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傅雷譯 名人傳 作者:[法] 羅曼·羅蘭 著;傅雷 譯


附錄: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一 貝多芬與力

十八世紀是一個兵連禍結的時代,也是歌舞升平的時代,是古典主義沒落的時代,也是新生運動萌芽的時代?!玛惔x的作用在歷史上從未停止:最混亂最穢濁的地方就有鮮艷的花朵在探出頭來。法蘭西大革命,展開了人類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頁:十九世紀!多悲壯,多燦爛!仿佛所有的天才都降生在一時期……從拿破侖到俾斯麥,從康德到尼采,從歌德到左拉,從達維特到塞尚納,從貝多芬到俄國五大家;北歐多了一個德意志,南歐多了一個意大利,民主和專制的搏斗方終,社會主義的殉難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人類幾曾在一百年中走過這么長的路!而在此波瀾壯闊,峰巒重疊的旅程的起點,照耀著一顆巨星:貝多芬。在音響的世界中,他預言了一個民族的復興,——德意志聯(lián)邦,——他象征著一世紀中人類活動的基調—力!

一個古老的社會崩潰了,一個新的社會在醞釀中。在青黃不接的過程內,第一先得解放個人。(這是文藝復興發(fā)軔而未完成的基業(yè)。)反抗一切約束,爭取一切自由的個人主義,是未來世界的先驅。各有各的時代。第一是:我!然后是:社會。要肯定這個“我”,在帝王與貴族之前解放個人,使他們承認個個人都是帝王貴族,或個個帝王貴族都是平民,就須先肯定“力”,把它栽培,扶養(yǎng),提出,具體表現(xiàn),使人不得不接受。每個自由的“我”要指揮。倘他不能在行動上,至少能在藝術上指揮。倘他不能征服王國像拿破侖,至少他要征服心靈、感覺和情操,像貝多芬。是的,貝多芬與力,這是一個天生就的題目。我們不在這個題目上作一番探討,就難能了解他的作品及其久遠的影響。

從羅曼·羅蘭所作的傳記里,我們已熟知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平時的生活除了過度艱苦以外,沒有旁的過度足以摧毀他的健康。健康是他最珍視的財富,因為它是一切“力”底資源。當時見過他的人說“他是力的化身”,當然這是含有肉體與精神雙重的意義的。他的幾件無關緊要的性的冒險,既未減損他對于愛情的崇高的理想,也未減損他對于肉欲的控制力。他說:“要是我犧牲了我的生命力,還有什么可以留給高貴與優(yōu)越?力,是的,體格的力,道德的力,是貝多芬的口頭禪?!傲κ悄前闩c尋常人不同的人底道德,也便是我的道德。”這種論調分明已是“超人”的口吻。而且在他三十歲前后,過于充溢的力未免有不公平的濫用。不必說他暴烈的性格對身份高貴的人要不時爆發(fā),即對他平輩或下級的人也有枉用的時候。他胸中滿是輕蔑:輕蔑弱者,輕蔑愚昧的人,輕蔑大眾,(然而他又是熱愛人類的人?。┥踔凛p蔑他所愛好而崇拜他的人。在他青年時代幫他不少忙的李區(qū)諾斯基公主的母親,曾有一次因為求他彈琴而下跪,他非但拒絕,甚至在沙發(fā)上立也不立起來。后來他和李區(qū)諾斯基親王反目,臨走時留下的條子是這樣寫的:“親王,您之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我自己。親王們現(xiàn)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于貝多芬,卻只有一個?!边@種驕傲的反抗,不獨用來對另一階級和同一階級的人,且也用來對音樂上的規(guī)律:

——“照規(guī)則是不許把這些和弦連用在一塊的……”人家和他說。

——“可是我允許?!彼卮稹H欢x者切勿誤會,切勿把常人的狂妄和天才的自信混為一談,也切勿把力底過剩的表現(xiàn)和無理的傲慢視同一律。以上所述,不過是貝多芬內心蘊蓄的精力,因過于豐滿之故而在行動上流露出來的一方面;而這一方面,——讓我們說老實話——也并非最好的一方面。缺陷與過失,在偉人身上也仍然是缺陷與過失。而且貝多芬對世俗對旁人盡管傲岸不遜,對自己卻竭盡謙卑。當他對邱尼談著自己的缺點和教育的不夠時,嘆道:“可是我并非沒有音樂的才具!”二十歲時摒棄的大師,他四十歲上把一個一個的作品重新披讀。晚年他更說:“我才開始學得一些東西……”青年時,朋友們向他提起他的聲名,他回答說:“無聊!我從未想到聲名和榮譽而寫作。我心坎里的東西要出來,所以我才寫作!”

可是他精神的力,還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大家說貝多芬是最后一個古典主義者,又是最先一個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不錯,在表現(xiàn)為先,形式其次上面,在不避劇烈的情緒流露上面,在極度的個人主義上面,他是的。但浪漫主義的感傷氣氛與他完全無緣,他生平最厭惡女性的男子。和他性格最不相容的是沒有邏輯和過分夸張的幻想。他是音樂家中最男性的。羅曼·羅蘭甚至不大受得了女子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除了極少的例外。他的鋼琴即興,素來被認為具有神奇的魔力。當時極優(yōu)秀的鋼琴家李哀斯和邱尼輩都說:“除了思想的特異與優(yōu)美之外,表情中間另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分。”他賽似狂風暴雨中的魔術師,會從“深淵里”把精靈呼召到“高峰上。”聽眾號啕大哭,他的朋友雷夏爾脫流了不少熱淚,沒有一雙眼睛不濕……當他彈完以后看見這些淚人兒時,他聳聳肩,放聲大笑道:“啊,瘋子!你們真不是藝術家。藝術家是火,他是不哭的?!?sup>又有一次,他送一個朋友遠行時,說:“別動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堅毅和勇敢才是男兒本色?!边@種控制感情的力,是大家很少認識的!“人家想把他這株橡樹當作蕭颯的白楊,不知蕭颯的白楊是聽眾。他是力能控制感情的?!?sup>

音樂家,光是做一個音樂家,就需要有對一個意念集中注意的力,需要西方人特有的那種控制與行動的鐵腕:因為音樂是動的構造,所有的部分都得同時抓握。他的心靈必須在靜止(immobilité)中作疾如閃電的動作。清明的目光,緊張的意志,全部的精神都該超臨在整個夢境之上。那么,在這一點上,把思想抓握得如是緊密,如是恒久,如是超人式的,恐怕沒有一個音樂家可和貝多芬相比。因為沒有一個音樂家有他那樣堅強的力。他一朝握住一個意念時,不到把它占有絕不放手。他自稱為那是“對魔鬼的追逐”?!@種控制思想,左右精神的力,我們還可從一個較為浮表的方面獲得引證。早年和他在維也納同住過的塞弗烈特曾說:“當他聽人家一支樂曲時,要在他臉上去猜測贊成或反對是不可能的;他永遠是冷冷的,一無動靜。精神活動是內在的,而且是無時或息的;但軀殼只像一塊沒有靈魂的大理石?!?/p>

要是在此靈魂的探險上更往前去,我們還可發(fā)現(xiàn)更深邃更神化的面目。如羅曼·羅蘭所說的:提起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制肉欲,控制感情,控制思想,控制作品,且竟與運命挑戰(zhàn),與上帝搏斗?!八砂焉衩饕暈槠降?,視為他生命中的伴侶,被他虐待的;視為磨難他的暴君,被他詛咒的;再不然把它認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個冷酷的朋友,一個嚴厲的父親……而且不論什么,只要敢和貝多芬對面,他就永不和它分離。一切都會消逝,他卻永遠在它面前。貝多芬向它哀訴,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問。內心的獨白永遠是兩個聲音的。從他初期的作品起,我們就聽見這些兩重靈魂的對白,時而協(xié)和,時而爭執(zhí),時而扭毆,時而擁抱……但其中之一總是主子的聲音,絕不會令你誤會?!?sup>倘沒有這等持久不屈的“追逐魔鬼”,撾住上帝的毅力,他哪還能在“埃林耿希太脫遺囑”之后再寫《英雄交響樂》和《命運交響樂》?哪還能戰(zhàn)勝一切疾病中最致命的——耳聾?

耳聾,對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的死滅,對音樂家是整個世界的死滅。整個的世界死滅了而貝多芬不曾死!并且他還重造那已經(jīng)死滅的世界,重造音響的王國,不但為他自己,而且為著人類,為著“可憐的人類”!這樣一種超生和創(chuàng)造的力,只有自然界里那種無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著一切的大沙漠中間,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給你一片水草!一八〇〇年,十九世紀第一頁。那時的藝術界,正如行動界一樣,是屬于強者而非屬于微妙的機智的。誰敢保存他本來面目,誰敢威嚴地主張和命令,社會就跟著他走。個人的強項,直有吞噬一切之勢;并且有甚于此的是:個人還需要把自己溶化在大眾里,溶化在宇宙里。所以羅曼·羅蘭把貝多芬和上帝的關系寫得如是壯烈,絕不是故弄玄妙的文章,而是窺透了個人主義的深邃的意識。藝術家站在“無意識界”的最高峰上,他說出自己的胸懷,結果是唱出了大眾的情緒。貝多芬不曾下工夫去認識的時代意識,時代意識就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拿破侖把自由、平等、博愛當作幌子踏遍了歐洲,實在還是替整個時代的“無意識界”做了代言人。感覺早已普遍散布在人們心坎間,雖有傳統(tǒng)、盲目的偶像崇拜,竭力高壓也是徒然,藝術家遲早會來揭幕!《英雄交響樂》!即在一八〇〇年以前,少年貝多芬的作品,對于當時的青年音樂界,也已不下于《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樣的誘人。然而《第三交響樂》是第一聲宏亮的信號。力解放了個人,個人解放了大眾,——自然,這途程還長得很,有待于我們,或以后幾代的努力,——但力的化身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悲壯的例子寫定在歷史上,目前的問題不是否定或爭辯,而是如何繼續(xù)與完成……

當然,我不否認力是巨大無比的,巨大到可怕的東西。普羅曼德的神話存在了已有二十余世紀。使大地上五谷豐登、果實累累的,是力;移山倒海、甚至使星球擊撞的,也是力!在人間如在自然界一樣,力足以推動生命,也能促進死亡。兩個極端擺在前面:一端是和平、幸福、進步、文明、美;一端是殘殺、戰(zhàn)爭、混亂、野蠻、丑惡。具有“力”的人宛如執(zhí)握著一個轉折乾坤的鐘擺,在這兩極之間擺動。往哪兒去?……瞧瞧先賢的足跡罷。貝多芬的力所推動的是什么?鍛煉這股力的洪爐又是什么?—受苦,奮斗,為善。沒有一個藝術家對道德的修積,像他那樣的兢兢業(yè)業(yè);也沒有一個音樂家的生涯,像貝多芬這樣的酷似一個圣徒的行述。天賦給他的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它是應當奉獻于同情、憐憫、自由的;它是應當教人隱忍、舍棄、歡樂的。對苦難,命運,應當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對人類,應當用“力”去鼓勵,去熱烈的愛?!浴稄浫黾罉贰防锏姆荷駳庀?,代卑微的人類呼吁,為受難者歌唱……

《第九交響樂》里的歡樂頌歌,又從痛苦與斗爭中解放了人,擴大了人。解放與擴大的結果,人與神明迫近,與神明合一。那時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沖突,力的兩極性消滅了。人已超臨了世界,跳出了萬劫,生命已經(jīng)告終,同時已經(jīng)不朽!這才是歡樂,才是貝多芬式的歡樂!

二 貝多芬的音樂建樹

現(xiàn)在,我們不妨從高遠的世界中下來,看看這位大師在音樂藝術內的實際成就。

在這件工作內,最先仍須從回顧以往開始。一切的進步只能從比較上看出。十八世紀是講究說話的時代,在無論何種藝術里,這是一致的色彩。上一代的古典精神至此變成纖巧與雕琢的形式主義,內容由微妙而流于空虛,由富麗而陷于貧弱。不論你表現(xiàn)什么,第一要“說得好”,要巧妙,雅致。藝術品的要件是明白、對稱、和諧、中庸;最忌狂熱、真誠、固執(zhí),那是“趣味惡劣”的表現(xiàn)。罕頓的宗教音樂也不容許有何種神秘的氣氛,它是空洞的,世俗氣極濃的作品。因為時尚所需求的彌撒祭樂,實際只是一個變相的音樂會;由歌劇曲調與悅耳的技巧表現(xiàn)混合起來的東西,才能引起聽眾的趣味。流行的觀念把人生看作肥皂泡,只顧享受和鑒賞它的五光十色,而不愿參透生與死的神秘。所以罕頓的旋律是天真地、結實地構成的,所有的樂句都很美妙和諧;它特別魅惑你的耳朵,滿足你的智的要求,卻從無深切動人的言語訴說。即使罕頓是一個善良的,虔誠的“好爸爸”,也逃不出時代感覺的束縛:缺乏熱情。幸而音樂在當時還是后起的藝術,連當時那么濃厚的頹廢色彩都阻遏不了它的生機。十八世紀最精彩的面目和最可愛的情調,還找到一個曠世的天才做代言人:莫扎爾德。他除了歌劇以外,在交響樂方面的貢獻也不下于罕頓,且在精神方面還更走前了一步。音樂之作為心理描寫是從他開始的。他的《G 調交響樂》在當時批評界的心目中已是艱澀難解(?。┲?。但他的溫柔與嫵媚,細膩入微的感覺,勻稱有度的體裁,我們仍覺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

而這是不足為奇的。時代精神既還有最后幾朵鮮花需要開放,音樂曲體大半也還在摸索著路子。所謂古典朔拿大的形式,確定了不過半個世紀。最初,朔拿大的第一章只有一個主題(thème),后來才改用兩個基調(tonalité)不同而互有關聯(lián)的兩個主題。當古典朔拿大的形式確定以后,就成為三鼎足式的對稱樂曲,主要以三章構成,即:快—慢—快。第一章Allegro本身又含有三個步驟:(一)破題(exposition),即披露兩個不同的主題;(二)發(fā)展(développement),把兩個主題作種種復音的配合,作種種的分析或綜合,這一節(jié)是全曲的重心;(三)復題(récapitulation),重行披露兩個主題,而第二主題(亦稱副句,第一主題亦稱主句)以和第一主題相同的基調出現(xiàn),因為結論總以第一主題的基調為本。(這第一章部分稱為朔拿大典型:formesonate。)第二章andante或adagio,或Larghetto,以歌(Lied體或變體曲(Variation)寫成。第三章allegro 或presto,和第一章同樣用兩句三段組成;再不然是rondo,由許多復奏(répétition)組成,而用對比的次要樂句作穿插。這就是三鼎足式的對稱。但第二與第三章間,時或插入menuet舞曲。

這個格式可說完全適應著時代的趣味。當時的藝術家首先要使聽眾對 一個樂曲的每一部分都感興味,而不為單獨的任何部分著迷。(所以特別重視均衡。)第一章Allegro底美的價值,特別在于明白,均衡,和有規(guī)律:不同的樂旨總是對比的,每個樂旨總在規(guī)定的地方出現(xiàn),它們的發(fā)展全在典雅的形式中進行。第二章Andante,則來撫慰一下聽眾微妙精煉的感覺,使全曲有些優(yōu)美柔和的點綴;然而一切劇烈的表情是給莊嚴穩(wěn)重的menuet擋住去路的,—最后再來一個天真的Rondo,用機械式的復奏和輕盈的愛嬌,使聽的人不致把藝術當真,而明白那不過是一場游戲。淵博而不迂腐,敏感而不著魔,在各種情緒底表皮上輕輕拂觸,卻從不停留在某一固定的感情上:這美妙的藝術組成時,所模仿的是沙龍里那些翩翩蛺蝶,組成以后所供奉的也仍是這般翩翩蛺蝶。

我所以冗長地敘述這段朔拿大史,因為朔拿大,(尤其是其中朔拿大典型那部分,)是一切交響樂、四重奏等純粹音樂底核心。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創(chuàng)新也是由此開始。而且我們了解了他的朔拿大組織,對他一切旁的曲體也就有了綱領。古典朔拿大雖有明白與構造結實之長,但有呆滯單調之弊。樂旨(motif)與破題之間,樂節(jié)(période)與復題之間,凡是專司聯(lián)絡之職的過板(conduit)總是無美感與表情可言的。當樂曲之始,兩個主題一經(jīng)披露之后,未來的結論可以推想而知:起承轉合的方式,宛如學院派的辯論一般有固定的線索,一言以蔽之,這是西洋音樂上的八股。

貝多芬對朔拿大的第一件改革,便是推翻它刻板的規(guī)條,給以范圍廣大的自由與伸縮,使它施展雄辯的機能。他的三十二闋鋼琴朔拿大中,十三闋有四章,十三闋只有三章,六闋只有兩章,每闋各章的次序也不依:快——慢——快的成法。兩個主題在基調方面的關系,同一章內各個不同的樂旨間的關系,都變得自由了。即是朔拿大的骨干——朔拿大典型——也被修改。連接各個樂旨或各個小段落的過板,到貝多芬手里大為擴充,且有了生氣,有了更大的和更獨立的音樂價值,甚至有時把第二主題的出現(xiàn)大為延緩,而使它以不重要的插曲的形式出現(xiàn)。前人作品中純粹分立而僅有樂理關系(即副句與主句互有關系,例如以主句基調的第五度音作為副句的主調音等等)的兩個主題,貝多芬使它們在風格上統(tǒng)一,或者出之以對照,或者出之以類似。所以我們在他作品中常常一開始便聽到兩個原則底爭執(zhí),結果是其中之一獲得了勝利;有時我們卻聽到兩個類似的樂旨互相融合,(這就是上文所謂的兩重靈魂的對白,)例如全集卷七十一之一的《告別朔拿大》,第一章內所有旋律的原素,都是從最初三音符上衍變出來的。朔拿大典型部分原由三個步驟組成,(詳見前文,)貝多芬又于最后加上一節(jié)結論(coda),把全章樂旨作一有力的總結。

貝多芬在即興(improvisation)方面的勝長,一直影響到他朔拿大的曲體。據(jù)約翰·桑太伏阿納的分析,貝多芬在主句披露完后,常有無數(shù)的延音(point d'orgue),無數(shù)的休止,仿佛他在即興時繼續(xù)尋思,猶疑不決的神氣。甚至他在一個主題的發(fā)展中間,會插入一大段自由的訴說,縹緲的夢境,宛似替聲樂寫的旋律一般。這種作風不但加濃了詩歌的成分,抑且加強了戲劇性。特別是他的adagio,往往受著德國歌謠的感應?!鸂柕碌拈L句令人想起意大利風的歌曲(aria);罕頓的旋律令人想起節(jié)奏空靈的法國的歌(romance);貝多芬的adagio卻充滿著德國歌謠(Lied)所特有的情操:簡單純樸,親切動人。

在貝多芬心目中,朔拿大典型并非不可動搖的格式,而是可以用作音樂上的辯證法的:他提出一個主句,一個副句,然后獲得一個結論,結論的性質或是一方面勝利,或是兩方面調和。在此我們可以獲得一個理由,來說明為何貝多芬晚年特別運用追逸曲。(Fugue這是罷哈以后在朔拿大中一向遭受擯棄的曲體。貝多芬中年時亦未采用。)由于同一樂旨以音階上不同的等級三四次的連續(xù)出現(xiàn),由于參差不一的答句,由于這個曲體所特有的迅速而急促的演繹法,這追逸曲的風格能完滿地適應作者的情緒,或者:原來孤立的一縷思想慢慢地滲透了心靈,終而至于占據(jù)全意識界;或者,憑著意志之力,精神必然而然地獲得最后勝利。

總之,由于基調和主題底自由的選擇,由于發(fā)展形式的改變,貝多芬把硬性的朔拿大典型化為表白情緒的靈活的工具。他依舊保存著樂曲底統(tǒng)一性,但他所重視的不在于結構或基調之統(tǒng)一,而在于情調和口吻(accent)之統(tǒng)一;換言之,這統(tǒng)一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他是用內容來確定形式的;所以當他覺得典雅莊重的menuet束縛難忍時,他根本換上了更快捷、更歡欣、更富于詼謔性、更宜于表現(xiàn)放肆姿態(tài)的Scherzo。當他感到原有的朔拿大體與他情緒的奔放相去太遠時,他在題目下另加一個小標題:“Quasi una fantasia”(意為:“近于幻想曲”)。(全集卷二十七之一之二——后者即俗稱《月光曲》)此外,貝多芬還把另一個古老的曲體改換了一副新的面目。變體曲在古典音樂內,不過是一個主題周圍加上無數(shù)的裝飾而已。但在五彩繽紛的衣飾之下,本體(即主題)的真相始終是清清楚楚的。貝多芬卻把它加以更自由的運用,(后人稱貝多芬的變體曲為大變體曲,以別于純屬裝飾味的古典變體曲,)甚至使主體改頭換面,不復可辨。有時旋律的線條依舊存在,可是節(jié)奏完全異樣。有時旋律之一部被作為另一個新的樂思的起點。有時,在不斷地更新的探險中,單單主題的一部分節(jié)奏或是主題的和聲部分,仍和主題保持著渺茫的關系。貝多芬似乎想以一個題目為中心,把所有的音樂聯(lián)想搜羅凈盡。

至于貝多芬在樂器配合法(orchestration)方面的創(chuàng)新,可以粗疏地歸納為三點:(一)樂隊更龐大,樂器種類也更多;(二)全部樂器的更自由的運用,——必要時每種樂器可有獨立的效能;(三)因為樂隊的作用更富于戲劇性,更直接表現(xiàn)感情,故樂隊的音色不獨變化迅速,且臻于前所未有的富麗之境。

在歸納他的作風時,我們不妨從兩方面來說:素材(包括旋律與和聲)與形式(即曲體,詳見本文前段分析)。前者極端簡單,后者極端復雜,而且有不斷的演變。

以一般而論,貝多芬的旋律是非常單純的;倘若用線來表現(xiàn),那是沒有多少波浪,也沒有多大曲折的。往往他的旋律只是音階中的一個片段(a fragmentofscale),而他最美最知名的主題即屬于這一類;如果旋律上行或下行,也是用整音音程的(diatonic interval)。所以音階組成了旋律的骨干。他也常用完全和弦的主題和轉位法(inverting)。但音階,完全和弦,基調的基礎,都是一個音樂家所能運用的最簡單的原素。在旋律的主題(melodictheme)之外,他亦有交響的主題(symphonic theme)作為一個“發(fā)展”底材料,但仍是絕對的單純:隨便可舉的例子,有《第五交響樂》最初的四音符,(sol-sol-sol-mib)或《第九交響樂》開端的簡單的下行五度音。因為這種簡單,貝多芬才能在“發(fā)展”中間保存想象底自由,盡量利用想象底富藏。而聽眾因無需費力就能把握且記憶基本主題,所以也能追隨作者最特殊最繁多的變化。

貝多芬的和聲,雖然很單純很古典,但較諸前代又有很大的進步。不和協(xié)音的運用是更常見更自由了:在《第三交響樂》《第八交響樂》《告別朔拿大》等某些大膽的地方,曾引起當時人的毀謗(?。?。他的和聲最顯著的特征,大抵在于轉調(modulation)之自由。上面已經(jīng)述及他在朔拿大中對基調間的關系,同一樂章內各個樂旨間的關系,并不遵守前人規(guī)律。這種情形不獨見于大處,亦且見于小節(jié)。某些轉調是由若干距離窎遠的音符組成的,而且出之以突兀的方式,令人想起大畫家所常用的“節(jié)略”手法,色彩掩蓋了素描,旋律的繼續(xù)被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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