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冤家總相遇

美人溫雅(上下冊) 作者:林家成


就在她背心都給冷汗浸透時,那貴介郎君盯了她一眼后,轉(zhuǎn)身又走。而這一走,他就沒有停頓,不一會兒,三人便先后出了常府大門。

幾乎是一踏出常府大門,柳婧便雙腳一軟,要不是她知道現(xiàn)在還沒有脫離險境,只怕因為虛軟而癱倒在地了。

一輛馬車朝著那貴介郎君駛了過來,而那馬車的兩側(cè),是八個全副武裝的銀甲衛(wèi),此刻,這些人都在看向他們的主人,等著他上馬車。

而大步上前,眼看就要跨上馬車的貴介郎君,這時想到了柳婧。

只見他踏上了馬車的那條腿收了回來。轉(zhuǎn)過身,他微瞇著雙眼,高高興興地看著貓著腰,正想悄無聲息地溜走的柳婧。

柳婧溜都溜出了四五步遠(yuǎn),陡然感覺到四下一靜,抬頭一看,卻見眾人都在盯著自己,再回頭一看,那貴介郎君正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他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

這動作,恁地輕?。?/p>

柳婧低下頭,強(qiáng)掩羞怒恐慌,慢步走到他身前。還不等她開口,貴介郎君已然居高臨下地問道:“家在哪里?”

???柳婧抬起頭來看向他。

對上她水漾雙眸,他淡淡問道:“問你呢,家住哪里?”

“在,在西郊楊樹莊……”

吞吞吐吐把家里住址說出來后,柳婧鼓起勇氣,低低求道:“我真與常勇一事無關(guān),你……”還沒等她說完,一陣馬車駛動的聲音傳來。柳婧抬起頭來,正好對上那貴介郎君坐上馬車,拉上車簾的身影。

緊接著,車簾一垂,隔開了她的視線。一直到那馬車離去,柳婧才驚醒道:他放過我了!

這個事實,讓她一陣狂喜。為防夜長夢多,柳婧什么也來不及想,身子一轉(zhuǎn),拔腿就跑!

而她跑了幾十步后,從她身邊一沖而過的馬車中,一陣悶悶的笑聲流瀉而出。聽到自家郎君的笑聲,一銀甲衛(wèi)好奇地朝柳婧那逃難般的身影看了一眼,轉(zhuǎn)向他問道:“他是誰呀,居然能令郎君這么歡喜?”

這“歡喜”兩字一出,貴介郎君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他看著外面,聲音淡淡地說道:“歡喜?你說反了吧?”他冷冷地說道:“那人與我有仇……那仇太深,令我這六年里就沒有忘記過。我自小到大,受到的最大的羞辱,最刻骨的譏諷,便是來自于這人?!便y甲衛(wèi)驚道:“天下間,還有人這般膽大,敢羞辱譏諷于您?”

貴介郎君淡淡一笑:“是啊,天下便有這般膽大之人。最可恨的是,這人贏了,羞辱譏諷我之后,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便一逃就是六年。她逃了也就罷了,可因那人之故,我從六年前,便……”他頓了頓,干脆不再說下去,而是問道,“你說這恨,深是不深?”

那銀甲衛(wèi)嘴拙,他傻呼呼地看著自家郎君,半天才愣愣地點頭道:“看來這仇是結(jié)得深?!?/p>

聽到這回答,貴介郎君瞇著眼睛一聲冷笑。

柳婧跑回自家大門外時,一時之間,恍如經(jīng)過了數(shù)月數(shù)年,直有隔世之感。

她扶著門框,一邊調(diào)著氣息,一邊讓自己的心恢復(fù)平靜。

理順呼吸后,她暗暗想道:改天一定得求求鬼神,別再讓我碰上那人了。

這一次,她其實還可以更鎮(zhèn)定一點??蛇@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刻骨銘心。她本就一想到那黑衣首領(lǐng)便仿佛又回到那死亡將至的一刻。更何況,她再次遇上這人,恰好是這人在抄家收監(jiān)之時。

她一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恐懼、絕望和羞臊,算是在那人那里品味足了。她現(xiàn)在也不知道要如何避開這命中的魔障。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祭拜鬼神,請它們庇護(hù)自己遠(yuǎn)離那人,庇護(hù)柳府早點回到昔日光景。

咬著牙扶著門框,讓自己完全冷靜后,柳婧大步回了家。

她一出現(xiàn)在家門口,三妹柳萱便撲了過來。柳婧連忙抱起來,小女孩摟著她的頸,咯咯笑道:“大兄,我要出去玩兒,母親說你許了我才能出去。”

她許了才能出去?

母親這是把家里的權(quán)力,正式移交給她了?

柳婧腰背一挺,鼓起剛才被那貴介郎君嚇得虛軟了的膽氣,摟緊妹妹,大步朝里走去。

轉(zhuǎn)眼間,她來到了柳母的房間里,看到還在刺繡的母親,柳婧把妹妹放在一側(cè),跪在地上,輕聲說道:“母親,可以去看父親了。”

柳母抬起了昏花的眼。

她先是看了女兒一陣,過了一會兒,因過于疲憊,聲音啞澀地說道:“你說什么?母親沒有聽清?!?/p>

不等柳婧重復(fù),她又道:“你說可以去看你父親了?你王叔跟母親說過了,那些獄卒都是伸手就要金,一般的鐵錢他們瞟也不瞟一眼……唉,這一家子不吃不喝,也應(yīng)付不了那群老鼠啊。”

柳母自顧自地說了一通,剛低下頭去繡了兩針,突然明白過來。慢慢地,她澀聲說道:“婧兒,你弄到金了?”

柳婧點了點頭。

“你賺了多少?賺到了可以去看你父親的錢了?”見到柳婧點頭,她完全清醒過來,實在想不出女兒如何來錢的她臉一沉,“我柳府至今,沒有出過大奸大惡之徒!”

柳婧連忙叫道:“母親!”高聲喚了一句,令得柳母安靜下來后,柳婧認(rèn)真地說道,“這金來路沒有問題。吳叔不是跟您說過嗎?上次我雇的那二十個浪蕩子,曾經(jīng)在各處人多口雜之地聽了四十天的是非閑話。我這金,便是因其中一則閑話賺來的。”

她走到自己的房間,把那冊子拿出來,把其中一項指給柳母看了后,耐心地說了自己到了常府后的交涉過程。不過在提到常府被查抄時,她只輕描淡寫地說道:“幸好那時女兒已經(jīng)離開常府了?!?/p>

柳母細(xì)細(xì)地又問了她幾句,心下相信了。她翻著那冊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知道,這閑雜人等的口角是非中,居然也能生出金子來?!?/p>

柳婧笑了笑,從袖中拿出裝了一百兩金的盒子給柳母。

饒是柳母本已相信,可當(dāng)她真正看到這一百金時,還是被那金光炫花了眼。要知道,她和這一大家子,日日夜夜做工,累得眼睛都睜不開,腰酸得動也動不了,一日所得,也不過三四枚鐵錢。可她聰明能干的女兒一出手,輕輕松松便到手一百金。這是一百兩金子啊,這一百兩金,可以讓一大家子吃喝租房的用上兩三年,可以讓她見到她的夫君,可以讓那些獄卒善待她的夫君!

柳母想到激動處,不由得哽咽起來。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失態(tài),便轉(zhuǎn)過臉用袖子拭著眼。

柳婧任由母親靜靜地哭泣著。

等到柳母的啜泣聲好不容易止息了,柳婧輕聲道:“母親,我們?nèi)ヒ姼赣H吧。”

“是,要見你父親,見你父親……”因太過激動,柳母已語無倫次。

因柳母太過激動,足用了近一個時辰,母女二人才打扮好,當(dāng)然,柳婧還是那么一副男子模樣。而柳母則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因為臉上有傷,她還特意戴了一頂紗帽。

說起衣裳,畢竟柳府也曾富貴過,所以柳母要穿華裳,家里還能找到兩件。至于柳婧,她自是穿著那租借來的男子華服。

一出府門,她又租了一輛馬車,這才帶著兩個仆人,趕向監(jiān)牢。

看著那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監(jiān)牢,一個仆人湊近柳婧低聲說道:“大郎,你說那些獄卒會不會看到我們穿得好,就使勁索要錢財?”

柳婧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回道:“或許會……不過我想,咱們光鮮體面了,他們就會心存忌憚,那樣父親的日子就會更好過些。反正見獄卒時,你們別說話,一切由我處理?!?/p>

不一會兒,地方到了。柳婧先走下馬車,然后,她扶著母親下了馬車。

正閑談著的幾個獄卒,在看到這家人走來時,都是瞬時睜大了眼。這些獄卒,在官吏中是下下等,他們升職的可能性不大,一個個挖空了心思鉆營的,便是怎么從犯人和犯人家屬身上多得一些銀兩。

因此,這些年來,他們早就養(yǎng)成了衣帽識人的功夫。

不過柳婧一家,畢竟曾經(jīng)富貴,柳婧和戴了紗帽的柳母緩步走來時,那風(fēng)范十足十的。即便是幾個仆人,跟在柳父柳母身邊多年,也早歷練出來了。

幾個獄卒把她們看了又看,最后,一個獄卒忍不住迎了出來,問道:“幾位這是——”這小郎君和這戴紗帽的夫人看起來挺不一樣的,該不會是哪位貴人家的吧?

柳婧上前一步,溫和問道:“柳行舟可是關(guān)押于此處?”

竟是直呼自己父親的名字,要不是有交代在先,柳母等人都要側(cè)目了。

與獄卒相見時要有什么表情,要說什么話,柳婧在家中就暗暗預(yù)演過無數(shù)次。因此,她此刻的溫和,是一種隱在骨子里的居高臨下。

果然,越是這樣的溫和,越是讓人不敢輕忽,一獄卒馬上應(yīng)道:“在?!?/p>

柳婧平和地說道:“我們想見一見他,行嗎?”

見他們交換眼神,柳婧從袖袋中掏出約十五兩,卻做成了金錁子形狀的黃金放在他們面前,“還請幾位通融通融?!闭Z氣依然簡短得近乎頤指氣使。

這種金錁子,正是富貴人家常用來打賞人的,粒小而圓,光澤十分好。

這派頭一出來,幾個獄卒的態(tài)度越發(fā)恭敬了。一年長者站出來笑呵呵地說道:“郎君有禮了。來,這邊請,這邊請。”

說罷,他帶頭領(lǐng)著柳婧等人,朝著后面的監(jiān)牢走去。通過陰暗的巷道,不一會兒,眾人便進(jìn)了監(jiān)牢。剛一進(jìn)去,一股臭味混合著潮濕霉?fàn)€的味道便充斥鼻端。

感覺到母親有點失態(tài),柳婧握了握她的手。

經(jīng)過一間間不是哀號便是靜得如死了一樣的牢房,不一會兒,那獄卒來到監(jiān)牢的后方處,他用鐵棍敲打著右側(cè)一監(jiān)牢叫道:“柳行舟!柳行舟!有人來看你了!”剛叫了兩聲,柳婧溫溫和和的聲音在后面響起:“這位閣下,能容我們與柳行舟單獨待一會兒嗎?”

那獄卒早被柳婧這傲慢的溫和給震住,聞言連連點頭,道:“可以,自是可以?!彼笛鄢蛑?,暗中嘀咕著她的身份,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獄卒一走,柳母便撲到了鐵欄桿上,嘶啞地喚道:“行舟,行舟!”

在她的連連呼喚中,一個窩在角落,一動不動的人掙扎了幾下??吹剿D難地坐起,柳母放聲大哭,她嘶叫道:“行舟,你這是怎么啦??。俊?/p>

柳父似乎腿已受傷,他扶著墻壁,試探地走出一步,才一動,他腿一軟,在柳母的尖叫聲中摔倒在地。柳婧低頭一看,只見父親的腿上血肉模糊,隱隱還可以聞到一股惡臭,似是受了外傷一直沒有治療過。

柳婧既然注意到了這點,柳母自然也是看到了。當(dāng)下,她哭得更厲害了。

這時,柳父已轉(zhuǎn)過了頭,睜眼朝幾人看來。

饒是到了這個境地,柳父的頭發(fā)依然梳理得一絲不茍,他年近四十,看起來卻只有三十三四歲模樣。長相清俊文雅,眉目間帶著一股淡淡的憂郁,便是衣衫破爛,小腿流膿,可整個人從上到下都透露出一股清雅之氣。雖然人到中年,此刻的模樣更是憔悴滄桑至極,卻還能稱得上是美男子。

相比起柳父,正悲傷哭泣著的柳母,不但看起來老了十歲,臉還毀了,只論外表,比起柳父來何止天差地遠(yuǎn)?

見到柳母,柳父啞著嗓子說道:“你來了?”朝著柳母笑了笑后,他的聲音虛弱無力,“別哭。”

他慢慢挪到了牢房門口后,轉(zhuǎn)頭看向另外幾人。

就在這時,一個水壺塞到了他手中。柳父一怔,他看向把水壺遞來的華服郎君,盯了一陣后,他瞪大了眼。

柳婧連忙壓著聲音說道:“父親,我是阿婧,我不想讓獄卒知道你我乃是父子?!?/p>

柳父當(dāng)家多年,世事早已經(jīng)習(xí)慣,幾乎是女兒一開口,他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當(dāng)下他點了點頭,慈愛地說道:“孩子,這次苦了你了?!?/p>

柳婧搖頭,她看向還在哭泣的母親,低聲說道:“也不知那些獄卒何時會催我們離開。大人,我們長話短說?!币蜃笥覂蓚?cè)牢房里的人都在朝這邊盯著,所以柳婧索性連稱呼也變了。

女兒這話一出,柳父低嘆一聲,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這個女兒。想道,她這個女兒,自小就才智過于常人,被世人稱之為神童??上裁炊己茫莻€女兒身……原本他還想著,要讓女兒當(dāng)個普通婦人,他做父親的庇護(hù)她過一生。可現(xiàn)在卻偏偏是他這個父親,要讓養(yǎng)在深閨的女兒出面承擔(dān)風(fēng)雨。

柳婧前來時,把要向柳父詢問的話給整理了幾條寫在帛紙上。她先是問道:“大人,你那貨船上,可真有私鹽?”

柳父聞言搖了搖頭,他澀聲說道:“那日我們的船到了吳郡碼頭,剛剛停下,便有官兵前來,說是有人舉報說,有貨船偷運私鹽。我頭天晚上還清理過貨物,船上的人又都是自家仆人,便不以為然……哪知那些官兵剛查到閔府的船只時,突然越過眾船來查我的船。而他們一查,便在貨艙中搜到了五袋鹽?!?/p>

“當(dāng)時出了這事,我心中知道,這是被人陷害了。在我被官兵帶走時,我注意到,同樣被帶走的仆人中,少了阿五和柳二?!?/p>

這阿五和柳二,都是柳府的老人兒,來到柳府至少也有三年,因都識字會數(shù)數(shù),很得柳父倚重。

聽到柳父說起這兩人,柳母等人都是大驚失色,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大人,你繼續(xù)說?!?/p>

柳父點了點頭,道:“后來我入了監(jiān)牢,聽人說長功他們給押到了礦山。阿婧,你回去后,首要之事便是去吳縣下河村去探一探阿五和柳二兩人?!?/p>

柳婧嗯了一聲,表示記住后,又問道:“大人,你可有仇家?當(dāng)時除了你的船只,還有哪家給查到了私鹽?官府有漏過什么風(fēng)聲沒有?”

柳婧一句一句地問下去,而柳父,也一句一句地細(xì)心回答。當(dāng)柳婧把要問的問題都問完后,柳父也沒了力氣。他喘息了一會兒,挨著地面坐著??吹礁赣H縱是坐在這潮濕陰暗的地方,也是氣度高雅,仿佛坐的地方不是泥土爛草,而是華屋高堂。陡然地,柳婧心頭一絞。

不過她知道,自己不能脆弱,現(xiàn)在是父母依靠自己的時候,所以,她一定不能帶頭失態(tài)。在深吸了一口氣后,柳婧轉(zhuǎn)向母親,“我的話問完了,您與大人說說話吧?!闭f罷,她示意仆人跟自己走到一邊。

不過她剛提步,柳父便叫道:“阿婧。”

看著柳婧,柳父低聲說道:“孩子,剛才聽你說,有宮中的公公也來了吳郡這一帶?”他盯著柳婧,聲音放緩,“那些閹人向來不被儒生所喜。不管到了哪一步,你都不可到他們面前去申冤,免得卷入派系之爭,使得本有可能挽救之事,弄得再無余地?!?/p>

柳婧對父親一直是敬重的,等柳父說完,她二話不說便乖巧地點頭應(yīng)道:“我知道了?!?/p>

柳父看到女兒聰明乖巧的樣子,眼中一紅。他伸出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時,柳婧低聲問道:“大人,你這腿,是誰弄傷的?”

柳父疲憊地說道:“前陣子抓了很多人,我與那些浪蕩子給關(guān)在一起,爭持中被打傷了?!币姷搅貉壑械臏I光,他抬起頭輕輕說道,“孩子,真是難為你了。”

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只有這句“難為你了”。

柳婧連忙搖頭,走開一步,把位置讓給不停拭著淚的母親。

一家人說了不到一個時辰的話,便有獄卒過來趕人了。臨走時,柳母給柳父留下了一堆衣裳和一些吃食,柳婧則是掏出五十兩黃金放在眾獄卒面前,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柳父,并找一個大夫給他治腿傷。

她氣派足,拿出五十兩金時眼睛也不眨一下。眾獄卒心中不知她的底細(xì),未免敬畏,當(dāng)下一個個忙不迭連聲地應(yīng)了,還一直把她送上了馬車。

柳母一上馬車,便默默地垂淚。柳婧知道母親心里難受,她自己此時也是心潮起伏,更何況,今天與父親說了這么多話,她要細(xì)細(xì)回憶一遍,多咀嚼幾道,也就沒有心情去安慰柳母。

柳婧等人一回屋,便讓仆人去還租來的馬車,就在柳婧想著自己身上的華服也應(yīng)該歸還時,正好遇上了大步而來的吳叔。

見到吳叔,柳婧緊走幾步,她急聲問道:“叔,可有知道顧二郎的行蹤?”

吳叔搖了搖頭,苦澀地說道:“全無頭緒?!?/p>

這個回答其實在柳婧的意料當(dāng)中。

見她沉吟,吳叔問道:“大人在獄中可好?”

柳婧簡要地把今天的見面說了一遍后,道:“吳叔,顧二郎怕是難以找到。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吧。這樣,你明天帶著家中的三個男仆趕去吳縣下河村,到阿五和柳二的老家去看看。記著,此行至關(guān)重要,你們一定要掩藏行跡,最好是扮成行腳商人悄悄地打聽,千萬不要驚動了阿五和柳二的家人?!?/p>

她想,如果真是這兩個人陷害自己父親,多半會以為,柳家無男丁撐著,早就被債主逼得家破人亡了,說不定正放心大膽地逍遙著呢。這種情況下,自家可不能打草驚蛇了。

吳叔重重點了點頭:“大郎放心?!?/p>

柳婧又交代他幾句后,示意吳叔先行離去??粗鴧鞘咫x開的背影,柳婧暗暗想道:從常勇那里得來的一百金,今天見一次父親就花去了六十五兩。這也就罷了,如果那些獄卒真善待父親,真給他找了大夫看傷也就罷了。如果那些人陰奉陽違,少不得又有一番計較。

想來想去,當(dāng)務(wù)之急有兩件事:一件事已讓吳叔帶人去辦了,另一件事則是繼續(xù)掙錢。這一百兩金用不了幾日,她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常勇那樣,可以讓她輕松得一筆錢的主。

自古以來官司之事最是費錢,她還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財啊。

這樣想著,柳婧急匆匆出了家門。

她現(xiàn)在去的地方是當(dāng)鋪,她身上這身華服可都是租來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了。同時,她也得想一想,怎么才能賺到更多的錢。

眼看當(dāng)鋪就要到了,剛把自己的青布外袍拿出來,拉下車簾準(zhǔn)備脫去外面的那件華貴外袍時,突然,柳婧的目光一凝。

前方的一家玉器店中,小二正笑容可掬地迎進(jìn)幾個青年人。走在中間的,是一個眉目俊美至極,一襲藍(lán)色布袍,做普通儒生打扮的青年——那青年,可不正是駭了她兩次的黑衣首領(lǐng)?

這人,她見了五次,一次是普通富家郎君,一次是黑衣首領(lǐng),一次與兩個太監(jiān)巡察使一塊,一次是抄人家產(chǎn)的貴介郎君,這一次,他卻變成了一個儒生了——真是好笑,吳郡就這么大,他以為他換了一件衣裳,人家就以為他真是一個斯文儒雅的讀書人不成?呸,這個殺人魔王!

柳婧對這人畏懼太深,只好奇地看了一兩眼,便慌亂地把車簾給拉下,直到牛車駛到了當(dāng)鋪面前,她才吁出一口長氣。

進(jìn)了當(dāng)鋪,柳婧把華服原封不動地奉還后,那當(dāng)鋪的掌柜一邊送出來,一邊殷勤地說道:“郎君放心,那套衣裳小人給你留著,你要穿,隨時過來說一聲就可以了……”

掌柜的話還沒有說完,前方處,傳來一個極為優(yōu)美動聽的聲音:“什么衣裳給她留著?”

這話一出,掌柜的一怔,柳婧則是剎那間臉白如雪。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木呆呆地看著那個倚在當(dāng)鋪門口,正抱胸而立,溫柔地凝視著她的俊美男子。突然間,柳婧嗖的一聲,二話不說拔腿就沖!

她這個決定,做得非常干脆利落,簡直是毫不拖泥帶水。那個掌柜嘴里還在說著話呢,就見到寒暄的對象招呼也不打一聲,腿一提就如被人追魂一樣,從那俊美儒生面前掠過,狂奔而出,轉(zhuǎn)眼間那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當(dāng)下,被這情景給搞蒙了的掌柜瞪大了眼,直傻瞪著那個遠(yuǎn)遠(yuǎn)逃出的身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過了好一會兒,那掌柜才看向那同樣愕然著的絕美男子,傻傻地提醒道:“閣下,小郎君跑掉了?!?/p>

美男子收回因錯愕而微張的唇,不屑地冷笑道:“見也不敢見就逃?比起以前可差太遠(yuǎn)了?!痹捠沁@樣說,他還是雙眼亮晶晶地一哼,“想逃?沒門兒!”說罷,他長腿一伸,追了出去。

一出當(dāng)鋪,就是來來往往的人流,柳婧連自家的牛車也顧不得了,哪里人多,便朝哪里鉆去。如此狂奔一陣后,她抽空一回頭。嚯,站在那街道的中央,正蹙著眉昂著頭四下搜尋的,可不正是那魔王?

當(dāng)下,她身子一矮,越發(fā)朝著人多的地方鉆去。

如此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陣后,柳婧再回頭時,終于沒有再看到那人,當(dāng)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放松之余,她人向墻壁一靠,彎著腰雙手撐著膝,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柳婧所站的地方,是街道旁的一家鋪面旁。這鋪面來往的人比較少,柳婧撐著膝喘了一陣后,感覺到額頭上汗水淋淋,連忙從袖袋中掏出一個手帕來。

她剛準(zhǔn)備拭汗,猛然間,一輛馬車急馳而來,那馬車馳速甚快,吳郡昨天晚上又剛剛下過雨,車輪一沖,便帶得泥水濺起,使得柳婧的衣裳下擺上污了一大片。

陡然遭遇到這種變故,愛干凈的柳婧眉峰微蹙。那馬車也在沖出兩步后停了下來。“那位郎君身上給弄臟了呢?!边@聲音很熟悉,似乎是陽子遠(yuǎn)的三妹的聲音。

她聲音剛落,另一個少女傲慢不屑地說道:“不過是個著布袍的窮酸儒生,給他幾枚鐵錢就是?!?/p>

“阿妍不可這樣說,儒生最重風(fēng)骨,你這樣會讓他生氣的……”不等她說完,那傲慢少女冷笑道:“儒生最重風(fēng)骨?你大兄好像也是儒生啊,他好像不重風(fēng)骨啊,這不,上趕著把你送到我三哥哥房里做妾了?!边@話太過傷人,馬車中先是一啞,接著,一陣強(qiáng)自壓抑的哽咽聲從馬車中響起。

柳婧抬起頭來。透過大開的車簾,看到那個被嗆得低頭落淚的少女,可不正是陽子遠(yuǎn)的三妹?

柳婧目光一轉(zhuǎn),看向陽小姑旁的另一個少女。

那少女正不耐煩之際,感覺到了柳婧的目光,便眼一橫喝道:“看什么看?窮酸……”幾乎是“窮酸”兩字才出,她才看清,自己罵著的,卻是一個俊美精致,眼如泉水般干凈的少年儒生。這儒生雖一身布衣,卻清姿秀骨。她不由得唇一抿,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

正在這時,一輛馬車沖了過來,陽子遠(yuǎn)充滿驚喜地叫道:“柳兄?小嵐?你們都在這里?”

陽子遠(yuǎn)跳下了馬車。目光瞟過自家三妹和那同車的小姑后,他轉(zhuǎn)向柳婧笑道:“柳兄,咱們又遇上了,真是巧啊?!彼俎D(zhuǎn)向自家三妹和那個小姑,關(guān)切地問道,“阿妍,小嵐,你們與柳兄這是——”

柳婧見到陽子遠(yuǎn)雖是在向自己問話,看著的卻是自家妹妹,那眼神中不無擔(dān)憂,便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那阿妍瞪了陽子遠(yuǎn)一眼,下巴一抬,傲慢地說道:“也沒什么,就是不小心濺了點泥在他身上?!彼阂恢负螅栕舆h(yuǎn)叫道,“陽家大哥,聽說你很會賺錢,這樣吧,你賠一點錢給這個儒生吧?!鞭D(zhuǎn)過頭,她朝馭夫叫道,“這里有人處理了,走吧走吧,還愣著干嗎?”

在她的叫聲中,那馭夫馬鞭一甩,馬車駛了開去。

目送著那馬車離去,陽子遠(yuǎn)蹙起了眉。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柳婧時,卻發(fā)現(xiàn)她早就走開了。陽子遠(yuǎn)連忙追了上去,客氣地說道:“柳兄,你這樣不要緊吧?”

柳婧停下腳步,溫文地回道:“濺點泥算什么?陽兄無須在意?!彼栕舆h(yuǎn)一揖,淡淡說道,“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p>

“柳兄!”陽子遠(yuǎn)喊住她,蹙眉道,“柳兄可是對我有什么不滿?”

柳婧回過頭來,斯文溫潤地看著他,那清澈得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中,明明白白地寫了一句“你明知故問”。

對上柳婧的眼神,陽子遠(yuǎn)咳嗽一聲,他有點羞愧地說道:“柳兄責(zé)怪得對,在下先前是有點失禮了?!眹@了一口氣,他又道,“不瞞柳兄,我陽府舉家搬到吳郡,要不是舍妹嫁與了閔三郎,吳郡哪有我一家子的立足之地?再說,那閔三郎雖然有正室,可他長相俊朗,才華過人,又與洛陽的諸多世家郎君交好,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我三妹嫁給他,也不算辱沒了。”

聽著聽著,柳婧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剛才那位小姑,便是閔三郎的妹妹?”她的聲音溫雅隨意,“不知這吳郡,有幾個姓閔的大家族?”她突然記起來了,父親說過,出事那天,官府正要查閔府的船只,然后不知出了什么事,官府便跳過閔府,前來搜查父親的船。她不知道閔府與父親一案有沒有關(guān)系,可在歷陽四十多天的搜集消息中,她得到的最大的經(jīng)驗便是,不管看起來多么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是關(guān)鍵所在。

聽到柳婧的問話,陽子遠(yuǎn)一哂,他微笑著,有點得意地說道:“吳郡就只一個閔府!”說到這里,他盯向柳婧,在對上她那內(nèi)斂清雅的風(fēng)姿,那清柳般柔軟修長的身段時,心神一動,提議道:“柳兄,我正受邀與妹夫他們一道用餐,你要不要去見見,也好結(jié)識結(jié)識?”

柳婧這六年來,被父母關(guān)在深閨中養(yǎng)性,倒真是把她的人磨得文靜而不喜與人交際了。此刻聽到陽子遠(yuǎn)的提議,她下意識地便想拒絕。不過她馬上想道,既對姓閔的有了懷疑,一道見識見識也是必要的。

當(dāng)下,她朝著陽子遠(yuǎn)一禮,笑道:“那在下冒昧了?!?/p>

“哈哈,柳兄不必多禮。幸好柳兄這衣裳色深,擦一擦泥漬也就干凈了。時辰不早了,我們上車吧?!?/p>

說罷,他迎著柳婧,一同上了他的馬車。

陽子遠(yuǎn)的馬車剛剛駛出這條街道,掀開車簾張望的柳婧,便看到前方出現(xiàn)了一人。只是一眼,她便嚇得手一痙攣,那車簾也刷地一下給拉了個嚴(yán)實。

她的動作陽子遠(yuǎn)沒有留神,他正從另一個窗口看向外面??粗粗?,陽子遠(yuǎn)突然輕嘆一聲,喃喃說道:“如此人物,才稱得上世家子弟,雍容優(yōu)雅吧?”

柳婧順著他的目光一瞅,嚇得再次頭一縮。

陽子遠(yuǎn)還在目送著那人,他神往地說道:“柳兄,這才是真正的貴介子弟!縱使一襲儒袍,也掩不去那張揚之氣,富貴之姿?!?/p>

這一次,他的感慨才落下,便聽到柳婧咬著牙冷笑道:“子曰,以貌識人,失之子羽?!?/p>

陽子遠(yuǎn)自從識得柳婧以來,她說話總是斯斯文文,整個人也是內(nèi)斂的,甚至因為過于內(nèi)斂,而顯得有點懦和。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柳婧以這種譏嘲冷笑的語氣說話,不由得怔了怔。

對上陽子遠(yuǎn)驚訝的目光,柳婧側(cè)過頭去。她看向晃蕩的車簾,咬牙想道:我都跑得這么遠(yuǎn)了,那人居然還在追,還在找……

想到自己和他同在吳郡,而這吳郡只有這么大。猛然間,柳婧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見柳婧扭過頭去不與自己說話,以為她在鬧脾氣的陽子遠(yuǎn)笑了笑。他打開車壁,拿出一樽酒朝著柳婧晃了晃:“柳兄,要不要喝一杯?”

柳婧搖了搖頭,低聲道:“多謝,我不喝?!?/p>

陽子遠(yuǎn)給自己斟上一盅酒后,隨口問道:“對了柳兄,你說過你父親入了獄的,現(xiàn)在那事怎么樣了?”

柳婧現(xiàn)在懷疑了閔府,哪會再跟他提這個。當(dāng)下笑道:“家父一知交趕過來幫了忙,現(xiàn)在家父已經(jīng)出來了?!?/p>

“當(dāng)真?”陽子遠(yuǎn)笑呵呵地說道,“這可是大好事啊,柳兄,來,干一杯吧。”柳婧搖了搖頭,道:“我真不喝?!?/p>

“柳兄這可不行啊,大丈夫在外面行走,豈能酒也不沾?”陽子遠(yuǎn)說是這樣說,倒也不再勸,自顧自地斟了一點,慢慢品了起來。

不一會兒,馬車來到了一個酒家外。陽子遠(yuǎn)帶著柳婧一邊朝二層閣樓走去,一邊說道:“柳兄可別小看了這酒家,它位于吳郡最繁華的幾條街道的交匯處,人流眾多,生意極好?!?/p>

在他身后,柳婧突然說道:“陽兄,上次那個洛陽來的貴客可在上面?”

“你說那位貴客啊?”陽子遠(yuǎn)語帶敬畏地說道,“應(yīng)是在的?!?/p>

說話之際,兩人上了閣樓。這二層閣樓分成數(shù)個廂房,其中一個廂房外站了幾個干練而衣著精良的廝仆。這些人雖是廝仆,卻氣勢逼人,令得柳婧這個陡然貧賤的人乍一對上也有點壓力。

不過柳婧一轉(zhuǎn)眼,才發(fā)現(xiàn)有壓力的不止她一人。一側(cè)的陽子遠(yuǎn)這時腰也佝僂了,笑紋也綻開了,整個人比起平時都猥瑣了三分。

就在陽子遠(yuǎn)帶著柳婧,掛著諂媚的笑朝著那幾個廝仆所在的廂房走去時,突然間,廂房門大開,三個青年和一個三十來歲的華服中年人帶著一個管事、一個儒生退出了廂房。那三個青年中,并沒有上次柳婧見到的那個洛陽來的高雅青年。

一行人步履匆忙,看到陽子遠(yuǎn),也只瞟了一眼。那走在前面的,柳婧有點面熟,正是閔三郎,他朝著陽子遠(yuǎn)壓低聲音急急說道:“快走,我看到姓鄧的那廝了。”

“姓鄧的?”陽子遠(yuǎn)驚問道,“是那位嗎?他在哪里?”他還沒有見過那姓鄧的。

“剛才出現(xiàn)在樓下面了。這廝很難對付,我們分散下去,這陣子就不要聚堆了?!遍h三郎急急地吩咐到這里,率先下了樓。

而在閔三郎的后面,那個華服中年人走著走著,一眼看到了站在角落處的柳婧,陡然,他雙眼一亮。不過這亮光沒持續(xù)多久就熄了下來。

一旁的陽子遠(yuǎn)把那中年人的眼神都看在眼中,暗暗想道:嚴(yán)大人果然就好這一口,可惜了。而另一側(cè),柳婧也把那華服中年人的目光看在眼里,她暗暗想道:這人怎如此看人?

這時,閔三郎一行人已經(jīng)下了閣樓。因他吩咐過要分散走的,所以陽子遠(yuǎn)與柳婧還留在閣樓上。

站在閣樓上,見陽子遠(yuǎn)若有所思,柳婧突然問道:“那中年人是誰?他很有來頭嗎?”有此一問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陽子遠(yuǎn)的目光太火熱,簡直就像盯著一大堆金子。

“他?。俊标栕舆h(yuǎn)嘆道,“嚴(yán)大人是來自歷陽的豪強(qiáng)。整個歷陽的浪蕩子,三分中他可以管到一分,更有許多白道黑道的生意。這一次妹夫能請到嚴(yán)大人來,可是花了大氣力的。唉,只是時運不濟(jì),這姓嚴(yán)的剛請來,洛陽也來人了。”

柳婧雙眼微亮,她似是無意地說道:“閔三郎這么了得啊,那這吳郡的豪強(qiáng),他也是一個?”

陽子遠(yuǎn)瞟了柳婧一眼,哂道:“柳兄你這就錯了。要是閔三郎只是吳郡的豪強(qiáng)之一,我用得著大把的金子撒下去,上趕著倒貼嗎?閔家啊,在這吳郡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p>

柳婧有心想引出他的話,便疑惑地說道:“可是我昨日聽說那吳郡首富常勇給抄家鎖拿了……閔三郎比起這常勇如何?”

聽她提起這個,本來興奮激昂、得意揚揚的陽子遠(yuǎn)便是一僵。過了一會兒他意興索然地說道:“鎖拿常勇的是洛陽的大人物,我們吳郡只是小地方?!鳖D了頓,他嘆道,“雖是小地方的豪強(qiáng),也夠我仰望的了。而柳兄你比我還不如,你是連仰望也沒有資格?!?/p>

說到這里,陽子遠(yuǎn)又道:“那常勇雖富,在官府并沒有多少根基,這點與閔府不同,閔府上面可是有人的?!?/p>

他解釋了這么久,柳婧倒聽出了,就是這閔府比起常府要有背景一點,不過那背景并不太大吧?

就在這時,陽子遠(yuǎn)伸頭朝下面瞅了一會兒,轉(zhuǎn)向柳婧說道:“差不多了,柳兄,我們也下去吧?!?/p>

柳婧點了點頭,與他結(jié)伴下樓。就在陽子遠(yuǎn)笑呵呵地跟她告辭時,柳婧突然喚道:“陽子遠(yuǎn)!”陽子遠(yuǎn)被連名帶姓地喊住,柳婧一雙泉水般的眸子澄澈地看著他,道,“那個嚴(yán)大人,可是好男色?”

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樣一問,陽子遠(yuǎn)臉上的笑容一僵,一時訥訥不能言。

他雖沒有承認(rèn),可他的表情卻告訴了她答案。當(dāng)下,柳婧用那么一雙澄澈得仿佛一切了然于心的眸子定定地看了陽子遠(yuǎn)一眼,朝他拱了拱手以示一禮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就走。

柳婧回到府中時,她的牛車早就回來了。

坐在書房中,她久久未動。

經(jīng)過對閔府的懷疑和陽子遠(yuǎn)的暗中算計,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吳郡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知交故友,對很多事都是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與其冒失地去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所謂朋友,去從這種朋友的口中打聽一星半點的消息,不如學(xué)著在歷陽時的行事,專門雇人搜集口舌流言,再從這些口舌流言中歸納出自己所需要的消息。

如此一想,柳婧坐不住了,她拿出十兩金的定金,通過掮客的介紹找到吳郡的一些浪蕩子,雇了二十個記憶出眾之人,讓他們照樣在碼頭、衙門外面、妓院、酒家處搜集每天聽到的是非傳言,然后在晚上重述給自己聽。

為了與這些人打交道,柳婧還拿出三兩金,特意租了一個小小的舊院子。那些浪蕩子每到晚上,便需過來這里,向柳婧陳述他們白天聽到的是非雜談。

安排好這些后,柳婧心情大定。

轉(zhuǎn)眼間,七天過去了。

聽了七天是非口舌的柳婧,依然對賺錢也罷,對父親那案子也罷,都一無所獲。

這天下午,她剛剛進(jìn)門,便看到母親從牛車上下來。見到母親臉上帶著淡淡的喜色,柳婧上前扶住了她:“母親今日甚是歡喜?”

柳母眉眼都是舒展的,她開懷地說道:“那給你父親看傷的大夫還不錯,今天我去見你父親,他說那傷好多了?!鞭D(zhuǎn)過頭,柳母朝著柳婧說道,“那姓史的獄卒托我轉(zhuǎn)告你,說他必定不負(fù)托付,會請最好的大夫給柳公治好傷。”

柳婧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那獄卒這樣說,不就是為了在她面前表功勞嗎?這功勞現(xiàn)在只是表表,可她這個“貴公子”以后都是要用金子來犒賞的。

說來說去,還是得抓緊賺更多的錢啊。

柳婧想了想自己的才能,她識得字,算得數(shù),還寫得一手好隸書。另外,通曉五行陰陽歷法,擅長鑒定玉器字畫,還會畫畫、彈琴、鼓瑟、吹簫,會刺繡,懂各類絲綢。

柳婧自小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在當(dāng)?shù)卦敲胍粫r的神童。十一歲后,父母雖然百般壓制,可一本班昭的《女誡》,她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能倒背如流。她父親雖然想拘她的性子,可這樣成天關(guān)著只刺繡看書,也怕悶壞了這個寶貝女兒,便下定決心把女兒朝德才兼?zhèn)涞穆飞吓囵B(yǎng)。養(yǎng)了這么多年,德似乎有了,才更是早有了。要不是出了這次的變故,說不定她柳婧還能成為第二個班昭呢。

柳婧想了想,光憑自己識字算數(shù)能寫一手隸書的才能,到衙門求個文職,都有可能被看中,就算衙門難進(jìn),給某個富商做門客,那是簡單之極。

可是,門客一天能賺多少金?一個月賺到三四金也算是收入不錯的吧?可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月能賺三四百金的門路啊。

第十天晚上,柳婧在抄完浪蕩子們的雜談后,歪著頭想了想:一冊上好的春宮圖價值百金?這錢可真好賺啊??上н@事太過羞恥,實是不能為。

轉(zhuǎn)眼她看到另一條又想道:把本朝玉器偽造成先朝玉器,可得利百倍?這個需要有足夠多的上等玉器,以及前朝玉器的樣本才能做,而且還要有專門的工具,最主要的是,沒個二三年只怕出不了師。

再則,父親向來清正,要是知道自己靠這種手段來牟利,肯定是寧可死在牢中。

下面還有一條,西南之地暴發(fā)疫病,如有飽學(xué)之士,愿意冒名頂替官府指派的人前往疫區(qū)為吏的,李府、楊府還有肖府,愿拿出一千兩到二千兩的黃金為酬勞,先付三成,在疫區(qū)待留一年后,再支付剩下七成。這條也不行,她還是一家之主呢,離不開。

她看來看去,看到最后暗嘆一聲,把卷帛給收了起來。

在第二十天,家里的金已所剩無幾了。本來,上次打點過獄卒后還剩下三十五兩,可又叫柳婧用去了十五兩,吳叔和王叔又各拿走了十兩金做路費,現(xiàn)在的家里又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了。柳母更是眼巴巴地等著老家賣了宅子和店鋪的錢來救急呢。

不過,柳婧所有的焦慮,在第二十三天晚上聽了浪蕩子們的述說后,奇異地消失了。

第二十四天,是個大晴天。

年節(jié)剛過,平日里太陽即便掛著也是泛黃無力的,不過今天的太陽特別明亮特別艷,白晃晃地照在人身上,直讓人從頭暖到了腳,倒把初春的寒冷全給驅(qū)走了。

柳婧這一天一直閉門不出,直到傍晚時分,她才坐著牛車,來到了碼頭處。

吳郡作為揚州十一郡之一,來往的貨運船只特別多,碼頭處總是一派繁忙。

柳婧的牛車停留了一會兒后,她瞇著眼睛看了看西沉的太陽,斯文地對馭夫說道:“你在這里候著,一定要等到我回來了再走?!?/p>

“是,大郎?!?/p>

走下牛車,朝著西側(cè)碼頭走去的柳婧,身影平和安靜。這種儒生般的清雅,與碼頭上汗流浹背忙碌著的庶民們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是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草棚外面時,就更顯得扎眼了。

一個大漢走了過來。他上下打量著柳婧,順口把嘴里的草莖吐到地上,齜著黃牙問道:“你這書生,跑這里來做甚?”

柳婧中規(guī)中矩地朝這大漢一揖后,說道:“還請稟報夏君,陽河縣儒生柳文景有大事求見?!?/p>

“夏君”這兩字一出,那大漢立刻收起了臉上的漫不經(jīng)心。凡是在這碼頭上混的,誰不知道夏君的名號?整個吳郡的浪蕩子,誰敢不給夏君三分顏面?

不過,眼前這個文弱儒生來找夏君做甚?而且他要找夏君,不在夏君的居所,跑到這碼頭上來做甚?

那大漢瞪了柳婧一會兒后,出于對夏君的敬畏,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哼哼道:“小子不錯呀。行,我這就稟報上去,別怪我提醒你小子,要是你沒什么事,卻拿夏君開玩笑,那后果你可要想清楚了?!?/p>

柳婧再次低頭一揖,算是回答他了。

那大漢見她態(tài)度堅決,嘰嘰歪歪地轉(zhuǎn)身走了。

約二刻鐘不到,那大漢走了過來:“小子,夏君要見你?!?/p>

“多謝?!绷菏┝艘欢Y,跟在那大漢的身后,朝著前方的草棚走去。

草棚不寬,卻很深,柳婧順著草棚左側(cè)的過道,一直過了四個房間,那大漢才停了下來。朝著第五個房間一指,那大漢低聲說道:“夏君就在里面,你進(jìn)去吧?!?/p>

“多謝?!?/p>

柳婧朝大漢致意后,緩步上前,推開簡陋的木門走了進(jìn)去。

竹子和草隨意搭成的房間中,一個四十來歲、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漢正把雙腿擱放在幾上,手里拿著一個卷帛在翻看著。

這個時代,能讀書本身就是一種有身份的象征。所以在柳婧以及大多數(shù)時人的心中,讀書人都是斯文得體的,像眼前這個大漢,這般動作粗魯隨意,毫不講究,卻又拿著卷帛看的,算是極為罕見。

一時之間,柳婧還愣了愣。不過她心中有事,很快便收回了思緒,上前一步朝著夏君深深一揖,朗聲道:“陽河縣儒生柳文景見過夏君。”

夏君放在幾上的雙腿晃悠著,雙眼一直盯著卷帛,也不看柳婧一下:“直接說吧,找我什么事?”這人的聲線倒是意外的清亮。

柳婧見這個夏君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了想后,直接說道:“在下無意中聽到一個消息,有人將在今晚上對夏君不利……”

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夏君已將手中的卷帛“啪”地一收。他抬起頭,一雙白珠泛黃、隱帶兇厲的眼死死地盯著柳婧。

這樣的眼神太駭人,柳婧饒是心里已有準(zhǔn)備,還是白了臉。

“你這儒生,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夏君倒沒有動怒,只是那語氣陰森,盯著她的眼睛更如狼一樣。

柳婧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盡量心緒平和地說道:“夏君的名號,在下早就聽聞。對于你這樣的人,我一介儒生,不敢戲弄。”

她這話很有說服力。

夏君腿一收,站了起來,他鐵塔樣的身形如山一樣杵在那里,瞪著柳婧,他喝了一聲:“說!誰人將對我不利?”

這一聲喝,宛如悶雷,能讓膽小的人腿發(fā)軟。

柳婧的臉又白了白,她深呼吸幾下,垂下眸子避開夏君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平和地吐出聲音來:“我為求財而來?!绷核刮牡卣f道,“這條消息,賣一百金!”

這話一出,夏君咧著大嘴笑了起來:“真是稀罕事,居然有人跑到我頭上賺錢來了?!闭Z氣又強(qiáng)硬又不善,讓柳婧的臉越發(fā)白了。

她勉強(qiáng)笑了笑,最后嘆道:“在下也是缺錢……要不是知道夏君仁義又才干過人,這消息在下會讓它爛到肚子里去!至于這吳郡碼頭誰失了貨,誰得罪了上面的人生路艱難,又與我這個讀書人有甚關(guān)系?”

夏君看著眼前這小白臉兒,分明是聲音大點都嚇得腿打軟的主兒,可現(xiàn)在這句話,倒是打動他了。

夏君皺起眉頭坐回榻上,盯了柳婧一陣后,他手一拍,喝道:“拿一百兩金過來!”

“是?!币粋€瘦弱的漢子應(yīng)了一聲,不一會兒,那人便端了一個托盤進(jìn)來,那托盤上,十塊金錠閃閃地發(fā)著光。

把那托盤朝幾上一放,夏君示意那人退下后,轉(zhuǎn)向柳婧瞪著,“說!”聲如炸雷,過了半天,柳婧的耳中還在嗡嗡作響。

柳婧再次深呼吸幾下,直到自己的心跳平緩些,才壓沉聲音說道:“今晚戌時三刻,有一船貨從建安郡至此,是夏君要接的貨吧?”

夏君表情嚴(yán)肅起來,他瞪著銅鈴眼,沉聲說道:“正是?!?/p>

“聽說,那個時候,官府也許有人會過來……還有官府之所以知道此事,實是夏君的屬下中有人泄密之故?!?/p>

柳婧雖然說得不太清楚,可這種事知道這么多已經(jīng)夠了。轉(zhuǎn)頭看了一下沙漏,夏君騰地站了起來。他把托盤朝柳婧一推,瞪著兇厲的眼殺氣騰騰地說道:“戌時很快就到了,郎君就不忙著回去了。且收好了金,在這草棚里待到戌時三刻。一切如小郎所說也就罷了,如果你敢虛言誑我……”他的話沒有說下去,可那毫不掩飾的兇戾,卻比任何的話語還要讓人害怕。

柳婧白著臉接過托盤,一言不發(fā)地走到角落的榻幾上坐好。在把金收入袖中時,她咬牙想道:今次要是平安回去了,我一定要想個安全的賺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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