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說：“你有早搏，還挺多的，怎么回事兒??？”不等我回答，她就從浴缸里站起來，濕淋淋光著身子跑出去。她的背影真美，要比從正面看還要美，她的乳房已經(jīng)有些下垂了。她的腰因為臀部廣袤而呈現(xiàn)欺騙性的纖細(xì)，屁股雖然有點大，卻還算上翹，大腿小腿的皮膚是象牙色的，曲線優(yōu)美地從腿彎優(yōu)雅地滑至腳踝處突然收細(xì)。圓形的足踵沒有令人惡心的灰白色的胼胝，相反卻因為有微微的酡紅而顯得愈發(fā)光滑潤澤。

她光著身子跑進浴室，手里捏著一塊手表，進門的時候她差點滑倒，看上去神色有些慌亂。我說，地上滑，你慢點兒。

她抬腿跨進浴缸，騎馬一樣跨坐在我身上，把臉貼到我左胸，眼神專注地盯著手里的表。

浴室里安靜下來，我能聽到我的心跳聲和秒針的滴答聲。這是個愛大驚小怪的女人。

細(xì)滑的水流在我們?nèi)怏w的間隙微微蕩漾，她坐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受著她臀的滑膩，這個姿勢把我疲憊不堪的塵根再次喚醒了。

“二十七次！一分鐘，我聽到了二十七次早搏！”

許多年來這顆心臟都與我相安無事，它不過是寄居我體內(nèi)的一個經(jīng)常搗些小亂的寄生物而已，而它的宿主，也就是我，擁有寬容的崇高品性，只要它不拒絕工作，也別給我?guī)磉^度的不適，我是不會理會的。然而現(xiàn)在我知道它在慢慢拓展自己的寄宿空間，否則此時剛剛趴在我胸前的女人不會聽到清晰的、異常的心跳聲。這幾個月來，就仿佛一個不斷增肥的胖子，它的屁股本應(yīng)安放在左邊的一半座位，而此時卻正在向我的胸骨右側(cè)蔓延，這是心肌逐漸肥厚的過程。我知道。

姥姥姥爺用古老的招魂術(shù)遏止了我四歲那年不斷升高的體溫，當(dāng)我那個小巧而膽怯的靈魂從曠野中、從墳塋中被召喚回來的時候，它已不是那個只有四年人世體驗的靈魂了。當(dāng)它再次進駐我的心臟之后，開始如我故鄉(xiāng)墳地中的鬼火那樣毫無先兆地抽搐，仿佛一個反復(fù)無常的小人，它把我正常的心臟節(jié)律悉數(shù)打亂，此后這顆心臟就隨心所欲地跳動，完全落入小人的操控之中，它經(jīng)常變換鼓點，有時候是“咚嗒”，有時候是“咚咚嗒”，假如因為我活動過于劇烈就“咚咚咚嗒、咚咚嗒嗒、咚嗒嗒咚”，這個蹩腳而操蛋的鼓手在我退燒之后不久就被它的主人感知到它的存在，我常常氣喘吁吁地跑到我爸爸跟前，拍著小胸脯說：“爸……這這……螞蚱蹦，蹦蹦蹦……”

螞蚱是四歲的我知道的、唯一會蹦的東西，我覺得就是這種東西跳入了我的身體。

我那不是捧著瓷缽研藥，就是盤腿坐在炕頭看書的爸爸最初并沒有在意，他總是沖我打發(fā)性地笑笑，然后把一顆琥珀色的魚肝油丸塞到我嘴里。

那時他總是從公社衛(wèi)生院里拿一些魚肝油丸給我和我哥吃，弄得我倆天天一嘴魚腥味，村里的貓都喜歡圍著我們轉(zhuǎn)，我哥允許某些看上去干凈整潔的貓?zhí)M懷里，它們就顯現(xiàn)出蒙召恩寵似的喜出望外，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他的嘴唇。我哥被村中的孩子們封為“貓王”，當(dāng)時我對他能召集那些從不肯靠近人的野貓的本事羨慕不已，但隨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也擁有同樣的本領(lǐng)，從而把我人生中第一個偶像從神壇上拽了下來。只是那些孩子再不肯把“貓王”的封號給我。許多年之后我知道了有個唱歌的老外也叫“貓王”，我懷疑他是因為小時候也有魚肝油丸吃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