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白夜陽光 作者:王璐琪


佟右右所住的弄堂,屬于北岸比較老的住宅區(qū),絕大多數(shù)是平房,或者兩層的樓,三層的房子很少見。

這兒的弄堂不是一條條獨(dú)立的,而是無序的、迷宮樣的,有時候從一戶人家的門進(jìn)去,則進(jìn)入了另一番天地。由這邊起,又是一條套一條的弄堂。從高處俯瞰,街街巷巷如同巨大的蜘蛛網(wǎng),氣定神閑地盤踞在河岸旁邊。日升日落,住在里面的人如同與世隔絕,絲毫感知不到外面世界的變化。

在弄堂的正中心,一棟黑瓦白墻的兩層小樓,其中一間,住著丁曉珺一家四口。

當(dāng)丁曉珺做完作業(yè),與哥哥丁朝陽吵了頓架,又站在陽臺上,看了看同學(xué)檀越家的小院子,單車還在院中的老樹前停著,他應(yīng)該沒出門。果然,檀越只穿著件背心,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跟著爸爸搬蜂窩煤的身影出現(xiàn)了。

她滿足而放心地笑笑,跟媽媽親昵地聊了會兒天后,帶著兩只蘋果去找佟右右玩去了。

今天是佟右右十五歲的生日,這兩只蘋果是她特意囑咐媽媽買的,六塊多錢一斤,幾乎是最好的品種了。

丁曉珺家是工薪階層,平時沒有什么零花錢。佟右右每年過生日,她都會手工制作張生日卡,或者拆了舊枕頭,縫只玩偶送給佟右右。

她們兩家相隔三條街,走路十幾分鐘就到了。丁曉珺小心翼翼地捧著兩只蘋果,怕一不小心掉地上,摔了磕了就不吉利了。

在距離佟右右家的弄堂口還有幾米的時候,她看到那里聚集了五六個人。一輛黑色的路虎幾乎堵住了整個弄堂口,鄰居們聚集在自家門前,對著車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里幾乎沒有來過好車,尤其還繞著這邊的街道開到那么深處,可能是誰家的親戚。

再走近些,她看到了佟右右的姆媽,她與一個瘦高的男人面對面站著,似乎在抱怨些什么。

她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更準(zhǔn)確地說,她不曾在北岸見過這種類型的人。在去畫展中心給哥哥送午飯的時候,她看到,他們大多裹著光鮮的禮服,喝著幾十塊錢一瓶的純凈水,早餐要吃全麥的面包和有機(jī)蔬菜。這樣的生活方式養(yǎng)出來的人自是清清爽爽、面白發(fā)美的,面前的這個人亦是如此。

他身材保養(yǎng)得很好,氣質(zhì)非凡,看不出年齡,戴著一副墨鏡,頭發(fā)略長,瀟灑地梳在腦后,像三四十年代的闊少,然而這樣的發(fā)型在他身上毫無違和感。

“佟右右在家嗎?”丁曉珺問姆媽。

姆媽沒有看到丁曉珺,突兀聽到這聲音,自然是詫異的,大概是不想在男人面前多說什么,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找她干什么?”

“今天她過生日,我去給她……”丁曉珺舉起手里的蘋果示意。聽說丁曉珺要去家里找佟右右,姆媽皺了皺眉,回頭對那男人說:

“那你先回去吧。手續(xù)我會給你寄過去的?!?/p>

說完,她在前面先走了,丁曉珺正要跟上去,男人輕輕“喂”了一聲,“你是佟右右的朋友?”

丁曉珺愣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男人笑了,他摘下墨鏡,彎下身來跟她平視。丁曉珺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單眼皮,眼尾上挑,上眼瞼的線條十分優(yōu)美,猶如國畫中的鳳凰。

他看了看丁曉珺手中的蘋果:“謝謝你對佟右右那么好。你所做的這些,我都沒能做到。”

“你是誰?”丁曉珺狐疑地問。

男人沒有回答,他重新戴上了墨鏡,顯得整個人冷冰冰的。他走路的姿勢很優(yōu)雅,也有點(diǎn)奇怪,大概是外八字的緣故。男人轉(zhuǎn)身鉆進(jìn)車?yán)铮班亍钡囊宦曣P(guān)上了車門,丁曉珺只能看到他的一個側(cè)影,以及放在后座上的看似專業(yè)的照相器材。

車迅速地開離了這片街區(qū),丁曉珺掃了一眼車牌號,并沒有太在意。她快步地跟著遠(yuǎn)處的姆媽往弄堂里走,蘋果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她忍不住想要與佟右右分享。

丁曉珺拿著兩只漂亮的蘋果來的時候,佟右右正在屋里收拾東西,她老遠(yuǎn)就看到了丁曉珺,可是佟美麗在一邊坐著,她沒有心情招呼自己的好朋友。

周圍依舊聚集了很多碎嘴的鄰居,盡管他們說著風(fēng)涼話,可佟美麗意外地沒有與他們發(fā)生爭執(zhí)。她端坐在近門口的地方,笑得春風(fēng)得意。

畢竟她就要帶走女兒,給予她新的生活。而這群昔日比佟右右強(qiáng)的人,在優(yōu)越感與道德感中占據(jù)高點(diǎn)的左鄰右舍,將繼續(xù)在這個烏糟的地方度過漫長的一生。

佟美麗才是笑到最后的勝利者。

佟右右的個人物品少得可憐,她不忘把壓在被子底下的一張海報帶上。海報是她在垃圾箱撿的,上面三個芭蕾舞演員在換鞋,她們?nèi)嘶蛘净蜃?,無一不是體態(tài)優(yōu)美,脖頸細(xì)長,佟右右第一眼看到海報時,靈魂仿佛已經(jīng)被擷去。

她不知道,這種對舞蹈的癡迷其實(shí)是可以通過基因遺傳的。

屋子同以往一樣亂,桌子還是那張沾滿油漬的木柜子改的,椅子瘸了條腿,床硬得比地面好不了多少。唯有那床被單,是佟美麗前不久帶來的,印滿玫瑰的四件套,嶄新得與周邊環(huán)境格格不入。

這一切平時佟右右并不以為意,卻從未想過要離開它們。

“你要搬走?”丁曉珺看著扔得滿地的鞋襪、衣服問道,“怎么沒跟我說起過?”

“是臨時知道的。”佟右右看看佟美麗,她正笑瞇瞇地看著丁曉珺把蘋果遞給佟右右,打算給她讓座,佟右右戧了她一句,“別費(fèi)勁了,我們倆要說說話,你先出去站會兒吧?!?/p>

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佟美麗臉上有些訕訕的,然而她沒有反駁女兒的話,對丁曉珺笑笑,走出去跟門外的姆媽聊天,張羅著叫輛出租車。

她出去后,佟右右跟自己的小姐妹擁抱了一下,眼眶有點(diǎn)潮濕,“我不想走?!?/p>

“是要搬到南岸,跟她一起住嗎?”丁曉珺啞著嗓子問。

佟右右點(diǎn)點(diǎn)頭。

“多好的事啊,別傻了,跟她去吧,可是去南岸呢……”丁曉珺又羨慕,又落寞,羨慕著自己的好友終于能住到南岸去了,那里的房價是她家永遠(yuǎn)不敢奢望的;落寞的是,搬過去住,兩人離得就遠(yuǎn)了,肯定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老混在一起了。

丁曉珺說著,開始彎腰收拾地上掉的零碎物品:“其實(shí)挺好的,真的,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不屬于這兒,你跟我們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佟右右聽不得這樣的話,她有點(diǎn)急。

“反正不一樣,你不像那種,到老死了還埋在北岸的人。這或許是件好事,我替你高興。假如以后有機(jī)會,我也是要離開這里的,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丁曉珺邊收拾東西,邊抬頭跟佟右右說話,她是真心替佟右右高興,以至于忘記了跟她講,剛剛在弄堂口,看到一個跟她長得有些相像的男人。

東西打包妥帖后,丁曉珺把佟右右送到出租車上。佟右右上了車后趴在后座上,看著丁曉珺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模糊不清。

她們兩人乘車穿越整個市中心,開往南岸與北岸交界處的那棟兩層小樓。佟右右靠窗坐著,一路上華燈初上,她看著流光溢彩的燈火,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老遠(yuǎn)看到門口立著阮嘉妮和她的私人保姆,她一副焦急的模樣,踮著腳看向這邊。

幾日不見,她長高了不少,穿著一件藕荷色的連衣裙,梳著公主頭,別著一只巨大的蝴蝶結(jié)。佟右右覺得她穿得太過花哨了些,如果她在北岸的普通公立中學(xué)讀書,是會被同學(xué)擠兌死的。

看到車燈亮,阮嘉妮欣喜地沖了上來。

“媽媽!”她一頭扎進(jìn)了佟美麗的懷里,佟美麗一把摟住了她,力度之大,似乎要把她揉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

“爸爸來了,在屋里等你們呢。”阮嘉妮望向佟右右,她已經(jīng)直接忽視了自己,拖著一只大布包,徑直走進(jìn)了門?;椟S的燈光下,她的兩肩被包墜得一高一低,細(xì)瘦的胳膊像是沒發(fā)育好的豆芽。

身后還回響著佟美麗教訓(xùn)保姆沒給阮嘉妮披上披肩的聲音,這個女人即使住進(jìn)了小樓里,還改不了鄉(xiāng)野的大嗓門。

小樓的外觀現(xiàn)代,內(nèi)部裝潢卻是舊式的。進(jìn)門是兩邊裝有回字形的繁雜木雕花的走廊,地板是深色的,滿墻的書架高聳直沖天花板,桌角的旋轉(zhuǎn)號盤古董電話機(jī)、手工刺繡的唐卡、沉甸甸的紫檀木家具無一不顯示著主人的懷舊情感。墻上的古字畫可能是真品,看落款,她覺得價值不菲。

這里的時間像是停留在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安適卻沉悶,沒有生命力,只是在任由時光緩慢地侵蝕精致的軀殼。

客廳里有人,佟右右在門口就已經(jīng)看到了他,看到佟右右拎著個大包,他走過來,伸手拉住了布包的帶子:“我來幫你提上樓?!?/p>

不高不低的男中音很悅耳,跟在畫展中心聽到的沒有區(qū)別。見佟右右不肯松手,對他似有防備,他溫和地說:“我叫阮滿貫,是嘉妮的爸爸。以后你喊我叔叔就好?!?/p>

佟右右想狠狠跟他吵一架,順帶斥責(zé)他對妻兒的不忠。她甚至惡毒地揣測,阮滿貫一定是個俗不可耐之人,否則也不會看上佟美麗這等極品。

然而當(dāng)她真的面對著這個人,她又怯懦了。

因?yàn)槊媲斑@個男人不卑不亢,他不像在外偷腥的普通男人那樣,一身的塵世氣,甚至都沒有戴粗大的金鏈子和金戒指。

佟右右見過很多中年男人,他們大多頭發(fā)油膩,掛著厚厚的眼袋,唇色發(fā)烏,疲倦之色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時間已經(jīng)消磨光他們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具污濁的軀殼。

可有一種人,歲月無法磨削他的容顏,每一條皺紋、每一根白發(fā)都只能為他增添氣韻,讓他退去青年的浮躁,進(jìn)入一種沉穩(wěn)的、全新的境界。

阮滿貫正是后者。

佟右右愣愣地撒了手,他接過包在前面走,樓梯比較窄,她跟在后面,眼前是阮滿貫的后背。她忍不住去想阮頌卿,他也是類似這樣的高度,寬而平的肩膀,隨意穿著家常的衣服也有著別樣的味道。

一路上,他詳細(xì)問了佟右右所在的年級、班級、老師的姓名之類,她清楚這些不過是隨口一問,他不可能放在心上,可真的當(dāng)他問了,她又覺得特別窩心。

被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墻,在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這樣多可怕,脆弱的心臟暴露在空氣中,誰都能傷害它。

她的屋子在二樓的走廊盡頭,里面簡約而女孩氣,整個色調(diào)是粉紅的,墻上還留有卡通圖像的字母表,應(yīng)該是阮嘉妮住過的房子,因?yàn)樽雷由线€留有她的一張照片。

自己的臥室。佟右右站在門口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環(huán)視著這不大的空間,這里只屬于她一個人,做作業(yè)也不用趴在吃飯的桌子上了,因?yàn)闀谰驮谀抢飻[著,寬敞干凈。

晚飯時間,佟右右頭一次穿上絲質(zhì)的家居服,坐在餐桌前與他們一起吃飯。餐桌是六人的,四個人坐尚有富余。吊燈低垂,柔和的蜜色光芒打在阮滿貫和阮嘉妮頭上。很神奇,他們?nèi)罴胰藥е还蓽喨惶斐傻母行缘臍赓|(zhì),由內(nèi)而外,即使不言語,也能明顯感知到他們的存在。

這股相似的氣質(zhì)來自血緣,也是在這時,佟右右才意識到,阮頌卿真的與他們是一家人。

阮嘉妮討好似的坐在她的右手邊,并給她倒牛奶。

“姐姐,聽說……”阮嘉妮圓潤的小臉看向佟右右,興致勃勃地要說什么。

“誰是你姐?我姓佟,你姓阮,八竿子打不著,別跟我套近乎?!贝蠹s是嫉妒,大約是怨恨,抑或是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她無法排解,脾氣竟然無可控制地爆發(fā)了,佟右右沒等妹妹說完,冷淡地打斷了她的話。

“啪”的一聲,佟右右的頭頂火辣辣地疼起來,她被佟美麗甩了一巴掌。

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佟美麗的暴脾氣誰都領(lǐng)教過。

“這是你親妹妹,我不希望再聽到類似的話!不然小心你的皮!”佟美麗咬著牙壓低嗓門說道。

佟右右沒有任何反應(yīng),甚至都沒抬手揉一揉頭,任憑那里疼著,在感知到自己要落淚時,把刀叉往桌上一放,兀自走了。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她,所以故意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上樓之后,她的眼淚才落了幾顆。

夜里,佟右右睡在床上,忽然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了她,一個身影悄悄溜進(jìn)來,把一塊吐司放到了她的床頭柜上。

她翻身坐起,剛好看到阮嘉妮淡如月光的雙眸,她輕柔地笑了,有些緊張地囁嚅道:“你晚上沒吃飯,我給你拿點(diǎn)面包……”說完生怕佟右右拒絕,阮嘉妮吞下了剩下的話。

阮嘉妮在黑暗里站著,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她是站著的,是俯視著坐在床上的佟右右的。

佟右右討厭這樣的模式。她總是被施舍的一方。阮嘉妮說:“吃點(diǎn)吧,那么長的一夜呢?!?/p>

見佟右右不理不睬,阮嘉妮沒再堅(jiān)持,無聲無息地退出了佟右右的臥室,臨走時悄悄帶上了門。

屋里只剩下佟右右一個人了。

外面不知誰家在看電視劇,聲音開得很大,偶爾傳來汽車的鳴笛聲,讓她感到溫暖,然后又是一片漆黑,黑得讓人覺得已經(jīng)隔離到外太空。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