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言腔似晚菊,獨步也凄涼

聽譙樓,打初更 作者:寇炳鵡


言腔似晚菊,獨步也凄涼

少年時代,自己成長在一個較封閉的大家庭里,每至周末、假日,在少年的悠游時光里多是伴隨留聲機與唱片娛樂一番。因父親的半玩票興趣(老人家只是在家聽唱片,偶爾也直著嗓子唱一段《汾河灣》),加上自己天生一副還算不壞的嗓子,于是,從聆聽到模仿,從吊嗓到清唱,在數(shù)不清的反復中,我深深地愛上了京劇老生這一行當,尤其被那極富特色、清麗奇絕的言氏菊朋的唱功、念白深深地吸引住了。

先說《讓徐州》(系百代公司灌制)。從“未開言不由人(哪)珠淚滾滾”起,劇中人陶謙那一唱三嘆、似斷又續(xù)的一段二黃原板,把對劉皇叔的那份情深意摯的殷切期望,一如一片哀云早已布滿整個空間,“千斤重任我就要你擔承”一句中的“斤”與“擔承”之間頓有高山低谷之氣勢?!岸咏阅暧纂y當重任,老朽年邁我也不能夠擔承,望使君放開懷慨然應允”中,在如說的吟唱行板到“慨然”時,突然一個小甩腔后,再墊一個“吶”字,“應允”二字急速收束,接著在無限期望中唱完“救生民(吶)積陰功也免得我坐臥不寧”。最精彩處,當推“嘆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待等那秋風起日漸凋零”,真是唱得滿臺秋風瑟瑟,一種人生短促、功業(yè)無成的哀嘆,言氏以其古拙醇厚的男中音發(fā)揮盡致,最后以搖曳多姿的“四平調”板式結尾?;貞浬倌陼r,這張韻味無窮的《讓徐州》唱片,我在堂屋守在留聲機旁,真不知洗耳恭聽了多少遍,雖未能在舞臺下瞻仰過言氏的風采,但在言菊朋那如泣如訴的哀唱聲中,在極富內(nèi)涵的唱腔魅力中,對陶謙的人生在秋風凋零中即將走向衰亡的形象,顧曲的戲迷們充分感知到了。

另一張唱片是《梅龍鎮(zhèn)》(即《游龍戲鳳》),系據(jù)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訪中的“艷遇”演義而成,為老生、花旦(花衫)應工,由言菊朋、新艷秋合唱。低回婉轉的程腔與言派的清俊雅致,組合成較高層次的旋律美,音階、音色的和諧也為人物性格的反差做出襯托,故灌制、發(fā)行以來,一直大受戲迷歡迎。筆者未能在早年欣賞過二位大師的演唱,未能睹昔日芳華于燈光明亮的舞臺,但二氏那精湛的對白藝術,也令昔日少年無限神往。如:

正德:我住在北京城內(nèi),大圈圈里面,有個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個黃圈圈,我啊,就住在這個黃圈圈里面吶。

鳳姐:我認得你。

正德:你認得我,啊呀,她怎么曉得我???

鳳姐:你是我哥哥的——

正德:什么?

鳳姐:大舅子啊。

正德:胡說!

以上這幾句調情復調侃的對白,刻畫了一個情竇初開的鄉(xiāng)下姑娘、當爐火的酒娘,在一位矯情的“軍爺”面前已不可掩飾。正所謂少女懷春,吉士誘之,下面的“戲”就好唱多了。行文至此,不禁口占一首:“梅龍鎮(zhèn)上酒家忙,村酒醉人野花香;本是帝胄隨意事,一夜皇娘入夢鄉(xiāng)。”

而言氏在說白上的功力以及傳達出的那份魔力,又一次把我引入“語言美”的幻境。

京劇風靡以來,以老生行當行腔的力度來論,從洪亮高腔——醇厚蒼涼——纖巧綺麗,京朝海派各類名角備擅勝場,以自身的條件揉合先師門的優(yōu)長,再參以時代的所好及觀眾的認可,創(chuàng)立或擴充本門派、本戲路富于表現(xiàn)力的唱腔、唱段,可謂不遺余力,都要為塑造舞臺人物形象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名優(yōu)言菊朋以自己的見識學養(yǎng)、行腔運字,以及對劇中人的體會、琢磨,確能以戲娛己,更以技藝娛人。娛人娛己之中,在京劇百花叢中提煉了獨具魅力的言派特色唱腔;更上層樓之中,終以百折不撓的毅力與慧心浚智,為自己“言派”的創(chuàng)立開辟了一條路。20世紀30年代以《臥龍吊孝》一劇名世之后,此劇即成絕響,至少別人演不出、也唱不出那份“神韻”。為什么?天賦與功力使然——舞臺上,那修長的身材,茫然中見棱角的神情氣度,言氏扮演的諸葛亮一出場,就吸攝了舞臺下的顧曲周郎?!办`堂”一場的大段唱功,一字一淚不謂過分,猿啼鳶鳴,能盡一時一地之哀情。而哀哀傾訴之中,對周公瑾之英年早殤,對嚴峻形勢的理智分析,尤其是一股惺惺惜惺惺的如訴衷腸,都能通過那特殊情調的一段反二黃唱腔,盡情盡理地表述凈盡。藝術功能、歷史上的余風遺韻及那懷古之幽情,都十分和諧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至于那段共七十句二百八十字的“祭文”,如原樣搬上舞臺,叫孔明當眾吟誦,或可收一字一淚之效,但所占時間與一般觀眾的接受能力就均不好處理了。在《臥龍吊孝》劇中,言氏選其頭尾共十六句,僅六十四字,內(nèi)涵上取其大略,偏重于表現(xiàn)劇中對周公瑾早逝的那份嗚呼痛哉的心情,通過他不同凡響的念白藝術,收到了甚佳的舞臺效果,符合戲曲的雅俗共賞。

附臺詞中的“祭文”部分(誄文):

大漢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南陽諸葛亮備祭文一道,致祭于大都督周氏公瑾之靈位,哀而告曰:

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君其有靈,享我蒸嘗!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耆缬徐`,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這段《臥龍吊孝》不論念白、唱功都已臻藝境中魯?shù)铎`光。其達到的藝術高度的成因,自然首先借重一生勤勉、功勛卓著的諸葛武侯對言氏的激勵;正是諸葛亮勇于任事、沉毅果敢的性格作風熏陶了菊朋先生一生對京劇藝術的切磋進取,早年的癡迷為明知自己沒有嗓,可偏要去唱戲鋪墊了不可替代的原動力:唱了一輩子的戲,也絕不單單是為了掙大錢,而創(chuàng)造的“言腔”是付出了最為真摯的代價;他可能不太具備蕭長華老先生“為祖師爺傳道”的圣潔精神,卻有一顆不甘心于失敗、不甘心于沒有知音的堅忍挺拔的民族個性,正是這種儒、釋、道精神,涵泳、蘊藉了言菊朋先生的清新綿邈、厚重而多文。

自言菊朋出,一枝頗見特色的老生表演風格獨步菊壇凡70多年歲月了。這70多年流水般的日子,汩汩滔滔,梨園內(nèi)外,逸聞軼事,優(yōu)伶哀樂,瑣瑣凡情,均不勝銘記;而凋零冷落如言派老生的幾乎瀕臨凋謝,多令人不勝哀嘆忱惜之至。其艱苦創(chuàng)業(yè)之初,矻矻窮年,鍥而不舍、孤軍奮斗的精神,不管什么時候提起他,寫起他來,他都是光彩照人的。

言氏祖籍蒙古,姓瑪拉特,世代為官,至先生迷戲而下海時,始更延錫為“言菊朋”三字,含有終生伴菊壇為友之意。這三字名姓,結構意濃而情切,不論橫排豎立,都愨誠肅穆、意態(tài)拳拳,而“言菊朋”三字讀音,均為平聲,未見抑揚,亦顯延錫先生的方正。以老生一行說,承前啟后的老譚(鑫培)謝世以后,余叔巖、王又宸、王鳳卿、馬連良、譚富英輩,皆能際會風云,自張一軍,在“譚派”基礎上或亦步亦趨,或另辟蹊徑,擁有自己的陣地與觀眾群,唯獨言菊朋,在他生前近30載的舞臺生涯中,比起其他名角來,不論票房價值,抑或轟動效應,言氏均未能達于上乘。如扮相欠富態(tài),也不大受看,嗓音也偏低(甚至有“言三排”之諷),加上被目為“陰陽怪氣”,雖咬字、行腔、白口都是經(jīng)過苦心琢磨的,趨時的顧曲者則多不買賬。優(yōu)伶如言菊朋先生一身傲骨,卻仍堅持自己的清麗、奇崛,雖然在北京的演出每每上座率不甚理想,甚至四五成座……直至言氏后期(20世紀40年代前后)其愛女言慧珠技藝日進,初露端倪,雖加盟稍見起色,終仍是在顧曲捧場之熱烈方面較其他諸伶遜色多矣!“玩世不恭懷孤憤,及時歌舞樂天真”——言氏父女仍執(zhí)著于對京劇的探求追逐之中,“寧為玉碎”的精神操守,天性中的灑脫不羈,正是直逼老莊精神的民族個性。

人性對于美,對于世界的感悟是與生俱來的,這道理似與禪者講“澄靜如明,真如本心”是完全一致的。故人們在工余、課余、政余之暇,有必要去尋求感情上的寄托與抑郁的釋放,除詩、書、字、畫、笙管琴簫之外,也尋山水、訪賓朋、弈棋局,以及談鬼說狐,酗酒狎妓……幾乎都是古往今來,上至王侯卿相,下至墨客文人,乃至引車賣漿者流的閑情逸趣。言菊朋先生一生落拓,中道婚變,晚年有女,雖半世浮沉,亂離相繼,而一生癡迷于京劇、神往于京劇。在豐厚人們的民族意識、滋潤蠻荒冷漠的人生,并對生活重起一份親和感,伴隨一段坎坷的人生短途,并且在意識上生發(fā)一層美學境界,都不能不提到,把優(yōu)美的文詞在悠揚的琴聲伴奏下化為撩人心肺的唱腔功藝——言菊朋先生與有功焉。

“弦管春深宰相家,旌旗日暖將軍府?!本C觀言氏一生,下海前后,確有一些燦爛的記錄——

1920年7月,奉系張作霖在東北舉辦盛大堂會,以銀洋三千元禮聘言菊朋在眾多名伶中唱大軸。

1922年初,言隨梅蘭芳來滬上演于共舞臺,并特聘陳彥衡操琴,包銀均是三千元,觀眾對言的歡迎,已是如火如荼。

1931年5月,言與荀慧生合演于滬上,因捧荀者多,致言氏無用武之地,報界諸君深為不平,乃由俞逸芬發(fā)起,在他主編的《上海畫報》出“言菊朋特刊”一期,請嚴獨鶴、周瘦鵑、吳性裁等人題字,步林屋、湯叔鸞、徐慕云、鄭過宜、徐小汀、張丹翁等名家撰文,每天在言氏登臺前免費贈送,還真起到了扭轉局勢的作用。

1939年,言菊朋在上海自掛頭牌,二牌為“布衣坤伶”侯玉蘭,觀眾仍能踴躍觀賞……正是:“徐州三讓秋風涼,朝華夕秀有余香;幽深奇絕伶人骨,山谷詩詞菊朋腔?!?/p>

菊朋先生苦心孤詣,潛心于戲曲表演藝術勝境,確實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與投入,也因當時的畸形社會,以及那種“多買胭脂畫牡丹”的社會心理與傾向,使得一些有內(nèi)涵、有特色的藝術表演難以享有更高的聲譽,而暫時處于“云深不知處”的晦暗境界?;紊鐣y為名伶,都為維生而天涯賣唱,闊老名紳視戲子為玩物,搭班如投胎……正是舊時代的藝人的形象寫照。在此蓁莽荊棘之中,我們視言氏藝術,自有一種非凡的感情——視其色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如時雨之潤,或可比擬優(yōu)伶言氏菊朋之技藝,是為灑向菊壇的幾滴冷雨,一線春光。暫能麻痹神經(jīng)于亂世,而于歌臺舞榭中忘乎所以;言菊朋一生,娛人娛己,淡雅而高致,亦可謂優(yōu)伶之達人矣。延至今日,老大京劇蹀躞于21世紀之門首,搔首踟躕,舞姿為難,而言派藝術更像幽靈一樣,一縷“芳魂”仍在戲迷、票友間縈繞不已;而那一番天籟情趣,混合著微茫的人文景觀,正是憂郁的懷舊情愫中的一絲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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