭還只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著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不起什么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jié)一樣靜,白的墻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zhàn)。但庵門只開了一條縫,并無黑狗從中沖出,望進去只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么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糊。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么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么?……”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guān)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將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歷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咸與維新”(51)的時候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里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yīng)該趕緊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將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尼姑待他們走后,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jīng)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52)

這事阿Q后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著,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jīng)投降了革命黨么?”

第八章 不準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jù)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么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么,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么——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53)。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里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著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只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后,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jīng)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后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將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jié),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現(xiàn)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guān)于改革了。

趙司晨腦后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嚄,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xiàn)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xué)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么話,阿Q當初很不快,后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xiàn)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yīng)該只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么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并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于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里,進城去的只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著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shù)模驗橛屑艮p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54)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55),抵得一個翰林(56);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著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jié)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只有兩個,城里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xiàn)在只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驚,只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里是阿Q曾經(jīng)領(lǐng)教過的棍子,已經(jīng)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fā)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面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卻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yīng)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57)!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愿意在這小縣城里做事情?!?/p>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于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聽著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么!”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于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于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游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里才又出現(xiàn)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guān)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啪,叭!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著逃。那人轉(zhuǎn)彎,阿Q也轉(zhuǎn)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無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吁吁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luò)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只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里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58)時候一般太平。阿Q站著看到自己發(fā)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里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關(guān)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fā)出關(guān)于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

“不準我造反,只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里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第九章 大團圓

趙家遭搶之后,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進縣城里去了。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guān)槍;然而阿Q不沖出。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懸了二十千的賞,才有兩個團丁冒了險,逾垣進去,里應(yīng)外合,一擁而入,將阿Q抓出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guān)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進城,已經(jīng)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zhuǎn)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里。他剛剛一蹌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柵欄門便跟著他的腳跟闔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墻壁,仔細看時,屋角上還有兩個人。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并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里的臥室,也并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仿佛是鄉(xiāng)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么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p>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柵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著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著一排兵,兩旁又站著十幾個長衫人物,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將一尺來長的頭發(fā)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歷,膝關(guān)節(jié)立刻自然而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著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蹦枪忸^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糊里糊涂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xù)續(xù)的說。

“那么,為什么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準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F(xiàn)在你的同黨在哪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伙人?!?/p>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卑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哪里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崩项^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柵欄門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柵欄門,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著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么話說么?”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p>

于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并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將筆塞在他手里。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guān),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著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卑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么,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次抓進柵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柵欄,倒也并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于是他睡著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眾。把總近來很不將舉人老爺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說道:“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哪里?破了案,你又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wù)。而把總卻道:“請便罷!”于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沒有辭。

阿Q第三次抓出柵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著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

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著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么話么?”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p>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氣苦:因為這很像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篷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后面怎樣,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么?他一急,兩眼發(fā)黑,耳朵里喤的一聲,似乎發(fā)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fā)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于是有些詫異了:怎么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游街,在示眾。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游街要示眾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螞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fā)見了一個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仿佛旋風(fēng)似的在腦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斗》里的“悔不該……”也太乏,還是“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罷。他同時想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于是“手執(zhí)鋼鞭”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從人叢里,便發(fā)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彩聲中,輪轉(zhuǎn)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并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彩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fēng)似的在腦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jīng)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jīng)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fā)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

至于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于沒有追贓,他全家都號啕了。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號啕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fā)生了遺老的氣味。

至于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jù):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而城里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孔乙己(59)

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60)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笨滓壹罕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摚滓壹涸瓉硪沧x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xué)(61),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訅钠?,便是好吃懶做。做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抄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欤阒缓孟蚝⒆诱f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蔽野迪胛液驼乒竦牡燃夁€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吃茴香豆,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滓壹褐嘶?,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梗约簱u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闭乒裾f,“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

“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62),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薄昂髞砟??”“后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灰娏宋?,又說道:“溫一碗酒?!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闭乒袢匀煌匠R粯?,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63)

【按語】周作人說,《孔乙己》是魯迅自己最為滿意的小說之一。作者用最短的文字,揭示了最深廣的人性??滓壹旱娜松瘎〉男纬桑渥陨泶嬖诘娜秉c是一個原因,但他首先是一個“受害者”。他本是一個讀書人,卻深受封建科舉制度和等級制度雙重毒害與禁錮,最終蒙蔽了眼睛,磨滅掉了人的尊嚴。作品力透紙背,字里行間深深透露出作者對被損害被侮辱的下層知識分子的深切同情,是對吃人社會所發(fā)出的強烈控訴。

一件小事(64)

我從鄉(xiāng)下跑到京城里,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fēng)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guān)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fēng)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凈,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fā),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jīng)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fēng)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于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并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么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并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你怎么啦?”

“我摔壞了?!?/p>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xiàn)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fēng)之后,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p>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fēng)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么意思?獎他么?我還能裁判車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xiàn)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65)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二〇年七月(66)

【按語】《一件小事》是魯迅小說作品的經(jīng)典之一,雖篇幅短?。▋H千余字),但寓意卻是非常深刻,極富人性之美。作品圍繞“我”、車夫、老太太、巡警四人展開,通過細致的神態(tài)及動作描寫,把車夫這個最為平凡卻又最難于描寫的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將“我”從一開始對老太太被撞一事表示的冷漠與后來車夫?qū)Υ耸卤硎镜臒嵝倪M行對比,不僅贊賞了車夫的正義行為,還寄托了作者的另類情懷,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生價值觀念的重大改變,為未來點燃了希望。

風(fēng)波(67)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它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nóng)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jīng)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fā)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一九一二年的魯迅,辛亥革命后所攝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愿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xí)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shù)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后,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xiàn)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xiàn)在這般硬;總之現(xiàn)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68)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么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zhuǎn)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尸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死到哪里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nóng)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zhèn)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zhèn),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jīng)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nóng)家習(xí)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yīng)。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p>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p>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p>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zhuǎn)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太陽收盡了它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fù)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fā)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nèi)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xué)問家;因為有學(xué)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69),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jīng)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fā)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shù)倪@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jīng)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xiàn)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jīng)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里突突地發(fā)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

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菜干,——聽到了風(fēng)聲了么?”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逼呓镎f。

七斤嫂看著七爺?shù)哪?,竭力陪笑道,“皇帝已?jīng)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逼郀斦f到這里,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xué)問的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xiàn)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么?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么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yǎng)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p>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

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xiàn)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么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shù)酱?,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你今天說現(xiàn)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么丑么?況且衙門里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zhuǎn)過向來,指著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么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糊涂話么?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扎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fā)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后,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jīng)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70),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么!”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fā)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沖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后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zhuǎn)入烏桕樹后,說道“你能抵擋他么!”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wù)摮侵械男侣劦臅r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fā)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議論可發(fā)。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guān)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guān)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fā)黑了。他心里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劃,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zhèn)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zhèn),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nèi)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么?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后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nèi)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nèi)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里可聽到些什么?”

“沒有聽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p>

“咸亨酒店里也沒有人說么?”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shù)牡昵?,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p>

現(xiàn)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shù)淖鹁?,相當?shù)拇隽恕5较奶?,他們?nèi)耘f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jīng)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71)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〇年十月(72)

【按語】一條小小的辮子,卻在江南某水鄉(xiāng)引起一場不小的風(fēng)波。作為曾經(jīng)的清王朝統(tǒng)治建立和消亡的標志之一的辮子,在作者眼里,又是傳統(tǒng)文化和國民精神枷鎖的一種象征和國民革命與危機的一種征兆。作者以獨特的視角,深刻的思想蘊涵,雋永的藝術(shù)魅力,以小見大,通過描述辮子引起的這場風(fēng)波,展示辛亥革命后中國農(nóng)村封閉、愚昧、保守的真實面貌,揭露出缺乏精神信仰和追求的“無特操”的國民性弱點。

故鄉(xiāng)(73)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fēng)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它的美麗,說出它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jīng)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xiāng),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fēng)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jīng)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于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jīng)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外須將家里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蹦赣H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jīng)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p>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74)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xiàn)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75)。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jié)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么,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現(xiàn)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nèi)绽锏胶_厯熵悮と?,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76)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p>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xiàn)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jīng)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但終于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后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xiàn)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xiāng)了。我應(yīng)聲說:“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p>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愿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p>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他多年出門,統(tǒng)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guī)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我卻并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guī)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哪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并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77)了,還說不闊?你現(xiàn)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么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圓規(guī)一面憤憤的回轉(zhuǎn)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yīng)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后,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jīng)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fēng),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xiàn)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北阃铣龆阍诒澈蟮暮⒆觼恚@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魯迅筆下的閏土原型及其子孫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p>

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么規(guī)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p>

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于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冬天沒有什么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guī)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務(wù)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桿抬秤。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lǐng)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只。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里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jīng)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后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fēng)景,他忽然問道:“大伯!我們什么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么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p>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后,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里去;楊二嫂發(fā)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yǎng)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nèi)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xiāng)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

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xiàn)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F(xiàn)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按語】“歸鄉(xiāng)情節(jié)”是人類精神體驗的文學(xué)闡釋?!豆枢l(xiāng)》散發(fā)著濃郁的“歸鄉(xiāng)情結(jié)”?!豆枢l(xiāng)》寫了三個“故鄉(xiāng)”:一個是回憶中的,它有神異色彩的美;一個是現(xiàn)實的,它村落蕭索、人情薄涼,痛苦又缺乏生命力量;一個是理想中的,它需要去追求、去創(chuàng)造。作品通過“我”回鄉(xiāng)搬家時的見聞和感想,運用大量的對比手法,突出描繪了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農(nóng)民生活困苦不堪的歷史真實,深刻揭示了帝、封、官壓榨下的舊中國農(nóng)民問題的嚴重性,表現(xiàn)了作者對舊社會的徹底否定和對新生活的熱烈追求。

端午節(jié)(78)

方玄綽近來愛說“差不多”這一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似的;而且不但說,的確也盤踞在他腦里了。他最初說的是“都一樣”,后來大約覺得欠穩(wěn)當了,便改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現(xiàn)在。

他自從發(fā)見了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雖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時卻也到許多新慰安。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xiàn)在卻就轉(zhuǎn)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xiàn)在也就轉(zhuǎn)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有時也疑心是因為自己沒有和惡社會奮斗的勇氣,所以瞞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來的一條逃路,很近于“無是非之心”,遠不如改正了好。然而這意見總反而在他腦里生長起來。

他將這“差不多說”最初公表的時候是在北京首善學(xué)校的講堂上,其時大概是提起關(guān)于歷史上的事情來,于是說到“古今人不相遠”,說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終于牽扯到學(xué)生和官僚身上,大發(fā)其議論道:“現(xiàn)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xué)生罵得尤厲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xiàn)在學(xué)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兩樣呢?‘易地則皆然’,思想、言論、舉動、豐采都沒有什么大區(qū)別……便是學(xué)生團體新辦的許多事業(yè),不是也已經(jīng)難免出弊病,大半煙消火滅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國將來之可慮就在此……”

散坐在講堂里的二十多個聽講者,有的悵然了,或者是以為這話對;有的勃然了,大約是以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幾個卻對他微笑了,大約以為這是他替自己的辯解:因為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實卻是都錯誤。這不過是他的一種新不平;雖說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種安分的空論。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十分安分守己的人??傞L冤他有神經(jīng)病,只要地位還不至于動搖,他決不開一開口;教員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別有官俸支持,他也決不開一開口。不但不開口,當教員聯(lián)合索薪的時候,他還暗地里以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聽得同僚過分的奚落他們了,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來一轉(zhuǎn)念,這或者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并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于是就釋然了。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nèi),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79)說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于他的太太正式的發(fā)牢騷了。

“喂,怎么只有兩盤?”聽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并無學(xué)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么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舊,于是就發(fā)明了一個“喂”字。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jù)習(xí)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fā)的。

“可是上月領(lǐng)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币琳驹谧琅阅槍χf。

“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情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么買米,沒有米怎么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仿佛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zhuǎn)向別一面去了,依據(jù)習(xí)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風(fēng)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80),在新華門前爛泥里被國軍打得頭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發(fā)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舉手之勞的領(lǐng)了錢,酌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情于學(xué)界起來,所以大家主張繼續(xù)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后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xué)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xué)生總會上一個呈文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要付欠薪”。這雖然并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晃,而且并不消滅,于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準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只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志士;人們是每苦于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發(fā)生了,政府當初雖只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后來竟不理到無關(guān)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里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發(fā)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jù)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者還未缺少潤筆(81)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僚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討債。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只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最不敢見手握經(jīng)經(jīng)濟之權(quán)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quán)勢之后,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講佛學(xué)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quán)。他因此不敢見,也不愿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lǐng)。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jié)一節(jié)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據(jù),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于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chuàng)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陰歷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銷……發(fā)了么?”伊并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lǐng)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fā)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fā),后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lǐng)。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lǐng)罷,這算什么呢?!币量粗哪樥f。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yīng)該由會計科送來的?!?/p>

“可是不送來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xué)費,學(xué)校里已經(jīng)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jīng)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jié)根或年關(guān)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里的十二點鐘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著懷中,一面大聲的叫道:“喂,領(lǐng)來了!”于是遞給伊一疊簇新的中交票(82),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鐘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并不見有什么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么了?……這樣早?……”伊看定了他說。

“發(fā)不及了,領(lǐng)不出了,銀行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得等初八?!?/p>

“親領(lǐng)?……”伊惴惴的問。

“親領(lǐng)這一層也已經(jīng)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墒倾y行今天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彼拢劬粗孛媪?,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里也沒有什么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相干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后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lǐng),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yīng)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方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面前親身領(lǐng)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p>

“這樣緊急的節(jié)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狈教珔s只淡淡的說,并沒有什么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guān)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xiāng)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jīng)收到了衙門的領(lǐng)款憑單的了,因為死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里既然領(lǐng)不到俸錢,學(xué)校里又不發(fā)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他雖然自己并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fā)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賬,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yīng)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他點上一支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嘗試集》(83)來,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么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yīng)的?!?/p>

“有什么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里什么人也沒有領(lǐng)到,都得初八!”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里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只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嘗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么別的事……”伊終于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么?”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么?”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shù)。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quán)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p>

“那么,給這里的報館里……”

“給報館里?便在這里很大的報館里,我靠著一個學(xué)生在那里做編輯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yǎng)活你們么?況且我肚子里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么,過了節(jié)怎么辦呢?”

“過了節(jié)么?——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只要說初八的下午?!?/p>

他又要看《嘗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我想,過了節(jié),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后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斗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里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里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嘗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白光(84)

陳士成看過縣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見榜,便先在這上面尋陳字。陳字也不少,似乎也都爭先恐后的跳進他眼睛里來,然而接著的卻全不是士成這兩個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張榜的圓圖(85)里細細地搜尋,看的人全已散盡了,而陳士成在榜上終于沒有見,單站在試院的照壁的面前。

涼風(fēng)雖然拂拂的吹動他斑白的短發(fā),初冬的太陽卻還是很溫和的來曬他。但他似乎被太陽曬得頭暈了,臉色越加變成灰白,從勞乏的紅腫的兩眼里,發(fā)出古怪的閃光。這時他其實早已不看到什么墻上的榜文了,只見有許多烏黑的圓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雋了秀才,上省去鄉(xiāng)試,一徑聯(lián)捷上去,……紳士們既然千方百計的來攀親,人們又都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輕薄,發(fā)昏,……趕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門里的雜姓——那是不勞說趕,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匾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饺瞻才磐.?shù)那俺蹋@時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剎時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覺的旋轉(zhuǎn)了覺得渙散了身軀,惘惘的走向歸家的路。

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口,七個學(xué)童便一齊放開喉嚨,吱的念起書來。他大吃一驚,耳朵邊似乎敲了一聲磬,只見七個頭拖了小辮子在眼前晃,晃得滿房,黑圈子也夾著跳舞。他坐下了,他們送上晚課來,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

“回去罷。”他遲疑了片時,這才悲慘的說。

他們胡亂的包了書包,挾著,一溜煙跑走了。

陳士成還看見許多小頭夾著黑圓圈在眼前跳舞,有時雜亂,有時也擺成異樣的陣圖,然而漸漸的減少了,模糊了。

“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分明就在耳邊的話,回過頭去卻并沒有什么人,仿佛又聽得嗡的敲了一聲磬,自己的嘴也說道:“這回又完了!”

他忽而舉起一只手來,屈指計數(shù)著想,十一,十三回,連今年是十六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文章,有眼無珠,也是可憐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憤然了,驀地從書包布底下抽出謄真的制藝和試帖(86)來,拿著往外走,剛近房門,卻看見滿眼都明亮,連一群雞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頭突突的狂跳,只好縮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閃爍;他目睹著許多東西,然而很模糊,——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這前程又只是廣大起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別家的炊煙早消歇了,碗筷也洗過了,而陳士成還不去做飯。寓在這里的雜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縣考的年頭,看見發(fā)榜后的這樣的眼光,不如及早關(guān)了門,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xù)的熄了燈火,獨有月亮,卻緩緩的出現(xiàn)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誰將粉筆洗在筆洗里似的搖曳。月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初也不過像是一面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鏡卻詭秘的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他還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頗清靜了,四近也寂靜。但這寂靜忽又無端的紛擾起來,他耳邊又確鑿聽到急促的低聲說:“左彎右彎……”

他聳然了,傾耳聽時,那聲音卻又提高的復(fù)述道:“右彎!”

他記得了。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凋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聽。伊說是曾經(jīng)聽得伊的祖母說,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著無數(shù)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現(xiàn)。至于處所,那是藏在一個謎語的中間:

“左彎右彎,前走后走,量金量銀不論斗?!?/p>

對于這謎語,陳士成便在平時,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測的,可惜大抵剛以為可以通,卻又立刻覺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確有把握,知道這是在租給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總沒有前去發(fā)掘的勇氣;過了幾時,可又覺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幾個掘過的舊痕跡,那卻全是先前幾回下第以后的發(fā)了怔忡的舉動,后來自己一看到,也還感到慚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經(jīng)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轉(zhuǎn)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里了。

“也終于在這里!”

他說著,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里去,但跨進里面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蹤,只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著,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凈,比朝霧更霏微,而且便在靠東墻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后邊,伸手去摸鋤頭,撞著一條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張皇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著。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沙,揎了袖爬開細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來。他極小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fā)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鋤尖碰到什么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拋下鋤頭,摸索著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厲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面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松了許多土,下面似乎還無窮。但忽而又觸著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銹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里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抖動,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松脆。他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慎的撮著,就燈光下仔細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面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jīng)悟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于聽得他開口道:“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發(fā)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他躲在遠處的檐下的陰影里,覺得較為安全了;但在這平安中,忽而耳朵邊又聽得竊竊的低聲說:“這里沒有……到山里去……”

陳士成似乎記得白天在街上也曾聽得有人說這種話,他不待再聽完,已經(jīng)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這方面隱去,遠想離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87)一般黑魆魆的挺立著,周圍便放出浩大閃爍的白光來。

而且這白光又遠遠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決定的想,慘然的奔出去了。幾回的開門之后,門里面便再不聞一些聲息。

燈火結(jié)了大燈花照著空屋和坑洞,畢畢剝剝的炸了幾聲之后,便漸漸的縮小以至于無有,那是殘油已經(jīng)燒盡了。

“開城門來……”

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游絲似的在西關(guān)門前的黎明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離西門十五里的萬流湖里看見一個浮尸,當即傳揚開去,終于傳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鄉(xiāng)下人撈將上來。那是一個男尸,五十多歲,“身中面白無須”,渾身也沒有什么衣褲。或者說這就是陳士成。但鄰居懶得去看,也并無尸親認領(lǐng),于是經(jīng)縣委員相驗之后,便由地保抬埋了。至于死因,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剝?nèi)∷朗囊路緛硎浅S械氖?,夠不上疑心到謀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確鑿曾在水底里掙命,所以十個指甲里都滿嵌著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鴨的喜劇(88)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89)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我訴苦說:“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yīng)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只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zhuǎn)了,這里在先是沒有這么和暖。只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閑暇,去訪問愛羅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黃色的長發(fā)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游之地的緬甸,緬甸的夏夜。

“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里,草間,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可是也與蟲聲相和諧……”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聽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嘆息說。

“蛙鳴是有的!”這嘆息,卻使我勇猛起來了,于是抗議說,“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聽到許多蝦蟆叫,那是都在溝里面的,因為北京到處都有溝。”

“哦……”

過了幾天,我的話居然證實了,因為愛羅先珂君已經(jīng)買到了十幾個蝌蚪子。他買來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長有三尺,寬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種荷花的荷池。從這荷池里,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養(yǎng)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yǎng)蝦蟆卻實在是一個極合適的處所。

蝌蚪成群結(jié)隊的在水里面游泳;愛羅先珂君也常常踱來訪它們。有時候,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先珂先生,它們生了腳了?!彼愀吲d的微笑道,“哦!”

然而養(yǎng)成池沼的音樂家卻只是愛羅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yīng)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子里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yǎng)蜂,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駱駝。后來仲密家果然有了許多小雞,滿院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大約也許就是這勸告的結(jié)果了。

從此賣小雞的鄉(xiāng)下人也時常來,來一回便買幾只,因為小雞是容易積食,發(fā)痧,很難得長壽的;而且有一匹還成了愛羅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說《小雞的悲劇》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鄉(xiāng)下人竟意外的帶了小鴨來了,咻咻的叫著;但是仲密夫人說不要。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里,而小鴨便在他兩手里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于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八十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大家都說好,明天去買泥鰍來喂它們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出的。”

他于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喂它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水的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個小鴨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還翻筋斗,吃東西呢。等到攔它們上了岸,全池已經(jīng)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只見泥里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jīng)生了腳的蝌蚪了。

“伊和希珂先,沒有了,蝦蟆的兒子?!卑頃r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的一個便趕緊說。

“唔,蝦?。俊?/p>

仲密夫人也出來了,報告了小鴨吃完蝌蚪的故事。

“唉,唉!……”他說。

待到小鴨褪了黃毛,愛羅先珂君卻忽而渴念著他的“俄羅斯母親”(90)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jīng)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fù)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它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滿積了水,它們便欣欣然,游水,鉆水,拍翅子,“鴨鴨”的叫。

現(xiàn)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了。

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社戲(91)

我在倒數(shù)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過兩回中國戲,前十年是絕不看,因為沒有看戲的意思和機會,那兩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沒有看出什么來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不去見見世面么?我想,看戲是有味的,而況在北京呢。于是都興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園,戲文已經(jīng)開場了,在外面也早聽到冬冬地響。我們挨進門,幾個紅的綠的在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戲臺下滿是許多頭,再定神四面看,卻見中間也還有幾個空座,擠過去要坐時,又有人對我發(fā)議論,我因為耳朵已經(jīng)喤喤的響著了,用了心,才聽到他是說“有人,不行!”

譚鑫培演出照

我們退到后面,一個辮子很光的卻來領(lǐng)我們到了側(cè)面,指出一個地位來。這所謂地位者,原來是一條長凳,然而它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狹到四分之三,它的腳比我的下腿要長過三分之二。我先是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lián)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許多路,忽聽得我的朋友的聲音道,“究竟怎的?”我回過臉去,原來他也被我?guī)С鰜砹?。他很詫異的說,“怎么總是走,不答應(yīng)?”我說,“朋友,對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響,并沒有聽到你的話?!?/p>

后來我每一想到,便很以為奇怪,似乎這戲太不好,——否則便是我近來在戲臺下不適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記了哪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zāi)捐而譚叫天(92)還沒有死。捐法是兩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臺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買了一張票,本是對于勸募人聊以塞責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機對我說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幾年的冬冬喤喤之災(zāi),竟到第一舞臺去了,但大約一半也因為重價購來的寶票,總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聽得叫天出臺是遲的,而第一舞臺卻是新式構(gòu)造,用不著爭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點鐘才去,誰料照例,人都滿了,連立足也難,我只得擠在遠處的人叢中看一個老旦在臺上唱。那老旦嘴邊插著兩個點火的紙捻子,旁邊有一個鬼卒,我費盡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連(93)的母親,因為后來又出來了一個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誰,就去問擠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紳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說道:“龔云甫(94)!”我深愧淺陋而且粗疏,臉上一熱,同時腦里也制出了決不再問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

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么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氣,這臺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省悟到在這里不適于生存了。我同時便機械的擰轉(zhuǎn)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后便已滿滿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無回路,自然擠而又擠,終于出了大門。街上除了專等看客的車輛之外,幾乎沒有什么行人了,大門口卻還有十幾個人昂著頭看戲目,別有一堆人站著并不看什么,我想:他們大概是看散戲之后出來的女人們的,而叫天卻還沒有來……

然而夜氣很清爽,真所謂“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仿佛這是第一遭了。

這一夜,就是我對于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此后再沒有想到它,即使偶而經(jīng)過戲園,我們也漠不相關(guān),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幾天,我忽在無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書,可惜忘記了書名和著者,總之是關(guān)于中國戲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說,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于劇場,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的看起來,也自有它的風(fēng)致。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戲,到北京以后的連進兩回戲園去,也許還是受了那時的影響哩??上也恢涝趺匆粊?,竟將書名忘卻了。

至于我看好戲的時候,卻實在已經(jīng)是“遠哉遙遙”的了,其時恐怕我還不過十一二歲。我們魯鎮(zhèn)的習(xí)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健,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wù),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后,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樂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得到優(yōu)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95)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里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伴我來游戲。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我們年紀都相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而他們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

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蝦是水世界里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為高等動物了的緣故罷,黃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只好遠遠地跟著,站著。這時候,小朋友們便不再原諒我會讀“秩秩斯干”,卻全都嘲笑起來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的村莊;平橋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戲,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當時我并不想到他們?yōu)槭裁茨昴暌輵颉,F(xiàn)在想,那或者是春賽,是社戲(96)了。

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橋村只有一只早出晚歸的航船是大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氣惱,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zhèn)的戲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卻竭力的囑咐我,說萬不能裝模裝樣,怕又招外祖母生氣,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

總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jīng)開場了,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臺下買豆?jié){喝。

這一天我不釣蝦,東西也少吃。母親很為難,沒有法子想。到晚飯時候,外祖母也終于覺察了,并且說我應(yīng)當不高興,他們太怠慢,是待客的禮數(shù)里從來沒有的。

吃飯之后,看過戲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高高興興的來講戲。只有我不開口;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間,一個最聰明的雙喜大悟似的提議了,他說,“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么?”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攛掇起來,說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興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親又說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們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這遲疑之中,雙喜可又看出底細來了,便又大聲的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

誠然!這十多個少年,委實沒有一個不會鳧水的,而且兩三個還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便不再駁回,都微笑了。我們立刻一哄的出了門。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出門,便望見月下的平橋內(nèi)泊著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雙喜拔前篙,阿發(fā)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母親送出來吩咐“要小心”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后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于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zhuǎn),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它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漁火;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那是正對船頭的一叢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經(jīng)去游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草里呢。過了那林,船便彎進了叉港,于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臺,模胡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里出現(xiàn)了。這時船走得更快,不多時,在臺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臺的河里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

“近臺沒有什么空了,我們遠遠的看罷?!卑l(fā)說。

這時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臺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對戲臺的神棚還要遠。其實我們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烏篷的船在一處,而況沒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見臺上有一個黑的長胡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雙喜說,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他日里親自數(shù)過的。

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的唱。雙喜說,“晚上看客少,鐵頭老生也懈了,誰肯顯本領(lǐng)給白地看呢?”我相信這話對,因為其時臺下已經(jīng)不很有人,鄉(xiāng)下人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覺去了,疏疏朗朗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閑漢。烏篷船里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多半是專到戲臺下來吃糕餅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簡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卻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許多時都不見,小旦雖然進去了,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買豆?jié){去。他去了一刻,回來說,“沒有。賣豆?jié){的聾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還喝了兩碗呢?,F(xiàn)在去舀一瓢水來給你喝罷。”

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么,只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漸不明顯,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么高低。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忽而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在這一夜里,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終于出臺了。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這時候,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當初還只是踱來踱去的唱,后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擔心;雙喜他們卻就破口喃喃的罵。我忍耐的等著,許多工夫,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抬,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全船里幾個人不住的吁氣,其余的也打起哈欠來。雙喜終于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徑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回轉(zhuǎn)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赝麘蚺_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縹緲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我疑心老旦已經(jīng)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圍的黑暗只是濃,可知已經(jīng)到了深夜。他們一面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面加緊的搖船。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jié)O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彩起來。

離平橋村還有一里模樣,船行卻慢了,搖船的都說很疲乏,因為太用力,而且許久沒有東西吃。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97)正旺相,柴火又現(xiàn)成,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大家都贊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烏油油的都是結(jié)實的羅漢豆。

“阿阿,阿發(fā),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哪一邊的呢?”雙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fā)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于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币宦暣饝?yīng),大家便散開在阿發(fā)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fā)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后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后,歸結(jié)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面叫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哪里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面已經(jīng)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艙去,船也就進了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么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大家都說已經(jīng)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晌午才起來,并沒有聽到什么關(guān)系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蔽姨ь^看時,是六一公公棹著小船,賣了豆回來了,船肚里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yīng)該的?!庇谑菍ξ艺f,“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么?”

我點一點頭,說道,“好?!?/p>

“豆可中吃呢?”

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p>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zhèn)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xiāng)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嘗嘗去……”他于是打著楫子過去了。

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聽說他還對母親極口夸獎我,說,“小小年紀便有見識,將來一定要中狀元。姑奶奶,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钡页粤硕?,卻并沒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頭發(fā)的故事(98)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jié)(99)。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fā)完議論,也就算了。他說:“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jié)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100)。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guān)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jié)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wěn)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jiān)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尸首也不知哪里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xiàn)在他們的墳?zāi)挂苍缭谕鼌s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wù)劻T?!?/p>

N忽然現(xiàn)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jié)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fā)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于頭發(fā)似乎也還看輕。據(jù)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于髡(101),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么揚州三日,嘉定屠城(102),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103)。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104)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fā)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fā)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fā)的苦輪到我了。

1903年,在日本東京留學(xué)時的魯迅

“我出去留學(xué),便剪掉了辮子,這并沒有別的奧妙,只為它不太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xué)便很厭惡我;監(jiān)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jiān)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里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105),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xué),回到上海來,后來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么,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yù)備去告官,但后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后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厲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拼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jīng)]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游歷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106)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p>

“宣統(tǒng)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xué)校做監(jiān)學(xué)(107),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并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xué)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艺f,‘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么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么,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范學(xué)堂的學(xué)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xué)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jié)之后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后來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xiāng)間去?!?/p>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xiàn)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發(fā)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有剪掉頭發(fā)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xué)校去,或者被學(xué)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哪里?工讀么,工廠在哪里?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108)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xiàn)預(yù)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根毫毛!

“你們的嘴里既然并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愿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p>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jié),我們統(tǒng)可以忘卻了?!?/p>

一九二〇年十月

兔和貓(109)

住在我們后進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間買了一對白兔,是給伊的孩子們看的。

這一對白兔,似乎離娘并不久,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漫來。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著鼻子,眼睛里頗現(xiàn)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這種東西,倘到廟會日期自己出去買,每個至多不過兩吊錢,而三太太卻花了一元,因為是叫小使上店買來的。

孩子們自然大得意了,嚷著圍住了看;大人也都圍著看;還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來,闖過去一嗅,打了一個噴嚏,退了幾步。三太太吆喝道:“S,聽著,不準你咬它!”于是在它頭上打了一掌,S便退開了,從此并不咬。

這一對兔總是關(guān)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時候多,聽說是因為太喜歡撕壁紙,也常常啃木器腳。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它們最愛吃,便連喂它們的菠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它們便躬著身子用后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三太太說,鴉鵲到不打緊,至多也不過搶吃一點食料,可惡的是一只大黑貓,常在矮墻上惡狠狠的看,這卻要防的,幸而S和貓是對頭,或者還不至于有什么罷。

孩子們時時捉它們來玩耍;它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它們夜里的臥榻是一個小木箱,里面鋪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這樣的幾個月之后,它們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前腳一抓,后腳一踢,不到半天,已經(jīng)掘成一個深洞。大家都奇怪,后來仔細看時,原來一個的肚子比別一個的大得多了。它們第二天便將干草和樹葉銜進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對孩子們下了戒嚴令,從此不許再去捉。我的母親也很喜歡它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乳,也要去討兩只來養(yǎng)在自己的窗外面。

它們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時也出來吃些食,后來不見了,可不知道它們是預(yù)先運糧存在里面呢還是竟不吃。過了十多天,三太太對我說,那兩只又出來了,大約小兔是生下來又都死掉了,因為雌的一只的奶非常多,卻并不見有進去哺養(yǎng)孩子的形跡。伊言語之間頗氣憤,然而也沒有法。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fēng),樹葉都不動,我忽聽得許多人在那里笑,尋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著三太太的后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里跳躍了。這比它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jīng)能用后腳一彈地,蹦跳起來了。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便縮回去了,那該是它的弟弟罷。

那小的也撿些草葉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許它,往往夾口的搶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們笑得響,那小的終于吃驚了,便跳著鉆進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門口,用前腳推著它的孩子的脊梁,推進之后,又爬開泥土來封了洞。

從此小院子里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見了那小的和大的。這時是連日的陰天,三太太又慮到遭了那大黑貓的毒手的事去。我說不然,那是天氣冷,當然都躲著,太陽一出,一定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他們卻都不見。于是大家就忘卻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它們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墻角上發(fā)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爪痕。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墻上的大黑貓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fā)掘的決心了。伊終于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只見一堆爛草夾些兔毛,怕還是臨蓐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那只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憤和失望和凄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墻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便先竄出洞外面。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里面也鋪著草葉和兔毛,而上面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睛全都沒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yù)料果不錯。伊為預(yù)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里,又將大的也捺進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jù)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于只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xiàn)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閑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yǎng)兔法,伊歷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110)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后,我總覺得凄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么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并S也不叫一聲。我于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里,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于鷹吻的了,上午長班(111)來一打掃,便什么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么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于其間,而別人并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哪里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哪里會給我打呢?!?/p>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xiàn)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jīng)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它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為它們配合,是因為他們?nèi)?,嚷到使我睡不著,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說出模棱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墻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里的一瓶青酸鉀(112)。

一九二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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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

(2) 候補:清代官制,通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官銜,但還沒有實際職務(wù)的中下級官員,由吏部抽簽分發(fā)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委用。

(3) 書中大量“的”“地”“得”及其他字詞錯誤均按原文處理使用。

(4) 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這里比喻我國長久的封建主義統(tǒng)治歷史。

(5) “本草什么”:是指《本草綱目》,為明代醫(yī)學(xué)家李時珍(1518—1593)的藥物學(xué)著作,共五十二卷。該書曾經(jīng)提到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以人肉醫(yī)治癆的記載,并表示了異議。這里說李時珍的書“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當是“狂人”的“記中語誤”。

(6) “易子而食”:語出《左傳》宣公十五年,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敘說宋國都城被楚軍圍困時的慘狀:“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p>

(7) “食肉寢皮”: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晉國州綽對齊莊公說:“然二子者,譬于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保ò矗骸岸印敝庚R國的殖綽和郭最,他們曾被州綽俘虜過。)

(8) “海乙那”:英語hyena的音譯,即鬣狗(又名土狼),是一種食肉獸,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后,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尸為食。

(9) 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于調(diào)味。據(jù)《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diào)和事公(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嘗’,于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辫睢⒓q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里說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是本文“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xiàn)。

(10) 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體光復(fù)會的重要成員之一。一九〇七年與秋瑾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xué)堂監(jiān)督身份為掩護,乘學(xué)堂舉行畢業(yè)典禮之機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率領(lǐng)學(xué)生攻占軍械局,彈盡后被捕,當日慘遭殺害,終年34歲,心肝被恩銘的衛(wèi)隊挖出炒食。

(11) 指的是“割股療親”,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藥,以醫(yī)治父母的重病?!端问贰みx舉志一》:“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边@是封建社會的一種愚孝行為。

(12) 《藥》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按:篇中人物夏瑜隱喻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1875—1907)。秋瑾原名秋閨瑾,字瑞郷,號競雄。于一九〇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殺害,就義的地點在紹興軒亭口。軒亭口是紹興城內(nèi)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樓,匾上題有“古軒亭口”四字。

(13) 洋錢:這里指銀元。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后期開始自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14) 號衣:這里是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后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的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樣。

(15) 鮮紅的饅頭:指蘸有人血的饅頭。舊時民間迷信,認為人血可以醫(yī)治肺癆,劊子手便借此騙取錢財。

(16) 化過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為把它燒了后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下文說的紙錠,指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17)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18) 中焦塞著:是中醫(yī)用語。指消化不良等病癥。中醫(yī)學(xué)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為上焦;脾、胃為中焦;腎、大小腸和膀胱為下焦。

(19) 火克金:是中醫(yī)用語。指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來解釋病理,認為心、肺、肝、脾、腎五臟與火、金、木、土、水五行相應(yīng)?;鹂私?,就是“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統(tǒng)的疾病。

(20) 法眼:佛家用語。原指佛家洞察一切的智慧,這里是稱許對方有鑒定能力的客氣話。

(21) 《大悲咒》:指佛教《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中的咒文。迷信者認為給死者念誦或燒化這種咒文,可以使他在“陰間”消除災(zāi)難,往生“樂土”。

(22) 據(jù)《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23) 本篇最初分章發(fā)表于北京《晨報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

(24) “立言”:著書立說?!蹲髠鳌废骞哪贻d魯國大夫叔孫豹的話:“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p>

(25) 內(nèi)傳:小說體傳記的一種。魯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給《阿Q正傳》日譯者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昔日道士寫仙人的事多以‘內(nèi)傳’題名?!?/p>

(26) “正史”:封建時代由官方撰修或認可的史書。清代乾隆時規(guī)定自《史記》至《明史》歷代二十四部紀傳體史書為“正史”。并確定凡不經(jīng)皇帝批準的不得列入。

(27) 宣付國史館立“本傳”:舊時效忠于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要人物或所謂名人,死后由政府明令褒揚,令文末常有“宣付國史館立傳”的話。

(28) 迭更司(1812—1870):通譯狄更斯,英國小說家。著有《大衛(wèi)·科波菲爾》《雙城記》等?!恫┩絼e傳》原名《勞特奈·斯吞》,英國著名小說家柯南·道爾(1859—1930)著。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韋素園信中曾說:“《博徒別傳》是Rodney Stone的譯名,但是C.Doyle做的?!栋正傳》中說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誤記?!?/p>

(29) “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即拉車賣豆腐漿之謂,系指蔡元培之父。當時,蔡元培為北京大學(xué)校長,亦系主張白話文者之一,故也受到攻擊。

(30) 《書法正傳》:一部關(guān)于書法的書,清代馮武著,共十卷。

(31) “著之竹帛”:語出《呂氏春秋·仲春紀》:“著乎竹帛,傳乎后世。”竹,竹簡;帛,絹綢。我國古代未發(fā)明造紙前曾用竹帛來書寫文字。

(32) 茂才:即秀才。東漢時,因為避光武帝劉秀的名諱,改秀才為茂才。

(33) 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錢玄同等人在《新青年》雜志上開展關(guān)于廢除漢字、改用羅馬字母拼音的事。(按: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給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主張使用羅馬字母的是錢玄同,這里說是陳獨秀,系茂才公之誤?!保?/p>

(34) “行狀”:指封建時代記述死者世系、籍貫、生卒、事跡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屬撰寫。漢朝稱“狀”,元代以后稱“行狀”。這里泛指經(jīng)歷。

(35) 土谷祠:即土地廟。土,指土地神;谷,指五谷神。

(36) “文童”:亦稱“童生”,指科舉時代習(xí)舉業(yè)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37) 押牌寶:賭博的一種。賭局中為主的人叫“樁家”。下文中的“青龍”“天門”“穿堂”等都是押牌寶的用語,指押賭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押賭注的錢數(shù)。

(38) 賽神:即迎神賽會,是神祇崇拜的一種活動方式。以鼓樂儀仗和雜戲等迎神出廟,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39) 太牢:按古代祭禮,原指牛、羊、豕三牲全備為“太牢”,但后來單稱牛為太牢。

(40) 皇帝已經(jīng)停了考:是指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廢止科舉考試。

(41) 哭喪棒:舊時在為父母送殯時,“孝子”須手拄“孝杖”,以示悲痛難支。這里指阿Q因厭惡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為“哭喪棒”。

(42) “若敖之鬼餒而”:意思是若敖氏以后沒有子孫供飯,鬼魂都要挨餓了。語出《左傳》宣公四年:楚國令尹子良(若敖氏)的兒子越椒長相兇惡,子良的哥哥子文認為越椒長大后會招致滅族之禍,要子良殺死他。子良沒有依從。子文臨死時說:“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倍?,語尾助詞。

(43) “不能收其放心”:語出《尚書·畢命》:“雖收放心,閑之維艱?!狈判模臒o約束的意思。

(44) “誅心”:意思同“誅意”。語出《后漢書·霍谞傳》:“《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意?!敝覆粏枌嶋H情形如何而主觀地推究別人的居心。

(45) 小Don:即小同。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寄〈戲〉周刊編者信》中說:“他叫‘小同’,大起來,和阿Q一樣?!?/p>

(46) “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此句及下文的“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都是當時紹興地方戲《龍虎斗》中的唱詞。這出戲演的是宋太祖趙匡胤和呼延贊交戰(zhàn)的故事。

(47) 三十二張的竹牌:賭具的一種。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獸骨制成,簡陋的就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醬”指麻雀牌,俗稱麻將,也是賭具的一種。阿Q把“麻將”訛為“麻醬”。

(48) “庭訓(xùn)”:《論語·季氏》載:孔丘“嘗獨立,鯉(按:即孔丘的兒子)趨而過庭”,孔丘要他學(xué)“詩”、學(xué)“禮”。后人就常將父親的教訓(xùn)為“庭訓(xùn)”或“過庭之訓(xùn)”。

(49) 穿著崇正皇帝的素:崇正,作品中人物對崇禎的訛稱。崇禎是明思宗(朱由檢)的年號。明亡于清,后來的有些農(nóng)民起義,常用“反清復(fù)明”的口號來反對清朝統(tǒng)治,因此直到清末還有人認為革命軍起義是替崇禎皇帝報仇。

(50) 寧式床:浙江寧波一帶一種比較講究的床。

(51) “咸與維新”:語出《尚書·胤征》:“舊染污俗,咸與維新?!敝笇σ磺惺軔毫?xí)影響的人都給以棄舊從新的機會。這里是指辛亥革命時革命派與反對勢力妥協(xié),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機的現(xiàn)象。

(52) 宣德爐:明宣德年間(1426—1435)制造的一種比較名貴的小型銅香爐,爐底有“大明宣德年制”的字樣。

(53) 把總:清代最下一級的武官。

(54) “黃傘格”:寫信的一種格式。這樣的信表示對對方的尊敬。

(55) 柿油黨的頂子:柿油黨是“自由黨”的諧音,魯迅在《華蓋集續(xù)集·阿Q正傳的成因》中說:“‘柿油黨’……原是‘自由黨’,鄉(xiāng)下人不能懂,便訛成他們能懂的‘柿油黨’了?!表斪?,清代官員帽頂上表示官階的帽珠。這里是未莊人把自由黨的“徽章”比作官員的“頂子”。

(56) 翰林:皇帝的文學(xué)侍從官。明、清時代凡進士選入翰林院供職者通稱翰林,擔任編修國史、起草文件等工作。

(57) 洪哥: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的協(xié)統(tǒng)(相當于以后的旅長),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時,被拉出來擔任革命軍的鄂軍都督。但他并未參與武昌起義的籌劃。

(58) 羲皇:指伏羲氏。我國古籍中記載的最早的帝王之一。他的時代過去曾被形容為太平盛世。

(59)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

(60) 描紅紙:是一種印有紅色楷字,供兒童摹寫毛筆字用的字帖。舊時最通行的一種是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這樣一些筆劃簡單、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

(61) 進學(xué):明清科舉制度,童生經(jīng)過縣考初試,府考復(fù)試,再參加由學(xué)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縣學(xué)籍,叫“進學(xué)”,也叫作“中秀才”。

(62) 服辯:又作伏辯,即認罪書。

(63) 本文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

(64)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

(65) “子曰詩云”:“子曰”即“夫子說”;“詩云”即“《詩經(jīng)》上說”。原意是指儒家古籍。這里指舊時學(xué)塾的初級讀物。

(66) 據(jù)報刊發(fā)表的年月及《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67)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〇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68) 伊的兒媳:伊,指她。從上下文看,這里的“兒媳”應(yīng)是“孫媳”。

(69) 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金圣嘆(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滸》《西廂記》等書,他把所加的序文、讀法和評語等稱為“圣嘆外書”?!度龂萘x》是元末明初羅貫中所著,后經(jīng)清代毛宗崗改編,附加評語,卷首有假托為金圣嘆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圣嘆外書”字樣,通常就都把這評語認為金圣嘆所作。

(70) 張大帥:指張勛,張勛(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軍官,辛亥革命后,表示忠于清王朝,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被稱為辮子軍。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fù)辟,史稱“張勛復(fù)辟”。

(71) 十八個銅釘:據(jù)上文應(yīng)是“十六個”。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霽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只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兩數(shù)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p>

(72) 據(jù)《魯迅日記》,本篇當作于一九二〇年八月五日。

(73)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

(74) 猹:魯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說:“‘猹’字是我據(jù)鄉(xiāng)下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讀如‘查’?!F(xiàn)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p>

(75) 大祭祀的值年:封建社會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動,費用從族中“祭產(chǎn)”收入中支取,由各房按年輪流主持,輪到的就稱為“值年”。

(76) 鬼見怕和觀音手,都是小貝殼的名稱。是根據(jù)“避邪”的意思取的。舊時浙江沿海的人把這種小貝殼用線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腳踝上,認為可以“避邪”。

(77) 道臺:清朝官職,道員的俗稱,分總管一個區(qū)域行政職務(wù)的道員和專掌某一特定職務(wù)的道員。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長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務(wù),如督糧道、兵備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軍閥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稱道尹。相當現(xiàn)在的副省長級別。

(78)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缎≌f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

(79) 大教育家:這里指范源濂。據(jù)北京《語絲》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師》一文追述:“前教育總長……范靜生先生(按:即范源濂)也曾非難過北京各校的教員,說他們一手拿錢,一手拿書包上課?!?/p>

(80) 索欠薪:指當時發(fā)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國立北京專門以上八校辭職教職員代表聯(lián)席會,聯(lián)合全市各校教職員工和學(xué)生一萬多人舉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為首的北洋軍閥政府索取欠薪,不幸遭到鎮(zhèn)壓,多人受傷。

(81) 潤筆:原指用毛筆寫字前,先用水泡一泡。后來泛指給撰作詩文或?qū)懽?、畫畫的人的報酬,也用作稿酬的別稱。

(82) 中交票: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發(fā)行的鈔票。

(83) 《嘗試集》: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是胡適里程碑式的著作,一九二〇年三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84)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稏|方雜志》第十九卷第十三號。

(85) 圓圖:科舉時代縣考初試公布的名榜,也叫圖榜。一般不計名次。為了便于計算,將每五十名考生的姓名寫成一個圓圖;開始一名以較大的字提高寫,其次沿順時針方向自右至左寫。

(86) 制藝和試帖:是指科舉考試規(guī)定的公式化的詩文。

(87) 朝笏:古代臣子朝見皇帝時所執(zhí)狹長而稍彎的板子,按品級不同,分別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將要奏的事記在上面,以免遺忘。

(88)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婦女雜志》第八卷第十二號。

(89) 愛羅先珂(1889—1952):俄國詩人,童話作家。童年時因病雙目失明。曾先后到過日本、泰國、緬甸和印度。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參加“五一”游行被驅(qū)逐出境,后輾轉(zhuǎn)來到中國。一九二二年從上海到北京,曾在北京大學(xué)、北京世界語專門學(xué)校任教。一九二三年回國。魯迅先生曾譯過他的作品《桃色的云》《愛羅先珂童話集》等。

(90) “俄羅斯母親”:俄羅斯人民對祖國的愛稱。

(9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

(92) 譚叫天(1847—1917):即譚鑫培,晚清著名的京劇演員,擅長老生戲。

(93) 目連:也稱“大目犍連”,又譯目犍連。釋迦牟尼的弟子。據(jù)《盂蘭盆經(jīng)》說,目連的母親因生前違犯佛教戒律,墮入地獄,他曾入地獄救母?!赌窟B救母》一劇,舊時在民間很流行。

(94) 龔云甫(1862—1932):近代著名的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

(95)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語出《詩經(jīng)·小雅·斯干》。據(jù)漢代鄭玄注:“秩秩,流行也;干,澗也;幽幽,深遠也。”

(96) 社戲:指在社中進行的有關(guān)宗教、風(fēng)俗的戲藝活動?!吧纭痹竿恋厣窕蛲恋貜R。在紹興,社戲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規(guī)戲”。

(97) 羅漢豆:即學(xué)名蠶豆,又稱胡豆、倭豆、佛豆。

(98)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〇年十月十日上?!稌r事新報·學(xué)燈》。

(99) 雙十節(jié):又稱“辛亥革命紀念日?!币痪乓灰荒晔率諏O中山領(lǐng)導(dǎo)的革命黨舉行了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國慶紀念日。

(100) 斑駁陸離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后至一九二七年這一時期的國旗,也叫五色旗,由紅黃藍白黑五色橫列。

(101) 髡刑:古時候一種將人的頭發(fā)全部或部分剃掉的刑罰。

(102) 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順治二年清軍攻破揚州后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后者指同年清軍占領(lǐng)嘉定后進行的多次屠殺。清代王秀楚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分別記載了當時清兵在這兩地屠殺的情況。辛亥革命前,革命者曾大量翻印這些書籍,為推翻清王朝作輿論準備。

(103) 拖辮子:我國滿族舊俗,男子剃發(fā)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發(fā),后部結(jié)辮垂于腦后)。一六四四年清世祖進入北京以后,多次下令強迫人們遵從滿族發(fā)式,這一措施曾引起漢族人的強烈反抗。

(104) 洪楊:洪,指洪秀全(1814—1864),廣東花縣人;楊,指楊秀清(1820?—1856),廣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國的領(lǐng)袖。他們領(lǐng)導(dǎo)的起義軍都留發(fā)而不結(jié)辮,因此被稱為“長毛”。

(105) 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〇二年留學(xué)日本,積極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〇三年回國后,著《革命軍》一書,鼓吹革命。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jié)上海英租界當局拘捕,判處監(jiān)禁二年;一九〇五年四月死于獄中。關(guān)于鄒容等剪留學(xué)生監(jiān)督辮子一事,據(jù)章太炎所著《鄒容傳》記載:鄒容在日本留學(xué)時,“陸軍學(xué)生監(jiān)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闥入其邸中,榜頰數(shù)十,持剪刀斷其辮發(fā)。事覺,潛歸上海。”

(106) 本多博士:即本多靜六(1866—1952),日本林學(xué)博士,著有《造林學(xué)》等書。

(107) 監(jiān)學(xué):清末學(xué)校中負責管理學(xué)生的職員,一般也兼任學(xué)校的教學(xué)工作。

(108) 阿爾志跋綏夫(1878—1927):俄國小說家。俄國十月革命后逃亡國外,死于波蘭華沙。文中所引的話,見他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第九章。

(109)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報副刊》。

(110) 《無雙譜》:又名《南陵無雙譜》,清代金古良編繪,內(nèi)收從漢到宋四十個廣為稱道的名人畫像,并各附一詩。這里借用來形容獨一無二。

(111) 長班:舊時官員身邊隨時聽使喚的仆人,也用以稱一般的“聽差”。

(112) 青酸鉀:即氰酸鉀,是一種劇毒的化學(xu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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