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們身后又響起了奇怪的零星爆炸聲。原來，鄰近的一條線路上，一節(jié)裝有炮彈的車廂慢慢燃燒起來了。爆炸的響聲越來越密集。燒紅的套筒、車廂外壁的木塊、薄鐵皮的碎片四處飛舞，最后一聲巨響，車廂頂蓋掀上了天。

車站已不復(fù)存在。

在車站廢墟當中，好像在劇院的布景一樣，仍然坐著話務(wù)員。他二十來歲，臉部消瘦，面色蒼白。四周的一切——破磚碎瓦、剩下一半火車時刻表的斷壁殘垣、電話交換臺的拋光面板——都濺著鮮血。小伙子坐的姿勢很奇特，他的前額靠在斷墻上，像頂住它似的。

“還有一班車是發(fā)往巴黎的?！毙』镒踊疑淖齑捷p輕地蠕動著，他的手里拿著一張時刻表。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話務(wù)員的制服被鮮血浸透了。

“我不行了……不行了……哦……”話務(wù)員的身軀耷拉下來。

我將他托住，這個英勇的小伙子至死都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剛毅的神情印在他那張略有雀斑的秀臉上，風(fēng)吹拂著他那烏黑的秀發(fā)。我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地上，李志民輕輕地理好他的頭發(fā)，我從他頭上摘下了耳機，感到了橡膠圈上留下的余溫。

袁文道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吻了吻話務(wù)員的前額，他忍不住痛哭起來。

車站的負責(zé)人渾身是血地跑過來，用沙啞的聲音說：“先生們，別指望乘火車回去了，這里沒有能開動的火車，司機不是被軍隊征用，就是讓飛機給炸死了。我剛剛接到通知，幾輛載運彈藥的列車在前面的路段給炸毀了，鐵軌被破壞了，沒有火車了。”

就這樣，我們又返回公路，跟著難民隊伍繼續(xù)前行。

沒多久，天空傳來震撼人心的隆隆聲，整個難民隊伍一下子停住了。

袁文道開了口：“隱蔽……隱蔽！……是德國的戰(zhàn)斗機！”他拉著我和李志民跑到路邊，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人群中不知是誰用法語拖著長腔喊：“飛——機——飛——機！”

我偷偷地抬起頭，一架德國戰(zhàn)斗機低空俯沖過來，機翼閃閃發(fā)光，它呼嘯著從我們頭上飛過。然后拐了個彎，發(fā)動機一吼，重新朝隊伍俯沖過來，飛機腹部射出一條窄窄的光帶，噠噠噠，打在地面上、樹樁上，最后落在人群里。

人群亂了，大家四處亂跑，婦女在尖叫，兒童在哭號，幾輛馬車翻倒在水溝里。

那個發(fā)瘋的英國軍官從馬車上跳下來，亂跳亂蹦地對著飛機瘋狂地叫喊道：“來吧！開火啊，德國人在這兒！在這兒?！彼徊活櫯匀说膭褡?，轉(zhuǎn)頭對周圍的人喊，“逃命吧！德國佬把咱們包圍了，快逃啊！”

就在這時，飛機扔下了一枚炸彈，轟隆一聲，離我們幾十米的地方，升起了一片耀眼的白光。那個軍官、一匹馬和一輛汽車變成黑糊糊的一團，飛到了半空中，接著冒起了滾滾濃煙。

不一會兒，飛機發(fā)動機的吼聲漸漸遠去，它終于消失了。我感覺耳朵一直嗡嗡作響，渾身上下都是泥土。李志民站起來，罵了幾句。袁文道望著飛機逝去的方向，輕聲說：“罪過……罪過……”

夜里，我們在一個小鎮(zhèn)休息。這里剛剛發(fā)生過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到處是被煙熏黑的殘垣斷壁，路上是被炸毀的汽車、傾倒的籬笆墻、破碎的槍械和遺失的家什。守衛(wèi)小鎮(zhèn)的英國人逃走了，德國人跟著追了過去。居民早就跑光了，我們在一間還算“完整”的房子內(nèi)，點燃一堆火。李志民出去找水準備煮點咖啡，袁文道蜷縮在火堆旁，傻傻地看著夜空，輕聲念道：“……整個鎮(zhèn)子都被燒了，被燒了……”

為了轉(zhuǎn)移袁文道的注意力，我輕聲問：“瞎子，銀項鏈里的女人是伊爾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