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白夜陽光 作者:王璐琪


佟右右與佟美麗分開,來到荒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diǎn),臨近黃昏了。

老遠(yuǎn),她就看到了阮頌卿,他在半山腰鋪就的一塊巖石平臺上支起了畫架,專注地描摹周圍的風(fēng)景。他畫得那樣認(rèn)真,根本沒留意到佟右右的到來。

他戴著一頂遮陽帽,逆光而坐,腳踝處有一點(diǎn)傷。佟右右來到山頂,看到他的畫面上,一片曠闊的平原,遠(yuǎn)遠(yuǎn)地有兩個小人席地而坐,低著頭不知在看什么。色塊一改往日的肆意,變得抒情柔和。

他聽到了腳步聲,沒有回頭,平靜地說:“你來了?!?/p>

佟右右“嗯”了一聲,坐到他旁邊不遠(yuǎn)的石頭上。他回過頭,看到佟右右后說:“你怎么了,臉色這樣蒼白?”

應(yīng)該是抽血,并且沒有吃飯的緣故,但是佟右右不想告訴他?!白叩锰炝税?。”她胡亂說了個理由。

“你來晚了,我都快畫好了。你看,這個穿紅衣服的小人是你?!比铐炃溆霉P尖指指那個小得看不清面孔的小人,說。

佟右右?guī)缀踬N到紙面上,仍然看不清楚紅衣小人跟她相似之處,“那另一個呢?”

阮頌卿笑笑,沒有回答,繼續(xù)勾畫近處的細(xì)節(jié)部分。

佟右右一會兒看看畫面,一會兒看看阮頌卿,天沒有中午那么熱了,山上沒有一絲風(fēng),陣陣涼意從周邊的樹叢、草地、巖石縫傳來。阮頌卿依舊穿著淺色的T恤衫,顯得膚色白凈??赡苁且?yàn)樽约旱那啡?,她很喜歡膚色白皙的人。

太陽越來越低沉,開始有山風(fēng)呼呼地掃過山頂,他跟她彼此都沒有言語,就這么靜靜聆聽著黃昏到來的聲音。

直到太陽完全下山后,他開始收拾東西,說:“走吧。”

佟右右并不想走,可是她不好意思請求阮頌卿再陪她一會兒。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來,翻翻看看,問:“你喜歡讀書嗎?”

佟右右遲疑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實(shí)際上,她不怎么看書,可是她想要與阮頌卿產(chǎn)生點(diǎn)聯(lián)系,如果手里有本他的書,那么就能有借口再去找他。

她走近阮頌卿,接過那本書。書是精裝的,厚厚的封皮,寬闊的一大本,書有點(diǎn)舊了,封皮上幾個燙金的大字:《巴黎圣母院》,作者是雨果,封皮上有一道淺淺的凹痕。

“這是我很小的時候過生日,我爸送我的禮物?!比铐炃涞穆曇袈犐先ビ行n傷,佟右右不禁一陣內(nèi)疚。

他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果然有阮滿貫寫給兒子的告誡?!盀槲?,先為人?!?/p>

阮滿貫自己雖愛文,卻沒能做到“為人”。

佟右右不經(jīng)意地抬起頭,看到阮頌卿的畫,發(fā)現(xiàn)此刻她與他的形象,正是畫中兩個小人的形態(tài)。

頭抵著頭,手里拿著什么東西,現(xiàn)在她懂了,是一本書。

“你拿去看吧?!比铐炃浯蠓降剡f給佟右右,她把手往裙子上蹭蹭,把汗水擦掉,接過沉甸甸的書,“以后常來畫室好嗎?”

“嗯?!辟∮矣尹c(diǎn)頭答應(yīng)了。

“下個月,去蝦島,你也一起來,我教你游泳?!比铐炃渎曊{(diào)歡快地說,“那個地方很美,我一直都很想畫,當(dāng)然,畫面中要有你。”

佟右右的耳朵火辣辣地?zé)似饋?,她覺得自己的臉肯定像極了霓虹燈。

佟右右?guī)退嘀徊糠謻|西,兩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

有時候他停下來等一等她,有時候她故意走在后面,看著他的背影。

這里距離佟美麗的家不遠(yuǎn),佟右右不想讓他再跟著,假裝自己還住在北岸,到了束河邊,她就把東西還給了阮頌卿。

他們倆的手指尖觸碰了一下,猶如流過細(xì)小的電流,佟右右迅速往回一收手,用力過大,拽得阮頌卿踉蹌上前,他的身軀像堵墻一般擋在佟右右面前,無形中給了她一點(diǎn)點(diǎn)壓迫感。

風(fēng)不涼,佟右右卻雙腿打著哆嗦,膝蓋發(fā)軟。他的下巴碰到了她的鼻尖。

“你好大的力氣。”阮頌卿略感詫異,略好笑地說道,呼出的氣息噴到佟右右的額頭上,更使她手足無措。

于是她把羞怯狠狠壓下去,佯裝生氣,一把把他推開,她沒有與他告別,直接走在前面,并且明確地告訴他,不要跟過來。

佟右右?guī)缀跏沁B走帶跑的,在束河附近轉(zhuǎn)了好幾個彎,才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街邊的路燈忽明忽暗,她的心情也跟著閃爍。

從第一次見到他時,佟右右就覺得,她今生都會與此人糾纏不清。這是一種預(yù)感,抑或當(dāng)作是一見鐘情的另一種闡釋吧。那天他瞇著眼睛從人群中望向她時,她覺得呼吸都困難了。

她本可以繼續(xù)往前跑的,卻停了下來,選擇鉆進(jìn)畫袋里。畫袋跟雨傘布一樣不透氣,里面的空間狹小,如若不是她的個頭小,韌性佳,真的沒可能鉆進(jìn)去,然而她還是做到了,不大不小,剛好合適。

或許這就是宿命吧,當(dāng)她需要時,他就在那里站著,于是兩人的生命才有了交集。

佟右右把那本書放到臥室的小書架上,時不時拿出來翻一下。當(dāng)手指撫摸書頁的時候,她意識到,阮頌卿也曾這樣翻書,這樣他們的動作就重合到了一起,盡管發(fā)生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卻是發(fā)生在同一本書上。

有一次,佟美麗毫無預(yù)兆地闖進(jìn)佟右右的屋里,瞟見書架上的《巴黎圣母院》,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取下來,查看下封皮又放回去。

“這書哪來的?”佟美麗隨口一問,她細(xì)長的手指撫摸著那道年代久遠(yuǎn)的疤痕。

“跟朋友借的?!辟∮矣译S口一答。

“哦?!辟∶利愖旖欠浩鹨唤z冷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闭f完,她扭著漸漸發(fā)福的身體闊步離開了。

佟右右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的是,你還有資格教訓(xùn)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嗎?更何況,阮頌卿哪里會是那種人。

9月,秋日,最適合戀愛的季節(jié)。距離9月越近,佟右右也就越發(fā)蠢蠢欲動,而在去蝦島的前一天,她幾乎失眠了。

晚飯時間,佟右右向佟美麗提出外出兩天的請求。

“學(xué)校里組織的秋游活動。”她是這么解釋的。

“秋天是適合旅行的季節(jié)啊?!比顫M貫喝了一口粥,不經(jīng)意地說,“前幾日也聽頌卿說,要外出兩天?!?/p>

佟美麗的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佟右右,佟右右心虛,低下了頭,躲了過去。

“出去可以,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佟美麗慢悠悠地說,“如果讓我知道你干出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別再進(jìn)這個家門。嘉妮,你跟她一起去?!?/p>

“媽,我得上學(xué)呢,你忘啦?”阮嘉妮略帶嗔怪地看著佟美麗,噘起了小嘴,“再說呢,我……”

“讓你跟著,就跟著。”佟美麗深深地看了佟右右一眼。目光中的不信任不言而喻。

“不需要。”佟右右抬頭看了看嬌滴滴的阮嘉妮,心里無端泛起一陣反感。她可不想讓阮家兄妹在這種情況下見面,如此一來,佟右右再也無法隱瞞下去她的身份了。

“砰”的一聲,佟美麗把碗筷重重一放,單薄的骨瓷碗禁不住她這么一擱,綻開的花一樣碎在她的手邊。

阮嘉妮顏色變了,她一手撫住佟美麗的手腕,一邊笑呵呵地打圓場:“好了,我去就是了。正好覺得近幾天身體好了許多,想著找時間出去走走,老師那邊請個假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我可以開車把你們送到車站?!比顫M貫接過阮嘉妮的話,父女倆相視一笑。

這一笑,完全就把周邊的人隔絕開了。

與佟家母女動輒就摔桌子打碗的作風(fēng)相比,阮家一直遵循著化干戈為玉帛的古訓(xùn),這樣的兩家人怎么會糾纏在一起的,恐怕只有操弄這盤棋的命運(yùn)才知道了。

第二日,阮家父女綁架似的不離佟右右左右,若不是安檢攔著,阮滿貫簡直要把車開進(jìn)站臺。

“互相照顧點(diǎn)?!比顫M貫臨走前再三叮囑,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阮嘉妮,“一旦覺得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回去?!?/p>

“好好好……”阮嘉妮主動挽起佟右右的胳膊,卻被她輕輕甩開。“一會兒請你不要亂說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若有人問起,就說你是我的朋友?!辟∮矣依潇o地說。

“哦……”阮嘉妮似有些失望,她不解地看著佟右右。

“阮頌卿也要來的。”佟右右說,她覺得解釋到這里就夠了。

“我知道。”阮嘉妮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你不是因?yàn)樗艁淼膯幔俊惫毁∶利悙巯怯性虻?,善解人意的阮嘉妮已然修煉成精了,她一語道破佟右右心中的秘密。

“是又怎樣?”盡管嘴上這么說,可佟右右還是不免慌亂,這個是她的軟肋,把柄落在阮嘉妮手里,她會不會以此相要挾?

“沒怎樣,他是個好人?!比罴文菡J(rèn)真地說,“我這么說,不僅因?yàn)樗俏腋绺?,按理說,我不應(yīng)該為他說話……不過,我曾經(jīng)跟他生活在一起過,所有人都欺負(fù)我,唯獨(dú)他沒有。相反地,他對我很好,還常說,我笑起來像一個人,所以他經(jīng)常畫漫畫逗我笑,現(xiàn)在想來,那個人應(yīng)該是你吧?!?/p>

佟右右的心因此微微一動。

“你們倆挺般配的?!比罴文萏鹛鸬卣f。佟右右敏感地覺察到,這個情商極高的女孩專門揀她喜歡的話說。

“那你認(rèn)識饒暢嗎?”佟右右直截了當(dāng)?shù)貟伋鏊顟n心的問題?!罢J(rèn)識,她人也很好的。”阮嘉妮回答,繼而看到佟右右的臉色不大好,“她是阮頌卿青梅竹馬的伙伴,兩人關(guān)系挺好,不過我沒跟她長時間接觸過,具體也不太清楚?!?/p>

青梅竹馬。佟右右?guī)缀跻榱俗约旱难?。這種關(guān)系模式實(shí)在是令人羨慕,頓時她有些泄氣。

“饒暢是為了阮頌卿才學(xué)的美術(shù),聽說因?yàn)檫@個,饒暢跟家里大鬧了一場?!比罴文菪〉老⒌共簧?,她像是佟右右肚子里的蛔蟲一般,號準(zhǔn)了她的脈,一直說下去,“我覺得,阮頌卿似乎只當(dāng)她是普通朋友而已?!?/p>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會互相喂冰激凌?佟右右一想到上個月發(fā)生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阮嘉妮試探著再次挽住佟右右的胳膊,這次她沒有反對。

佟右右自然是要避開這種煽情場面的,她看到了丁曉珺。一共兩天,丁曉珺卻拎著大包小包,她身邊還站著哥哥丁朝陽,看來這些行李有一半是他的。他一臉的不情愿,倚靠著墻壁看英語書,時不時取下別在耳朵上的筆,在書上記兩下。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丁曉珺無奈一笑,聳了聳肩,“沒辦法,他非要跟來的?!?/p>

佟右右還是挺想丁朝陽來的,上次吃飯時鬧的小別扭一直沒有時間化解。還沒容她打開話題,阮嘉妮主動走了上去。

“你好,我是佟右右的妹妹阮嘉妮?!比罴文荽蠓降馗〖倚置么蛄苏泻?,并且很快熟絡(luò)起來。

“你就是丁曉珺吧?經(jīng)常聽右右說起你?!比罴文萦H切的態(tài)度感染了丁曉珺,很快,她贏得了丁曉珺的青睞,兩個女孩說了一會兒話,阮嘉妮把目光投向了低頭看書的丁朝陽。

跟丁曉珺的交際方式不同的是,她沒有說話,而是雙手背后,踱到丁朝陽的身邊,歪著頭跟著他看書。

看了一陣,她指著書上的什么地方,用英語與丁朝陽交談了兩句。流利的英式倫敦音一出口,丁朝陽的表情柔和起來,他似乎在阮嘉妮的建議下,重新做了一遍選擇題。

“檀越還沒來?”佟右右假意問丁曉珺此次出行的真正目標(biāo),抬頭裝作尋找檀越,實(shí)際則是在找尋阮頌卿。

他們都沒在。畫室來的十幾個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大多數(shù)都背著畫袋。這些畫袋激起了佟右右的回憶。

她當(dāng)然記得,最初與阮頌卿相遇,就是借助畫袋?!皝砹耍瑏砹恕倍袁B激動地小聲說。

阮頌卿與檀越一起過來的,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他們怎么湊在一起的?佟右右有些奇怪,不過,很快她發(fā)現(xiàn),饒暢今天沒有來。這使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丁曉珺很快叛變了,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到檀越的身邊,仰起頭看著他,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找他說話。

阮頌卿看到了人群中站著的佟右右,遠(yuǎn)遠(yuǎn)地就沖她微笑,笑得佟右右都有些恍惚了。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每一次相見,都是緊接上一次的延續(xù)。

“我怕你不來了?!比铐炃涞穆曇糁杏衅v。

佟右右聳聳肩,以示自己并不糾結(jié)于這個問題。

遠(yuǎn)遠(yuǎn)地大巴開來了,大家開始魚貫上車。阮頌卿照顧地立在佟右右的斜后方,不遠(yuǎn)不近地保持著半米的距離。上車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阮嘉妮,嘀咕了一聲,聽著像是她怎么也來了。

丁朝陽似乎與阮嘉妮挺聊得來,兩人結(jié)伴上了車。

佟右右不是喜歡跟人搶奪位子的人,她沒急著上大巴,所以阮頌卿自然跟著留在了最后面。他們幾乎是最后上車的。

佟右右瞄了一圈,在最后一排,阮嘉妮與丁曉珺并排坐在中間,丁朝陽鬧別扭似的隔開了檀越和丁曉珺,丁曉珺旁若無人地越過丁朝陽與檀越談笑風(fēng)生。

“你暈車嗎?”阮頌卿問佟右右?!鞍??”她一愣,“有點(diǎn)吧……”

“那就不能坐在后面?!比铐炃湔f,“后面太顛簸?!?/p>

正合佟右右的心意,她并不想跟丁曉珺那幫人距離太近。尤其是檀越。

“好啊?!辟∮矣掖饝?yīng)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這是頭一次兩人能夠如此近距離坐在一起,光明正大,好不尷尬。

阮頌卿挑的是第三排的位置,不前不后,他的手剛扶住座椅后背,車晃動了一下,似乎要開動了。阮頌卿沒站穩(wěn),跌進(jìn)了靠過道的座位上。

“等我一下?!币粋€熟悉的女孩聲音在車外響起,緊接著,一股香水味掠過佟右右的身邊,她的腳步毫不遲疑地邁向阮頌卿選好的位子。

“好了,謝謝你哦,頌卿。”饒暢甜膩地沖阮頌卿一笑,坐進(jìn)了他右手邊靠窗子的位子。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不過十幾秒鐘。

“同學(xué),快找位子坐好,要開車了?!彼緳C(jī)師傅回過頭叮囑了佟右右一句,語氣有些著急。

佟右右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到最后一排,也沒有那么厚的臉皮去跟饒暢講那是自己的位子。

不能,她不能那么不堪。

于是,她在第六排找了個三人座,貼著走道坐下了。

饒暢似乎在畫室里有很高的人氣,自她坐下后,就沒有閑著,時不時站起來跟前后左右的人打招呼,隔一段時間就要站起來特意去找某某聊上一陣,每次阮頌卿都要站起來,讓她出去,等她回來再坐下,每一次都很有耐心。

似乎面對饒暢,阮頌卿就沒了所有脾氣,聽話順從得猶如一只小羊。

佟右右努力使自己不看向他們,不聽饒暢歡快的談笑聲,可是眼睛不爭氣,忍不住還是要往阮頌卿身上瞄。

他背對著自己,只看得到后腦勺和脖子,看不到任何反應(yīng)。

大概是說累了,饒暢回來了,她輕輕地坐到阮頌卿旁邊,一改剛剛的豪爽,羞怯怯地指著他的食品包說:“我可以喝你的水嗎?”

“拿去?!比铐炃涮袅艘黄繘]開啟的果汁遞給她,可是她并未接,白皙的臉羞紅了,低垂的長睫毛如同蝴蝶翅膀一樣顫動。

“我要喝這個?!别垥车氖种傅氖撬攘艘话氲乃?/p>

阮頌卿的臉也跟著紅了,他夢游似的把水遞到饒暢的手里,還幫她擰開了瓶蓋。幾個人看到這一幕開始大呼小叫地起哄,幾乎掀翻了巴士的車頂。

“在一起!在一起!”他們的喊聲逐漸匯成這樣一句話,齊刷刷的,像是事先排練好了似的。

佟右右此刻真的有種暈車一樣的感覺。她想哭,然而更多的是想吐,胸口像是堵著一塊石頭,怎么都無法均勻地喘氣。

車上了坡,搖搖晃晃,佟右右覺得自己真的要吐了。她用手捂住了嘴,干嘔了兩下。

忽然,身邊多了個人,阮嘉妮從后面走了過來,她用手輕撫著佟右右的背,“想吐嗎?”

佟右右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不敢張口,怕真的吐出來。

“師傅,能停下車嗎?我朋友暈車要吐了?!比罴文萏Ц吡寺曇?,大聲問司機(jī)。

前幾排的人都轉(zhuǎn)回頭看向佟右右,佟右右恨不得立刻遁地隱形,真是太丟人了,她在后面欲吐不吐的,定是面色泛黃,渾身虛汗,兩眼無神,而乘車這么久了的饒暢依然是清爽動人。

如此鮮明的對比,是個男生都會選擇她吧。

“就快到了,不能堅(jiān)持一下嗎?或者找只塑料袋吐一下,真是的,暈車嘛,怎么不先吃藥呢……”司機(jī)不太想停車等佟右右,誰知道她是不是吐起來沒完沒了。

“誰有塑料袋?”阮嘉妮問。

丁曉珺不知從哪兒拿來只塑料袋,忙不迭送了過來。

佟右右是絕對不肯吐在里面的,尤其是阮頌卿就在她的前方不遠(yuǎn)處。

“要不師傅,你把我們倆放下來,反正也不遠(yuǎn)了,我們走過去?!比罴文菀娰∮矣宜罁沃豢贤讌f(xié),又生一計(jì)。

“你們知道路嗎?”阮頌卿終于說話了。

“不知道,可以問的嘛。”阮嘉妮說。

“這樣,我?guī)е哌^去,這里我很熟的?!比铐炃渥叩角懊娓緳C(jī)交涉了下,車緩緩地在路邊停下。

“你們可想好,這天看是要下雨了?!彼緳C(jī)提醒說。

“想好了,不能弄臟了您的車對吧?”阮頌卿笑嘻嘻地對司機(jī)說。阮頌卿回座位去拎自己的背包,饒暢一語不發(fā)地攥住了他的背包帶子。阮頌卿不禁一愣。

饒暢沒有看阮頌卿,臉上的表情冷冷的。

“饒暢……”阮頌卿哀求似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今天你如果從這里下去了,就別再說是我饒暢的朋友,我也不再認(rèn)你阮頌卿是我的哥們兒?!别垥陈曇舨淮螅且蛔植宦涞貍鞯搅速∮矣业亩?。

佟右右扶著座椅站了起來,她拎著自己的包先往車下走,因?yàn)檫@會兒車停下后,她實(shí)在是忍不住要吐了。

在與阮頌卿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覺得,巨大的痛苦裹挾著她往不知名的海域去,她無法控制自己的速度與方向,只能這么無助地漂著。

下車后天旋地轉(zhuǎn),她扶住一棵枯萎的樹,哇哇地吐了起來。

眼淚鼻涕連同臟污令她難受,然而她清楚地察覺到,心臟的部位更難受。

有個人在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后背,與此同時,車再次啟動,載著一車的嬉鬧絕塵而去。

她看到的是一雙干凈的白色球鞋。

球鞋上方是牛仔褲,牛仔褲上方是米白色針織開衫和淺褐色格子襯衫,再往上,是阮頌卿關(guān)切的臉。

“你……走開……”佟右右無力地推了他一把,“我不想讓你看到這個樣子……”

年輕的女孩都愛護(hù)自己的形象,佟右右不想讓阮頌卿目睹自己最糟糕的樣子。然而這個行為大概激起了他更強(qiáng)烈的憐憫和保護(hù)欲,阮頌卿掏出一方潔凈的手帕,替佟右右擦拭著臉上橫流的眼淚和鼻涕。

“右右,沒關(guān)系的。”阮頌卿像是哄孩子般念叨著,“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悴粮蓛?。?/p>

“蹲著可能會舒服點(diǎn)兒。”阮頌卿建議道。

佟右右聽話地蹲下來,阮頌卿也跟著她蹲下,略歪著頭看著她?!昂枚嗔恕!辟∮矣野杨^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清新的空氣令她精神了些。她抬頭發(fā)現(xiàn),原來距離海很近了。

她嘔吐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林地,樹林間的縫隙里透出蔚藍(lán)的大海。怪不得這里的風(fēng)那么清新,透著水靈靈的活力,原來距離海這么近。

“能走嗎?”阮頌卿遞給她一只手,“我?guī)阕哌^去,可以近距離看海?!笨吹劫∮矣衣杂行┣拥谋砬椋a(bǔ)充道,“這里我很熟悉的,不會迷路的?!?/p>

佟右右點(diǎn)點(diǎn)頭,拉住阮頌卿的手,他輕輕一用力,把她拉了起來。他們穿過林地,踩過咯吱作響的枯樹枝,秋風(fēng)把樹葉染成深淺各種黃色,色彩斑斕得令人嘆息。海邊的風(fēng)是有生命力的,它能感染任何垂死的生物,給它們重生的力量。越靠近海,佟右右越覺得自己慢慢恢復(fù)了力氣。

阮頌卿一直走在她的左右,提醒她不要被石頭絆倒,或者被尖利的樹枝剮傷,盡管他的一側(cè)臉頰已經(jīng)掛彩。

他們終于排除萬難,從陡峭的山坡上下到相對平緩的海灘。這里是南國典型的白色沙灘,沙子細(xì)膩,綿延整個漫長的海岸線。

因?yàn)橛行╆幪欤C娉尸F(xiàn)一種奇異的暗藍(lán)加暗綠色,猶如一塊流動的寶石,倒映著天空。

他們脫下鞋,緩慢地沿著蜿蜒的海岸線行走,阮頌卿指著高處的一個山包說:“那里就是蝦島?!?/p>

佟右右疑惑地打量著前方的地勢,如果沒有從上面下來的話,他們反而會更快到達(dá),沿著彎彎曲曲的海邊反而繞遠(yuǎn)了,“那我們是不是……”

“繞遠(yuǎn)了?!比铐炃浣又f道,“是的?!?/p>

一種心照不宣的幸福感似乎在兩人之間流竄,但是誰也沒有挑明,他們不再言語,靜靜地走著,聽著身邊的海浪聲。

一兩滴涼涼的雨水落在他們的肩膀上,佟右右抬起頭望著天空,“下雨了。”

剛說完這三個字,老天像是聽到了似的,徹底放開了閘,泄洪般慷慨地往地面上傾倒。

雨聲太大了,幾乎蓋過了海浪聲。

佟右右的包里有把傘,可是她不想拿出來,因?yàn)樗乱荒贸鰜?,阮頌卿說他也有傘,于是兩人各打各的傘。

“跑呀!”阮頌卿大喊一聲,拉住佟右右的手狂奔起來。

沒準(zhǔn)備好的佟右右?guī)缀醣蝗铐炃渥У没觑w魄散,可是她很快樂,于是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們互相看不清對方,雨水砸得渾身疼,跑了不知多久,阮頌卿把她拉到一個觀海搭建的小涼棚下面,兩人全身已經(jīng)濕透。

阮頌卿放下他的包,開始往外掏東西,幸運(yùn)的是毛巾還未濕,他幫佟右右放下頭發(fā),擦她發(fā)絲間的雨水,動作輕柔細(xì)致,有那么一瞬間,佟右右想要閉上眼,依偎在他的懷里。

擦完雨水后,兩人靜靜地站著,看著落雨的海面。佟右右睫毛上的淚水把世界分割成模糊不清的若干,然而阮頌卿卻是清晰的。他的包拉鏈沒有拉上,佟右右無意中瞥見里面也有把傘。佟右右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意,像是明白自己一樣。

“對不起?!辟∮矣以谒麚Q毛巾的間隙說,她留意到,阮頌卿在用她用過的毛巾擦頭發(fā)。

“嗯?”阮頌卿笑了笑,“是應(yīng)該說謝謝你吧。”

“對不起,你和饒暢……你們那么多年的朋友……”佟右右解釋道,阮頌卿聽了她的話,臉色陰沉了一下,但那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很快他恢復(fù)了平靜。

“沒事兒,晾她一下就好了?!比铐炃漭p描淡寫地說,即使他掩飾得很好,可是還是有一瞬間的不耐煩。

“你們……”佟右右想問你們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阮頌卿替她說完了。

“我們是好朋友,僅此而已。”阮頌卿說。直覺告訴佟右右,事情沒那么簡單。

可是她沒繼續(xù)問下去,經(jīng)驗(yàn)告訴她,事情刨根問底,往往真相是不美的。在這樣美麗的海邊,又經(jīng)歷過這場大雨,他跟饒暢是什么關(guān)系似乎并不重要了。

海邊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幾分鐘后雨漸漸止住,他們才從涼棚走出來,往蝦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怎么說話,但是沉默并不使他們覺得尷尬,反而十分自在。佟右右走在略靠后的位置,看著阮頌卿的半個側(cè)影,他的睫毛被雨水濡濕,比干燥的時候更卷翹和黝黑。

大家住的旅店是家庭式的,不拘于男女,所以很多人自由結(jié)伴住在一起,想睡覺的自己去睡,不想睡的通宵玩牌的、喝酒的、唱歌的都有。所有人都各玩各的,沒人在意阮頌卿和佟右右什么時候進(jìn)的屋,兩人自在許多。

客廳里全是人,饒暢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她手里拎著瓶威士忌,到處找人干杯。

丁朝陽和阮嘉妮頭抵著頭湊在一起看書,丁曉珺和檀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十分疲憊的佟右右沒工夫去找,在負(fù)責(zé)管事兒的老板娘那里領(lǐng)了鑰匙,回房間沖澡換衣服,伴隨著門外的吵嚷聲,倒在床上沉沉地睡著了。

這一夜,佟右右頭一次沒有翻來覆去,而是睡得又沉又長。

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窗簾撩撥著她的眼皮,她覺得是夢,可有節(jié)奏的海浪聲吵醒了她。

不是夢。佟右右微笑著睜開了眼睛。隔壁的床上四仰八叉睡著丁曉珺,也不知道她昨晚玩到幾點(diǎn)回來的,佟右右沒有喊醒她,而是披了條紗巾,站在窗前往外看了看。

已經(jīng)有幾個學(xué)生在海邊的陰涼處支起了畫架畫畫了,饒暢也在其中,但是不見阮頌卿。

她洗漱完畢去吃早飯,迎面撞見正要出去的阮頌卿。

“早啊?!笨礃幼铀彩莿偲鸫玻蛷d走去,“一會兒去游泳嗎?”

“你不畫畫嗎?”佟右右邊跟著他走,邊好奇地問。

“大太陽的,沒什么可畫的,傍晚再看吧,天氣好就畫?!比铐炃湔f,“我們?nèi)コ栽绮?,然后教你游泳?!?/p>

“為什么我非要學(xué)游泳不可?”佟右右實(shí)在對游泳提不起興趣,嘟噥道。

這一下,輪到阮頌卿吃驚了:“怎么,你不知道嗎?”“知道什么?”佟右右問。

“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到了那時,海平面上升,地球四分之三都會被海水淹沒,你沒看電影嗎?如果你還沒有學(xué)會游泳,要怎么逃生?”阮頌卿鄭重其事地看著佟右右說。

“世界末日,我才不信呢?!辟∮矣铱粗铐炃湟槐菊?jīng)的樣子,想要笑,可是又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真的世界末日來了,死了也就死了?!?/p>

“我可不想死?!比铐炃涮尜∮矣彝崎_餐廳的門,活潑地說,“為了防止我救你的時候溺水而亡,你也得學(xué)游泳。”

“誰說要你救我了?你那么怕死,世界末日來了,盡管逃去好了。”佟右右領(lǐng)了牛奶,開始在自助區(qū)域挑選食物,“我不稀罕你救?!?/p>

話雖這么說,可吃完飯,佟右右還是乖乖地跟著阮頌卿來到了海邊。9月的風(fēng)已有些涼意,他們繞到無人的區(qū)域,打著哆嗦一步步往稍微深一點(diǎn)的水里走。

佟右右的牙齒都在打戰(zhàn),這是她頭一次下海,感覺可不怎么愉快呢。

走到齊腰深的位置,阮頌卿停了下來:“好,就這里了。你先自己練練死人漂吧。”

佟右右抱緊雙臂,凍得瑟瑟發(fā)抖,見她這副怕冷的模樣,阮頌卿壞壞一笑,一頭扎進(jìn)水里,故意濺起一層又一層的水花,直接往佟右右的頭上淋去。

“?。 辟∮矣乙宦暭饨?,她伸手去抓搗亂的阮頌卿,卻只抓住了一捧冰涼的水。

“阮頌卿!”佟右右看不到深潛的阮頌卿,她有些著急了,抹去還在不停下落的水滴,焦急地四處尋找。

他可能是在惡作劇吧?沒有露頭,也沒有水聲,海面是平靜的,佟右右的身邊空無一人。

海風(fēng)掀起的細(xì)細(xì)波紋令她有種眩暈感,然而緊接著一波波襲來的,是種非常微妙的、宿命感般的恐懼。

他不見了。佟右右嘗試著在水里走了兩步,水的阻力阻擋著她的腿前行。

“阮頌卿,一點(diǎn)也不好玩,你快出來!”佟右右茫然地對著海面大聲喊道。

“別鬧了……”佟右右已沒了剛剛被捉弄的惱怒,她此刻只希望他快點(diǎn)出現(xiàn)。

這種空曠的恐懼感真的很要命。

突然,猶如面前被扔了一顆炸彈,炸得海水旋成一面水墻,阮頌卿終于還是需要空氣的,從水底冒了出來。

“阮頌卿,你神經(jīng)病啊!”佟右右?guī)缀跻蘖耍敛豢蜌獾赝屏怂话选?/p>

“哈哈哈,你害怕了?!比铐炃湔粲剧R,沖著她展示出典型的阮式微笑,“水下的風(fēng)景很好啊,我都不想浮上來了?!?/p>

聽了這話,佟右右倏地臉色一變:“呸呸呸,最忌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p>

阮頌卿擠擠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告訴你件事情哦,你這裙子在水底下是浮起來的,所以我能看到你的腿,我說的水下風(fēng)景,其實(shí)就是……”他沒能說完,因?yàn)橘∮矣覞娏怂蛔斓乃?/p>

“好了,不玩了,不好喝?!比铐炃淠救坏赝碌羲?,正要繼續(xù)往下說,又一捧水潑了過來。

兩次挑釁引發(fā)了潑水大戰(zhàn),佟右右的手很是靈巧,她幾次都占了上風(fēng),阮頌卿連連求饒無果,著急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好了,可以了?!比铐炃渎约痹甑卣f。

佟右右的兩只手合并在一起,完完全全被他攏在手心里。

她不潑水了,而他也不再說話,兩人安靜地站在水里,海面猶如一面鏡子,忠實(shí)地倒映著兩人的影像。

這種溫柔的、被包裹的感覺比冰涼刺骨的海水還要讓佟右右難以承受,她正要掙脫,卻被阮頌卿一手拉著一只,分開了。

“我們先來感受一下漂浮吧。”阮頌卿溫和地說。

“嗯?!辟∮矣尹c(diǎn)點(diǎn)頭,她覺得,自己在屈服于他的力量。“你信任我嗎?”阮頌卿問。

“信?!辟∮矣蚁胍矝]想,十分肯定地說。

“好,那你深吸一口氣,沉到水里去,慢慢等身體浮上來,吐氣,再抬起頭來換氣。我就在這里攥著你的手,好嗎?”阮頌卿用耳語一般的聲音安撫著緊張的佟右右。

佟右右望著阮頌卿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整個身體沉入了海水中。

水溫沒她想象中可怕,真的全身沉浸在水里,反而會覺得暖和。世界特別安靜,一絲絲雜音都沒了。

風(fēng)聲,水聲,遠(yuǎn)處的海鷗啼鳴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水底竟然會如此安靜。

她睜開了眼睛,看得到阮頌卿的腿,以及他身后漫無邊際的海底。水質(zhì)很好,清澈透亮,這里的空間要比外面的更大、更廣闊。

水啊,就像是一個溫柔寬廣的懷抱,將佟右右裹挾在內(nèi)部,她幾乎是要醉了。

猛然被阮頌卿從水里提出水外,她看到的是阮頌卿責(zé)怪的目光:“怎么在下面不吐氣?”

見她不說話,阮頌卿搖晃了一下她的手臂,“這樣是很危險的?!彼屑?xì)觀察著佟右右的雙眼,“你在想什么呢?”

“再來一次好嗎?”佟右右留戀水底的安寂。

“好了,不要游了,潛水跟游泳不一樣的,你這樣太危險了,以后不許一個人在水底下玩?!比铐炃湎肜∮矣一匕哆?,但她不愿走。

“再來一次?!?/p>

“如果你愿意按照我說的做,那就可以?!比铐炃浣蛔∪饲螅囊卉洿饝?yīng)說。

“可以?!辟∮矣掖饝?yīng)了他。

于是,她重新長吸一口氣,把自己深深埋在水底。

她按照阮頌卿的指示,放松身體,把空氣緩緩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吐出,果然,她慢慢地漂浮了起來。

她能感覺到自己距離水面特別近,水和空氣的交界處,一條線分開了兩個空間。

“換氣?!比铐炃涞穆曇粼谒念^上方響起。佟右右把頭抬起吸氣,卻緩緩沉了下去。

新鮮的氧氣只吸入一點(diǎn)點(diǎn),她也就是在這時,猛然感覺到巨大的恐慌,她體內(nèi)的氧氣全吐出了,現(xiàn)在她的肺就如同一個干癟的氣囊,無望地等待著下次被充滿。

她下意識吸了口氣,卻吸進(jìn)去又咸又澀的海水。她嗆水了。

阮頌卿察覺到她的異常,將她拖出了水面。

佟右右開始了劇烈的咳嗽,她死死扒住阮頌卿,用尖銳的聲音說:“不學(xué)了……”

“嗆水很正常,我……”

“不學(xué)了!”佟右右甩開阮頌卿的手,獨(dú)自往岸邊走。

她想,再也不要學(xué)游泳了,再也不要嗆水了。她太熟悉,也太恐懼那種感受,因?yàn)檫@種感受她在過去的日子里一直都在體驗(yàn),反復(fù)體驗(yàn),被迫體驗(yàn),她受夠了,完全無法再在水里重來一遍。

那種給你希望,卻又親手毀了的絕望感,佟右右不想在阮頌卿面前體驗(yàn)。

接下來的一天半,佟右右都沒怎么跟阮頌卿說話,海里面嗆水的體驗(yàn)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這樣下去是無用的,相處得越久,交流得越多,感情越近,將來的附帶傷害就越大。

阮嘉妮在第二天早上回去了,臨走前跟佟右右打了聲招呼,她懶懶地回應(yīng)了一句,兩姐妹再無話可說。

再回到束河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司機(jī)師傅一個一個地把他們送到距離家最近的地點(diǎn),快到佟右右家時,丁家兄妹以及檀越跟著下了車。

丁曉珺想跟檀越再多一點(diǎn)相處的時間,而丁朝陽是純粹鐵了心當(dāng)電燈泡的。

佟右右沒理阮頌卿,就讓他這么跟著,幫她拿著一部分東西,又到了上次分別的地方,佟右右說:“好了,你走吧。我快到家了?!?/p>

“為什么不請我到你家做客呢?說不過去嘛!”阮頌卿終于還是主動提出。

“以后吧?!辟∮矣液喼笔前褨|西奪了過來,“謝謝你,再見?!薄百∮矣摇比铐炃湓谏砗蠛傲司涫裁矗龥]有聽清,也不想再聽,仍舊是繞了遠(yuǎn)路,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遠(yuǎn)遠(yuǎn)聽見家門口吵吵嚷嚷的,有人在吵架,隱隱能聽到阮嘉妮的哭聲。佟右右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疾步上前,發(fā)現(xiàn)阮滿貫不知所終,屋里屋外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揪著佟美麗的頭發(fā),邊打邊罵“破鞋”“爛貨”。阮嘉妮不知被人推倒,還是自己摔的,癱在地上嗚嗚地哭。

佟右右正要上前阻止,卻聽到佟美麗說了一句巨震撼的話:“你男人愛你嗎?你男人在我家搞壞的床單都有一打兒了……”

這句話迎來了更激烈的廝打和謾罵,鄰里幾個女人看不過,也紛紛責(zé)難佟美麗,要她低頭,一場廝打發(fā)展成全屋子人的戰(zhàn)爭。佟美麗的衣服被幾個潑婦撕得七零八碎,胸部完全是裸露的,可憐巴巴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的一條褲腿被撕爛了,膝蓋磕得青紫。

佟右右終于按捺不住了,她走上前抓住了那女人的胳膊,憤慨地說:“別打了!”

女人一抬頭,佟右右不由得吃了一驚,是她——阮頌卿的媽媽,周璇旎。

她肯定不記得佟右右了,在畫展中心,她不過是個服務(wù)生。

女人的一雙眼睛被怒火燒得通紅,反手給了佟右右一巴掌,打得佟右右愣住了,她從未在外人面前挨過打,一時間全身的血液開始往頭頂涌去,她推搡了那女人一下,因?yàn)橛昧^度,把她推到了看熱鬧的人身上。

佟右右扶起佟美麗,看著她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和花掉的妝,又憐憫,又可恨。也正是在這時,她才理解,為什么丁朝陽不肯吃她加的菜,因?yàn)檫@錢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是臟的,是見不得人的。

佟右右并不弱,她本可以還手打那女人一頓,教訓(xùn)教訓(xùn)她,可是手卻怎么都抬不起來。她害怕了,怕這一切落到她身上,她開始往后退,想要逃離這個令她作嘔的地方。

那女人還在不依不饒,佟右右只想帶著佟美麗進(jìn)屋,可是她仍扯著佟美麗的胳膊。忽然,一個人攥住了那女人的手腕,低聲地說:“我們走吧?!?/p>

聲音里的悲慟那么深刻,令佟右右忍不住要回頭看一眼。

這一看,佟右右悔恨終生,因?yàn)樗哪抗鈩偤脤ι狭怂模铐炃?,那個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他還是剛才離別時的模樣,只不過手里拿著本書,剛剛佟右右走的時候忘記帶了。

“你怎么在這兒?”那女人厲聲問道。

是啊,你怎么在這兒呢?這也正是佟右右想要問的,眼前的這一幕令她膽寒,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痛恨過自己,恨自己是佟右右,是佟美麗的女兒,她寧愿自己是路人甲乙丙丁,站在事外看熱鬧。

可是事情就是發(fā)展到這么壞的程度,她不是別人,正是佟右右。明明只是幾秒鐘過去,佟右右卻像是度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

雖是炎夏,可佟右右的膝蓋以下冰涼,死死焊在地面上無法動彈。阮頌卿就站在距離她不過兩米的位置,風(fēng)裹挾著他身上年輕男孩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有那么一瞬間,佟右右有種拉起阮頌卿逃跑的念頭。

逃跑,去哪兒都行,逃出這個令人窒息的復(fù)雜圈子!

躲起來,不讓這場事故的任何目擊者找到,那里只有他跟她,不,最好是兩人都失憶,忘掉這令人作嘔的不快。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佟美麗的右臉挨了一耳光。以往都是她作威作福,她打別人,而現(xiàn)在這傲慢的女人被周璇旎打愣了,已經(jīng)不知道還手了,顫抖著手指著周璇旎端莊秀麗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阮嘉妮從一邊沖出來,從背后攥住周璇旎的兩只胳膊,“右右,快!打她!”

“給……給我打她……”佟美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因?yàn)楹迾O了,她像是一個風(fēng)中搖晃的稻草人,支撐她站立的,唯有那滿腔的怒火。

佟右右遲疑了,她看著在阮嘉妮懷里掙扎的周璇旎,阮頌卿的媽媽,怎么都下不了手。

“打呀!”佟美麗見女兒紋絲不動,以為她膽怯了,“不中用的東西!”此刻的佟美麗渾身是傷,發(fā)型散了,眼腫著一只,嘴唇磕破了皮,因?yàn)轶@嚇,因?yàn)閯輪瘟Ρ?,她把希望寄托在大女兒身上,可是佟右右卻可恥地退縮了。

她望著周璇旎和阮頌卿相似的面孔,無來由地想起在弄堂里住時,鄰居家養(yǎng)的白色波斯母貓。

母貓那年只生了一只小貓,與它的母親十分相似,一樣尖尖的耳朵,同樣顏色的眼睛,就連胡須的長度、尾巴的卷曲度都如出一轍,只是身軀小了一號而已。

這兩只貓?zhí)焐鷰е还蓛?yōu)良血統(tǒng)的高貴氣質(zhì),似乎不是鄰居養(yǎng)著它們,而是它們擁有這個地方。

毫無疑問,周家母子擁有這個地方,以及這棟鵝黃色的古典小樓。因?yàn)樗麄兊臍赓|(zhì)相符,就像藍(lán)天配白云,帆船配大海一樣和諧,即使佟美麗硬生生地搬進(jìn)來,拖家?guī)Э诘卦谶@里安頓下來,可是,不配。

是的,佟美麗鄉(xiāng)野的嗓門、俗辣的氣質(zhì)以及衣著的品位與身后的樓房無一處匹配,反而家常打扮的周璇旎與阮頌卿更像是這棟房子的主人。

也正像他們之間對應(yīng)的身份一樣,周璇旎與阮頌卿是合法的,佟美麗與阮嘉妮是外來入侵的,而她佟右右,更不知是哪里來的貨。

所以,當(dāng)佟美麗命令佟右右打人時,佟右右沒有反應(yīng),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周璇旎幸災(zāi)樂禍地笑,幸災(zāi)樂禍罵了句“小婊子”,掙脫了阮嘉妮的手,不忘往她身上補(bǔ)了一腳。她舉起了手,高高地?fù)P起后,在空中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形,往她的身上落下來。

佟右右沒有躲,她甚至沒有驚恐,而是麻木地站在那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這聲響幾乎是打佟美麗臉的三倍,佟右右想,自己應(yīng)該原地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的,可是沒有,不但沒有旋轉(zhuǎn),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

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阮頌卿擋在她的正前方。

那個巴掌,正打在他的臉部中央。他流鼻血了。

“你個傻貨!”周璇旎的號叫給這場鬧劇畫上了句號。以后的事情,佟右右都不記得了,或者她記得,但是選擇性地遺忘了。

記憶中是她與阮頌卿兩人分開后,各回各家,彼此相安無事。可是現(xiàn)實(shí)卻是,兩家人發(fā)生了矛盾,佟右右以往的謊言不攻自破。

佟右右不敢看阮頌卿的眼睛,她躲開了所有可能相遇的瞬間。

那天見血后,人群匆匆散去,唯恐接下來鬧出人命,沾惹了晦氣。佟美麗被阮嘉妮攙扶著進(jìn)了屋,罵罵咧咧哭哭啼啼的周璇旎則被阮頌卿架走,他的白上衣上沾滿了鮮紅的血,從胸前一直漫延到衣角。

夜風(fēng)是那樣愜意啊,愜意得讓佟右右?guī)缀跄苷局?,在蒙眬的視線里,她看到阮頌卿回頭了。他的臉上還帶著血污,目光卻飽含著復(fù)雜的痛苦。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周璇旎在大喊大叫,她出離憤怒地捶打著不爭氣的兒子,與丈夫一樣無能的男人,居然替那個“小破鞋”擋了一巴掌!

那本書在地上躺著,靈活的風(fēng)像是手指,白花花的紙張被一頁頁翻過去,唰啦啦,好似彈奏一曲悲歌。

佟右右撿起它,拂去上面的殘葉和塵土。她的雙唇喃喃地翕動著,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若是在她左右走過的人留意聽,會發(fā)現(xiàn)她在反復(fù)地重復(fù)一句話。

“極端的痛苦,像極端的歡樂一樣不能經(jīng)久,因?yàn)樗^于猛烈?!?/p>

佟美麗受傷后,終日在家罵罵咧咧地發(fā)瘋。阮滿貫曾來過一次,鼻青臉腫的佟美麗向他哭訴,逼著他把周璇旎趕出這個城市。阮滿貫先是為難,直到佟美麗把阮嘉妮拽出來,他氣憤地拂袖而去。

佟右右背著書包出門的時候,碰巧撞上佟美麗和阮嘉妮抱頭痛哭。

在她走出去,準(zhǔn)備帶上門的時候,一只拖鞋擦著她的臉頰飛了出來:“胳膊肘往外拐的廢物!”

廢物。沒錯,我就是個廢物。佟右右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這天晚上,她沒有回去,而是去了丁曉珺的家里。

丁曉珺的爸媽都是和藹可親的人,見佟右右來,張羅了一桌菜,食材雖簡單,可是都很可口。

丁朝陽見佟右右臉頰上有一塊擦傷,神情郁郁寡歡,食不知味地用筷子挑了幾根素面,木然地往嘴里送,便知是與那邊鬧了一場。他不再與佟右右冷戰(zhàn),而是主動給她盛飯,并端到她的面前。

這一切被丁家爸媽看在眼里,彼此心領(lǐng)神會。

“右右,這兒就是你的家,想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倍袁B樂不可支地挽著好友的胳膊,甜膩膩地說道。

“看你那么瘦,多吃點(diǎn)?!倍寢尠褳閿?shù)不多的肉菜統(tǒng)統(tǒng)放到佟右右的面前。

佟右右道了謝后埋頭苦吃,她的心已經(jīng)冰封太久,碰上久違的溫暖,似乎瞬間土崩瓦解,有溫?zé)岬囊后w從心臟部位往四肢流去。

丁曉珺家沒有太陽能,晚上洗腳的熱水要用壺?zé)?,丁家媽媽守在廚房里等水燒熱,佟右右過意不去,也在一邊站著陪著等。她不能再讓丁家媽媽倒洗腳水給自己,這些佟美麗都沒有做過,她怕面前這個女人做了,她會忍不住哭出來。

看得出來,丁曉珺兄妹被照顧得很好,盡管物資匱乏,可是心靈手巧的母親總能想方設(shè)法滿足孩子們的需求。

廚房很小,灶上燒著水,很快屋里變得濕熱起來。丁家媽媽在地上蹲著看著壺,佟右右站著看著她的背影,有那么一會兒,佟右右有種想要走上前擁抱她,喊她一聲媽媽的沖動。

“曉珺,來洗腳了。”丁家媽媽喊道。

丁曉珺從衛(wèi)生間里端來一只大盆,放在客廳的沙發(fā)前,兩個小姑娘面對面坐著,把腳放在空盆里,等著丁家媽媽用瓢調(diào)好水溫,抬得高高地澆到盆里。

水花濺得佟右右腳癢癢的,丁曉珺忽然踩了佟右右的腳面一下,緊接著一場踩腳大戰(zhàn)開始了,兩個女孩鬧得不可開交,嘻嘻哈哈打成一團(tuán)。

這個空當(dāng)兒,丁朝陽從里屋出來倒水喝,路過水盆,看到佟右右的褲腿挽到膝蓋以上,露出健美修長的小腿,以及小腿下方肉肉圓圓的腳,那雙腳經(jīng)過水的浸泡,顯得滋潤且有光澤,他瞬間紅透了臉,眼睛不知道該放到哪里才好。

佟右右也察覺到昔日的朋友似乎與平常不同,特意抬頭看了他一下,這目光是帶鉤子的,然而女孩自己卻不知曉。

時間已經(jīng)把這個膚色略黑、身材高挑的女孩雕琢得十分完美,就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隨時待命那陣令她成熟的風(fēng)。

佟右右在丁家住了三天,這三天是她十幾年中最快樂的時光,也是丁家兄妹最開心的時刻,因?yàn)橘∮矣业牡絹砗图磳⒌絹淼闹锌迹抑谢锸迟|(zhì)量提高了。雖然這點(diǎn)質(zhì)量的提高可能導(dǎo)致丁朝陽和丁家爸爸以后一個月要加倍忙碌,但家中多出的熱鬧與美滿卻讓人感到值得。

佟右右很喜歡在丁家的生活,這一點(diǎn),丁朝陽能夠從她的眼睛里看出。那雙眼梢上吊的丹鳳眼中溢滿了光澤,這光澤只有在富足、無憂的人眸子中才會出現(xiàn)。

第三天傍晚,一切如常,丁朝陽提早放學(xué)回家,知道佟右右愛吃櫻桃跟涼拌嫩絲瓜尖兒,用省下的零用錢各買一斤帶回家,卻在自家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踮著腳左顧右盼的女孩。

女孩的穿著打扮跟附近的人格格不入,淡黃色的開衫,手肘處有夸張的蕾絲荷葉邊,隨著她的動作溫柔地滑動在她白嫩的胳膊上。下面配了一條棉布的淺紫色短裙,裙擺到膝蓋上方一點(diǎn)點(diǎn)。紫色是極淺的,若不仔細(xì)辨認(rèn),幾乎看不出來。

裙擺下的皮膚太白了,就像那種足不出戶的大小姐,在陽光下竟然有刺眼的光暈。

她的背影纖細(xì)柔弱,尤其是那對可憐巴巴、微微內(nèi)含的肩膀,讓人生出憐愛之心。

“你找誰?”丁朝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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