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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昔日神童今遇難

美人溫雅(上下冊) 作者:林家成


九月的揚(yáng)州吳郡,正是秋風(fēng)瑟瑟時。

吳郡的陽河縣,算是揚(yáng)州九十二縣中排名中游的富??h。此刻陽河縣的柳府里,炊煙裊裊而上。

“吱呀”一聲,書房門被輕輕打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伸出小腦袋朝里面瞅了瞅,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脆脆地喚道:“二姐,叫你吃飯呢?!?/p>

正在書案上埋頭疾書的少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把一行字寫完,這才淺淺笑道:“好。”

柳婧把筆墨收起,抬頭見到小家伙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還在盯著自己看,溫柔地說道:“怎這般看著姐姐?”

小女孩眨巴了幾下大眼睛,嘻嘻笑道:“二姐,你這么好看,為什么姐夫還不來把你娶回去?”小女孩語帶得意,明顯是嘲笑姐姐來著。

柳婧美麗的臉僵了僵,她正要教訓(xùn)妹妹幾句,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嘶叫聲忽然從大門一路傳來。不好!莫非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柳婧腳步一提,輕盈而快速地朝堂房走去。柳父經(jīng)商數(shù)載,前些年發(fā)了一筆大財(cái),雖說現(xiàn)下生意不景氣了,但當(dāng)年置下的這宅子還是不小的,饒是柳婧走得飛快,也用了一刻多鐘才趕到堂房。

她剛剛來到堂房外,便聽到王叔跪在地上嘶聲哭道:“……夫人,那些差人如狼似虎啊,把整個船上的人都給扣下了。他們說大人私販官鹽……大人百口莫辯啊!”

王叔這話簡直是晴天霹靂,話音一落,柳母便癱軟在榻上,臉上煞白一片。

臉上難看的不止柳母,整個柳府中的婢仆,這時一個個都傻了呆了。

這兩年來,陽河縣又開了數(shù)家絲綢鋪?zhàn)?,擠兌得柳府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柳父此次出門,是下了大賭注的,他不但帶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還用柳府和鋪面做抵押,借了上百金,甚至還向城東的豪強(qiáng)趙宣借了重貸,為的就是賭一回。

而現(xiàn)在,他不但貨被官府扣去,還背了一個販賣私鹽的罪名,只怕入獄還是輕的,重則這一家子都會被株連……

在這讓人窒息的寂靜和隱隱的抽泣聲中,外面又傳來一陣腳步聲?;煸谀_步聲中,一個嗓音粗厲得聲音讓人心慌:“滾開——柳行舟當(dāng)時怎么跟我家趙大人保證的?他拍著胸脯保證,今兒借我家大人五百金,半載后便可還上一千金!現(xiàn)在他倒好,貨給扣了人也入了獄,我家趙大人的一千金怎么辦?”

幾乎此話一出,臉色煞白的柳母便氣得騰地站起,顫巍巍地叫道:“胡說!行舟明明只借了二百金,現(xiàn)在到了這等混賬子口里便變成了一千金!他趙宣還真敢!”

在柳母的嘶啞叫聲中,在呆若木雞的婢仆們的惶恐不安中,柳婧白著臉向后軟了軟,在扶著門框讓自己穩(wěn)住身形后,便迅速地向后退去。

眾人心中惶惶,也沒有人注意到柳婧。只有她的三妹柳萱邁著小短腿跟在她后面直叫喚:“二姐,二姐姐……”

柳婧進(jìn)的是母親房間,婢女們早就不見了蹤影,柳婧伸手一推,房門便打開了。

當(dāng)柳萱氣喘吁吁地追上姐姐時,正好看到柳婧抱著母親的首飾盒走了出來。她惶然地叫道:“二姐!”

她的叫聲不小,可柳婧步履匆匆,哪里聽得見。柳萱看著二姐迅速地進(jìn)了閨房,在她眨巴著眼惶惑地四下張望,不知是繼續(xù)跟著姐姐,還是回到母親身邊時,突然地,那個粗厲的聲音如炸雷般地暴喝道:“柳氏,別以為我家大人是吃素的!你們進(jìn)去,把柳府里值錢的物什全抬出來!”在一哄而來的腳步聲中,那人又粗聲喝道,“柳氏,你要是眼珠子放亮點(diǎn),就把房契、店鋪的契紙通通拿出來……”

柳母哽咽的聲音傳來:“房契和店鋪的契紙,都被夫君拿出去抵押了?!?/p>

那人聞言大怒,似是有人說了一句什么話,那人又叫道,“把她女兒拖出來!不是說柳行舟有個美貌二女兒嗎?帶回去讓大人松松氣!”

這話一出,柳母尖號出聲。而那人帶來的浪蕩子們,卻已一窩蜂沖入了內(nèi)院。柳萱睜著驚惶的大眼,看著這些野漢子在自家院子里橫沖直撞,有好幾次,她都差點(diǎn)被這些人順手推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叫道:“大兄,那柳家二姑子不在?!?/p>

“什么?”

那漢子顯然十分惱火,他隨手扯過一個婢女,厲聲喝道:“你家二姑子呢?”

那婢女顫抖著哭道:“不,不知道……”那漢子把婢女重重一推,道:“她一個小姑子還能跑上天去?”他轉(zhuǎn)向身后眾人,咆哮道,“還杵在那里做什么?去找??!”

在這亂七八糟的腳步聲中,柳母癱倒在榻上。過了一會兒,她像記起了什么似的,那絕望的雙眼在剎那間明亮了些。

在一陣摔摔打打中,來柳府的人越擠越多,半個時辰不到,知道柳府出事了的債主們通通尋上了門。而左鄰右舍,也一個個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來。

至于那個大漢,在讓人搜找柳婧未果后,專程回了趟自家大人那里。一個時辰后他再來時,大馬金刀地坐在院落的榻幾上。他的四周,是砸搶得破破爛爛的柳府院落,而柳母正癱坐在他對面的榻上,手里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小女兒,低著頭只是抽泣。

那些原本還來來往往的柳府婢仆,這時已跑了個干凈,只剩下幾個跟隨柳氏多年的老仆惶恐不安地站在她身后。

大漢瞪了柳母一陣,“叭”的一聲朝幾上重重拍了一掌,齜著一口黃牙兇神惡煞地喝叫道:“柳夫人,我家大人放話了,如果把你家二姑子送給他,你們欠下的那一千金,他可以不要了。不然的話,就別怪我家大人心狠,把你們母女倆都發(fā)賣到妓院去!”這大漢說到這里,心下想道:現(xiàn)今那上等的美人兒,也就值個二三百金。大人口口聲聲說要柳府還他一千金,可真行起事來,還真有那游俠風(fēng)范。

想到自家大人也稱得上游俠了,大漢咧開嘴驕傲地笑起來。

柳母抬起頭來,透過橫貫兩側(cè)臉頰的傷疤和那蒼老的皮肉,還可以看到昔日美人的影子,她雙眼無神地看著大漢,半晌才無助地說道:“我,我找她回來……”

大漢站起來一擺手道:“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也不等柳母說什么,他手一揮,帶著屬下大搖大擺地離去了。而他剛一出院門,另外十幾人又一窩蜂地圍住了柳氏,七嘴八舌地叫道:“柳氏,那我家的呢?你家行舟還借了我家五兩金呢?!薄斑€有我呢,老天爺啊,我們一家子省吃儉用,苦苦存下的五百枚鐵錢,可都給了行舟啊。”

聽著身后眾債主或哭或求或叫罵的吵鬧聲,大漢想到自家大人金也不要了,點(diǎn)名就只要那柳家二姑子,側(cè)過頭朝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生一個美貌女兒就是了得,大人那樣的人,談起柳府二姑子,人都給酥了?!?/p>

大漢沒有等足三天。

第三天上午,他剛剛大搖大擺地來到被眾債主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柳母身邊時,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傳來。

來的是柳府的下人王叔,他無視眾債主盯來的目光,一個箭步?jīng)_到柳母身前,喜極而泣地叫道:“夫人夫人,大郎回來了!”

什么?

柳母騰地站起,顫聲問道:“你說什么?你說誰回來了?”

“是大郎,夫人,大郎回來了!”

王叔的話音剛落,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那腳步聲是如此堅(jiān)定有力,不知不覺中,眾人停止了喧嘩,回過頭看去。

只見柳府的大門口,沖進(jìn)來二十來個身著青衣的漢子,他們一進(jìn)入柳府中,便分兩列站好,然后,一動不動!

看到這幕情景,眾債主茫然地相互看著,那大漢也瞇起了雙眼。

就在這時,一個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然后,一個輕袍緩帶的青年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這青年約莫十八九歲,五官俊美精致,眼神如一潭泉水,溫潤清澈。初初看去,如一個俊美儒生;稍一仔細(xì)打量,眾人便感覺到,這青年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奢華之氣。這種奢華之氣,是隱于面目下,刻于骨子里的,使得他那過于精致、過于溫潤的臉,透出一種讓人不可輕視的味道來。

在兩列青衣人的護(hù)衛(wèi)之下,青年那泉水般的澄澈雙眸,在眾人身上稍稍一轉(zhuǎn)后,看向面露驚愕的柳母。只見他朝著柳母深深一揖,朗聲道:“嫡母,孩兒回來了!”

青年的聲音有種刻意壓低后的沙啞。

柳母似是嚇傻了,直直地瞪了青年一會兒,才啞聲喚道:“你,你,你回來了啊……”似是激動得傻了,柳母這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柳文景不等她說下去,便道:“父親的事,孩兒在路上便聽說了。嫡母放心,孩兒已派人去打點(diǎn)了,父親無性命之虞?!?/p>

柳文景轉(zhuǎn)過頭來看向眾債主,他目光澄澈異常,聲音饒是刻意壓低,也透著清澈:“父親欠債一事我已知曉。諸君,文景雖是不才,這個家還是撐得起的。諸君可否給出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內(nèi),文景定當(dāng)把家父欠下的債務(wù)一一還清!”

這柳文景排場這么大,面目又帶著奢華氣,此刻一打照面,便干脆利落地答應(yīng)還債。在這個儒家風(fēng)骨成為主流,言諾信義還被時人信奉的時代,他這個男丁一開口,眾債主幾乎是同時松了一口氣。

柳文景轉(zhuǎn)向那大漢,目光明澈地盯著他,認(rèn)真問道:“閣下意下如何?”

對上他的目光,那大漢心中不由得暗想:這些讀過書的人,那眸子還真是亮得讓人膽虛。大漢又看了一眼柳文景身后的兩列青衣人,粗著嗓子叫道:“你小兒是個爽快的!行,三個月內(nèi),你拿出一千金了了此事,你柳府就還是我家趙君的座上賓。不然的話,哼哼!”

在眾債主走得一干二凈后,柳母嘶啞的聲音傳來:“文景,你跟母親進(jìn)來?!?/p>

“是?!?/p>

柳母與柳文景一入廂房,便把房門緊緊關(guān)了。然后,她騰地轉(zhuǎn)頭看向柳文景。在她的注視下,柳文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柳母向后退出兩步,慢慢軟倒在榻上,哽咽道:“婧兒,要真是你大兄回來了,可有多好!”

柳文景,不,柳婧迎著一夜之間鬢角幾乎全白的母親,聲音嘶啞地說道:“母親放心。三個月時間,女兒定能想到辦法!”聲音雖小,卻是斬釘截鐵。

柳母慢慢抬起頭來。她透過淚眼,看著不知在臉上涂了什么,皮膚明顯黑粗了些,五官也有所改變的女兒,又看向她那不知在里面墊了什么,把人增高了一二寸,沾滿泥土的靴子。柳母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的女兒啊,苦了你了……”

柳婧白著臉看著柳母,咬牙堅(jiān)定地說道:“母親,女兒不苦!”

她雙手撫著母親的膝蓋,仰頭看著短短兩三天便老了十歲不止的柳母,低聲說道:“母親,你要相信婧兒?!币姷侥赣H還哭個不停,柳婧溫聲低語道,“母親,你是不相信女兒的本事嗎?你忘記了,十一歲那年,女兒與那鄧家九郎對弈,連勝他十局,后又與他拼詩文,也殺得他落花流水……”

柳婧不提這事還罷,一提這事,柳母直到現(xiàn)在還有怒火。當(dāng)下柳母抹了抹淚水,啞起聲音罵道:“混賬,你還好意思說起鄧家九郎!你仗著有一點(diǎn)小聰明,勝了他也就罷了,還敢口出狂言,肆意羞辱那南陽鄧氏的嫡子,要不是你父親察覺了那鄧九郎的身份,你……”柳母瞪著通紅的眼氣憤地看向柳婧。

柳婧見狀,連忙羞愧地低下頭。

見到女兒這般溫順的樣子,柳母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當(dāng)年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反正你這一輩子,也不會到帝都,不會再見到鄧家九郎,倒也不必在意?!?/p>

柳母想起,那一年因女兒冒犯了鄧家九郎而舉家連夜逃離,在路上遇到了丈夫的故交顧公。顧公身為一郡郡守,家教甚嚴(yán),門風(fēng)清正。而且,顧公有一次子,人才長相都與柳婧相配。

可他們卻沒有想到,幾個大人在這里商量要給這一對小兒女定下婚約時,那一邊,柳婧卻對著傾慕于她,總是跟在她身后的顧家二郎幾番戲弄。她先是把顧家二郎引入匪盜窩,然后她又去美人救英雄……事情說起來也是哭笑不得,那些盜匪,還真中了柳婧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被她順順利利地把顧家二郎給“救”了回來。當(dāng)時顧家的人都不知道此事本是柳家小姑搞的鬼,顧公還稱贊柳婧的機(jī)智呢。幾天后,柳婧又挖了一個坑,把顧家二郎騙著掉入坑里餓了一天,接著又假裝辛辛苦苦地找來,還特意跳到坑里陪著他度了一晚,直到大人們趕到后救出兩人。結(jié)果那過程被一路人看到,還給捅了出來……要不是因?yàn)楫?dāng)年的柳婧太過頑劣,顧家怎會還遲遲不來求娶滿了十六歲的她?

也是經(jīng)過了那事,柳母和柳父才下了狠心管教女兒。這幾年來,柳婧的性格日漸溫婉本分,行為舉止頗有班昭之風(fēng),做父母的終于放下了心。尋思起往事,想到柳府現(xiàn)今這局面,柳母不由得想:阿婧的才智,遠(yuǎn)勝過她的庶兄,也許她真有法子解了柳府的這一難……

柳婧對著母親明顯變得明亮的雙眼,心中明白,母親又恢復(fù)信心了。

她站了起來,朝著柳母深深一揖后,低聲說道:“母親,阿婧不孝,拿了母親的祖?zhèn)鲗氂瘢?dāng)了五十兩金,其中十兩,女兒遠(yuǎn)到吳縣雇了外面這二十個浪蕩子……母親放心,等女兒還了債務(wù),一定把那寶玉贖回!”

說罷,她不忍再看母親那又是心痛,又是欣慰的表情,緩緩?fù)肆顺鋈ァ?/p>

一出房門,柳母便聽到女兒壓著聲音說道:“諸君好生休息一晚,明早啟程?!?/p>

“是?!薄靶±删莻€痛快人,聽你的安排便是。”

眾青衣人一窩蜂地在柳府中找地方休息去了。

柳府的花園里,只剩下柳婧低著頭若有所思。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緊接著,小妹柳萱小心翼翼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大兄,你是我大兄?”在柳婧回頭看向她時,小女孩扁著嘴,轉(zhuǎn)溜著水靈靈的大眼脆脆地說道:“可是大兄,你與我二姐姐好像呢?!?/p>

對上妹妹那白嫩嫩水靈靈的模樣,柳婧勉強(qiáng)笑了笑,她壓低聲音輕聲說道:“萱兒,大兄還有事,你自個兒玩兒吧?!?/p>

她也不理會扁著嘴悶悶不樂的小女孩,轉(zhuǎn)過身朝著不遠(yuǎn)處的王叔走去,“王叔。”王叔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忙小聲喚道:“二姑子,你喚我?”

柳婧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懷中掏出一冊文書遞給王叔,她小心地朝四下看了一眼后,轉(zhuǎn)向王叔認(rèn)真地說道:“這是我與顧家郎君的婚書,你且趕往鄱陽郡,把柳府發(fā)生的事稟于顧府,然后,向顧府借一千五百金……”

不等她的話說完,王叔便苦笑道:“二姑子,要是顧府能夠援手,大人也不會向趙宣那等豪強(qiáng)開口了?!?/p>

他說的是實(shí)話。

柳婧垂下眸,溫軟輕緩地說道:“我知他們不會應(yīng)承……等他們推托幾日后,你再拿出這婚書,便說,如果顧家能拿出五百金,柳氏愿意解去婚約。叔切記,最少,顧府也得拿出三百金,你才還給他們這文書?!闭f罷,她從懷中掏出顧府的定情玉佩一并塞給王叔。

王叔急道:“二姑子,這怎么可以?事關(guān)你的終身,不能如此草率!”

柳婧抬頭看向他,苦澀地說道:“叔……我已年近十七,及笄將近一年,顧府從不言娶。這等婚事,留著又有什么意思?”

王叔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他才訥訥地說道:“那,夫人可知道此事?”

柳婧苦笑道:“叔,當(dāng)務(wù)之急,是湊齊還債之金,再救出父親……如能從顧府湊到五百金,或可解一時之難。”

她這話一出,王叔也明白了她的話外之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能湊到錢就是萬幸,哪里還顧慮那么多?他長嘆一聲,把文書收入懷中,點(diǎn)頭說道:“姑子放心?!绷阂娝饝?yīng),松了一口氣后吩咐道:“隔墻有耳,喚我大郎!”

“是,大郎!”

柳府雖然已經(jīng)被抵押出去,不過柳父承諾還債的日期還沒有到,所以柳婧也沒有對家人做什么安排?,F(xiàn)在的情況是,她如果在三個月內(nèi)賺到還債的錢,自是一切好說,如果賺不到,那安排什么都沒有用。

第二天,柳婧帶著家里的幾個老仆,還有那雇來的二十個浪蕩子,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陽河縣。她前往的地方是揚(yáng)州的治所歷陽城。歷陽是揚(yáng)州最繁華的城池,是揚(yáng)州刺史的駐地,那里人文薈萃,儒生成群,商人數(shù)不勝數(shù),是所有揚(yáng)州人最神往的城池。揚(yáng)州一地河道眾多,從陽河縣到歷陽,選擇水道,可以節(jié)省一點(diǎn)時間,雖然走不了多久,還得走一陣官道。

自從出了陽河縣后,柳婧便很沉默,她站在船艙處,靜靜地看著外面奔涌的河流,眉峰一直不曾舒展。眾浪蕩子雖是她雇來的,不過隨著天下越來越太平,他們這些崇拜前朝大游俠郭解,一心一意想成為游俠的浪蕩子們,日子其實(shí)并不好混。再則,如郭解那樣的大游俠,平生最信奉的,不就是“一諾千金”“愿為信義拋頭顱”嘛。所以,柳婧雖說只是他們的雇主,這些漢子還是一個個對她恭敬順從,真如地道的家族護(hù)衛(wèi)一樣盡職盡責(zé)。

如此日夜兼程,一行人終于在半個月后趕到了歷陽。

看到那高高聳立的歷陽城門,柳婧便吩咐眾牛車停下,她從懷中拿出一些金,交給那些雇來的車夫,目送他們離去后,再轉(zhuǎn)向眾浪蕩子,大聲說道:“諸君,此番已然到了歷陽,柳某租好院落后,還請諸位各就各位?!彼⑾虮娙?,溫和地說道:“無論是花樓酒坊,還是各大市場,或是碼頭和刺史府外,諸君就按我在路上安排的,蹲守在那里,張著耳朵認(rèn)真地聽,認(rèn)真地看。你們只需記住我一句話——你們的任務(wù),就是把當(dāng)天聽到的每一句話記住,對那些特殊的人多加上心。你們記著,不管是小到婦人打架,還是大到官員入境,全部都要記下來,一到晚間,便稟報(bào)于我。”她頓了頓,微笑道,“當(dāng)初在吳縣時,柳某選擇諸君,便是知道你們記憶超群,如今到了歷陽,還望諸君全力助我!”說罷,她深深一揖。

眾人連忙不甚整齊地還禮,一個個爽快地應(yīng)道:“小郎放心?!薄按耸切∈隆!薄按耸律跻住!?/p>

得到他們的應(yīng)承后,柳婧帶頭朝著城門走去。緊跟在她身后,她從柳府帶來的仆人吳叔低聲說道:“大郎,你這是想做什么?”

不管是王叔,還是包括吳叔在內(nèi)的幾個仆人,都是跟隨柳母多年的忠仆,柳父柳母都對他們很是恭敬客氣,柳婧也把他們當(dāng)成了長輩。

柳婧低聲回道:“到時叔就知道了?!彼f是這樣說,可神色有點(diǎn)虛。吳叔黯然想起,眼前這個看起來行事果斷、很有主見的小主人,實(shí)際上還只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子。再說,柳府欠的可是巨債,要在短短三個月內(nèi)賺到還清這筆債的巨款,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她多半是想碰一碰運(yùn)氣,哪里真有什么確切的主張。當(dāng)下他嘆了一口氣,不再追問。

一行人入了歷陽城。

東漢天下十三州,揚(yáng)州為其一,而歷陽城又是揚(yáng)州的治所,可以想見,這歷陽是何等繁華??粗矍暗能囁R龍,以及一個個頗具江南特色的瘦弱白凈的少年少女,柳婧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把目光移開,低聲說道:“也不知那長安洛陽,是何等繁華?”

秦漢以來,天子重視武功和軍功,以強(qiáng)壯為美,霸天下而橫四方。雖然到了如今,儒學(xué)文風(fēng)開始盛行,可傳承了數(shù)百上千年的思想,還是烙印在每個人心中。此刻,包括柳婧在內(nèi)的眾人看著這滿街瘦弱秀氣的男男女女,下意識里便有點(diǎn)鄙薄,覺得這歷陽人長得太過秀氣,他們渾然忘記了,自己也長得并不雄壯高大。

眾人挑了個擺在街角的小攤子胡亂吃了點(diǎn)東西后,吳叔等仆人已忙著租院子去了。而柳婧,則緩步穿行在這擠擠攘攘的人群中,一邊觀望著這新鮮的城池,一邊留神地看著身邊路過的人。

這般邊走邊看,柳婧的腳步便有點(diǎn)亂。不知不覺中,她的腳踩上了一人的衣袍,一個斥喝聲立馬傳來:“瞎了你的眼嗎!”

這斥喝聲極端傲慢,柳婧迅速地收回腳,連人也沒有看清,便溫厚斯文地道歉:“是小人無禮。”

柳婧這人,自小到大都是被父母當(dāng)成寶貝疙瘩慣大的,本又是個女兒家,要不是現(xiàn)在家里遇難,她哪里是這般被人辱罵還小心道歉的角色?因此,她雖是溫厚斯文地賠著禮,可不管是表情還是語氣中,隱隱都帶上了幾分委屈。這種委屈,令得正要大步離去的這群人中的首領(lǐng)抬了抬斗笠,而在他向柳婧看來時,柳婧恰好也在向他看去。

四目相對間,柳婧不由得一怔,這人雖是戴著斗笠,身上也只著一襲普通的青色布衣,長相卻是極俊極美。他的這種俊美,實(shí)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柳婧長這么大,還真沒有想過,男人能俊美成這樣!特別是,他還只著了一身普通庶民才著的青布衣。要是金冠束發(fā),白玉為佩,不知是何等風(fēng)采?

在柳婧望著他的臉,眸光微愕時,那人則是朝她淡淡地瞟了一眼,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重新壓下斗笠。他一邊走一邊輕柔地說道:“回去吧,以后不用來了?!?/p>

他說的,是那個剛剛對柳婧斥喝的仆人,那仆人大驚,他猛然抬頭看著青年,雙眼一紅便要哭了。沒有人理會他,所有人都任由那仆人要哭不哭的張皇茫然地站在原地,他們徑自簇?fù)碇乔嗄?,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柳婧還站在原地,她蹙了蹙眉,喃喃說道:“好似有點(diǎn)眼熟。”嘀咕到這里,她也不再多想,提步繼續(xù)朝前走去。柳婧逛了大半天時,院子也租好了。歷陽不愧是揚(yáng)州治所,房子很貴,柳婧租三個月,足足支付了十兩金。

她拿著她母親視若生命,便是父親四處借貸,都沒有想過要動用的玉佩當(dāng)了五十兩金。雇那二十人時,交了定金十兩,這里又拿出去十兩,一路上的飲食路費(fèi)等花銷是五兩,手頭已只剩下二十五兩金了。這還只是一個開始,后面還要在歷陽待兩三個月,真不知道這點(diǎn)金能不能幫她撐到最后。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對,應(yīng)該說,她這已是孤注一擲,還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孤注一擲。手頭這二十五兩金,她必須在兩個月內(nèi),把它變成一千四五百兩金才能解去柳府之難。

一行人安下家后,第二天便開始按照柳婧的安排行事。

二十幾號人,她把他們分別安插在歷陽城最繁華熱鬧、最人多口雜的地方。有求了鴇母去妓院當(dāng)了臨時龜公的,有聘入茶樓當(dāng)了茶博士的,有混入歷陽東南西北四大市場成天沒事就瞎轉(zhuǎn)悠的,有進(jìn)入碼頭當(dāng)閑工的??傊畮滋柸?,每個人都安插了一個地方。這些人的任務(wù),便是把當(dāng)天聽到的、看到的全部記下來,然后晚上回來向柳婧匯報(bào)。

沒有一個人知道,柳婧做這些有什么意義,而柳婧每天聽著這些人事無巨細(xì)的匯報(bào)。在聽到一些要點(diǎn)時,她會吩咐他們,下次要對某些事、某些人重點(diǎn)關(guān)注。

在一行人進(jìn)入歷陽的第四十天,眼看著三個月的期限過了快一半時,這一晚,一個漢子剛把在碼頭聽到的消息說了幾句后,柳婧突然手一舉,道:“等等?!痹诒娙司o盯而來的目光中,柳婧負(fù)著雙手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步,從一側(cè)拿出一沓紙帛。這上面,記錄了他們這四十天來搜集的,她認(rèn)為或許會有用處的消息。走馬觀花看了一遍后,柳婧雙手一合,低低說道:“或許,這是一個機(jī)會!”

她也不等吳叔等人問起,便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可以了,全部出去吧?!?/p>

“是?!?/p>

這一晚,柳婧一直沒有睡。她先是拿著樹枝在泥地上寫寫畫畫,然后在月光下走來走去,接著又磨墨寫了一陣。直到凌晨時,吳叔還看到她刻意墊高了的修長身影拓印在紗窗上。

第二天,柳婧召來眾人,令這二十幾人不再分散活動,而是只待在三個地方,幫她注意一點(diǎn)小事。同時,還讓其中兩個開過船的浪蕩子去當(dāng)了臨時的船工,抓緊學(xué)學(xué)怎么開貨船。

忙忙碌碌中,第五十天到來了。

今天,正是十一月十五,圓月高掛,夜色如霜。

歷陽的并河上,水波蕩漾,天上水中明月兩相照。

望著那一字排開,占據(jù)了大半個碼頭的六艘貨船,聽著貨船上傳來的說話聲,樹林中的吳叔低聲說道:“大郎,是不是可以了?”

黑暗中,柳婧精美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得閃著光芒,她緊盯著那幾艘船,又看了看月光后,低聲道:“可以了?!?/p>

“好?!眳鞘灏l(fā)現(xiàn)自己過于緊張,聲音都有點(diǎn)顫了,他咽了一下唾沫,轉(zhuǎn)向身后低聲喝道:“發(fā)信號,讓他們行動?!?/p>

“是?!?/p>

……

一刻鐘左右,街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幾個騎士沖破黑暗,沖入了碼頭。此刻已然夜深,碼頭上幾乎沒有閑雜人了。幾個騎士一沖過來領(lǐng)頭的便大聲叫道:“劉君,劉君!”

他的叫喝聲急躁而中氣十足,貨船中走出了一個中年人??吹竭@些騎士,那中年人上前一步問道:“閣下這是——”

“我家主公讓你馬上過去一趟。他說,吳郡的閔公來了,現(xiàn)正在醉紅樓中,閔公明天就會離開?!?/p>

那中年人顯然早就想與閔公一會,當(dāng)下大喜過望,“此事當(dāng)真?”也不等那幾個騎士回答,他馬上又道,“好,我這就過去?!闭f罷,他招了幾人,急急地上了碼頭,坐著馬車隨著那些騎士離開了。

那個中年人離開不到一刻鐘,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只見兩個騎士沖入碼頭,他們跳到那船上說了一些什么話后,便帶著百來個船上的護(hù)衛(wèi)急匆匆離開了。直到走得老遠(yuǎn),還有騎士在急哄哄地說道:“走快點(diǎn),再遲你們主公只怕被人打死了?!?/p>

那些護(hù)衛(wèi)一走,幾條貨船上,只剩下四五十人不到,分配到每條船上,已不足八人。

就在那些因?yàn)閮纱悟}動而湊在船板上的船工護(hù)衛(wèi)們還在心神不寧時,也不知是瞟到了什么,他們一個個地轉(zhuǎn)過頭,看向同一個方向。那方向,正跌跌撞撞走來一個美人兒。美人兒身披一襲紅紗,衣裳薄得隱約可見里面的冰膚玉肌。她似是喝多了酒,身邊連個婢女也沒有,就這么東倒西歪地朝著碼頭走來。隨著她的走動,還不停地扯著自己的衣襟,使得那領(lǐng)口處一片雪嫩的肌膚在圓月和燈火下若隱若現(xiàn)……

當(dāng)然,隔了兩百步,美人兒到底有多美,眾船工和護(hù)衛(wèi)也看不太真切。只是他們?yōu)榱搜哼@一次的貨,給悶了兩個月了。想他們干的這些事,也都是見不得光、時刻要吊著膽子的。現(xiàn)在好不容易到了歷陽,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時,人在不知不覺中,便渴望做些什么紓解一下。而這荒涼所在,一個沒有帶上婢女和護(hù)衛(wèi)的,只著薄裳,還打扮得這么艷麗的風(fēng)騷美人突然出現(xiàn),這幾十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是喉頭發(fā)干、熱血沸騰了。

美人兒雖是出現(xiàn)得突然,他們幾十號大男人自是不會害怕。在那美人兒扯下半邊紗衣,露出了雪白的肩膀時,一個漢子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說道:“這美人兒莫不是想投河吧?不行,我要勸住她?!闭f罷,他急急地踏上了跳板。

隨著這漢子一動,又有十幾個年輕點(diǎn)的跟了上去。這時,美人兒許是改變了主意,身子一折,跌跌撞撞地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又哭又笑地走去。

這世人行事,最是喜歡從眾。這十幾號人朝著美人兒走出十幾步時,又有十幾人跟上來湊熱鬧了。就在這些粗漢子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胡言亂語地圍向那美人兒時,突然間,從對面的樹林中跑出來兩人,他們朝著美人兒叫道:“阿菇,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幾乎是話音一落,他們就看到了成群結(jié)隊(duì)跑來的船工們,頓時嚇了一跳。兩人急沖到美人兒身邊,扯著她的手便朝樹林里狂奔。眾船工平素規(guī)規(guī)矩矩的,剛才也是見到美人兒衣裳不整地落了單才動了色心,現(xiàn)在這兩人牽著美人兒一跑,便有大半停了腳步。

就在那兩人牽著美人兒入了樹林時,突然地,一個船工驚叫道:“那船怎么自己開了?”眾人回頭,正好看到排在最后的、自家的一艘貨船,竟悄無聲息地趁著月色駛向大河深處……

有人偷船!一瞬間,眾船工都明白過來了,一護(hù)衛(wèi)厲聲喝道:“不好,中計(jì)了!”他的聲音還沒落,護(hù)衛(wèi)首領(lǐng)已暴喝道:“快,快追!快追上去!”

隨著這護(hù)衛(wèi)首領(lǐng)的聲音落地,從旁邊的碼頭上,突然“嗖嗖嗖”射來十幾支火箭,淋了牛油、燃燒得正旺盛的火箭噗噗地釘在了剩下的五條大船上。眾人知道自家貨船上裝的是什么貨,看到這零零散散的火箭飛來,一人冷笑道:“這是在玩把戲嗎?”話剛出口,他臉色大變,卻見那些火箭一射上去,五艘貨船竟真的燃燒起來,濃煙滾滾地越燒越旺!

那護(hù)衛(wèi)首領(lǐng)率先明白過來,他嘶叫道:“不好,這些船上也被賊子淋了火油!”

這話一出,不管是護(hù)衛(wèi)也罷,還是船工也罷,都是臉色驟變。他們知道,這些船里裝的是什么貨;他們更知道,這些貨的主人是什么樣的強(qiáng)橫之徒!這批貨要是在他們手中有了損失,那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于是,幾十號人嘶啞地叫著撲向眾貨船,而他們剛沖上船頭,便看到還留守在船上的那幾個,都被弄暈了東倒西歪地橫臥在船艙上……這些人有的忙著救火,有的急著要追向那艘逃離的貨船,卻沒有人注意到,碼頭的兩側(cè),有馬蹄聲在漸漸遠(yuǎn)去。

天空上,一縷白云擋住了圓月,令得前方的官道有點(diǎn)昏暗。

一邊策馬急馳著,吳叔一邊看向被胡亂置于身前的紅紗美人,顫聲道:“大郎,看來事成了。”他抬頭看向那艘漸漸遠(yuǎn)離的貨船,“他們應(yīng)是追不上了?!?/p>

柳婧伏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的,她低聲說道:“到了前面,選一偏靜所在停下,我要換衣裳?!?/p>

“是?!?/p>

見到吳叔咧著嘴笑個不停,柳婧抿著唇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叔,先別歡喜,我們得快點(diǎn)趕上貨船?!?/p>

“好、好?!痹趽窳艘惶帢淞址畔铝?,讓她重新扮回男子后,三人重又上了馬。這一次,他們一個個埋著頭也不說話,只是不要命地向前方奔跑著。透過厚厚的樹林,他們可以看到火光沖天的碼頭,聽到無數(shù)的馬蹄聲、腳步聲和叫嚷聲傳來。

將要抵達(dá)他們與貨船約好的碼頭時,吳叔回頭看向那火光沖天的歷陽碼頭,不安地問道:“大郎,你說他們會不會已經(jīng)追上來了?”

“沒那么快?!焙诎抵校旱穆曇綦m輕細(xì),卻也條理分明,她低聲說道,“那里火光這么大,肯定會驚動官府。而官府只要一來人,便可以看到,那船上裝的不止是絲綢,更多的是鹽……私販官鹽,從來都是重罪,這可是一個大案子。貨船的主人們現(xiàn)在肯定亂了手腳,一個個絞盡腦汁地應(yīng)對官府,沒有那么多心神追趕我們。”頓了頓,她又說道,“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此刻那些貨主肯定恨我們?nèi)牍?,如果兩天之?nèi)不能逃到安全所在,以后怕是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這樣一說,吳叔兩人又出了一身冷汗。想他們自少年時便跟在柳母身邊,這些年風(fēng)里雨里,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面??梢郧八麄円姷氖烂娑际菆雒嫔系?,是與規(guī)矩人打交道的,簡直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們會和自己的姑子一道,去攔截人家私鹽販子的貨物,而且一攔還是這么一大船!想到這里,吳叔兩人又是不安,又是茫然。按道理說,這事也算是作奸犯科,可自家姑子說了,他們只是黑吃黑,坑害的是不義之人,不算作惡……

尋思著的兩人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小心地看向月光下的柳婧。此刻的柳婧,正咬著牙,額頭上的冷汗如串珠一樣掉落在她的眼睫毛上,酸澀的汗水顯然刺痛了她的眼,令得柳婧眉頭深皺,臉色蒼白,她在強(qiáng)忍痛苦。

這般狂馳一陣后,約定的碼頭已漸漸在望。這時,從兩側(cè)的小路上沖出了幾匹馬,看著月色下朝自己等人奔來的熟悉身影,吳叔喜道:“大郎,是他們!大伙都成功脫身了?!?/p>

轉(zhuǎn)眼間,十幾個騎士圍上了柳婧,他們同時抱了抱拳,叫道:“大郎君好計(jì)策!”

柳婧淡定溫柔地一笑后,輕聲說道:“還是諸君得力,要不是你們借來了這些馬,我們也不會逃脫得這般容易?!?/p>

此時圓月剛從云層伸出頭來,那銀色的光芒,把柳婧的小白臉兒照得一清二楚。這么近距離地對上這小白臉兒溫柔安靜的笑容,十幾個浪蕩子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同時想道:今天晚上,不知有多少強(qiáng)人會因此事家破人亡,這小郎君居然還能笑得這么溫文儒雅……

一行人會合后,繼續(xù)快馬加鞭地朝前方碼頭奔馳而去。來到碼頭時,月色下,那艘大貨船正靜靜地屹立在波濤中,配上四周黑寂的山水,顯得格外寧和。眾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這時,守在船上的兩個浪蕩子,以及給兩個浪蕩子護(hù)駕的四個柳府壯仆已連忙迎來。

柳婧跳下馬背,一邊急步朝著貨船走去,一邊低聲道:“別多說話,免得引起他人關(guān)注。”話音一落,正有點(diǎn)亢奮的眾人馬上安靜下來。

貨船上的空間被貨物裝得滿滿的,安置了二十幾人后,所有的馬匹只能安頓在甲板上了。隨著柳婧一聲命令,貨船開動,乘著月色,沿著茫茫的河道疾馳而去。

坐在船上,眾人回頭看著火光沖天的歷陽碼頭,一個個長吁了一口氣,都放松起來。

柳婧也放松了,她無力地軟倒在艙房中,一副連眼睛也睜不開的樣子,啞聲說道:“我休息一會兒,有事馬上叫我?!?/p>

“是,大郎?!?/p>

柳婧這一次真是睡得天昏地暗,當(dāng)她醒來時,外面太陽光灼灼地照進(jìn)艙房,甲板上不時傳來一陣陣笑語聲。竟是天亮了。柳婧連忙站起,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油膩膩,臉上像抹了幾寸的污垢,臟成這樣,真不知自己昨晚怎么睡著的。端了一盆清水,柳婧細(xì)細(xì)地洗了一把臉,再把身上抹了抹,然后再重新把臉涂黑后,又換了一襲袍子,緩步出了艙房。

甲板上很是熱鬧,二十幾個浪蕩子正聚在一起有說有笑。而在不遠(yuǎn)處,則拴了十幾匹馬,那些馬打響鼻的打響鼻,嘶叫的嘶叫,使得這小小的空間如同鬧市一樣。

看到柳婧走來,那個叫木季的浪蕩子大步迎了上來。他朝著柳婧咧嘴笑道:“小郎君,大伙正在說呢,咱這船里裝的都是什么貨???這么沉呢?”

木季這話一出,好些浪蕩子都回頭看向柳婧,一臉好奇地等著她回答。

要知道,自從把這船劫回來后,柳府的四個壯仆便眼也不眨一下地守著底艙,他們是連見也不許見一眼,心里都好奇著呢。柳婧微微一笑,道:“不管是什么貨物,諸君這次是助了柳某一臂之力了,等事成后,一定會有重謝。”卻是不愿意直面回答的樣子。

眾浪蕩子見狀,也就不追問了,一個個重又聚在一起說笑起來。

轉(zhuǎn)眼,又是一天一夜過去了。

柳婧起了一個大早,她看著東方剛剛浮起的朝霞,望著那茫茫的波濤深處,暗暗想道:再走一天,只要再走一天應(yīng)該就安全了,那些人應(yīng)該就追不上了……

就在她望著東方出神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吳叔來到她身后,壓低聲音,有點(diǎn)慌亂地說道:“大郎,昨天晚上有人潛入貨艙了?!?/p>

什么?柳婧迅速地回過頭來看向他。

吳叔啞聲說道:“昨晚丑時后半刻,我守著守著,不知怎的就睡著了,后來一睜開眼,見到強(qiáng)子他們都睡著,便嚇出了一身冷汗。我連忙起身,一看便發(fā)現(xiàn),門口處的記號有被人移動的痕跡。”吳叔的聲音急而沙啞,“大郎,你看這事……”

柳婧對上吳叔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他疲憊的神情,斥責(zé)的話哪里說得出口?這一行,她就帶了六個家仆,底艙那么多貨,就靠這六人日夜守著,那也確實(shí)是累著他們了。只是話說回來,當(dāng)時她讓家仆們守著貨艙時,便是求他們這般堅(jiān)守三晚,她只需要他們堅(jiān)守三晚??!哪知道,這才兩個晚上,他們就出錯了……

壓住紛亂的思緒,柳婧抿著唇低聲說道:“別急,別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她手摩挲著船舷,咬牙想道: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些浪蕩子中,有人昨晚潛入了貨艙,知道里面裝載的都是鹽……這么一船鹽,折成金,少說也有二千兩。所謂財(cái)帛動人心,只怕那潛入之人已然起了壞心。她又看了一眼吳叔,繼續(xù)想道:我的人只有六個,可謂防得住君子堵不了小人。眼下雇來的浪蕩子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小人,就必須改變方式了。想到這里,柳婧一咬牙,轉(zhuǎn)向一臉焦慮的吳叔說道:“叔,你把大伙都叫來,就說我有話跟他們說?!?/p>

“大郎你這是……”吳叔才問出口,便見到柳婧抿著的唇色發(fā)白。他心下一酸澀,不由得想道:自家二姑子雖然聰明,可她畢竟只是個姑子,是養(yǎng)在深閨的弱質(zhì)女流,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要不是這次出了這么大事,自家姑子還在成天抱著一本《女誡》,隔三岔五便默寫一道交給柳母審閱呢。這樣的小姑子,自己不能給她解憂,還因一時貪睡給她添了麻煩……

吳叔愧疚難當(dāng),也不再問了,急忙應(yīng)道:“好,我去叫?!鞭D(zhuǎn)過身,吳叔朝著艙中大叫道,“諸君諸君,我家大郎有話跟諸君說道說道?!?/p>

叫聲中,一個個浪蕩子鉆了出來。當(dāng)二十幾個浪蕩子都出現(xiàn)在甲板上時,柳婧笑如春風(fēng)地說道:“昨日,木季不是還向在下詢問,我們劫來的這一批是什么貨嗎?不知到了今日,大伙還感興趣不?”

柳婧滿面春風(fēng),笑意盈盈地問出這話,一時之間,眾浪蕩子一怔,那木季更是陡然睜大雙眼,錯愕地看著柳婧,在對上她掃來的明亮至極的眼神時,目光閃了閃。而另一側(cè),一個浪蕩子已大聲叫道:“自是感興趣。柳家小郎,你就別弄這些實(shí)的虛的,給個痛快話吧!”“是啊,小郎就直接說吧!”

在一個個的叫嚷聲中,柳婧目光如水,在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了一遍后,開口道:“好,既然諸位都感興趣,那柳某就直接說了,這船上,裝的都是私鹽!我們劫的這批貨,是鹽!”

眾浪蕩子早就知道,他們劫下的這批貨應(yīng)該不簡單,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是一船鹽!

朝廷的鹽鐵管制一直很嚴(yán),可是管制得越嚴(yán),便意味著從中牟的利就越大。鐵器不用說了,這鹽可是一本萬利的好東西??!

隨著柳婧話音一落,眾浪蕩子便交頭接耳起來。

柳婧一邊微笑地看著他們,她在留神這些人的表情舉止之際,暗暗尋思道:天下間的浪蕩子,都以游俠為目的,以信義為行事宗旨。這些人中就算有小人,更多的應(yīng)是真正的義士。

她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她的鹽是從別人那里劫來的,來路就不正,所以,也不能指望那些義士為了保護(hù)她這船鹽激奮而起,慷慨相助。而小人打著再從她這里劫走的主意,也不會沒有心理壓力。她現(xiàn)在的情況,便如小兒拿著巨金在夜市里行走!

在眾浪蕩子低語了一會兒后,柳婧朝著他們團(tuán)團(tuán)一揖,朗聲道:“此番能夠得到這批貨物,諸君可說是立下了大功。要不是柳某家中出現(xiàn)危難,定當(dāng)與諸君均分財(cái)富?!?/p>

在她“均分財(cái)富”四字出口時,四下安靜起來,一個個浪蕩子同時轉(zhuǎn)過頭,他們認(rèn)真地看著柳婧,屏著呼吸地等著她說下去。柳婧清咳一聲后,說道:“如今,柳某決定,這艙中有錦一百二十匹,緞五十匹,全部均分給諸位……”

她說到這里,刻意地停了停。而這時,浪蕩子中已有幾人喜形于色。柳婧思忖道:這幾人不是貪得無厭之徒。頓了頓后,柳婧繼續(xù)說道:“至于艙中鹽貨,柳某決定,諸君一人可得兩袋,共計(jì)五十斤?!边@次她的話音落下后,浪蕩子中已有十幾人同時歡呼出聲。

看到他們高興,柳婧也很高興,她微笑地轉(zhuǎn)向一直目光閃爍,似乎對她的決定不以為然的木季,認(rèn)真說道:“木君帶領(lǐng)眾人,借來了十幾匹馬,本來柳某還想著,把這些鹽賣掉后就可以還上這租馬的費(fèi)用。如今只能麻煩木君多帶一些鹽,到了城中換成金以抵雇馬之資……”一句話令得剛才還歡喜得交頭接耳的浪蕩子們一靜,木季等人皺起了眉頭。柳婧又道:“唉,柳某想了想,還是決定到了前方水勢平緩處,就與諸君分道揚(yáng)鑣!”

她剛說到這里,木季騰地跳了起來,他憤怒地叫道:“為何?”瞪著柳婧,他將手“啪”的一聲按在腰間的劍鞘上,扯著嗓子厲聲喝道,“你既雇了我等四個月,為何這般中途把我等驅(qū)離?你看不起我們?”

在浪蕩子眼中,什么是他們最看重,他們拼死也要維護(hù)的?那便是名聲,便是面子。而木季的這句“你看不起我們”的話,宛如火線,一經(jīng)吐出,便令得所有的浪蕩子都沉默起來。他們睜大眼,收起喜悅,與木季一道一言不發(fā)地瞪著柳婧。

這時刻,不只是柳婧,便是吳叔他們也毫不懷疑,只要他們一個字說得不好,便會引得這些人刀劍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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