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鬼

墨水東岸，為府下勝地，暮春之候，百花爛熳，爭妍恣嬌。流風文雅之士，間構別業(yè)棲遁者多矣。長命寺畔有華仙者，年過耳順，甚健康，一妾一仆，有孫，甫八歲。平生嗜酒，又好吟詠，以為消閑之具。

偶櫻花盛開，一夕，折簡招友，分韻覓句，以為文字之飲。時春月朦朧，花香萬室，飛觴傾罇，詡詡談笑，玉山欲倒，杯盤狼藉?？陀忻废烧?，謂眾曰：“墨陀之花，年年厭眼，來春將探梅于月瀨，觀櫻于嵐山，又游于芳野，諸君有與余同志者否乎？”有竹仙者，拍掌曰：“余亦夙有此志，恨未得同氣相求者，請與往。聞南薩櫻花，濃紅異他，且早于畿內(nèi)，宜先到鎮(zhèn)西，觀梅于太宰府，歷游肥薩，歸路游于和州。”有松仙者，咳一咳曰：“余所志少異。嘗聞曰者之言，明年西塞矣。待三歲，將游于清國，觀羅浮、孤山之梅，看西蜀之海棠，睹洛陽之牡丹，覿西湖之蓮，適遇解海鎖之時，火船日來往，清與我僅距十日程，與到嵐山、芳野無相異耳?！敝魅诉M膝曰：“余年未杖于國，恨孫獨幼，今待十年娶妻，爾后欲航海，歷觀他州。初到上海，探江南之勝，舟路達天津，游于順天，北見長城；再駕艦抵印度，拜釋尊古跡，直到歐洲，一覽英佛都府。想一周地球，不過三歲也。諸君盍與余同意？”咸曰：“此舉極好?！辟澐Q不已，與共為約，乃洗杯薦飲焉。

忽聞梁上有嚇然笑者，眾僉訝焉。主人勃然怒曰：“何者半夜窺室中，妄嘲笑清談，非偷兒則狐貍?！毙φ咴唬骸坝喙硪?。偶聽諸君之談，雖欲弗笑，不堪捧腹，不覺發(fā)聲，驚諸君，幸恕其辜。諺云：‘言來年之事，為鬼所笑?！T君不獨言來年之事，復言十余年后之事。人生泡沫，如風前之燈，有朝而無夕。爰約來年，矧數(shù)年之后乎！此余所以開口失笑也。且諸君各以仙為號，想信列子、葛洪之寓言者，言世有仙人，食不死之藥，壽與山石無窮。然如金母、木公、鐵枵蝦蟆者，不聞存于世；秦皇、漢武，盡天下之力，欲以求蓬萊瀛洲之仙藥，終無獲而已。迷夢未醒，李唐天子為金丹殞命者數(shù)君，仙之無有固明矣?？v有之，美衣腴食、暗中戕性之徒，非可得而修也。諺云：‘人者病囊也。’夫疾病不期而到者，強壯亦不可恃也，且病多自口入。諸君不脫俗而以仙名焉，抱病囊而頻餮酒食，名實相反，言行與非，是余所以笑而絕倒也。”主人茫然不能答，眾皆默爾不言。

少焉，東方既白，群鴉過屋，一鴉止窗外，視眾啼曰：“啞呆！啞呆！”

1. 此處原書有夾注：西王母。

2. 此處原書有夾注：赤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