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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生活 The Art Life

夢室:大衛(wèi)·林奇?zhèn)?/a> 作者:大衛(wèi)·林奇,克里斯汀·麥肯納 著,胡陽瀟瀟 譯


藝術生活
The Ar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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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亞州的亞歷山大可以說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了。它位于華盛頓特區(qū)市中心以南10公里,是個更為精致發(fā)達的城市,基本算是華盛頓的郊區(qū),居住著數(shù)千名政府工作人員。20世紀60年代早期,亞歷山大的人口大概是博伊西的五倍,但林奇對于自己即將踏入的這個大世界顯然毫不畏懼。“據(jù)我所知,大衛(wèi)讀高中的時候是學校里的明星,他也很清楚自己是大家眼中的寵兒?!迸寮だ拙S說,“他從小就有那種魅力?!?/p>

高一開學后不久,林奇和托比·吉勒(Toby Keeler)成了朋友,自那之后,他的人生道路變得清晰起來?!拔液痛笮l(wèi)是在他女朋友家門口的草坪上認識的,不過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個女孩,而不是大衛(wèi)?!奔照f。他后來把那個女孩——琳達·斯戴爾斯(Linda Styles)從林奇身邊搶走了?!傲制婕易〉猛h,但亞歷山大的法定駕駛年齡是15歲,所以他常開著家里那輛前后翼巨大的雪佛蘭羚羊(Chevy Impala)來她家。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大衛(wèi)。他是那種最招人喜歡的類型。后來我們開了好多年玩笑,打趣我是怎么把他女朋友給偷走的。當時我們倆都是哈蒙德高中(Hammond High School)兄弟會成員,我們的秘密口號是‘永遠信任’,但我認識的大衛(wèi)不是個喜歡花天酒地的兄弟會成員?!?span >[1]

林奇和吉勒成了密友,但其實是托比的父親——藝術家布什納爾·吉勒(Bushnell Keeler)真正改變了林奇的人生?!安际矊Υ笮l(wèi)影響很大,因為他有勇氣離開‘常規(guī)’生活,租了間工作室開始藝術創(chuàng)作?!蓖斜日f,“大衛(wèi)曾說,當他聽到布什納爾的職業(yè)時,感覺一顆炸彈在腦袋里爆炸了。藝術畫家?你真靠這個為生?

在布什納爾·吉勒的弟弟大衛(wèi)眼中,哥哥過著“起伏不定的人生。布什從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拿到了工商管理學位,娶了克利夫蘭一戶有錢人家的女兒。他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個初級主管的職位,做得不錯。但他痛恨自己的工作,所以和家人搬到了亞歷山大,準備學習成為一名牧師,但兩年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也不想做牧師。年輕時他很憤怒,總是到處挑釁,還服用了一大堆抗抑郁藥,可一點兒用都沒有。最終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想成為一名藝術家,于是就那么做了。但這個決定讓他的婚姻告吹了”。

“布什意識到了一件其他人都還沒看出來的事情,那就是大衛(wèi)真的想成為一名藝術家?!贝笮l(wèi)·吉勒接著回憶說,布什納爾2012年就去世了,“布什覺得,他那個年紀的年輕人正趕上創(chuàng)造力勃發(fā)的時候。我猜大衛(wèi)的父母那時也沒給他太多鼓勵,于是布什成了那個在他背后全心全意給予支持的人。大衛(wèi)經(jīng)常在他家過夜,布什也從自己的工作室里擠出塊地方,留給大衛(wèi)創(chuàng)作?!?span >[2]

高一那年認識了杰克·菲斯科(Jack Fisk)后,林奇更加堅定了搞藝術的決心。他們倆的友誼從那時起打下基礎,一直持續(xù)到了今天。菲斯科如今已經(jīng)是位受人尊敬的美術指導及導演,但那時候他的名字還是約翰·盧頓(John Luton),身材瘦高,長得也不難看,來自伊利諾伊州坎頓(Canton),在家里三個孩子中排行老二。姐姐蘇珊比他大4歲,妹妹瑪麗比他小1歲。菲斯科的父親在一場空難中喪生后,他母親改嫁給了查爾斯·盧頓(Charles Luton),這個男人是鑄造廠的監(jiān)工。自那之后,這家人就得隨著盧頓工作地點的變化不斷搬家。(菲斯科和他妹妹瑪麗后來都把姓氏改了回去。)菲斯科小時候讀的是所天主教軍事學校(Catholic military school),后來又陸續(xù)搬家到密歇根州卡拉馬祖(Kalamazoo)、弗吉尼亞州里士滿(Richmond)和巴基斯坦拉合爾(Lahore)。菲斯科14歲那年,他們終于落腳在了亞歷山大。

“大衛(wèi)和我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因為我們倆都對繪畫感興趣。”菲斯科說,“我記得他站在學校一間教室的門口做了自我介紹——他說他念高二,但我知道他其實只是個高一學生。后來我倆經(jīng)常拿他撒謊這事開玩笑。我那時在赫脫藥店(Herter’s Drug Store)的冷飲柜臺打汽水,他來找我,順便給自己找了份開著藥店吉普車到處送藥的工作?!?span >[3]

這份工作帶著林奇在小城各處跑來跑去,不論到哪兒,他都是個惹眼的男孩?!拔艺n余會送送報紙,真正認識林奇兩年前,我就總能看見他提著小口袋敲別人家門。”藝術家克拉克·??怂梗–lark Fox)說,他是林奇的高中同學?!八悬c格格不入。那時候男孩想留長頭發(fā)不太容易,但林奇頭發(fā)很長,卻沒人找他麻煩,我記得他還特別蒼白。送藥的時候他總打條領帶,穿件夾克。他很與眾不同?!?span >[4]

菲斯科的童年充滿波折,林奇的童年卻滿是田園般的安靜感。另外他們倆脾氣也不太一樣,但兩個人都立志獻身藝術,開始了一步步的努力。“因為總在搬家,我基本上總是獨來獨往,但大衛(wèi)是個很容易交朋友的人,所有人都喜歡他?!狈扑箍普f,“大衛(wèi)開口說話的時候,你就想認真傾聽,他總是有那種魅力。大衛(wèi)最開始也很古怪。我們讀的是所很老派的學校,所有人都得參加兄弟會——除了我,所有人都穿格紋襯衫和卡其布褲子。大衛(wèi)還參與競選了學校會計——他的競選口號是‘要省錢,選戴夫’——競選大會時每個人都要上去發(fā)言,大衛(wèi)穿了件泡泡紗西裝,配網(wǎng)球鞋。今天聽起來不新鮮,但那個時候,沒人會想到用網(wǎng)球鞋搭配西裝。”

林奇贏得了學校會計的職位,但大概在同一時期,他對繪畫的熱情超過了生命中幾乎所有的事。“他再也不想干類似競選會計這種事了,”菲斯科回憶說,“我不知道他是被辭退了還是自己辭職了,反正那份工作沒持續(xù)多久?!?/p>

如果說叛逆是青春期的標配,那么林奇對成年世界的拒不服從非常特殊:他叛逆,不是無事生非為了追求痛快,而是因為他在學校之外真正找到了一件對自己特別重要的事情?!霸谀莻€時間、那個地點,類似大衛(wèi)這樣的孩子對油畫產(chǎn)生興趣是很不尋常的事情?!奔s翰·林奇說,“爸媽對于他的誤入歧途也很失望。他大概是從九年級開始叛逆吧,雖然從沒犯過法,但也四處胡鬧,喝個酩酊大醉。在亞歷山大的第一年,他晚上還偷跑出去過幾回,被抓住了。吃晚飯的時候也很痛苦。我媽會做些普通的菜肴,但大衛(wèi)覺得那些菜太中規(guī)中矩了——他會說:‘你做的吃的太干凈了!’在博伊西的時候,大衛(wèi)很認真地參加童子軍活動,但到了亞歷山大,他把童子軍也當成了反叛的對象。我爸鼓勵他堅持下去,很快就能成為鷹級童子軍了,大衛(wèi)倒是聽了他的話,但我覺得他只是為了爸爸才這么做的。”

15歲生日的時候,林奇以某種方式和童子軍說了再見。

當時他作為鷹級童子軍,被選中參加約翰·肯尼迪(John Kennedy)的總統(tǒng)就職典禮,還能站在最前排。他記得那天看見肯尼迪、德懷特·艾森豪威爾、林登·約翰遜(Lyndon Johnson)和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乘坐加長轎車,從距離他只有幾米遠的地方經(jīng)過。

無疑,這是難以忘懷的記憶,但林奇的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斏とR維西說:“搬到亞歷山大后不久,大衛(wèi)就只想畫畫了,我成了他和爸媽之間的調(diào)停人。我會跟大衛(wèi)談爸媽的困擾,也會把他的觀點轉達給爸媽,在中間維系著和平。我們的爸媽是那種特別有耐心的人,大衛(wèi)一直很尊重他們,所以他們之間從來沒大吵大鬧過,只是意見不相同?!?/p>

林奇的堂姐埃琳娜·澤加雷利形容林奇的父母是“非常坦誠、保守、虔誠的人。桑妮長得很漂亮,說話輕柔甜美,但也很嚴格。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大家子人在布魯克林一家餐廳里給曾祖母赫爾米娜過生日。那時大衛(wèi)16歲,飯桌上每個人都在喝酒慶祝,但大衛(wèi)的媽媽堅決不允許他碰葡萄酒。看到大衛(wèi)的作品時,你很難相信他和他媽來自同一個家庭。我感覺可能恰恰因為家人十分刻板,他才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雖然遭到了家人的阻撓,林奇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拔覀儌z認識時,大衛(wèi)已經(jīng)從布什納爾·吉勒那里租了間房,”菲斯科回憶說,“他問我:‘你想和我共用一間工作室嗎?’房間很狹窄,但我還是跟他一起租下了,租金大概每個月25美元,布什納爾會時不時來給我們提些建議。布什納爾給他推薦了羅伯特·亨利(Robert Henri)的《藝術的精神》(The Art Spirit),大衛(wèi)也把我拉下了水。他會坐在屋里各種地方大聲讀書里的章節(jié),或者跟我討論。我們很高興看到有人寫了做畫家的經(jīng)歷——突然之間你覺得不那么孤獨了。通過亨利的書,我們知道了類似凡·高、莫迪里阿尼這樣的藝術家,20世紀20年代的法國藝術家我倆都很感興趣。”

羅伯特·亨利是美國阿什坎藝術學院(Ashcan School of American Art)的領袖人物,這所學校主張一種粗糲無畏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風格,羅伯特本人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師,他的學生包括愛德華·霍珀(Edward Hopper)、喬治·貝洛斯(George Bellows)和斯圖爾特·戴維斯(Stuart Davis)?!端囆g的精神》出版于1923年,是羅伯特幾十年執(zhí)教生涯的精華凝結之作,對林奇影響深遠。這本書的語言和句法今天讀來已經(jīng)有些過時,但其中表達的觀點卻是不朽的。它沉靜、卓越又鼓舞人心,從頭到尾只在傳達一個簡單的信息:讓自己做最大限度的自由表達,相信這是件值得付出的事情,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

1962年早些時候,16歲的林奇決定搬出布什納爾·吉勒的工作室自立門戶,并且說服了父母給他提供一部分租金?!八麄儌z考慮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萊維西說。約翰·林奇記得:“布什納爾來找我們爸媽聊了聊,勸他們同意大衛(wèi)租間自己的工作室,他說:‘大衛(wèi)不會在那里瞎胡鬧的。他想在里面畫畫。’大衛(wèi)找了份工作,能支付一部分租金,而且那個地方確實很便宜。那個區(qū)域20世紀60年代時被稱為‘老城’,相當于亞歷山大的棚戶區(qū)。(今天這里已經(jīng)成了遍布精品店和高級咖啡館的昂貴地段。)街邊林立著200多年前修建的磚房,都是貧民窟,其中有一棟連貧民窟都算不上——就是大衛(wèi)和杰克租的那棟。他們租下了整個第二層,房子的樓梯又老又窄,走上去吱吱作響。他們搞了場小型進駐聚會,但其他時間里這個地方的確就只是間工作室。大衛(wèi)每晚都要去,而且會待到很晚。那時候爸媽對他有宵禁的要求,每天到家后他都得按停一個電子鐘,這樣爸媽就知道他是幾點回來的了。但早起對他來說一直很痛苦,爸爸有時會用濕毛巾蓋在他臉上,好把他叫醒。大衛(wèi)特別討厭這個?!?/p>

上高中時,菲斯科和林奇都在華盛頓特區(qū)的科科倫藝術學校(Corcoran School of Art)上課,他們生活的重心逐漸轉向了校園之外。“我拿到了學校美術課的不及格通知,好像大衛(wèi)美術課成績也不怎么樣,但我倆一刻不停地畫畫,一起換過好幾個工作室?!狈扑箍普f,“我記得有一次我們把卡梅隆大街(Cameron Street)上一整棟房子租了下來,把其中一個房間刷成了黑色,專門用來思考。剛認識大衛(wèi)時他正在畫巴黎街景,用的是硬紙板的蛋彩,看起來有種獨特的美。有天他拿來一幅船靠碼頭的油畫,當時他顏料用得很厚,有只蛾子被粘在了顏料里。蛾子拼命掙脫的過程中,在天空上留下了美麗的旋渦。我記得大衛(wèi)當時特別興奮,因為他的畫里混入了死亡?!?/p>

“如果說大衛(wèi)在藝術層面邁向了某個方向,那我則邁向了另一個方向?!狈扑箍平又f,“我們倆總是在逼著對方做到更好,所以作品進步很快。我的畫越來越抽象,大衛(wèi)則越來越喜歡畫黑暗的事物——夜里的碼頭,死去的動物——很情緒化的東西。大衛(wèi)一直是個生性歡快、個性陽光的人,但他卻被黑暗的東西所吸引。這是大衛(wèi)身上的一個謎?!?/p>

與此同時,在家里,大衛(wèi)的父母卻非常困惑?!按笮l(wèi)能把國會大廈畫得那么棒,他給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畫的肖像也都很棒,”萊維西說,“我記得媽說:‘為什么你不像從前那樣好好畫畫了?’”林奇找到了反抗所謂“正常行為”的勇氣,但這種性格上的變化卻讓他在家里麻煩不斷。不過,他身上的某些東西始終沒變。林奇本質(zhì)上是個善良的人,看看他怎么對待自己的弟弟就清楚了。“讀高中時我和大衛(wèi)住同一間房,有時候也打架,但大衛(wèi)會給我做很多事。”約翰·林奇說,“他在學校很受歡迎,而且他不會以自己的弟弟為恥,會把我?guī)У剿娜ψ永?,認識他的朋友,我的朋友也都和他混得很熟。要知道,那時候我的朋友里也有不少不太正常的人。”

林奇青少年時代的20世紀60年代上半期,美國電影正處于低潮之中。給美國電影產(chǎn)業(yè)帶來新氣象的社會變革尚未發(fā)生,電影工作室制作周期很短,產(chǎn)出的都是類似多麗絲·戴(Doris Day)主演的廉價浪漫喜劇、沙灘狂歡劇、貓王音樂劇,以及浮夸的史詩巨作。不過那是外國電影的黃金時期,皮埃爾·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費德里科·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米開朗琪羅·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路易斯·布努埃爾(Luis Bu?uel)、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Alfred Hitchcock)、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ois Truffaut)和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都在那些年中產(chǎn)出了許多杰作。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是為數(shù)不多開創(chuàng)了新局面的美國導演,林奇非常喜歡他1962年改編自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小說的電影《洛麗塔》(Lolita)。他還對電影《畸戀》(A Summer Place)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很喜歡桑德拉·狄(Sandra Dee)和特洛伊·唐納修(Troy Donahue)。雖然他弟弟說他那些年看過伯格曼和費里尼的電影,大衛(wèi)自己卻不記得了。

林奇青少年時期最重要的女朋友是朱迪·韋斯特曼(Judy Westerman),他們倆被票選為學校里最可愛的一對情侶,學生年鑒中還有張他們一起騎雙人自行車的照片?!按笮l(wèi)的女朋友很正點,但他也會跟學校里那些‘速食’女孩約會?!笨死恕じ?怂拐f,“他管這些女孩叫‘哇哦女人’,但從來不透露太多細節(jié),不過我知道她們都挺野的。他會被生命中狂野的一面深深吸引。”

菲斯科記得:“大衛(wèi)和朱迪很親密,但他們倆并沒發(fā)生任何身體上的關系。他不算是個花花公子,但確實對女人有著自己的迷戀?!绷制娴谝淮我姷椒扑箍频拿妹矛旣悤r,兩人之間并沒迸出什么火花,但他們都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罢J識大衛(wèi)時十四五歲,”瑪麗·菲斯科(Mary Fisk,1977年,她成了林奇的第二任妻子)回憶道,“我正在客廳里坐著,杰克帶著大衛(wèi)一邊穿過屋子一邊對他說:‘這是我妹妹瑪麗。’客廳里有個用來盛煙的黃銅花瓶,我估計他當時嚇壞了,因為他們家沒人抽煙。不知道為什么,但后來他總把我和煙聯(lián)系在一起——他總這么跟我說。”

“大衛(wèi)當時和朱迪·韋斯特曼的關系很穩(wěn)定,但他真正愛的是南?!げ祭锔袼梗∟ancy Briggs)?!爆旣悺し扑箍平又f,“上高三之前的那個暑假我迷上了大衛(wèi),飽受相思之苦——他特別擅長與人心靈相通。我們倆約會過幾次,但不是很認真,因為彼此那時候都有男女朋友。那個夏天大衛(wèi)和杰克也高中畢業(yè)了,所以等秋天一開學,我們就分道揚鑣了?!?span >[5]

林奇1964年6月高中畢業(yè),三個月后,因為父親工作調(diào)動,他們?nèi)野岬搅思永D醽喼莺颂蚁╓alnut Creek)。也是從那時起,林奇開始在波士頓美術館學校(Boston’s 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s)上課。與此同時,杰克·菲斯科進入了曼哈頓私立大學庫伯聯(lián)盟學院(Cooper Union)。庫伯聯(lián)盟學院不管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是所杰出的學?!芸巳雽W時,艾德·萊因哈特(Ad Reinhardt)和約瑟夫·亞伯斯(Josef Albers)都在那里任教。但菲斯科還是在一年后退學了,到波士頓重新和林奇團聚?!白哌M他的公寓時我嚇了一跳,因為到處都是畫,而且是風格截然不同的畫?!狈扑箍普f,“畫里使用了大量的橙色和黑色,對于大衛(wèi)來說可能有些過于明亮了。我很驚訝他居然畫了這么多。我記得當時心里想的是,天哪,這個家伙真是下了苦功夫。他產(chǎn)量如此之高的一個原因是他一直待在家里畫畫,而不是去上學。對他來說,學校是個讓人分心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菲斯科和林奇此時與藝術發(fā)生關系的方式,與當時世界藝術中心曼哈頓正在上演的風潮之間有極大懸殊。

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全盛期已經(jīng)結束,現(xiàn)代主義也開始把游樂場讓位給波普藝術。當時波普藝術似乎一夜之間被彈射到了藝術的前線,再次推動了藝術史上敘事方式的改變。羅伯特·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和賈斯培·瓊斯(Jasper Johns)探索聯(lián)結藝術和生活的新途徑,觀念藝術和極簡主義高歌前進。從波士頓乘坐火車,只消一會兒就能到達曼哈頓——菲斯科還在那里住過一段。但對林奇和菲斯科來說,工作室之外發(fā)生的事情似乎引起不了他們的任何興趣,他們?nèi)耘f追隨著羅伯特·亨利,而不是《藝術論壇》(Artforum)雜志。對他們來說,藝術是神圣的召喚,要求你回報以自律、孤獨以及激烈的一意孤行。不論波普藝術看起來很酷的諷刺風格,還是紐約藝術世界觥籌交錯的社交網(wǎng)絡,在他們心里都不占據(jù)任何分量。他們是古典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者,依照完全不同的軌道運行。

到了第二學期結束時,林奇的分數(shù)已經(jīng)岌岌可危,雕塑和設計課不及格后,他選擇了退學。不過想離開波士頓并沒那么容易?!八糜筒暑伭习巡ㄊ款D的公寓搞得一團糟,房東讓他賠償損失,爸爸雇了個律師解決爭端?!奔s翰·林奇說,“爸爸并沒有大吼大叫,但能看出來他很生氣,我覺得他一定對大衛(wèi)很失望?!?/p>

接下來該去哪里呢?布什納爾·吉勒的兄弟在波士頓經(jīng)營旅行社,他以導游的名義給菲斯科和林奇爭取來兩張飛往歐洲的免費機票——他們倆只需要在機場迎接一群女孩并把她們護送上飛機,就算完成了導游任務。于是,1965年晚春,兩個人去了歐洲,計劃到坐落于霍亨薩爾斯城堡(Fortress Hohensalzburg)的薩爾茨堡國際藝術學院(Salzburg International Summer Academy for Fine Arts)學習。這所學校俗稱為“夢幻之?!?,1953年由奧地利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奧斯卡·科柯施卡(Oskar Kokoschka)設立,學校所在地也是1965年無可指摘的經(jīng)典音樂劇《音樂之聲》(The Sound of Music)的取景地。林奇記得:“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不想在這個地方創(chuàng)作。”菲斯科和林奇在開課兩個月前提前到達,對這個城市很失望,他們心里也很失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拔覀儌z身上大概有250美元。大衛(wèi)愛喝可口可樂,1美元一瓶;他還喜歡萬寶路香煙,也是1美元一包。我只能眼看著錢越來越少?!狈扑箍普f。他們只撐了15天。

“回到家后,繼父給了我1000美元,當時這是筆大數(shù)目。我申請了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Pennsylvania Academy of the Fine Arts),因為當時正在征兵去越南,學生可以延遲兵役?!狈扑箍平又f,“我去了費城,但沒進去學校,因為申請得太晚了。于是我在《費城問詢報》(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找了份工作,檢查電視節(jié)目表頁面上的廣告。一兩周后,戰(zhàn)事在約翰遜總統(tǒng)手下不斷激化,更多人被征召入伍,學校于是打來電話說:‘你被錄取了。’所以我就這么進去了。我用30美元一個月的價錢在二十一號大街和切里大街(Cherry Street)的交會處租了間小房子。”

對林奇來說,這段時間更為困難。“聽說大衛(wèi)沒去上學,他爸媽簡直要氣瘋了。他們跟他說:‘從此以后你就靠自己吧?!迸寮とR維西回憶道。“1965年剩下的時間里,大衛(wèi)都住在亞歷山大,干了不少糟糕的工作,我知道他那段時間特別艱難。我記得就是那會兒他也被征召入伍了——但因為腸胃過于敏感被刷了下來。他年輕的時候腸胃問題非常嚴重?!保制娴谋巢恳灿袉栴},所以逃過了服兵役。)

林奇從歐洲返回亞歷山大之后,吉勒一家收留了他。他在房子里干了不少奇怪的活,包括粉刷二樓的衛(wèi)生間。托比·吉勒說:“他刷個沒完沒了。他拿了把小刷子,刷了整整三天,可能刷暖氣就用了足足一天。他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和縫隙,把暖氣刷得比新的還漂亮。我媽現(xiàn)在想到大衛(wèi)粉刷衛(wèi)生間的樣子還想笑?!?span >[6]有天晚上宴請客人的時候,布什納爾宣布:“大衛(wèi)決定搬出去另找住處了?!蹦沁€是林奇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但吉勒覺得林奇應該繼續(xù)自己的人生,多和同齡人待在一起。

“大衛(wèi)盡可能地消化著他能找到的全部藝術作品?!贝笮l(wèi)·吉勒說,“他也總顯得很快樂——他會用些很幼稚的字眼,比如‘超贊(nifty)’。他最喜歡的口頭禪是‘夠瀟灑的’。布什會建議他在藝術上做這樣那樣的嘗試,大衛(wèi)就會說:‘好的,夠瀟灑的,布什納爾?。?!’但我依舊覺得那個時候的他無依無靠。他有點兒絕望,因為自己租房需要花錢,所以我在我當制圖員的工程公司給他找了份畫草圖的工作。大衛(wèi)自己一個人在圖紙室里工作,他特別喜歡用各種材料做實驗。他會到我桌子前說:‘嘿,戴夫!你覺得這個怎么樣?瞧瞧這個!’他花了很多時間做工作以外的事,我都記不住我們倆誰先被開除的了?!?/p>

“大衛(wèi)當時還很難早起?!奔战又f,“上班路上我路過他住的地方,就會沖著他的窗戶大喊:‘林奇!起床了!又要遲到了!’他房東名叫米開朗琪羅·阿洛卡(Michelangelo Aloca),在大衛(wèi)樓下經(jīng)營畫框店。他是個截了肢的大塊頭,很強壯,長得也很嚇人?!?/p>

丟了工程公司的工作后,阿洛卡讓林奇在他的畫框店里上班。但林奇刮壞了一個畫框,他又丟了這份工作。阿洛卡于是又讓他去看大門。他試著苦中作樂,但日子很不容易,所以再次遇到菲斯科時林奇大大舒了口氣?!坝写挝一貋啔v山大,發(fā)現(xiàn)大衛(wèi)在一家藝術品商店工作,當時他正在掃地——他掃地掃得非常棒?!狈扑箍普f,“他現(xiàn)在依舊喜歡掃地,也很為此自豪,但當時他的工資微乎其微。他的公寓很好看,裝飾著不值錢的東西——我記得里面的窗簾是橘黃色的。但他的生活看起來好像停滯不前了。于是我說:‘你應該到費城來?!麃砜戳丝磳W校,接著申請入學了?!?/p>

那年晚些時候林奇奔向了費城,從此永遠地告別了亞歷山大,但他并非沒有在這里留下痕跡。菲斯科的母親是林奇一家當年的租房中介,她發(fā)現(xiàn)林奇在臥室天花板上畫了幅壁畫?!八麄儼岢鋈ブ螅と速M了好大勁才把壁畫清理掉?!狈扑箍普f,“大衛(wèi)是用普魯士藍畫的,那是他最喜歡的顏色之一。畫的色彩還不斷透過新粉刷的墻壁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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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L

九年級是我人生中最糟的一年。我想念博伊西的朋友們,想念那個地方的感覺,還有那里的光線和氣味,而且弗吉尼亞在我眼中是個非常黑暗的地方。我痛恨亞歷山大的自然環(huán)境——那里的森林和博伊西的完全不一樣——我還和一些壞孩子混在了一起,差點成了少年犯。有個家伙算是我們的頭兒,他比實際年齡成熟很多,像個大人。他是個滑頭,像是袖珍版的洛克·赫德森(Rock Hudson)。他會偷來鄰居家的車,接上不同的人,然后我們在凌晨兩三點出發(fā)去華盛頓特區(qū),以120邁的速度沿雪莉高速公路(Shirley Highway)狂奔,去逛新奇小店、喝酒或者去干點別的。當時被這個家伙所吸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并不喜歡自己的人生,我有點想做奇怪的事情。我既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又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這家伙到我家附近來過一次,當時他耳朵上別著根煙,T恤袖子里還卷著包煙。他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了我爸媽,他們倆不太開心,可能在想:可憐的戴夫,他有麻煩了……

這個家伙有很多女朋友,我記得他應該是退學了。九年級結束后的那個暑假,我回了博伊西,再回亞歷山大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接著有天午飯時我正好經(jīng)過停車場,當時可能要去吸煙區(qū),他開著輛敞篷轎車,帶著個姑娘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畫面看起來太完美了。滿面春風,狂拽炫酷。我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

我的臥室在二樓,連著個露臺,所以可以夜里偷爬出去,但第二天還是得去上學。有一次我回到家,腦袋剛沾上枕頭,就聽到鬧鈴響了。真是段瘋狂歲月,爸媽雖然知道我偷溜出去,但并不清楚我究竟去干嗎了。我不是個典型的瘋孩子,但也確實喝醉過幾次,有一次是喝多了杜松子酒。

當時我喝著杜松子酒,卻告訴女孩子們杯里裝的其實是水。再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羅素·基福弗(Russell Kefauver)家的前院里。醒來時我看到一個上面寫著數(shù)字的木樁子,我一直看呀看,才意識到自己正在一個院子里,身后就是羅素他們家。我不記得那次是怎么回家的了。

九年級時,爸媽非常為我著急。那時候的雜志上有叫作“畫一畫”的測試題,為了測試自己的繪畫能力,我畫了個東西寄了出去。接著有天晚上一個男人跑到我們家,告訴爸媽我的畫太好了,贏了一個什么冒牌獎學金。當時我在樓上,爸媽在樓下客廳和這個男人會面,想想真是溫馨。他們一直想幫我找個更好的人生方向。

我覺得成長過程中,我以自己的方式篤信著上帝。我沒特別去思考這件事,但我冥冥之中知道有某種更高的力量控制著世界的運轉。后來14歲的一個周日早上我對自己說:去教堂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清楚自己還沒有接觸到那個真正的力量?;叵肫饋?,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朝著瑪哈里希進發(fā)了。拍《橡皮頭》(Eraserhead)的時候我看過幾張印度大師的照片,當時我想:這些面孔的主人了解一些我尚未了解的事情。世界上真存在開悟(enlightenment)這件事嗎?它真實存在,還是只是某種印度風俗?現(xiàn)在我知道它是真的了。言歸正傳,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去教堂了。

和其他學校一樣,哈蒙德高中最受歡迎的人物是運動員,其次是兄弟會成員。這些成員不算是壞孩子,但他們完全不玩體育,而是對其他事情感興趣。我也加入了一個兄弟會,萊斯特·格羅斯曼(Lester Grossman)是主席。萊斯特可是個不一般的人物。畢業(yè)后萊斯特到一家鞋店上班,每天晚上都要偷個金屬鞋拔子回家,到家后他就把鞋拔子扔在床底下,最后積攢了一地的鞋拔子。萊斯特的一個親戚用極低的價格給我們搞來一些燈泡,我們就挨家挨戶去賣。那些燈泡賣得像薄煎餅一樣快,很快我們就掙了好多錢,接著辦了場規(guī)模巨大的派對。派對不光面向我們學校,而是對華盛頓特區(qū)地區(qū)的所有高中生開放,規(guī)模真的很大。我們雇了個名叫狂熱堅果(Hot Nuts)的樂隊,還收門票,結果又賺了好多錢。

由于錢太多了,兄弟會的所有人一起到弗吉尼亞海灘玩了一星期,兄弟會負擔全部房租和晚餐費用,好像還給每個人發(fā)了點零用錢。我高一、高二直到高中結束都是兄弟會成員。人們還在自家地下室辦慢舞派對(slow dance),我也會去。青少年時期我完全不在意電影,唯一去看電影的機會就是去露天汽車影院,但去那里的目的只是和女孩親熱。我去過幾次電影院,可為什么要去電影院呢?里面又冷又暗,看電影的過程中可貴的時間還在匆匆流過。那時間可以用來干多少事啊。

那時候我穿衣服的方式和現(xiàn)在一樣,上高中時我還沒意識到我已經(jīng)有自己的風格了。我都在潘妮商店(Penney’s)買衣服。我喜歡卡其布褲子,還喜歡穿外套和打領帶——只有穿成這樣我才覺得舒服。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要同時打三條領帶:兩個領結,一個普通領帶。但我不會把領結系緊,只讓它們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我總是把襯衫扣子系得嚴嚴的,最上面的一顆也不例外——因為我不喜歡鎖骨受風,也不喜歡任何人摸我的鎖骨。有人摸我的鎖骨,我就感覺要瘋了,我也不懂為什么。系領帶可能就因為這個,它們能保護我的脖子。

我在學校里認識了杰克·菲斯科,因為都對藝術感興趣而成了朋友。但其實我最喜歡杰克的一點在于,他是個勤奮的工作者。他工作和做東西時那副嚴肅的模樣太美好了。我打心眼里尊重杰克,而且因為我們倆很小就認識了,那個時候結交的朋友是可以延續(xù)很久的。有時候我們倆幾個月也不見得會說一次話,但杰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對第一次見到他妹妹瑪麗的情景也記憶猶新。她是個小狐貍精,我一直都對她很著迷。我們約過幾次會,也親熱過,杰克好像對此非常不開心。

高一時我女朋友是琳達·斯戴爾斯。琳達身材嬌小,但很引人注目,我們會在她家地下室親熱。她爸媽很和善——她爸爸在海軍服役,媽媽是個很體貼的人,他們還允許我在室內(nèi)抽煙。不過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不反感抽煙。后來琳達開始和一個混混頭目約會,我覺得他糟蹋了她。要知道,我18歲才真正到了性那一步,就在高中結束后的那個暑假。也許我反應有點慢吧,但我覺得那個時候很正常。那時候和現(xiàn)在不一樣。和琳達·斯戴爾斯結束之后我也和其他女孩交往過。

我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呢,總結來說,我應該最喜歡深色頭發(fā)的女孩,還喜歡圖書館女孩。你知道,嚴肅外表下藏著顆悶騷的心……

朱迪·韋斯特曼是我高中時期認真交往的女朋友,我真的特別愛她。她長得有點像寶拉·普倫蒂斯(Paula Prentiss)。我對她忠誠嗎?并不。我的意思是,既忠誠,又不忠誠。我同時也和其他女孩見面,甚至跟她們的肢體接觸更進一步,因為朱迪是天主教徒。早期約會時我們的舉動比后來大膽得多,因為朱迪一直去教義問答會(catechism),每次都會發(fā)現(xiàn)有些事其實不能做。只有一個女孩傷過我的心,她叫南?!げ祭锔袼?。她是我朋友查理·史密斯(Charlie Smith)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他當時是否清楚我深愛著他的女朋友。不過她一點也不愛我。在波士頓上大學的前半年我心里還全都裝著她,覺得傷心透了。

在波士頓上大學的第一個圣誕假期,我回了弗吉尼亞。當時我日漸憔悴,大衛(wèi)·吉勒于是說:“你干嗎不請她吃頓午飯,看看她是什么反應呢?”于是我給南希打了電話,我們倆就去了麥當勞。我們把吃的拿到車上,我問她愛不愛我,她回答說不愛,就這么結束了。但我耿耿于懷了很久,還總是夢到她。南?!げ祭锔袼沟降子惺裁疵匀酥??我就是愛她,而且人怎么會搞懂自己為什么會愛上另一個人呢。我們倆再也沒有了下文,但我就是沒法把她從我的腦海中剔除出去。拍完《藍絲絨》后我人在威明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決定給南?!げ祭锔袼勾騻€電話。我問到了她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秒,那種渴望立刻又高高懸起了。它從夢境變成了現(xiàn)實,而夢是很有力量的。我們腦袋里發(fā)生的事情真是奇妙。為什么我渴望了那么多年?你幫我想想吧……


到了50年代末期,美國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所以搬到弗吉尼亞后我感受到的那些改變,其實也正在博伊西發(fā)生??夏岬媳淮虤⒅螅闆r變得非常糟糕。我還記得那天,我正往學校進門大廳的大玻璃櫥窗里安放藝術陳列品,櫥窗緊挨著行政辦公室,我從廣播里聽到了關于總統(tǒng)的消息。他們沒說總統(tǒng)死了,只是說他進了醫(yī)院,這時候樓外傳來一陣混亂的聲音。

我干完了手頭的事情后,有個女人說:“你得趕快回教室去?!焙髞砦一氐搅私淌遥麄冃剂讼?,關閉了學校。我步行送朱迪回家,她哭得太厲害了,都說不出話來。她和肯尼迪一樣,都是天主教徒,一直以來她那么愛他。她住在一棟公寓樓的二層,我們上了樓梯,走了進去,她媽媽正在客廳。朱迪離開我,經(jīng)過她媽媽身邊,拐了個彎,然后進了她自己的房間,四天都沒有出來。

那個時候我還沒想過是誰殺了肯尼迪,但你會開始調(diào)查一些事情。他們說,誰有殺人動機呢?顯然是住在得克薩斯州的LBJ,于是在那里把他抓了起來,LBJ可是身高只有一米的時候就想著要當總統(tǒng)了。他們還說LBJ是迄今為止最厲害的參議員,他會乖乖認輸做副總統(tǒng)嗎?原本他距離總統(tǒng)只有25美分一顆的子彈那么遠,但我覺得他恨肯尼迪,所以策劃了整件事,這樣他就能當總統(tǒng)了。這是我的想法。

八年級時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對自然科學很感興趣,所以九年級一開始,就報了學校里所有和自然科學相關的課?,F(xiàn)在回想起來真不敢相信。接下來四年都被自然科學排滿了!接著在九年級時我遇到了托比·吉勒,他告訴我他爸爸是個畫家——不,不是刷房子的,而是藝術畫家——毫不夸張,轟!有顆炸彈在我腦袋里炸開了。這些東西聚合在一起,然后像氫彈一樣爆炸了,我知道就是它了,這就是我想做的??晌疫€是得去上學,而且高中是最糟糕的。一天中要在同一棟房子里待上那么多個小時,簡直太荒謬了。關于高中教室里發(fā)生的事情,我勉強只能記住三件,而且都不是好事。我記得有次沖山姆·約翰遜(Sam Johnson)大吼:“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當時我們正要開始考試,他會告訴我答案,我則逼著自己把答案記住,直到考卷發(fā)下來。我從來不學習,但也退不掉那些自然科學課,我還被踢出了學生會,因為物理考試沒及格,還拒絕去上課。我就到學校管理部門去求情:“讓我退課吧,我不想成為物理學家?!笨伤麄冋f:“大衛(wèi),人生中有些事,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得去做。”我弟弟很早就對電子那套東西感興趣,他后來也進入了這個行業(yè)。我覺得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其實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來會做什么了。他們應該讓我離開學校,全神貫注發(fā)展那項特長。我的媽呀!在學校待的那些時間完全可以用來畫畫了!

而且我什么都沒記住。什么都沒記??!學校里學的東西我他媽全忘了。

認識托比·吉勒的那個周末,他就帶我去了他爸的工作室。布什納爾當時的工作室在喬治敦(Georgetown),那地方太棒了。他過著藝術家的生活,整天都在畫畫。我只去過他喬治敦的工作室一次,后來他就從喬治敦搬到了亞歷山大,租下了一整棟樓。我也想有個工作室,布什納爾于是決定把新地方的一間屋子租給我。所以我找我爸談了談,他說:“如果你能找份工作,自己負擔一半房租,我可以給你出另一半。”所以我在赫脫藥店找到了一份工作,開著店里紅白相間的吉普車送配方藥。那是輛敞篷吉普,用的是手動變速器。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接了那份工作。我得找到人們的家,然后把藥送到門口,這可要承擔很大的責任。有時候,我周末還在赫脫的香煙柜臺工作。那時候布什納爾會找些模特來,我就坐在他畫室里跟著一起畫,他那里總不缺咖啡。一個叫比爾·萊(Bill Lay)的家伙是和我一起來的,但他后來再沒露過面。

杰克開始到我在布什納爾那兒的畫室里工作,不過屋子太小,裝不下我們倆,所以我們搬到了一間鞋店樓上的畫室里。我們的房東是瑪希艾特夫人(Marciette),她的牙全掉光了。她經(jīng)常沖我們抱怨——“我不會為了兩只閣樓老鼠整夜亮著燈;打掃干凈;我病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把房子租給你們”——而且總待在家里。只要打開我房間的燈,哪怕一毫秒,就能看到無數(shù)只蟑螂,它們會立刻從你眼前消失。這個地方被蟑螂占領了,但杰克和我每人有個房間,樓里還有廚房,而且那個地方很適合畫畫。

住在杰克和我樓上閣樓里的家伙叫“廣播”,我們慢慢跟他熟悉了。他駝背,會沿著非常窄的臺階爬到一扇木門門口,門上還掛著鎖。那是他的房間。廣播也沒剩幾顆牙,他屋子里大概散落著50本色情雜志,有個他用來做牛排——只是牛排——的電爐,還有便宜的烈性酒。他是馬戲團的電話聯(lián)絡員,他會在馬戲團之前抵達一座城市,在那里給當?shù)赜绣X的商人打電話,勸他們捐錢,好把馬戲團里貧窮的孩子送過來演出。馬戲團會在某處租個房間,拿來12個電話,房間里都是這樣的電話聯(lián)絡員,可真是一片吵鬧。

他們會派大概一公交車的窮孩子來馬戲團演出,把剩下的錢揣在自己口袋里。廣播說:“他們叫我廣播,是因為他們關不上我?!苯芸撕臀矣胁侩娫?,一張小桌子上擺著部轉盤式電話。有天晚上他下樓來問我們能不能借用一下。我們說:“當然了,廣播。”他進到屋里來,走到電話旁,垂下一只手開始撥號,號碼迅速被撥了出去。我還從沒見過有人這樣撥電話。他就好像把所有手指都放在了轉盤上,手指同時工作,不到一秒鐘就接通了某個人,說上了話。假如閉上眼睛,就好像在聽一位聰明的圣人和別人講述一群窮孩子的故事。廣播太了不起了。

瑪希艾特夫人隔壁住著弗朗姬·韋爾奇(Frankie Welch),那個女人就像是棕色頭發(fā)版的多蘿西·戴(Dorothy Day)。這塊地方緊挨著市政廳,但周邊環(huán)境很糟。不過弗朗姬·韋爾奇是最早選擇到這里創(chuàng)業(yè)的人。她很有遠見,在一個超級高端的地方賣衣服。她同時也設計衣服,后來和貝蒂·福特(Betty Ford)走得很近,專門給后者做衣服。發(fā)現(xiàn)我們倆是藝術家后,她讓我用油畫顏料畫了個非??岬恼信啤5o接著瑪希艾特夫人就要求我們搬出去。我們經(jīng)常一整晚待在畫室里,一直亮著燈,她得給我們交電費,而且我們弄得哪哪兒都是顏料。人搬離一個地方的時候,怎么可能保證那個地方看起來比原來還要干凈呢?我們又不是故意要像搖滾巨星一樣毀了房間,只是畫畫的時候,顏料就是會四處飛濺。搬出去之后我又見過廣播一次。在市中心,他駝著背,拿著個破舊的小皮箱,等待著把他運往下一座小鎮(zhèn)的公共汽車。

上高中的時候我去看過醫(yī)生,因為得了神經(jīng)性腸胃痙攣,這都要歸因于我做錯的那些事。上高中的時候我有畫室生活,有兄弟會生活,還有家庭生活,我不希望三者之間相互混淆。我從不帶朋友回家,也不想讓爸媽知道我都在外邊做些什么。我知道在家里該怎么表現(xiàn),跟我在兄弟會里的表現(xiàn)和在畫室里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分裂的生活讓我總是很有壓力,很緊張。

……

我一點都不關心紐約的藝術世界,對于去那里上大學也不感興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挑了波士頓美術館學校——可能就是心里突然冒出了這么個念頭。我想去波士頓。學校的名字聽起來也很酷,波士頓美術館學校,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那里,還差點因為不愿意踏出公寓而沒去學校報到。我那時有廣場恐懼癥,現(xiàn)在多少也還有點。我不喜歡出門。爸爸跟我說必須得找個室友,因為我租的公寓太貴了。所以我在學校墻上訂了個東西,一個叫彼得·布蘭克菲爾德(Peter Blankfield)的家伙——后來他把名字改成了彼得·沃爾夫(Peter Wolf),成了J.吉爾斯樂隊(J. Geils Band)的主唱——找到我說:“我想當你的室友。”我說:“好啊?!彼斕焱砩暇桶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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