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液蓮池未央柳(3)

醉玲瓏 作者:十四夜


“是……”那宮女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夜天凌站在原地一會兒,終于向蓮妃寢宮走去。和方才那名宮女一樣,方才隨蓮妃在太液池旁的貼身侍女迎兒見到夜天凌,驚訝之情溢于言表。不過她反應(yīng)快得多,立刻福道:“見過四殿下……”

夜天凌輕輕抬手打斷了她,看著寢宮內(nèi)人影依稀,隱隱傳出琴瑟之聲。和卿塵的清越飄逸的琴聲不同,這弦音低低泣泣,幽咽難言,撫琴之人似乎有著無窮的哀愁,都在這七弦琴上淡淡傾訴。

“……母妃……可在里面?”他凝神聽了一陣,問道。

迎兒忙答:“娘娘正在撫琴,殿下請。”她跟隨蓮妃多年,深知蓮妃心事,急忙打起靜垂的珠簾讓夜天凌進(jìn)去,自己則識體地留步。

寢宮深處,金獸八角暖爐并沒能驅(qū)散冬日的蕭寒,更無法掩飾糾結(jié)弦中的寂寞。

蓮妃因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指下輕輕緩了下,淡聲道:“迎兒,我不是說莫來擾我,讓我靜一會兒嗎?”

身后并沒有人回話,一片安寂中,蓮妃聽到一個(gè)清冷的聲音慢慢地道:“兒臣,給母妃請安?!?/p>

弦音驟亂,高起一個(gè)與這安寂極不和諧的音符,蓮妃驚愕回頭,見夜天凌立在身后不遠(yuǎn)處,觸手可及。

纏綿的沉木香的氣息飄飄零零若斷若續(xù),裊裊縈繞在母子之間,仿佛隔了一層霧氣迷蒙不清。

蓮妃顫抖著伸了伸手,胸中一陣氣血翻涌,突然用絲絹掩唇嗆咳起來。

夜天凌眉頭一皺,見蓮妃咳得辛苦,想上前扶卻又似被什么羈絆著伸不出手,只道:“冬日天寒,母妃可是咳喘之癥又犯了?”蓮妃身子柔弱,每到秋冬常有病痛,夜天凌是早知道的。

蓮妃略略平息了些,扭轉(zhuǎn)身子看向窗外:“你不好好用心朝事,來我這里做什么?”

夜天凌淡淡道:“朝事對兒臣來說,并不繁雜?!?/p>

蓮妃道:“你剛回天都,又接了北疆的差事,有多少事務(wù)等著去辦,哪里能不繁雜?”

夜天凌唇角突然輕輕揚(yáng)起,臉上的沉冷消融了幾分:“母妃足不出后宮,倒知道兒臣要應(yīng)付這些?!?/p>

蓮妃微微一滯,她又豈會不知?兒子的一舉一動做母親的何時(shí)不掛在心里,有時(shí)候只是迎兒從別的宮女那里聽來一星半點(diǎn)兒說給她聽,也足以安慰許久。他終于像她希望的那樣,平平安安地長大,優(yōu)秀、出眾,那么還奢望什么?她硬起心腸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夜天凌神色一斂,邁步到蓮妃面前,抑聲道:“母妃,你還要瞞我多久?”

蓮妃驚道:“你……你說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夜天凌緩緩道:“兒臣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懵懂幼兒,母妃何必還辛苦瞞著?該知道的,都已經(jīng)知道,父皇、天帝,兒臣都明白了。”

蓮妃看著夜天凌冷澈的眼神,那里面不容置疑的篤定、沉斂和隱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靜了數(shù)千年的湖水驟然迸裂,淹沒一切,她一把抓住夜天凌:“不準(zhǔn)你胡說!”

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我沒有胡說!”母子兩人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直面對視,蓮妃的手在夜天凌手中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夜天凌看著蓮妃終日籠罩在憂郁中的面容,多年來縱千般怨、恨、痛、傷,終抵不過血濃于水,在母親面前鄭重跪倒:“兒臣不孝,讓母妃受苦了?!?/p>

一行清淚奪眶而出,蓮妃顫聲道:“我……我的孩子……”

夜天凌扶著蓮妃:“從今日起,兒臣不會再惹母妃傷心?!?/p>

蓮妃目光幽幽,越過夜天凌的肩頭看向深深幾許的蓮池宮,像是對夜天凌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多少年了,當(dāng)初先帝攻伐我柔然族,柔然抵擋不住,大敗于日郭城,投降后父汗將我獻(xiàn)給了天朝。柔然亡了,我在先帝身邊一待便是七年,族人都說先帝是因知道了我的容貌,所以才起兵滅亡柔然,罵我是紅顏禍水不祥之人。直到先帝故去,我原想在千憫寺吃齋念佛了卻殘生,誰知天帝即位第一天便將我召入宮中侍寢,那時(shí)我發(fā)覺腹中有了你。天帝建了蓮池宮,封了我皇妃,而我卻遭盡眾人唾棄,亡族、失節(jié),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好好撫育,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已不留戀這個(gè)人世了?!彼沁b遠(yuǎn)如在天際的聲音淡淡傳來,仿佛風(fēng)一吹便散了,離落在四處,依稀還能聽到碎散飄零的聲音。

穆帝在位時(shí),曾有一次大規(guī)模的討伐北部柔然族的戰(zhàn)役。柔然族戰(zhàn)敗,于日郭城投降,自此以后一蹶不振,終被突厥滅族。

蓮妃原是柔然族頡及可汗的女兒,自幼便以美貌稱頌于漠北,甚至中原也流傳著她絕世風(fēng)姿的種種說法。那次戰(zhàn)役后蓮妃被帶回天都,穆帝對其極盡寵愛,民間傳說紛紜,多言穆帝攻打柔然便是為了蓮妃。

千軍一動為紅顏,背負(fù)滅族的罵名,亦因侍奉兩帝而被朝臣后宮所不齒,縱使傾國傾城又如何?

夜天凌眸中掠過森寒利芒,冷冷道:“母妃寬心,他們既要胡說,我便將這天下拿來送給母妃,什么滅族失節(jié),我要他們沒人再敢說母妃一句不是。”

蓮妃驚悸,匆忙搖頭:“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做,凌兒,你不知道……”

夜天凌斷然道:“母妃,我心意已決?!鄙忓粗固炝柰Π紊硇危ь^才能望著他,他眼中的凌厲,讓她突然一句話也再說不出來。

眼前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日襁褓中待哺的幼兒,而是馳騁萬里橫掃邊疆的將軍,左右朝局平靖宇內(nèi)的王爺,爭鋒天下舍我其誰,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的腳步。

蓮妃靜靜地看了夜天凌一會兒,嘴角突然露出一絲淺笑,目光慢慢地再次游離起來,像是離開了這個(gè)世界,卻又帶著萬千嘲弄。夜天凌軒眉微蹙,看著蓮妃的樣子心底隱約浮起一絲擔(dān)憂,道:“我未必能時(shí)常來看母妃,不過會讓卿塵有時(shí)間來陪您說說話的,母妃這宮里也太清冷了些?!?/p>

“卿塵?”蓮妃輕輕道,“是鳳家那個(gè)女孩兒?”

夜天凌點(diǎn)頭。蓮妃道:“你怎會和她這么親近?”

夜天凌淡淡道:“有緣。”

蓮妃又輕輕笑了笑:“倒是個(gè)玲瓏女子,可惜了是鳳家的人?!?/p>

夜天凌亦微微一笑:“她只是卿塵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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