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滄海顯英雄

捍疆衛(wèi)土張自忠 作者:張秋鏵 著


大河橫貫中華大地。萬里黃河九道彎。

在蔣、馮、閻大戰(zhàn)打得難分難解的節(jié)骨眼上,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雨,竟?jié)蚕嗣駠詠碜畲蟮倪@場內(nèi)戰(zhàn)。人們談起雨,誰都說這是天意。天老爺幫誰誰就勝。

傾盆大雨日日夜夜下個不停,把個黃河惹惱得咆哮起來了。中原大地千山萬壑的雨水,似乎都匯集到了這里。混濁的河水帶著滾滾泥沙,宛如一條巨大的黃龍,桀驁不馴地翻卷著,奔騰著,打著漩,怒吼著,排山倒海般地向東傾瀉,席卷著房屋、樹木、莊稼和人畜。

天不遂人意。中原大戰(zhàn)初期,西北軍攻勢凌厲,中央軍節(jié)節(jié)敗退。但自從進入盛夏,遇到了這場曠日持久的罕見暴雨,前線戰(zhàn)事急轉(zhuǎn)直下。西北軍沒有后勤接濟,官兵們在雨水中吃不上,喝不上,子彈不夠,傷兵等著死。于是,在中央軍白花花銀圓的誘惑下,有的部隊在戰(zhàn)場嘩變。終于,這支部隊土崩瓦解了!

馮玉祥望著敗下陣來的士兵們,跪在泥水中,仰天大哭:“老天爺,您老人家成心敗我啊……”

終于,翻卷了半年多的內(nèi)戰(zhàn)風云,于1930年10月初消散,留在中原大地的是滿目瘡痍,累累彈痕,處處是餓殍,村村有哭聲。

這幾天,大雨雖然停歇,但黃河已經(jīng)爆發(fā)的脾氣還沒有歇息,仍然打著漩兒在怒吼著。

黃河北岸的一個渡口。幾個軍人守候在那兒,專等南邊的渡船駛來。堤岸那邊的柳蔭下,還等候著許多中下層軍官。他們在尋找失散的部隊,還有失散的妻兒老小。

從南岸駛來的這條渡船不大,船上坐滿了人。艄公立在舵位上,張著帆,巧妙地利用風向,把船駛向?qū)Π丁4胶有?,水急浪高,木船穿浪而過,就勢駛向北岸的渡口。船頭上的撐篙人,把一盤纜繩拋向岸邊;岸上人趕緊攬在懷里。幾個兵拉著纜繩,把船固定在木樁上。船剛停穩(wěn),士兵們抻出一塊跳板,搭在船頭。

船上的人都是傷兵和家屬。人們小心地踩著跳板,走到岸上。腳踏到岸上的人都很激動,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大戰(zhàn)中沒有死去,沒有被俘,女人沒有被凌辱,就是天大的幸運;如今又回到了部隊,見到了自己的親人。

岸上的士兵攙扶著傷兵走下跳板,指引他們往北走;有的家屬見了接應(yīng)他們的士兵,流著淚,掏出錢來塞到士兵手里。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抱個包袱,挪動著小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跳板上走著。越害怕,小腳越不聽使喚。走到跳板中間,跳板不由得忽閃起來。她撐不住,剛要挪步,身子一晃,隨著一聲驚叫,撲通掉進河里。

人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見一個軍人疾跑幾步,跳到水里。

水沒過腰,但還夠不著落水的女人;他再往前行,眼看黃水漫過了胸脯。近岸的水流雖不那么洶涌,卻也異常湍急。黃水打著漩兒,把那女人翻了個個兒,眼看就要被拖進水底。這位軍人趕緊往前鳧水,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女人的后衣領(lǐng),順勢往回一拽。

當他往回游的時候,一個浪頭打過來,使他嗆了一口水。他忍住胃腸的翻動,用后腿狠蹬幾下。腳可以夠得著地了,他才把女人抱起,踉踉蹌蹌地爬上岸來。

士兵們幫他接過女人,放到河岸上吐水。

他連咳帶吐,仿佛眼睛、鼻子和嘴里都往外冒酸水。一陣難受過后,他抹下頭上的帽子,擦把臉,癱軟地倒在沙地上……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醒過來了,口里喃喃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冉德明——冉德明——”

“冉德明!有冉德明這個人嗎?”一個老兵十分機靈,他理解女人叫喚的可能是什么人,便沖河岸上歇息的軍官們喊了幾嗓子。

“有,有!”柳蔭下有人答應(yīng)。

“你來看看這個人,興許你認識。”

叫冉德明的下級軍官,聽說那個落水的女人認識自己,心里疑惑,但好奇心催他飛快地跑去。就見那女人渾身精濕,頭發(fā)上有黃泥,但那清秀的臉龐令他大吃一驚,忙叫著:“秀秀!”

這輕輕地一聲叫喚,倒使那女人清醒過來了。她見到眼前的親人,抱頭痛哭:“你,德明!”

原來,這女人是冉德明連長的妻子。今年春天結(jié)婚不久,丈夫就歸隊了,好久沒有音信。夏天,公婆催她到鄭州去看望丈夫。到了鄭州才知道,部隊在打仗,丈夫生死不明。不久,部隊戰(zhàn)敗,她隨家屬們北渡黃河……

冉德明擁著妻子又悲又喜,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問那幾個士兵?!皠偛啪人氖钦l?”

“是一個長官。”那個老兵說。

部隊敗北,官和兵都得通過黃河鐵橋和這幾個渡口,除了本部隊的人,相互認識的人不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剛才那個跳進黃河救人的人,是一個軍官,沒錯!

“那位長官呢?”冉德明問。

“喏!”老兵用手一指。

那軍官在救人的瞬間,啥也沒有想,可跳進河里后才感到,水深流急,時刻都有危險。加上連嗆幾口水,上岸后一時精疲力盡。

冉德明見那軍官在地上仰天歇息,跑步上前,打個敬禮,說:“謝謝長官救了我媳婦!”

那軍官坐起來,隨口道:“沒事沒事,快帶她去換身衣服吧,小心……”話沒說完,就見冉德明再次打個敬禮,驚呼:“張長官,老校長!”

原來,這個軍官就是張自忠。

張自忠今年40歲整,硬硬的板刷頭,胡子拉碴,那身灰布軍裝上沾滿泥水,腿上、鞋上有黃泥。平日英俊的臉龐顯得十分消瘦、憔悴,只有那對精明的眼睛還是那樣炯炯有神,右下頦上那兩根長須還是那樣很有風度地支棱著。此刻,張自忠也認出了年輕人,說:

“冉德明,原來是你!”

冉德明心情激動,雙膝一軟,跪下,撫著張自忠哭起來。年輕人這個時候的哭,不僅僅是為了感激,還為部隊戰(zhàn)敗,群龍無首,日后歸屬……

張自忠也不由得一陣心酸,揉揉鼻子,拍著年輕人的肩說: “不要哭,出膛的子彈不回頭!關(guān)鍵是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要把勁攢著打外國佬,可不能再搞窩里斗了?!庇终f,“你還活著,媳婦也來了,你該高興,去吧,照顧她去吧?!?/p>

張自忠像大哥,像長者,那樣體貼、親切。冉德明止住哭, 又問了張自忠許多情況。

“你帶著收容的弟兄們和家屬,往焦作方向走吧,那里有我的部隊?!睆堊灾艺f。

“那長官您呢?”

“我還要繼續(xù)收容部隊?!睆堊灾艺f,“西北軍散的散,降的降,我的25師沒有什么大損失,我有責任把這支部隊帶走,日后也好向馮先生交代?!?/p>

大戰(zhàn)初期,張自忠奉命率部由隴南天水奔赴河南,先后和徐源泉、張治中、王金鈺的部隊打了幾仗,勝多敗少,部隊傷亡不大。當大戰(zhàn)已見定數(shù),馮玉祥宣布下野時,張自忠趕緊把部隊帶過黃河,在焦作一帶集結(jié);自己則坐鎮(zhèn)黃河渡口,收容殘部和家屬。他要決心保存這支部隊,給中國軍隊留下西北軍種子……

冉德明是張自忠的學兵,后來到其他部隊當班長、排長、連長。在戰(zhàn)亂中見到妻子,又遇到了老長官,心中悲喜交加,對張自忠的忠勇精神又多了幾分了解和敬佩。他說:

“我執(zhí)行命令,望長官保重!”他吆喝一聲,“弟兄們和家屬都跟我走!”

傷兵們互相攙扶著,家屬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在隊伍后面,秀秀也走在家屬中間;只有一些散兵吊兒郎當??傊藗冃纬梢粋€集體,往北走去。

張自忠見冉德明媳婦衣服單薄,又剛剛受了驚嚇,便脫下自己的軍衣,遞給冉德明說:

“快給你媳婦穿上吧,小心著涼。”

剛剛逝去硝煙和戰(zhàn)火的中原大地;沒有金燦燦的原野和藍湛湛的天空。只有彈坑、工事和縱橫交錯的塹壕,只有被砍伐的樹樁和燒毀的房屋殘垣;顆粒無收的大田里,趴著打毀的大炮、槍械和汽車;死傷的騾馬,被饑餓的人們割去吃掉了;殘肢斷臂的傷兵們,在痛苦地呻吟著,因喝不上水、吃不上飯和得不到救治,而活活地死去;神情麻木的人們,誰也顧不上掩埋人畜的尸體,遍地是焦煳味和尸臭味……

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自然是中央軍總司令蔣介石。他用裝備精良的軍隊和美元、袁大頭,把一個個對手擊敗了。大戰(zhàn)期間,他一直在柳河車站的專列上督戰(zhàn)指揮。此時,他命令專列開往鄭州,一顯占領(lǐng)者的威風。

一度冷清的鄭州火車站,今兒個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中央軍的將領(lǐng)和地方各界名流,在這里恭候蔣總司令。一時找不到軍樂隊,地方人士便找來幾套鑼鼓,“隆咚嗆,隆咚嗆”,敲打得甚是熱鬧。

不多一會兒,專列徐徐開進車站。不等停穩(wěn),荷槍實彈的衛(wèi)隊士兵迅速跳下車,張著機頭,在列車周圍警戒著。頓時,氣氛緊張起來,有幾個地方官員的腿肚子不停地轉(zhuǎn)筋。

列車停穩(wěn)之后,全副武裝的蔣介石從車上走了下來。他穿一身黃呢軍服,佩著武裝帶,腰上別支小巧的美式手槍,后面披著黑色斗篷。他40掛零,中等個兒,瘦削的身材,深陷的眼眶,嘴上有兩撇胡子,顯得神采飛揚。

迎接的將領(lǐng)和官員不覺上前幾步,爭著向他敬禮、握手。但蔣介石只是向他們點點頭,擺擺手,“好,好,”打了幾聲招呼。鑼鼓敲得山響,震耳欲聾。剛剛被槍炮聲困擾了幾個月的他,實在不愿再聽這么聒耳的聲音,他一揮手,說:

“不要敲了!”

鑼鼓聲戛然而止。人們的臉上凝聚著惶恐。蔣介石不去理會他們,掀掉斗篷,從容地在月臺上走了一個來回,站定,摘去手上的白手套,悠然地環(huán)顧四周。他仿佛聽到了兩年前到鄭州和馮玉祥結(jié)拜金蘭時那悅耳的軍樂聲;仿佛看到了西北軍和晉軍與他的中央軍在怎樣的拼搏鏖戰(zhàn),血肉橫飛;仿佛感覺到了失敗后的馮玉祥、閻錫山此刻的沮喪、懊惱和頹然……一陣不可名狀的喜悅和激奮,剎那間洋溢全身。他捏著的白手套在另一只手上拍打幾下,不覺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將領(lǐng)和官員面面相覷,毛發(fā)悚然,不知蔣總司令為何這般狂笑。有幾個土鄉(xiāng)紳站不住了,渾身像篩糠似的瑟瑟發(fā)抖。

大笑過后,蔣介石用他那濃重的奉化口音朗朗吟唱道:“天下英雄誰敵手?只有蔣某!”

這時人們才釋然,他原來是為勝利而歡笑。幾個貼近的親信忙湊過來,恭維道:“天下誰也不是您的敵手,蔣總司令才是當今英雄!”

“哈哈哈……”又一陣大笑過后,蔣介石正色道:“俘虜?shù)哪切┤酥校姓l不愿意投降的?”

“有,有個姓王的師長。”邵力子想了想,說。這次到前線督戰(zhàn)指揮,蔣介石沒有帶參謀長,除了他的衛(wèi)隊和幾個參謀,只帶了邵力子和周佛海兩名文官協(xié)助他處理公文。

“他說了些什么?”

“他說,生是西北軍的人,死是西北軍的鬼,寧死不投降?!鄙哿ψ诱f。

這次大戰(zhàn),閻錫山最狡猾。一看張學良派兵入關(guān),而自己又沒有打敗蔣軍的希望,便趕緊令部隊后撤,龜縮進他的山西老巢。雖然損兵折將,但畢竟沒有賠掉老本。而馮玉祥就不同了,他的性格決定他強硬到底,死不后退,敢于戰(zhàn)到最后一個人。在被圍被俘的西北軍各部紛紛投降的時候,只有那個叫王丕襄的師長寧死不降。不說一句軟話。

“他娘的個屁!”蔣介石氣得罵起來,“老子缺美元,不缺光桿師長!”他氣鼓鼓地在月臺上走幾步,眼里冒著火。突然,把手里的白手套往遠處的鐵軌處一扔,吼著:“把他給我斃了!”

一個參謀趕緊給前線打電話,傳達這一指令。

邵力子忙站出來說:“總司令,地方官員已經(jīng)給您把行轅準備好了,請您到那兒去休息?!?/p>

“不去,不去,哪兒也不去!”蔣介石的氣還沒有消,那深陷的眼里仍然燃著火光。

“總司令,那兒條件方便些,您還是去吧,大伙都在這里迎候您啦!”周佛海也來勸說。

蔣介石這時好像才發(fā)現(xiàn),車站上還有這么一幫子人。他揮揮手,對他們說:“你們?nèi)グ桑既ジ勺约旱氖氯?。我就在車上?!?/p>

蔣介石說的是真話。鄭州是馮玉祥的地盤,戰(zhàn)爭剛結(jié)束,散兵游勇還在活動,哪兒也不如列車上安全。一旦有情況,開車就跑;住行轅好像住鳥籠子,誰要來搗亂,如同甕中捉鱉。

可是邵力子他們摸不透他的心思,還在一個勁兒地勸說。蔣介石不耐煩,也不答話,自個兒走上列車,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

侍衛(wèi)長王世和算是最了解總司令的,他認為是在生那個不投降的王師長的氣。他給沏碗龍井茶,放到蔣介石手里,說:“我們打了勝仗,這是最值得高興的事??偹玖钸@些日子辛苦,您好好休息,犯不著為那些俘虜們傷腦筋?!?/p>

“你不懂?!笔Y介石端起茶碗又放下,又把目光對著邵力子、周佛海說,“你們不懂?!?/p>

手下人怎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招降了那么多西北軍將領(lǐng),要是人人都長有一塊反骨,日后誰聽他的指揮?在這么些對手中,他最佩服馮玉祥,最羨慕西北軍。條件那么苦,常常沒飯吃沒衣穿,可打起仗來卻驍勇無比。中央軍武器精良,可士氣不那么高昂。要是能把驍勇的士氣和精良的武器加到一起就好啦!

他端起茶碗,用碗蓋劃動浮茶葉,品一口,問邵力子和周佛海:“查一查,看西北軍中,還有沒有實力完整的部隊?!?/p>

周佛海半天沒有說話,這會兒搶著說:“西北軍以卵擊石,全軍覆沒,哪還有什么完整部隊!”

“怎么沒有?”王世和畢竟是軍人,又不大喜歡周佛海那番陰陽怪氣,反駁著。

“誰?”蔣介石放下茶碗,睜大眼睛問。

“西北軍第11軍副軍長兼整編25師師長張自忠?!蓖跏篮拖癖硤蟾嬖~似的一口氣說完。

“張……?”蔣介石瞪著眼,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江浙口音把“自”與“治”說不分明,以致他把這個名字聽成了他的部將“張治中”。

“就是,就是……”邵力子也說不清,但迅捷地從一摞軍官花名冊里,抽出了一張登記表,放到蔣介石面前,說:“就是他。”

這張登記表的上首,有張英俊的軍官正面免冠相片,其表中這樣記錄著——

張自忠,字藎忱,1891年8月出生,山東省臨清縣人。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他考入天津法政學堂,加入同盟會;1914年歐戰(zhàn)爆發(fā),日軍趁機侵占青島,兵臨濟南,他投筆從戎,到奉天車震部當兵;1916年,車震將其推薦給馮玉祥。歷任差遣、排長、連長、副官、營長、學兵團長、旅長、軍官學校校長、師長、副軍長……

“張自忠,知道,知道!”不等看完,蔣介石手擊書案,連聲說,“他現(xiàn)在哪兒?”

“過了黃河,可能在焦作一帶?!蓖跏篮痛鸬?。

“快,給他發(fā)去委任令,”一切都使他記起來了。蔣介石異常興奮,踱了幾步,說:“委任為28路軍總指揮,賞金10萬塊光洋?!?/p>

因為他了解張自忠的才干,更知道他的作用。那年他派劉峙到西北軍中參觀,馮玉祥給他看的就是張自忠的25師;前年,馮玉祥又派張自忠率第二集團軍旅以上軍官參觀中央軍,之后,讓他到南京向蔣、馮做了匯報。張自忠長期任學兵團長和軍官學校校長,西北軍相當一批中下級軍官是他的學生。如果能得此人,不僅增添了一支勁旅,而且所降各部也會穩(wěn)定。

蔣介石本來打算在鄭州只待3天,可給張自忠發(fā)去委任令后,第二天沒有回音,第三天沒有消息,等到第四天,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他納悶:給了張自忠那么高的名分,那么多錢,而且我蔣某人日后絕不會虧待他,他怎么不為之所動呢?蔣介石這個時候的心情,就像曹操看到關(guān)云長舍棄高官厚祿,不遠千里去尋找劉備時一樣。既惱羞自己自作多情,又忌恨馮玉祥有這樣忠義的將領(lǐng),又佩服張自忠的為人和氣節(jié)……十分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最后無可奈何地嘆息道:

“這個張自忠啊,唉……”

連著兩天兩宿,張自忠始終在渡口收容失散的部隊和逃難的家屬。

戰(zhàn)爭后期,中央軍沒有追殺打散的西北軍。張自忠趁機把部隊拉過黃河,又讓工兵營找來船只,便開始在渡口收容殘部。凡是西北軍部隊,不管哪個系統(tǒng),不管長官是誰,只要愿意過河,他都負責收容;愿意回家的,把刀槍留下。

士兵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饑腸轆轆,疲憊不堪,一個個叫花子似的。重傷兵人們帶不了,扔下了;輕傷兵被人們攙扶著,一步一挪地艱難行進著。有的倒背著槍,有的拄著槍,像拄著根打狗棍;插在背上的大刀片,血漬、泥土和雨水,把刀刃給銹蝕了。許多士兵的腳在泥水中泡爛了,化了膿;長期洗不了澡,身上長了虱子和疥瘡,有的陰部瘙癢,長有濕疹……

看到士兵們的慘狀,張自忠的心就一陣緊縮。又一只渡船劃過來了,他從河岸走下碼頭,準備迎接歸隊的士兵。這時,傳令兵從堤岸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報告長官,師部電話,讓您親自去接。”

張自忠對那位老兵交代了幾句,走向堤岸去接電話。電話是參謀長張克俠打來的,他說:中央軍總司令蔣介石來了委任令,讓他出任28路軍總指揮,賞銀圓10萬塊。

張自忠拿著聽筒,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心里一陣躁動,滿臉漲得通紅;之后,臉色平靜;之后,臉色死灰,滿頭大汗淋漓。好半天,才說:“我一會兒就到!”

他撂下電話,二話沒說,向衛(wèi)兵一招手,跨上戰(zhàn)馬,緊磕馬肚,向焦作方向奔去。坐騎撒開四蹄,馬蹄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黃土地,緊張而清脆的蹄聲,在荒涼的原野上傳得很遠很遠。

馬,一身汗;人,一身汗。張自忠的胸膛里,像沸騰著一鍋雜巴粥。西北軍中像模像樣的部隊,就剩下這么一支了,可中央軍還在打這個部隊的主意。自己要是投了過去,怎么對得起馮先生?十多年來,得虧馮先生的提拔和培養(yǎng)。不過,此刻他想得最多的還是降與不降。降,日后會怎么樣?不降,眼下會怎么樣?

太陽偏西的時候,這兩騎人馬就已經(jīng)趕到了師部所在地。張自忠抬眼一看,就見村頭站著一個人:身穿舊軍裝,沒戴軍帽,瘦高個兒,面孔黧黑,一副眼鏡,抽著煙卷,不停地朝這邊瞭望。他只瞟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張克俠。

張克俠畢業(yè)于中央陸軍學校,以后又到蘇聯(lián)學習。他長期是張自忠的搭檔:一個是學兵團長,一個是團副;一個是師長,一個是參謀長。他的學識,他的謀略,在西北軍中屈指可數(shù)。多少年來,他倆患難與共,生死相交,親如兄弟。此刻見到張克俠,張自忠那顆不安的心臟才平靜下來:多難的事他倆都能商量個主意來。

張自忠下馬,把韁繩扔給衛(wèi)兵。

他倆見面只用眼睛打個招呼,張克俠扔掉煙屁股,和張自忠進了師部。他們來到密室,屏退左右??藗b把蔣介石發(fā)來的委任令放到張自忠面前,說:“剛收到,我就給你打了電話?!?/p>

張自忠瞟了一眼,把目光轉(zhuǎn)向克俠。

張克俠把臉埋下,悶著頭抽煙。良久,他問張自忠:“你打算怎么辦?”

“我先聽聽你的想法?!?/p>

他把臉抬起來,看著張自忠說:“有兩條路擺在面前:一條是有吃有喝,不操心受累,但必須仰人鼻息,聽人驅(qū)使,任人宰割;一條是忍饑挨餓受窮,操很大的心,但腰桿子筆挺,心里踏實。不知你老兄想走哪一條路?”

“你真是這么想的嗎?”張自忠問。

“我就是這么想的,讓你來定奪?!?/p>

張自忠沒有說話,眼睛死死地瞅著墻角,頭不動,身不晃,眼不眨,似一尊靜止的蠟像;許久許久,他抬起左手,捻著右下頦上的兩根長須,捻著,捻著,捻著……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霍地站起來,在窄狹的民房里踱步,步子由快到慢,由慢到快,像一頭煩躁的雄獅。

張克俠懂得他此刻的心情。這不是個人的升降榮辱問題,而是關(guān)系到西北軍數(shù)萬人的命運,關(guān)系到馮先生一輩子的心血呀!降與不降,全在張自忠一句話。事關(guān)重大,決心難下??藗b不去打攪他,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偶爾瞟他一眼。當他抽到第5支煙的時候,張自忠突然站定,平靜地對張克俠說:

“好吧,你去把各部隊的旅以上干部都找來?!?/p>

張克俠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知道張自忠已經(jīng)決心下定,而且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條路。他扔掉煙屁股,走出屋,讓參謀和傳令兵分頭去找各部隊的長官。

這個時候,張自忠才覺得口渴得很。他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又點燃一支煙,“吱,吱——”地抽了幾口。抽了大半截,他扔掉煙,整理一下衣帽,緊了緊武裝帶,走出屋子。

工夫不大,村外響起一陣陣“嘚嘚”的馬蹄聲——師長、旅長們都到齊了。沒有口令,他們一字兒排開,站在張自忠面前。他們中間,有的是他的老同事,有的是他的學兵,有的是他的老部下,也有的和他不熟悉。但今天,失敗的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張自忠原本名聲響亮;眼下又主動收容殘部,都稱他功德無量,十分敬佩。

張自忠站在臺階上,冷峻地在各位師、旅長臉上掃視一眼,說:“各位弟兄辛苦?!彼涯菑埼瘟钤谑掷锘我换?,“請各位看看這個?!?/p>

那張委任令從排頭傳向排尾,又遞給張自忠。人們一陣騷動,在議論,在嘀咕。

“弟兄們都看過了。”張自忠說,“這里有官有錢,誰愿意去,誰盡管走;不怕吃苦受罪的,那就跟我走!丑話說到前頭,跟我走的人,可能沒有官做,可能餓肚皮?!?/p>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走,我們不愿意當那個鳥官!”“愿意跟張長官走!”

張自忠擺擺手:“先不要說,考慮好了再定?!?/p>

大家一陣緘默,然后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愿意跟張長官走,吃苦受罪我們認了!”

張克俠站出來說:“兵敗之后的這么個爛攤子,要是投到人家懷抱里去,將來就要受人家宰割,到那個時候,想走也走不成了!”

“對,張參謀長說得對?!币粋€旅長站出來說,“我們信得過張長官,你帶我們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好賴大家都是西北軍的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什么話都能說得攏?!?/p>

這個旅長叫黃綱,三十出頭,身材魁梧,過去沒有和張自忠共過事,但為人正派,又很能打仗。此刻聽他這番言語,張自忠對他產(chǎn)生了幾分好感。

旅長何豐說:“西北軍的脾氣就是不聽人擺布。張長官,你就帶我們走吧!”

瘦瘦高高的趙登禹也是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可他在宋哲元手下當旅長也有年頭了。在這次惡戰(zhàn)中,他的旅損失不小,這時他也站出來說:“張長官,我看啥話都不要說了,弟兄們信得過你,你就帶著大家伙走吧。蔣介石的委任令剛發(fā)出,還等著你的回音哩,要不,中央軍追來就糟了,這么些人跑都跑不掉。”

還有一個光桿師長文天也說:“藎忱兄,你就帶著大家走吧,眼下只有這么一條路了?!?/p>

張克俠又說:“走,是當務(wù)之急的上上策。”

張自忠點點頭,兩手叉腰,堅定地說:“弟兄們都這么說,我就沒有別的話可言了。往后生生死死,吃苦受罪,誰也別埋怨誰。為防止中央軍過河襲擊,我命令:部隊連夜開拔,向晉南曲沃、侯馬方向急速行進。弟兄們,出膛的子彈不回頭,出發(fā)!”

他宣布了行軍序列,強調(diào)各位長官切實要約束自己的部隊,各部之間要團結(jié),要尊重,不要擾民,遇到問題及時報告等等。待各位旅長走后,張自忠說:“文師長就留在我這里,協(xié)助我處理一些事務(wù)?!彼D(zhuǎn)向張克俠說:“通知陜、甘、寧、青等省各部,攜帶所有后勤輜重,速向晉南集結(jié)?!?/p>

汾河兩岸,有一塊肥沃的土地,這就是晉南大地。晉南地理位置特殊:東面是太行山,西和南是黃河。山與河形成掎角之勢,宛如幾道天然屏障。晉南人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yè),耕耘繁衍。這里有史以來受戰(zhàn)亂影響小,所以人口稠密,物產(chǎn)豐富,文化發(fā)達,民風淳樸。張自忠選擇這塊風水寶地屯兵養(yǎng)兵,實在是高瞻遠矚之舉。

張自忠率領(lǐng)大軍到達晉南不久,西北各省部隊也陸續(xù)到來。近5萬人馬,分布在運城、聞喜、曲沃、侯馬一線。眼看天氣漸冷,人吃馬喂,療傷治病,休養(yǎng)生息,無不需要足夠的軍需保障。西北軍原本就窮,戰(zhàn)敗之后元氣大傷,更是一無所有。許多士兵還穿著單衣,很多人沒有被子蓋。有的部隊一天保證不了兩頓飽飯;傷兵和病號得不到應(yīng)有的治療。

原西北軍某些資格較老的將領(lǐng),大戰(zhàn)中打散了,跑了,如今聽說殘部到了晉南,便紛紛到這兒來察看,有意統(tǒng)領(lǐng)這支部隊。但一看這副慘相,那股雄心就冷卻了。

有個頭目既想統(tǒng)率這支部隊,又不想為這個破爛攤子傷腦筋。于是和張自忠商量:我為正職,你為副職;我主對外事務(wù),你管軍內(nèi)事務(wù)。張自忠說:“現(xiàn)在不需要名分,就需要對5萬來弟兄負責。眼下最要緊的是保障軍需供給;不然,官要窮跑,兵要餓散,或者糜爛百姓。”

他們一個個搖搖頭,都走了。這副擔子,只有落在張自忠肩上。他不斷地調(diào)解矛盾,不斷地勸說官兵,不斷地籌集糧草、衣物、藥品……

幾陣呼呼的北風,帶來了飄飄揚揚的雪花。士兵們意志消沉,情緒低落,蜷縮在炕頭上,抽煙,賭博,罵街,談女人。

這支部隊向何處去?

張自忠在思考:自己不愿成為馮玉祥之后的第二個西北軍王,就中國當前形勢看,也不可能再滋生手握重兵的大軍閥。作為軍人,只想報效國家,抵御外侮,造福百姓。眼下要統(tǒng)御這支殘部,最重要的是沒錢沒物沒糧草,完全指望晉南這塊土地養(yǎng)活這么多人馬,是不可能的。生存都困難,更別談發(fā)展了。眼下要緊的是,必須找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人來接收這支部隊。

那么,找誰最為合適?中央軍是不能找的。而離得最近的是閻錫山,但張自忠對他信不過。此人私心很重,不講義氣,待人小氣,而且出爾反爾;印象好的是桂系將領(lǐng)李宗仁,他曾經(jīng)和馮玉祥南北聯(lián)手反蔣,關(guān)系頗厚,去找他,肯定會接收。但問題也不少:南北兩方的軍隊語言不通,生活不習慣,而且把部隊從晉南開往兩廣方向,中間不知會遇到什么情況。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風險極大……

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前思后想,認為唯一信得過而且條件方便的, 眼下只有一個人,他就是原奉軍少帥、中原大戰(zhàn)時入關(guān)的陸海空三軍副總司令張學良將軍。

張學良現(xiàn)住北平,只派有兩個軍在關(guān)內(nèi)駐守熱、察、平、津、冀等廣大地區(qū),兵力不敷,實力單薄,正需要擴大實力。而自己所收容的這批人馬,雖說是殘部,但軍官多,老兵多,素質(zhì)好,只要得到應(yīng)有的物資裝備,戰(zhàn)斗力是很強的。將此情況向少帥陳述,他不會不接收。

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張克俠。張克俠沒有答話,悶頭抽了幾口煙,半晌才說:

“以你的學識和才干,完全有能力帶這支部隊。但我覺得,就是有人接收,你也最好不要當正職。你長期在第一線當師長,與其他部隊聯(lián)系少;雖然許多中下層軍官是你的學兵,但難就難在還有幾位師長以上軍官和一些老資格的旅長,就怕他們不服你,從中給你為難?!?/p>

張自忠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克俠說的是實情。軍隊山頭林立,派系繁多。上級用下級除了才干,重要的看你是不是曾經(jīng)跟過我,是不是忠誠于我;下級對上級,看你是不是我的老長官,是不是我所信得過的人,不然我就不跟你走。張自忠是1916年投奔馮玉祥的,而西北軍中,還有許多當年和馮玉祥在清兵帳下的一些人,這些人現(xiàn)在大都是旅以上軍官,馮先生平日對他們都禮讓三分。在這混亂之際,自己臨時把這支部隊帶出危險境地是可以的,但要真正統(tǒng)領(lǐng)、駕馭它,老資格的將領(lǐng)肯定不聽命。

他們正商量著,突然收到了張學良將軍從北平發(fā)來的電報,點名讓張自忠到北平去面談。究竟談什么,電文中沒有說。張自忠與克俠都認為,肯定是與接收改編這支部隊有關(guān)。

于是,張自忠向克俠、文天等人交代一番,讓他倆好好掌握部隊。自己則換身行頭,一副小商人打扮;又帶兩個護兵當作小伙計,帶上盤纏和干糧,一行三人上路了。

他們從侯馬雇條小船,沿汾河溯水而上,晝夜兼程,四天之后到清徐上岸;然后頂風冒雪,步行數(shù)十里到榆次。在這兒沒有片刻耽擱,直奔車站,搭乘去石家莊的火車。在石家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登上了去北平的列車。臨近北平,張自忠的心里似乎有些緊張和激動,他從來沒見過張學良,該向少帥說些什么呢?

到了北平,他們先找個旅館住下,吃過飯,洗個澡,就到首善醫(yī)院去見他的特務(wù)團長劉山。

劉山是張自忠最早的學兵,由他一手提拔。此人驍勇善戰(zhàn),不怕吃苦,一上戰(zhàn)場就像玩命。這次大戰(zhàn)他身中兩槍,子彈從胸前貫通出來。到晉南后,里面的傷倒是好了,但外面的傷總是不封口,膿血不斷。于是張自忠派人送他去北平治療。因為,這是他的愛將?。?/p>

劉山長得高大敦實,黑皮黑肉。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療養(yǎng),傷口不僅好了,而且體力也得到了恢復(fù)。他正打算歸隊,沒想到老長官來看他。

二人相見,喜不自禁,互相詢問了一些情況;張自忠說明來意,讓他協(xié)助做些工作。他們一同來到旅館,張自忠憑著記憶,讓劉山列出圖表,標出某部駐何處,有多少人和槍。他們一直工作到凌晨。

張自忠小睡一覺,起床吃過早點,身揣張學良的電報和那份部隊實力圖表,英姿勃發(fā)地去少帥府……

少帥府設(shè)在中南海。

自從辛亥革命首義成功,中國結(jié)束了歷史上最后一個王朝。以后軍閥混戰(zhàn),群雄爭霸,一片烏煙瘴氣。但凡進駐北京城的軍閥,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大本營設(shè)在中南海。何也?這是公地公房,隨便搶占,而且風景極美,歷朝歷代都是統(tǒng)治者的基地。于是,這里的主人你上臺來我登場,頻繁上演一幕幕丑劇、鬧劇、悲喜劇。

張自忠來到西華門,就見門口站著幾個哨兵,荷槍實彈,威風凜凜。他向帶班長打個稽首,遞過自己的名帖,說:

“我是奉少帥之命來的,請班長報告一下。”

帶班長看看名帖,又把來人打量一番,見他雖是個小商人打扮,但英氣勃勃,顯露軍人氣質(zhì),便客氣地說:“你這哈來得太早,怕是少帥還沒起床哩?!痹掚m這么說,還是報告去了。

不多一會兒,出來一位副官,盤問張自忠?guī)拙?,就把他帶了進去。張自忠從未到過中南海,就覺得拐了幾道彎,經(jīng)過幾重園,來到一個較大的園子,副官領(lǐng)他到客廳坐下。

張自忠的一支煙沒有抽完,就見廳外幾個人影一閃,張學良將軍走了進來。他一身戎裝,只是沒戴帽子和手套。他先伸出手,十分平易地說:“久仰,張軍長一路辛苦?!?/p>

張自忠的副軍長只是掛名,而實際是師長職務(wù),西北軍中人們從不稱他為“軍長”或“副軍長”。少帥此番稱謂,顯然是了高抬張自忠的身份。

他們寒暄一番,說了些路上的情況。

張學良今年31歲,要是一般人,只是個乳臭未脫的毛頭小子。孔夫子說三十而立,而許多人到這個年歲卻立不起來??裳矍暗倪@位少帥,一靠大帥的蔭庇,二靠自己的才干,早在4年前就被北洋政府授予上將軍銜,不久前南京政府又委任其為全軍陸海空三軍副總司令,其名分僅在蔣介石之下。

少帥見比自己年長9歲的張自忠有些拘束,便沒有問及軍隊情況,而是讓他陪自己吃早點。他素來晚睡晚起,側(cè)重于夜生活;要不是張自忠求見,他還要多躺一會兒。其時10點已過,張自忠是吃過早點的,可又不便讓對方掃興,就硬著頭皮陪著。不過,少帥沒有少年得志的凌人盛氣,沒有架子,說話也很隨和,張自忠的心里便踏實了許多。一邊吃早點,一邊談部隊情況。待早點吃完,情況也說得差不多了。

勤務(wù)兵把早點盤子收走。張自忠從身上掏出那張部隊實力分布圖表,呈給張學良。

張學良讓副官拿來一張地圖,展開,對著圖表一一查看,滿意地點點頭,問張自忠:

“張軍長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自忠此行,就是來請教少帥的。”

“馮先生親手創(chuàng)立的西北軍,在全國名聲響亮。這次中原戰(zhàn)敗,情有可原?!睆垖W良說,“眼下部隊已經(jīng)收攏,張軍長功不可沒,等于第二次創(chuàng)建了西北軍,應(yīng)該請馮先生出來為好?!?/p>

“我們多次派人和馮先生聯(lián)絡(luò),先生無意復(fù)出。”張自忠還告訴,馮先生暫且隱居太原,還給他往晉南捎了兩本書,也捎來話,讓他去找張少帥。他說,“我和將領(lǐng)們多次商議,都愿意在少帥麾下,接受少帥指揮。”

張學良再次看了看那張部隊實力分布圖表,說:“只要馮先生沒意見,將領(lǐng)們也愿意,我倒是樂意接收這支部隊。應(yīng)該說,這是支素質(zhì)很好的部隊。將士們相信我不會虧待,我也相信這支部隊今后能成為東北軍中的得力骨干部隊?!?/p>

他倆商量了部隊整編的許多細節(jié):這支部隊對外稱東北軍第三軍,暫編兩個師,每個師6個團,師以下不設(shè)旅;由于軍官多,可編兩個軍官教導(dǎo)團,一個為團以上,一個為營以下。老弱病殘官兵愿意回家的送盤纏和生活費;部隊的軍需、裝備,先按兩個師配備。張學良說:

“張先生,那我就委任你為第三軍軍長吧?!?/p>

張自忠沒有應(yīng)承,想了想說:“少帥應(yīng)該理解西北軍,這支部隊不僅兵老,將也老,比我資深的人很多,我怕是承擔不了這個重任。”

“張先生不必過謙。先生文武全才,堪稱西北軍之佼佼者,完全可以統(tǒng)領(lǐng)這支部隊?!?/p>

“少帥過獎,在西北軍中,我的資望淺,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馭眾?!睆堊灾蚁肓讼胝f,“如果少帥信任我,我可以推薦一個人?!?/p>

“誰?”張學良問。

“宋哲元先生。”這是張自忠近日不斷思索、反復(fù)敲定的一個人選。他說,“宋先生是我們的老長官,多次出任總指揮,資深望重,待人忠厚。”

張學良知道宋哲元。他和劉驥、鹿鐘麟等人是馮玉祥的左膀右臂,多次出任總指揮,向蔣介石發(fā)出過討伐通令;而蔣介石也在討伐令中點過宋哲元的名。張學良問:

“宋先生現(xiàn)在哪兒?”

“在天津?!睆堊灾腋嬖V他,在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時,許多人紛紛降蔣。唯有宋哲元避居天津,聽候中央處理,要殺要剮由他去,反正就是不投降。“宋先生呵,就有個山東人的倔脾氣?!?/p>

張學良笑了,說:“張先生也是山東人,也有那么個倔脾氣嘛!”

張自忠淡然一笑。他明白,這是少帥對自己的贊揚,不過此刻,對誰也不便褒貶,便說:“如果少帥允許,我明日就去天津請宋哲元先生,相信他會復(fù)出的,然后我引他來見少帥?!?/p>

張學良見張自忠誠心誠意要去請宋哲元,心里對他很是欽佩。有的人為了升官,不惜施展手段,卑鄙地巴結(jié)上司,自吹自擂。而張自忠以大局為重,不僅不伸手,而且主動退讓,這不僅表現(xiàn)他忠誠仁義,而且他非常有自知之明,確有儒將風度。張學良站起來,再一次握著張自忠的手,懇切地說:

“藎忱兄,我十分敬佩你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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